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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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残的肉体虐待’,”她的嘴唇厌恶地动了动。“听来几近好笑,对吧,如果你在报上看到的话?‘我先生把我打得七荤八素,就像在廉价酒馆里头打人一样。’不好笑,是可怕。可是有些女人就这么死命地要顾全颜面,而且一想到别人会说闲话就觉得恐怖,所以她们才拖啊拖地什么都忍,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婚姻不幸福。

“玛歌不管什么丑闻都怕。索林也一样,当然;而且比玛歌更怕。不过原——原因不同。索林是担心朋友的态度影响他的社会地位。他想竞选国会议员,你知道——下一回在芬林办补选的时候。而玛歌又是那样……那样的……”

“要撑贵夫人门面?”

“之类吧。是妈妈咪灌输给她的,”希莉雅的嘴唇在月光下显出讽刺不悦之色,脸庞苍白,眼神发亮。“你也知道,唐,玛歌受人尊敬。可我不是。不,别笑;我真的不是,”她的声音提高了。“总之,唐,能向你开诚布公真是舒坦!真的舒坦多了!”

而且再一次,十来次了,他们相拥入怀;情绪高昂到快要失控的地步。

“玛歌,”希莉雅说,“宁死也不肯说出真相。就是这个原因,你还不懂吗?她无法忍下去了。所以她才服下医生认不出是毒药的某种毒药,就这么——死了。她是死于‘自然’因素。”

何顿的心跳节奏沉缓。

“听我说,希莉雅。你想过其他可能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我,或者其他任何人看来,玛歌可不是会自杀的人。你难道想不出别的解释?”

“什么解释?”

“谋杀,”何顿说。

这丑陋的字眼——在其他情况下也许根本不可能讲出来——听来比实际来得大声。感觉是在孩子的秋千、跷跷板,还有沙坑的形影当中发出来的。这话起了奇特的效果。

他察觉希莉雅紧张起来。因为她的头低垂,羊毛般柔顺的棕发拂过他脸颊,他是感觉而不是看到她眼睛瞬间转向两侧,而且好像根本没在呼吸。她再次开口时,用的是耳语的口气。

“你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今晚我注意到的那么一两件事。也许根本没什么。”

“索——索林?”

“我没说索林。”(不过他是有这意思。)“起了这念头,”他脱口道,“我觉得自己好像疑心重重的猎狗!不过……”

“真希望是他,”希莉雅狂喜般地喘着气。“噢,真希望是他!看着他被吊死,因为他让玛歌受了那些苦!”希莉雅猛摇起头。“我——我也想过,唐。我当然想过。不过恐怕不对。不可能。”

“讲讲看吧,为什么不可能?”

希莉雅犹疑起来。

“因为,”她答道,“我看不出他要除掉玛歌的理由。我看不出任何动机。也许可以说玛歌蛮——对他蛮有用吧。还有太多别的原因!玛歌过世当晚换过袍子,而且毒药瓶又公然摆在架子上……”

“等等!什么袍子?什么毒药瓶?”

“雪普顿医生来的时候,你就会懂的,唐。至于我如何确定不是索林,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我最好跟你讲明,玛歌在那之前自杀过一次。”

(黑水翻搅!今晚他幻想过的隐喻,是来自真切的直觉。)

“自杀过一次,”何顿呆滞地重复道,“什么时候?”

“在她真的死掉之前一年多。”

“那回她是怎么自杀的?”

“服用番木鳖碱。”

“番木鳖碱!”

“对。我知道是番木鳖碱,因为我在书上查过她当时的症状。玛歌发生了破伤风痉挛:会造成牙关紧闭,书上说的。不过雪普顿医生总算救回她了。之后玛歌向我承认了,算是,”希莉雅把头往后一甩。“唐,有什么不对吗?”

“有个地方很不对劲。如果我记得没错,玛歌惟一会翻开来看的书就只有侦探故事或者命案审判吧?”

“呃……不尽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很沉迷手相跟算命。不过她的确是看过命案审判的书。我就不一样。我讨厌看。而且你提起命案审判可真奇怪,因为……”

“事实上,”他在搜寻记忆,“我记得有一回跟玛歌谈到尚·皮耶·范奎的审判。是番木鳖碱的案子。”

“是吗?这我恐怕没研究。不过那又怎样?”

“番木鳖碱,希莉雅,是记载里最最折腾人的毒药。头脑正常的人可不会动念拿它来自杀。玛歌不可能自愿服下!”

希莉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过——玛歌等于是向我承认了以后,虽然她没敢多讲!我觉得索林还真的被吓着了。因为,几个星期内玛歌就起来走动,也开始恢复婚前的丰采、原来的自己,而且还快乐多了,眼睛发亮。一直持续到……呃,差不多到她死以前。”

希莉雅停顿。她的情绪再次大转弯,眼神变得专注。

“你听!”她催促。“别讲话!有人从马路过来了。”

第五章

希莉雅迅速抽离他身旁。没错,远处传来某人在树丛的转角入口处瞎闯的噪音。不过,新来者出现在月光下时,何顿认出那人正是艾瑞克·雪普顿医生。

雪普顿医生高大壮硕,驼着肩膀,步态蹒跚,一副近视模样。不过他仍然活力充沛,夹鼻眼镜后头的近视眼偶尔还会透出震慑人心的锐光。

他的秃头发亮,颜色和他耳朵上头的华发没有差别。无论冬夏冷暖他都穿着同样厚重的暗色西装,黄金表链横过西装背心,这会儿他则捧了顶陈旧的巴拿马帽。他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瞎觑探着看,脑袋左摇右晃,直到他瞧见希莉雅。

希莉雅莫名所以的惊惶不但没在她发现来者不过是雪普顿医生时消失不见,反而加剧。何顿惶惑不解,只见她脸上掠过一抹恐慌:她仿佛很想绞紧双手,她仿佛才想起原先因为百感交集而忘了的什么事情。

“我早该警告你的,”她耳语道。

之后甚至更糟。希莉雅呼唤医生时,何顿注意到她声音里一种新的语调——纯然自卫的语调。

“我在这儿呐,雪普顿医生!”她拔高音阶,屏住气。“真抱歉,这种时候把你找来这个怪地方。”

雪普顿医生走向他们时,沙土上传来他硕大鞋子拖行的杂音。

“呃——无所谓,”他不这么认为,仿佛这种时间约在游乐场见面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一如以往,带着他少年时期那种维多利亚时代拘谨生分的遗风:由于某种原因,当时医界人士的社会地位并不很高。不过他的眼睛持续定在希莉雅身上。“毕竟,”他补充道,“这里离你家蛮近,只是有些难找。我住在乡下。伦敦不合我意。”

然后他的近视眼四下眨巴起来,头一回发现希莉雅有个同伴。因为医生过去只见过何顿不到三四次,所以他对何顿的过去以及假造死亡之事全无所悉;这就省了解释。

“雪普顿医生,”希莉雅还是屏着气继续说,“这位是唐纳先生——抱歉!现在是唐纳爵士了,对吧?雪普顿医生,想来你一定记得唐纳·何顿爵士吧?”

“嗯,当然,”医生喃喃道,显然不记得。

“呃——您好吗,先生?”然后稍稍举起他古老的巴拿马帽。

“他——他才从国外回来,”希莉雅说。

“啊,是。挺棒的地方,国外。可惜我现在无法出国,”雪普顿医生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好啦,亲爱的,这会儿我们得请这位绅士回避啰。”

“不!”希莉雅叫道。“我要唐留下!”

“可据我了解,亲爱的,你是想私下见我。”

“我说了,我要唐留下。”

雪普顿医生很客气地转过身。“你有什么特别理由,先生,想要……呃……?”

“先生,”何顿回答的语气一样正式,“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理由。德沃何小姐,我希望,马上就会是我的太太了。”

雪普顿医生虽然年龄老大、饱经历练而且(貌似)心不在焉,也压不住这一吓而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得何顿起了那么一会儿疑虑。医生抬手摸向夹鼻眼镜。

“啊,是,”他微微一笑,“很好,当然。恭喜恭喜。不过请容我说句话,这种事情还是不能太赶,对吧?”

“为什么?”何顿反问。

这三个字悬在那安静的所在,像似抽着响鞭的盘问。雪普顿医生一副没有听到的模样。

“说来,亲爱的,”他耐心和气地问起希莉雅,“你找我是要谈什么?”

“我,”希莉雅瞥向何顿,有些迟疑,“我想告诉你玛歌过世当晚的情况。”

“还要讲?”雪普顿医生问。

“我……”

“听着,亲爱的,”雪普顿医生把他老旧的巴拿马帽戴回头上,把希莉雅的一只手握在双手中。“圣诞节那天,就在你可怜的姊姊死后不久,你跑来找我说过了——呃——当晚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我当然记得!”

“这就是了,亲爱的!事情都过去6个月了,你何必还要再讲一遍,让自己再次陷入难过忧伤呢?”

“因为有了新证据!总之,明晚会有,”希莉雅犹豫了一下。“再说,现在唐回到我身边了。我希望他能听听看!我刚才跟他说……”

雪普顿医生朝旁边觑眼瞧。“你跟这位先生讲了马许先生如何虐待你姊姊了吗,希莉雅?”

“对!”

“还有马许太太死前很久,有一回——呃——试过拿番木鳖碱自杀吗?”

“对!”

“还有马许太太死后,你在长画廊众多肖像中间的亲身经验吗?”

“没有!”希莉雅说。就算在月光底下,何顿想着,她的脸还是苍白得醒目。“没有,这我还没提。不过……亲爱的上帝,”她呼吸浊重,诚挚的祷告听得何顿心如刀割,怜悯之情和他对她的狂爱一样深切,“就没有人肯听听玛歌毒死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不让她讲?”何顿说,语气中所表达的意义远多于字句本身。

“悉听尊便,”雪普顿医生好奇地看着他。“或许这样也好。对,整体而言或许这样最好。呃——有哪里能坐吗?”

没有显而易见的坐处:除非(何顿脑里浮现诡异的想法)他们各自坐上秋千。不过希莉雅已经看定设在地下1呎处的硕大长方形沙坑,神态专注得奇怪。

希莉雅缓缓走向沙坑。她坐在边沿,双腿往里摆荡,双手撑在两边的地面,往后一靠仰望月亮——她的身躯灵活优雅,不像玛歌那么高。雪普顿先生身形硕大又驼着肩,砰地落座在她一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不搭。何顿坐上另一头。

希莉雅低下眼睛。沙土似乎叫她目眩神迷。是干沙——潮湿6月之后跟着10天的酷热。希莉雅掬起一把,让沙从她指间溜下。

“沙土,锁孔,还有沉睡的人面狮身!”她说,突兀得叫人不及防备。她的笑声清亮悦耳,在树下发出奇诡的回音。“我忍不住。实在好笑得紧。沙土,锁孔,还有沉睡的人面狮身!”

“稳着点,亲爱的!”雪普顿医生语音尖锐。

希莉雅马上停止。“嗯。当——当然。”

“你有心事——嗯?——圣诞节前两天。”

“对。圣诞节,”希莉雅重复道,闭上双眼。

“我跟唐说了,”她继续道,“在那之前好久,玛歌好像比以前更快乐许多,更像她自己了。她眼睛好亮,一天到晚绕着屋子跳舞哼歌,我有一次还跟她说(只是开玩笑,当然):‘你八成有了爱人。’玛歌说没有;她说她去见过一位算命师,一位叫什么的夫人,店面竟然开在新庞德街(译注:伦敦的精品街)哩,跟她讲了将来的重大事情。

“然后,约莫10月时,麻烦又开始了。她跟索林闹得天翻地覆——我可以听到他在门后对她大吼。没多久,12月初吧我想,事情又平息下来。后来我们到凯斯华过圣诞节的时候,大家至少都还客客气气的。”

希莉雅踢起沙土。

“我爱凯斯华,”她简单说道。“进去以后关上门,你可以想像自己根本不是活在现在。蓝色起居间!漆器房!还有长画廊!书、书,都是书!旧游戏间,里头摆了棋盘跟玩具印刷机,有三种不同颜色的活版呢!

“总之,”她深吸一口气,“那只是个小派对。也许索林跟你讲了,唐?玛歌、索林和我;当然,还有德芮克。”

就是“当然”这两个字惹到何顿了。他忍不住要开口。

“我看,”他表示,轮到他捞起一把沙土,然后猛地甩掉,“我看‘德芮克’指的就是国会议员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啰?”

希莉雅张大眼睛看他。

“对!你认识德芮克?”

“不,”何顿用冷酷、存了心的恶声回答道,“我——只是——恨——那猪猡。”

“可是你不认识他啊!”

“重点就在这儿,希莉雅。如果我认识他的话,也许我不会反感。就因为我不认识他,我才会给他冠上各种超级伟大的特质。那杂——那家伙怎么样?”

“他人挺好的,真的。高大,波浪卷的头发——”她看到何顿的厌恶——“老天,不是女性化!恰恰相反:很有男子气概。他常笑,露出牙齿的那种。唐!”希莉雅的眼睛出现惊惶,她坐直身。“你该不会以为……”

“呃,据我了解,你有段时间担任他的国会秘书。不是有些传闻吗?”

“德芮克想跟我示爱。对。”

“原来如此。”

希莉雅两颊在月光下隐隐泛红,她避开他的目光。她捞起更多沙土,让沙缓缓滑落。

“唐,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如果玛歌曾有爱人,我不会怪她。事实上,我会觉得这样也挺棒的。不过换了我可行不通,这你看不出来吗?因为——不管我跟谁在一起,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我都还是会一直想着你;那又何必。”

一阵沉默。

“希莉雅,”他说,“我真是不敢当。我……”

这会儿他意识到雪普顿医生的存在了,一动不动如同人面狮身——这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坐在沙坑的直角处,驼着肩,大指节的手搁在膝上,帽子再度脱下,大脑袋瓜往前倾得下巴都要碰到指节了。雪普顿医生正紧盯着他看,打量的眼光里掺杂了无法解读的东西。医生把眼光移开。

“你刚才说,亲爱的,”他对希莉雅说道,“你在12月23日下午抵达凯斯华。一行4人,说来,是打算当晚一起参加派对吧?”

希莉雅点点头,咬起下唇。

“对,我们是要去,”她再度跟何顿讲起来,充满热情,“是去宽阶宅,洛克的家。正式晚礼服那时刚又恢复流行,我们都穿着正式晚礼服。请记住这点;很重要。

“玛歌和索林把东侧长画廊楼上那几个房间重新装潢以后,我看你都还没去过凯斯华呢,唐。装潢得好时髦。两人共享的浴室铺了绿瓷砖,砌上黑色大理石浴缸——不会跟凯斯华其他的浴缸一样喀啷作响。玛歌把她的起居间用白缎装饰得好可爱,卧室是玫瑰红当主色;卧室开向浴室,索林的房间在另一头。这我要跟你讲清楚;我跟你说这很重要。

“当晚挺冷的,下了点雪,但不至于冻得撑不住。屋里倒是不太冷,因为索林准备了30吨煤炭(没错,30吨)。不过热水器坏了,欧贝捧来一小罐一小罐的热水供我们盥洗。我先换好衣服,所以我就过去敲了玛歌卧室的门。

“玛歌根本还没准备好。她站在环绕梳妆台的大三面镜前头,穿着宽口内裤和丝袜,肩膀围条披肩,正在翻找梳妆台上的东西。她对我叫着:‘亲爱的,到浴室的药品柜瞧瞧我的指甲油有没有在那里。’

“我过去看了。药品柜嵌进墙壁,就在洗脸盆上头的镜子后面。里边约莫有三十几个瓶子,全塞在架子上。不过我还是瞧见了指甲油,没错。我伸手拿的时候一眼瞧见毒药瓶。千真万确,”希莉雅几乎要尖叫起来,“我瞧见毒药瓶!”

雪普顿医生迅速四下张望,嘘声要她安静。

“当然,亲爱的,”他说,“当然。你以前讲过。这会儿仔细想想:瓶子里头是哪种毒药?”

(一股奇怪的寒意钻入唐·何顿的心里。他不懂为什么,他觉得他不懂。)

“瓶子里头,”医生以他坦诚慈蔼的声音追问道,“是哪种毒药?”

“不晓得!我哪知道?”

“能描述一下瓶子的模样吗?”

“是圆形的棕色瓶子,也许两三盎司吧,标签上注明‘不可服用’,另外有红字标示‘毒药’。”

“是药房的标签吗?上头除了那些字以外有其他标示吗?”

“没——没有。至少我不记得有。重要的是,雪普顿医生,瓶子很新——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立在一堆标签破烂而且蒙了灰尘的老旧瓶子当中。我发誓瓶子肯定是刚摆进去的!”

“继续讲,亲爱的。”

“好笑的是,”希莉雅一把抓住何顿的手继续说道,“起先我没有被吓到。我是说,看来好坦然。如果你打算服毒,又像玛歌那样试过一次番木鳖碱的话,说来应该会把毒药藏好,不会搁在眼药水跟爽身粉中间,只遮得住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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