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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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一个跟着一个摘下帽子向纯子的尸体行了个礼后走上山道。

“她为什么会寻死呢?”

营林署巡视员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可能是因为男人吧。”

“来找她的人说过,虽然她还是个学生,不过是个画画的。”

“那说不定是因为哪个方面遇到了什么问题。”

“不清楚。”

他们边说边走,并不是回头看向山坳。

“明天几点开始验尸?”

“据说她的家人今天晚上要坐夜行车从札幌那边出发,明天一早到钏路,然后再坐吉普车上山,估计怎么也得到明天中午前后才能赶到这里。”

“她的家长看到了那种情况肯定会吓一跳。”

山坳深处一群鸟结队振翅飞翔着。黑色的阴影遮盖住与山坳相连的山脊。

“那些讨厌的鸟,会不会去叼她的尸体?”

“已经盖上草帘子了,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这种推测,拉着雪橇朝着湖畔走去。

第一章 年轻作家之章

二十年前,时任纯子接近我是有她的道理的。那还是我后来听纯子的姐姐亲口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因为她说过:“我们班里有个特别严肃、认真的讨厌男孩儿,我一定要去诱惑他试试。”

兰子告诉我纯子当时是这样说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的确就是纯子的调调。但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有这种企图。

作为一个刚满十七岁、平凡无长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我当时没发觉那是纯子作怪、捉弄人也很正常。而且就算最初的起因确实如此也无关紧要,因为在我们交往过程中,纯子和我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恶作剧性质了。

纯子给我那封信的时候,恰恰就在我年满十七岁的那一年秋天。事情过去二十年了,我还能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生日的前一天。

虽然提前了一天,但祝你生日快乐!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想向你表示祝贺。

下午六点,请来米莱特。

纯子

我是在下午第一节上国语课的时候发现这封信的。它就夹在我的国语教科书里。

信纸是带红色横线的稿纸,稿纸正中间印有时任兰子的名字。纯子告诉我说那是她姐姐的名字已是在一个月之后了。

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有些摸不清这封信的真正含义。而且就连落款处的“纯子”,我都不清楚到底是谁。重新又读了一遍,这才想起来明天是十月二十四日,是我的生日。而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时任纯子曾过来借我的课本说她想看看我的国语教科书。

我这才理解了信中所写的内容,赶紧慌慌张张地朝斜前方时任纯子的座位看去,却发现和我隔了两排的纯子的座位是空的。我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也没有发现纯子的身影。纯子肯定是在午休当中回家了。

纯子经常请假。她的脸色总是白皙得几乎透明,头发发红。尤其是在冬天里穿上深蓝色校服的时候,即使在皮肤白的孩子较多的北国,她的皮肤的白皙程度也显得格外突出。

“她呀,是痨病。”

纯子的好朋友宫川怜子悄悄告诉我说,紧接着她又补充道:“肺痨就是肺结核。”

不管纯子是第三节、第四节的时候才来上课,还是不到午休的时间就提前走人,老师们对她都会网开一面。在老师和同学们当中似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因为纯子既是肺结核病人,又是天才的少女画家。她这样做被认为是无可指责。

因为收到了纯子的那封信,我在上国语课的时候精神迟钝、坐立不安,老师说的话什么都没听进去。

当时正值我们从旧学制向新学制转换的时期,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我们学校变成了男女共校的形式。札幌市原有的三家公立男子高中和两家女子高中先行合并在一起,然后再按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平均分配学生人数,重新组合,就近上学。

我家住在札幌市西南方向的山脚下,继续到由原来的第一高中改名而来的南高中上学。而时任纯子则由道(北海道)立札幌女中转到了就在她们家附近的南高中来了。

没想到上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会突然改成男女共校,我们大家都为这一变化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过去只有男生的毫无色彩的校园里突然转进来几乎同等数量的女同学来,这令教室以及上课时的气氛都突然间有所改观。一向以体魄强健、刚直不阿为校训,行为举止粗野蛮横的男生们突然间变得乖巧起来,为了给女同学留下好印象,有的说话口吻变温柔了,有的则较以前更努力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了。当然也有的为了故意装酷,表现出不把女同学放在眼里的强硬态度。

女同学的情况比较复杂。她们基本上分成了两大派,其中一派是从道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另一派则是从市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一般认为道立女子高中比市立女子高中档次高一些,因此在她们身上可以看出有些自恃才气、傲气十足的劲头儿。纯子和宫川怜子也属于从道立女子高中转过来的那一拨儿。

不过年轻人总是比较容易适应环境。最初的一两个月当中,男女生之间还都感到不自在、不习惯,但是很快就互相熟悉起来,相互打趣开玩笑,上学放学的路上一起走的情况多起来了,甚至还出现了一块儿商量作弊的现象。当然也有互相萌生好感的情况。

夏天过后,男女共校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变得平淡无奇。即便有人开始议论谁跟谁好,谁喜欢谁之类的话题也已经不觉得特别新鲜了。

尽管如此,对于我而言,从女同学那里收到信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在那之前我放学的时候曾经和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叫圆部明子的女同学一起走过两三次。圆部明子是个圆脸、恬静的女孩子。在班里属于性格内向、成绩也不怎么突出的人。但是她那种默默无闻、老实胆怯的模样反而吸引了我的注意。

光彩照人与默默无闻,纯子和明子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听说过纯子似乎在绘画方面具有超常的天赋这种说法,但那只不过是间接的道听途说。

收到她的信那天傍晚回到家里,我找出了一个月前的一份晚报。那上面有一篇题目为《十七岁的天才少女画家》的文章,就是介绍纯子的。报道中写她十五岁的时候在北海道举办的画展上获奖,紧接着跻身协会画展以及女画家的作品展,而现在着手进行的是准备参加自由美术画展的大作,可称之为女流画家的希望之星。在文章报道的同时还刊载了一张纯子头戴贝雷帽、身穿校服站在尚未完成的裸妇像前的照片。

天才艺术家的头脑中会考虑什么样的问题呢?

我时而会带着这一疑问去看纯子,但是却从来没有和她态度亲切地交谈过。

纯子不怎么来学校上课,即便来了也很少说话。偶尔和女同学说几句话,但也仅限于宫川怜子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则很少搭话。她那么冷漠,眼神中仿佛在说:“他们的话题档次太低,而她自己早已厌倦了此类孩子气的话题。”

尽管如此,进入暑假之前我还是和她有过两次单独交谈。

第一次是在夏初时节。当时我担任班里的班委委员。放学后,当大家都开始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告诉她说我想跟她谈谈。纯子仔细看了我一眼后,点头答应了。

纯子家就在出校门后右手边上,边走边谈也不太方便。可是因为值日生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教室里也待不下去。没办法我只好请纯子一块儿到连接教学楼和图书馆的走廊尽头处去谈。我担任着图书部委员的职务,所以在那里和纯子谈话也不会显得怪异。

“你听说昨天开班会时讨论的事儿了吗?”

站的距离一近,我便闻到纯子胸口那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所以故意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开一些,开口问道。

“没听说。”

“宫川她们什么都跟你说吗?”

“没有……”

走廊里有一道通向校园的门,已经开始凋谢的洋槐的花瓣儿飘进走廊。

“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儿。会上提到了关于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纯子睁着大眼睛直视着我。

“这有点儿像缺席审判似的,话有点儿不太好说。会上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意见,说希望你上学就像个上学的样儿,不上就不上,干脆点儿。最好别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

“听宫川她们说你在原来的学校上学的时候也经常请假,但现在转到这里来,这里还有男同学,觉得你不应该再那么散漫才是。”

“是户津老师说的吗?”

户津是我们班的国语老师。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班会结束之后,只剩下同学们商量事情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场。”

纯子面对我站着,眼睛却望向窗外。

“正上着课的时候你走进来倒也罢了,可上课中间擅自走出教室可就不太好了。”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换成别人这样做的话,早挨批评了。不过老师好像对你总是网开一面。有人觉得这种对某一个人特殊照顾的做法实在说不过去。”

“这是你的想法吗?”

被她一针见血地点中了要害,我感觉连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儿走调了。

“总之,大家责成我转告你一下,班里有这样的意见,希望你能予以考虑。”

“我明白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在纯子的注视下,我赶紧换了一种说法。

“倒也不是要指责你什么,只是想转告你大家有这种看法罢了。”

“好吧。以后我请假的时候会正式提出来,然后好好去休息。”

“我们并不是要你别来上学。”

纯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夹着书和笔记本就从走廊上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另外一次单独和纯子谈话是在一次物理考试之后。

当时我们的理科课程允许每年从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当中任选一门自己喜欢的科目。二年级的时候我选的是物理,纯子也一样。和其他必修科目不同,我们上这种课的时候一般都是两三个班合在一起后再重新分班,而且需要移动教室。不过一般情况是同班同学会扎堆儿,尤其是考试的时候,这种现象更加明显。那次考试我和纯子坐在一起纯属偶然。因为我进教室晚了,看了一圈儿,只有纯子旁边还有空位子,就过去坐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之一时间的时候,纯子就率先交了卷。我当时也已经基本上做完了试题,但还想再重新检查一遍,看纯子交卷这么早很是意外。因为女同学理科学得好的人很少见,所以她的这一举动一时在班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议论像她这样经常请假还能学得那么好,那么快就做完题交卷,实在是天才。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你可真够坏的。”

第二天临放学回家的时候,纯子悄声对我说道。

“我坏?”

“是啊。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了?”

“我的物理试卷啊。知道我一点儿都做不上来,你也不肯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这种情况?”

“撒谎!你就是不想让我看你的答案才支着胳膊肘挡着的。”

纯子气呼呼地盯着我的左胳膊肘。

“你不是提前交卷了吗?”

“是啊,可我交的是白卷。都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

“我前一天晚上必须完成一幅画,根本顾不上复习准备考试。”

我突然生起气来。她画不画画与我毫不相干。为了画画她自己愿意熬夜,不能按照原计划考试,作弊交了白卷,反而把过错推到我头上,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用最具讽刺意味的口吻对她说:“既然绘画那么重要,你不如干脆到能教你画画的学校去上学好了。”

虽说曾发生过这样的磕磕碰碰,但我并不怨恨纯子。不仅不怨恨,反而比任何人都对她感到好奇和崇拜。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比较冷漠的态度对待她,实际上正是我的这种心态的另一种体现。

尽管是因为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但我心里还是相当后悔这样对待纯子。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可后悔归后悔,我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这会儿再去讨她的欢心。纯子和各种各样的成年人以及艺术家们都有交往,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她也不可能把我这种一无所长的小毛孩子放在眼里。对于纯子,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已经产生了要打退堂鼓的挫败感。

可是现在,纯子却给了我一封信,我兴奋得哪还顾得上细想纯子是来真的还是要捉弄我。

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咖啡馆或者荞麦面馆去过。战争结束后不久,整个札幌市的咖啡馆也屈指可数。我只和朋友一起去过一次车站前的那家叫“紫苑”的店,连咖啡是什么味儿,什么叫咖啡香都不懂。甚至连往咖啡里先加糖再加牛奶都是照葫芦画瓢似的看着别人的样子做的。对于那些喝着咖啡欣赏名曲的人们,我只感到不可思议。店里的氛围显得那么高雅、温馨,但实际上,那种气氛反而使我如坐针毡,感觉很不是味儿。相对来说,我还是喜欢和同龄人一起吃碗热汤面,或者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啃老玉米。

但这一次却容不得我矫情。这一次我是要去咖啡馆和女生约会,而且那家“米莱特”更是画家以及报社记者等文化人最喜欢聚集的地方。不仅如此,我还是和札幌艺术家们眼中的新星——时任纯子在一起。

面临着十七岁生日的到来,我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期待,一直到凌晨都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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