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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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杀死了蛭山?不管是否报警,这个问题都不能放置不管。”

“是呀。”

“我准备过会儿再和爸爸细谈。”说着,玄儿板起面孔,“他也不会不担心。作为这个宅子的主人,他不会不想追查杀人犯。只要他自己不是罪犯……”

2

我默默地听着玄儿和征顺的交谈,又从水壶往自己的水杯里倒些水,慢慢喝完。我非常想抽烟,但强忍着。因为只要一抽,又会感到恶心。

宽敞的沙龙室隐约被染成深蓝色,这是因为屋外光线透过法式窗户的蓝色花纹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和昨晚想像的一样,自我感觉似乎是在深海中。我朝头顶看去,这里是海底,而高高的天花板附近则是水面……而且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应有的错觉,觉得似乎现在有人正从那里偷偷地窥视我们。

“蛭山估计是在凌晨2点到4点被害的,那段时间,姨父您在哪里?干什么?”

听到玄儿的询问,征顺稍微耸了一下肩膀:“你想判断我是否有作案可能?”

“当然。确认所有人的作案可能性不是破案的基本手法吗?”

“从你嘴巴里能说出侦探小说里的词汇,真是让人感到意外。”征顺眯缝着眼睛,露出浅浅的笑容。

玄儿耸耸肩:“请您不要误解,我不会反感。虽然我也觉得侦探小说里的内容是胡说八道,但一旦看起来,也会着迷。但是,对于小说中的那些名侦探,我往往无法理解。”

“那又是为什么了”

“究竟什么让他们如此傲慢?”

“傲慢?”

“是的。案件发生后,他们才被叫去,有什么权利和必要那么积极地探寻‘真相’呢?——我说这些,可能偏离刚才的话题,或者有些矛盾:总之,当自己身边发生凶杀案,一般人还是想弄清真相的。”

“明白了。但现在你可不是被从外面叫来的。”

“虽然有所不同——“玄儿停顿一下,重新点上一枝烟,“如果能不拼命探寻‘真相”安于现状也挺好,也可以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尤其这几年,我常这么考虑。说实话,我似乎还是个傲慢的人。”

“玄儿,你说得挺有意思。”征顺摸摸蓄在鼻下的胡须,“就算不知道,也能坐得住,未尝不是好事——我觉得这么想也对。”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聊了。”玄儿深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出来,“您能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凌晨2点到4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干什么?”

“我在睡觉。”征顺爽快地回答道,“宴会后,我回到卧室,醉得不轻,很快就睡着了。”

“望和姨妈和您在一起吗?”

“她在对面房间,我们已经分房睡觉很长时间了,你知道的。”

“是的。”玄儿点点头,将烟灰弹进黑桌子上的黑色烟灰缸里,“阿清和姨妈睡在同一个房间?”

“是呀。”

“昨晚也是这样?”

“哎呀?你难道把阿清也列入嫌疑犯之一?”

“怀疑所有人是破案的基本要求。姨妈和阿清也不能例外。”玄儿说道。

我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那是“固定的台词”,但还是出冷汗了。恐怕没有一个家长能容忍别入怀疑刚刚九岁、患有早衰症的亲生儿子。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征顺露出绅士般、温和的笑容。

“你不觉得至少阿清在体力上是不行的?那个孩子根本无法勒死一个大人。”

“不,那未必。”玄儿当即否定,“正如您知道的,蛭山本来就奄奄一息,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不管谁干什么,他都无法反抗。而且将裤带缠在脖子上,勒死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如果知道做法,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行。”

“嗯。”

“我就继续了。”玄儿继续说起来,“昨晚,阿清也和姨妈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吗?”

“是的。而且,在你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两人也许睡得正香。”

“也许吧。”

“玄儿,照你这个样子盘问,恐怕所有人都无法准确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说得非常肯定,那反而值得怀疑。”

“您这种想法和侦探小说中的描述很相似。”说着,玄儿把烟掐灭,“我觉得如果您要是罪犯,肯定能预先做好准备,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对吗?”

征顺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他什么都没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玄儿接着说起来,“在南馆,蛭山被害的那个房间里,有扇暗门,您应该知道吧?”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从壁橱连接到外面储藏室的暗门吗?”

“是的。昨天傍晚之后,您开过那扇门吗?”

“我?”征顺睁大眼睛,摇摇头。

玄儿直直地看着他的表情,那眼神锐利得让人害怕。

“没有那个必要呀……哦,我明白了,难道罪犯是从那扇暗门进去的?”

“好像是那样的。刚才我们调查过了,当时,羽取忍在起居室,罪犯为了不被她发现,就从那暗门进出。”

“明白了。这么说……”

“望和姨妈和阿清应该都知道那扇门。”

“这个……是的,应该知道。常年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的。”

“是的,是呀。”玄儿使劲地点点头,他说到后面,有点像自言自语。

罪犯事先就知道那扇门。也就是说,罪犯是浦登家族内部的人员——我考虑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脑海中浮现出今天还没有见到的几个“内部人员”。

馆主柳士郎、他的妻子美惟,还有美鱼和美鸟姐妹——或许玄儿还准备问问他们,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呢?

“玄儿,即便这样——”征顺开口问,“刚才你在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蛭山要被杀死呢?我觉得最大的谜团在这里。”

玄儿一语不发,拿起桌子上的香烟,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咂巴一下嘴,将烟盒捏成一团:“对不起。”玄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烟抽完了——中也君,你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啊,不用了。我就喝白开水。”

“还恶心吗?”

“不,好多了。”

“中饭怎么办?如果你有胃口,我让她们马上准备。”

“不用了。”我捂着心窝,慢慢地摇摇头。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

就在这时,突然那个遥远往昔的声音,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妈+++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孩子还是个男孩,可是……

“晚上之前,我不想吃东西。”我再次缓缓地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吃吧。”

3

玄儿离开沙龙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和相对而坐的征顺都一语不发。

我不想再提蛭山被害的事情,虽然想问很多关于昨晚的宴会的事情,但总觉得此时开口,似乎不妥。

屋内没有说话的声音后,感觉屋外的风雨声更加大了。或许是这里宽敞,天花板高,加上是石造建筑,所以连雨声听上去都和在东馆、西馆里的感觉不同。高音显得更高,低音显得更低,加上此时屋内的气氛,让人觉得那不是雨声,而是波浪声……

征顺靠在沙发上,交叉着手臂,一动不动。他的眼神集中在桌子上的某一点,让人觉得不沉稳,而轮廓鲜明的脸上表情严峻。

——我们觉得姨父是老鹰或者秃鹜。

我不禁想起美鱼和美鸟的人物评判。

——但是,他也不能飞。

“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我碰见望和夫人了。”我无法忍受继续沉默,率先开口了。

“啊……”征顺放下交叉的手臂,抬头看看我,脸上的严峻表情似乎烟消云散了,“有没有打扰你?”

“没有,怎么会呢?”我赶忙摇摇头,“玄儿已经对我说了。她是因为太爱阿清,才变成那样的。”

“爱?”征顺猛地扬扬眉头,“是呀,那的确也算一种‘爱’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什么都没做。”征顺轻叹一口气,眼神又落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方才的严峻转变成一丝阴郁。接着——

“我第一次来浦登家族的这个宅子是在17年前。后来与她——望和相遇……很快,她的美貌就让我魂不守舍。”征顺开口说起来,仿佛在独自追忆。

“说得俗一点,一见钟情呀。她似乎也很快就接受了我……我想结婚,但有几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入赘浦登家族,改姓浦登;抛弃过去的生活,定居在这个宅子里……后来我决定接受全部条件。我周围有很多反对意见,但我充耳不闻——在我们认识三年后,结婚了。当时我陶醉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中,可以说很幸福。我们也愿意相信——那种幸福会持之以恒。”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征顺或许注意到我的表情,嘴角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不起,突然冲你说这些,唐突了。”

“啊,不。”

“虽然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但长期在这里住下来,发现生活本身倒也不差。”征顺似乎想改换一下情绪,伸伸腰,缓缓地环视着深蓝色光线下的屋内,“能不受世间嘈杂的干扰,静静地与时光相对。可以无限思考,可以一直读书——我也不是光看侦探小说的。在这里,时间太多了,接近无限……”

“昨天美鸟和美鱼姐妹说您让人感觉是‘老鹰或者秃鹜’。她们还说您‘不能飞’。”

“把人比喻成动物?”征顺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我知道的。她们只把自己的妈妈比喻成植物。”

“她们为什么说您‘不能飞’?”

“你别看她们那个样子,但很有洞察力呀。我觉得——”征顺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起来,“‘能飞’、‘不能飞’这些话可能和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憧憬有关联。她们出生后,就是那个模样,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宅子里。虽然她们似乎并没有强烈的不满,但还是开始憧憬外部世界了。所以她们才会把离开宅子在东京生活的玄儿比喻成‘能飞的’动物。他好像是鼹鼠。”

——玄儿哥哥是鼹鼠。

——前后脚间有膜,能在大树间飞跃,能飞几十米,真厉害。

“中也君,你被比喻成什么?”

“猫头鹰。”

“那也是‘能飞的’动物。”征顺的脸上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能飞’是‘自由’的象征。或许在那两个姐妹看来,我曾经‘能飞”但现在‘不能飞”失去自由了。”

我点点头。

“但是,征顺先生您能从这个宅子——这个岛上出去吧?”

“想要的时候,当然可以。”征顺回答道,“但是,事实上‘不能飞’还是个正确答案。怎么说呢?不是因为翅膀折断而‘不能飞”,而是因为被锁链所困而‘不能’飞’。”

“锁链?”

“是的。即便在她们看来‘能飞的’玄儿,事实上和我一样……他不是被比喻成鼹鼠吗?鼹鼠无法飞越小岛的,距离太长了。”

“难道玄儿也被锁链羁绊着?”

对于这种谜一般的比喻,我觉得有点憋闷。

“被锁链固定在什么上面?”我问道,“被固定在哪里?”

“当然是这个宅了,这个黑暗馆,这个浦登家族中。”征顺咪缝起眼睛,继续说着让人摸不着边际的话,“不仅是我和玄儿,望和以及她的姐姐……包括当代馆主,我的连襟柳士郎也不例外。不仅是我们的身心……包括生命本身都被羁绊在这个黑暗馆的宅子里,被囚困在这里。或许可以说是咒语的束缚吧。”

4

即便征顺讲出了答案,我还是觉得憋闷。

能飞;不能飞;被锁链羁绊;生命本身;咒语的束缚。

……正当我在心里重新考虑这些词语在意思上的关联时——

“中也君,你觉得东京怎么样?”征顺突然改换语调,冒出这么个问题,“听说从今年春天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那里。习惯了寄宿生活吗?”

我暖昧地点点头:“东京让人很难形容。地方大,人多,感觉所有人都很忙碌……和我的家乡俨然是两个国度。”

“我也曾经在那里住过。”征顺说道,17年前,和望和相识的时候我就在东京工作。当然,当时和现在不同,全国发生了许多大事。”

“您的家乡在哪里?”

“我出生在九州。一直在岛原生活到十岁左右。”

“岛原……在云仙山脚下呀。”

我曾经隔着有明海,眺望过那雄伟的云仙山。当时正值盛夏,涌上苍弯的积雨云犹如火山喷发时的烟雾。那是我独自旅行,路过熊本街头时,看到的景象。

“那个从塔上坠落下来的年轻人——”征顺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他的确叫‘江南’吗?”

“是的。”

“昨天,当他在客厅写下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弄不好他也是岛原地方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在那里,姓‘江南’的人非常多。”征顺摘下眼睛,“虽然汉字都是写‘江南”但读法众多。”

“哦。”

“虽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是岛原人,但我觉得他的亲戚家人中应当有岛原一带的人。”

那个叫江南的年轻人是谁?为何独自来到深山老林里的这个湖边,登上小岛?他为何要登上十角塔?征顺肯定也在思考这些问题。

突然,面向中间庭院的法式窗户的外面,掠过一道闪电。顿时,这个原本暗蓝色的空间一下亮堂起来,犹如穿过天际一般。片刻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这张脸?瞬间的迷惑和念头在脑海中复苏。刚才在东馆的舞蹈房里,当我和江南相遇时,心中曾产生这种感觉(这张脸?瞬间的迷惑、混乱)。当时,我……

“雷声真讨厌。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不祥的联想。”

征顺将目光从法式窗户那边收回来,看着我:“中也君,玄儿对你说了吗?”

“说什么?”

“关于昨天晚上的达丽娅之宴,还有这个浦登家族的事情,他没具体对你说?”

“没有。”我微微摇摇头,“还什么都没说。”

征顺显得有点意外:“那么说,你……”

“昨晚的宴会是怎么回事?”我想总算逮到机会了,便加重语气问道,“我知道——达丽娅是这个宅子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女人,她是玄儿的曾外婆。昨天既是那个达丽娅夫人的诞辰,也是她的忌日。在宴会上,柳士郎先生也是那么说的……我觉得那幅挂在宴会厅里的肖像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达丽娅。但是,昨晚的那个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那是什么‘仪式’?”

“这个……”征顺正准备回答,但又犹豫起来,“与其我现在告诉你,还不如让玄儿直接对你说。”他静静地将视线移开,重新系好睡袍的纽扣,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电视,然后走到放着玻璃器皿的橱柜前。

也许是暴风雨的缘故,电视中的图像比昨晚更加糟糕。似乎正在播放记录片,而且声音也很嘈杂,弄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似乎是介绍各地风上人情的节目。

征顺又坐到沙发上,和我一样,从茶壶中将白开水倒入从橱柜中取出的蓝色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了一半下去。我又想抽烟,手伸向上衣口袋,但想想,还是忍住了,给杯子里又加满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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