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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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菲尔博士表示,没有满意之情,连语调都毫无抑扬顿挫,“那个药品柜是摆过标出毒药的棕色小瓶子。正如德沃何小姐所说。”

还是没有人移动。一股奇异吓人的麻痹感仍然停留在桌边这群人当中——其中至少一个是屏住呼吸直到快要窒息。他们身处长画廊诸多肖像之间,仿如置身虚空。

“你耍花招,”索林说。他的声音扬起。“肮脏不要脸的花招!”

“我没有,”菲尔博士回嘴道。

他把他叉状柄拐杖横过桌子的玻璃面放下。

“先生,”菲尔博士继续说,“我对你极端怀疑,是有我自己的理由。如果你原就知道药品柜摆了那个棕瓶,一旦发现你太太快要死了,你头一个冲动想来就是冲回去找瓶子。我——哼咳——只是引个路。懂吧?”

丹佛斯·洛克以漠不关己的优雅模样站起身来。

“我看天色已晚了,”他表示,“桃乐丝,我们该走了。”

希莉雅站起来,泪眼婆娑。

“我不打算跟你炫耀,索林,”她说,“可是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永远,永远,永远不许四处跟人说我疯了。”希莉雅整个态度都变了。她看着何顿,试图克制不流下泪,向他伸出手。

“小唐!”希莉雅说。然后他便到了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几乎就要捏痛了,低头看她眼睛一如昨晚在公园旁边的树下。

“听好了,看在老天分上,”索林大叫。

声音急迫恳求的味道好浓,众人不由自主全转过身。

“这我要答,”索林咬住牙关进出话,“我有权回答,”他吞口口水。“就那么个小地方我是撒了谎,对!可我觉得理由正当。我……”

“就那么个小地方!”’何顿复述。他现在甚至恨不起索林,他只能叹为观止地看着他。“你晓得,索林,你可真美得冒泡!我看其他事情你全讲实话了!”

“对,没错!”

“没用的,索林。希莉雅提到玛歌半夜更衣,脱下银色礼服换上黑色天鹅绒礼服,你从头到尾都说那是幻觉。不过咱们可有个目击者能够证明玛歌的确换了衣服。”

“噢?”索林酷酷问道。“看来你是觉得你跟其他人一样跩起来了啊。请问这位作伪证的是谁?”

“你最强力的支持者,桃乐丝·洛克。”

桃乐丝发出一声惊呼。她父亲立刻沉着地踏步走到她椅子前面,仿佛想挡住众人视线。

“我看,桃乐丝,我们真是该走了。”

先前沿着画廊吱嘎响起欧贝的脚步声——欧贝很匆忙——然后她弯腰前倾急急跟菲尔博士耳语起来,不过因为动作轻巧,众人还是直到菲尔博士惊呼一声急忙起身把长信封插进口袋的时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噢老天!噢酒神!”菲尔博士喃喃道。“约会!我忘得一干二净。教堂司事肯定已经喝醉了我看。呃——我亲爱的何顿!”

“嗯?”

菲尔博士这会儿急疯了,完全无法专心,眼神四处扫视,十分沮丧。

“我的形体哪,也许望之颇为壮观,”他说,“不过弯身要碰地板可就不很适合,”他摸索起眼镜,“我的帽子跟另外一根拐杖好像掉下桌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啊!谢谢。对。这样好些!提醒各位,我可是有个紧急约会要赶。”

然后他便轰隆隆走出窗室,拄了两根拐杖以为支撑。事出突然,大家都很错愕,连洛克都提出抗议。

“菲尔博士!”

“嗯?”

“请教一下,”洛克询问道,声音因为气愤显得薄弱,“这场侦讯是否结束了?”

“结束。哎。嗯。不算真的结束,”菲尔博士摇摇头。“不过我想,你知道,情况已经蛮清楚了。”

“清楚!”洛克道。“某些方面,是没错。你说了你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想来你也解决了大半。不过这会儿你倒是打算怎么做?”

“‘做’?”

“我们的朋友马许,”洛克表示,“给逮着撒了至少一个要命的谎言。一定还要我重复一次那句拉丁古话falsus in uno其他的部分吗(译注:整句话是falsus in uno,falsus in omnibus,意思是撒一个谎,就有可能全盘撒谎)?你打算怎么做?”

“做?”菲尔博士再次重复,突然凶起来。“老天保佑警方,我能怎么做啊?这人可是百分百的无辜。”

何顿觉得——不是这档子事里的头一回或者最后一回——自己神志不清起来。

“无辜?”洛克说。“什么事无辜?”

“马许先生,”菲尔博士回答道,“根本没有恶待或者虐待他太太。他没有逼她走上绝路。而且他也没杀她。”

希莉雅的手握在何顿手里,先是紧缩然后瘫软。她抽开手,两手紧按住脸。希莉雅开始一语不发地前后摆荡,而他则攥住她肩膀想稳住她。

然后发生了几乎更糟的事。德芮克·荷斯果先生原先一直闲在一旁,这会儿他的脸上掠过一抹宁静快活的微笑。他瞥瞥索林,那瞥如同白纸黑字一般说得清清楚楚:“瞧见了吧?我不跟你说了不会有麻烦吗?是我安排好的。”

“菲尔博士,”何顿说,“有这么多证据,但你还是坚持说希莉雅神志——神志不清吗?”

“老天在上,不,”菲尔博士隆声道,“她神志当然清楚!”

他朝地板轻敲两根拐杖的金属包头,头一回正眼瞧起希莉雅,眼神里混杂了温情慈祥,然而也有不安。

“虽然索林·马许先生绝对不会相信,”菲尔博士说,“不过女孩的本性里可没半点疯狂的因子。只是我得确定(天杀的,真希望你们能懂!)她没……”

“没怎样?”洛克锐声道。

“先生,”菲尔博士说,喘声巨大无比,“我有个约。”

他旋过身,庞大的斗篷在他身后鼓浪般飘起,然后就踩着重重的步伐隆隆走向通往画房的阶梯。

第十一章

晴空无云,圆月清光,凯斯华前头的南方原野仍然留有一抹绿灰。

唐纳·何顿匆匆往外走过石桥,只见不远处菲尔的身躯正拖脚往西走向树木夹道的车道。那后头躺着另一片庞大的草坪,然后便是凯斯华教堂的领地。何顿穿过长草追过去。

不过菲尔博士没听到。

他正聚精会神大声自言自语,状似他本人也有神志不清的嫌疑,偶尔甚至还在空中舞起一根拐杖表示强调。何顿逮着这段话的尾巴。

“要是他没穿拖鞋就好了!”菲尔博士呻吟道。然后拐杖又舞起来。“天公在上,要是那个家伙没穿拖鞋就好了!”

“菲尔博士!”

叫声终于传过去了。菲尔博士猛然转身,就在车道白石子旁的一棵栗树底下。这会儿他戴着铲型帽。

“噢,啊!”他说,觑眼好认出何顿。“我——哼咳——原本以为你不会过来。”

“原先是不会来的,”何顿回嘴道,“如果希莉雅没求我跟来。说正经的,菲尔博士,你逃不掉的。”

“逃什么?”

何顿往房子努努头。“那儿快吵翻天了!”

“我就怕这个,”菲尔博士承认道,罪恶感十足地调整五官的线条。“他们——呃——可有打得你死我活?”

“没!他们只是干坐着瞪眼相视。问题在此。你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你不是说太少,就是说太多。”

“你也瞧见了,”菲尔博士说,举起一根拐杖指指,“我是没回答问题就脱身走掉。大伙儿情绪太激动。我不能随口胡诌一通敷衍过去。我得说实话才行。”

“可什么是实话?”

“呃——呃……”

“看看我有没有搞懂你的立场好了。索林·马许说了一连串谎话,尤其是本案最重要的两点:毒药瓶和换礼服。之后你就宣布索林无罪,他闻来香得什么似的,从打老婆到杀人全都无辜!”

“天杀的!”菲尔博士抗议道,皱出一张好生怕人的脸。“就因为他说谎,你看不出来吗,所以我才晓得他在说实话。”

何顿瞪看他。

“矛盾语法,”他礼貌地说,“无疑是叫人敬佩……”

“不是矛盾语法,亲爱的先生。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实话。”

“呃,那下头这点呢:你说了如果认为希莉雅脑子曾有问题,那是胡扯,听起来不错,十分受用。可是你马上讲了个暖昧的什么做修正……”

“天杀的!”菲尔博士说。

“所以你的立场是,”何顿问道,“希莉雅和索林两人都在讲实话?而且他们之间只是起了误会,才搞得几个月臭脸相向。是这样吗?”

菲尔博士把铲型帽推到他头部前方,月光映照着眼镜在帽子底下微微发亮。他举起右手握的拐杖戳戳草。

“显然,”他同意道,“正是这样。”

“不过不可能啊?”

“怎么说?”

“希莉雅和索林各自说了一大篇,涵盖的可是有关玛歌几年的事,根本相互抵触。就跟油和水一样。无法混合。你如果说的不是实话,自然就是谎话。”

“不一定哟,”菲尔博士说。

“可是——!”

“不久之后,我会向你说明整个原委,”菲尔博士说,“到时候你也许会有理由改变主意。在这同时,咱们可有事待办。”

“是!不过有件事我倒想问一问——如果你不介意我追根究底的话。”

“嗯?”

“菲尔博士,你知道的案情可比单凭希莉雅写给苏格兰场那封信提供的消息要来得多,为什么?你跟希莉雅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敢打赌一定有鬼。她跟你说了玛歌死去的经过吗?”

“没有!”菲尔博士隆声道,挥着拐杖狠狠切过草。“如果她说了倒好!噢,月亮娘娘在上,如果她说了倒好!”他压低声音,喘声没那么大了。他定眼看着何顿。“你也许听说过,希莉雅·德沃何看到鬼魂?”

“嗯。不过希莉雅可没起幻觉。”

“一点不错,”菲尔博士同意道。“就因为她好像看到鬼魂,所以我才知道她没起幻觉。”

何顿再次瞪看他。

“菲尔博士,我跟索林一样。只怕受不住了。这可是两分钟里的第二个矛盾说法了。你等着刽子手开铡一边却又想要得到赦免的时候,可不希望别人玩起文字游戏。我跟希莉雅一样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菲尔博士举起拐杖指一指。

“我跟你说,”他宣称,语气强烈,“我这不是矛盾说法,也不是玩文字游戏。其实根据清楚摆在你眼前的证据,你也该想到的。而现在,”他犹豫起来,“我们就要打开墓室了。而且——”

“而且?”

“这个案子叫我害怕的,”菲尔博士说,“就是这部分。走吧。”

两人默默穿过车道,再次行于树下,然后步入西面的草坪。不远处,浮现在橡树、山毛榉和几棵柏树之上的,是凯斯华教堂低矮方正的塔楼。

那栋年岁久远的灰色教堂里,立着华特·德思托韦爵士的石像——身穿石制锁子甲,两脚踏上石狮,表示他参加过十字军东征。他死于巴勒斯坦,就在圣战武士团的黑十字架下,之后德思托韦夫人便退隐山林,成了修女,而凯斯华屋则成了凯斯华修道院。他的石像立着,一如凯斯华屋,纪念不死的爱。

此外,还有其他回忆(译注:memory有纪念与回忆两义)。

“我,玛歌,愿意与你,索林,”沙哑的女低音几乎都要听不到了,“结为连理。”声音再次扬起,如同鬼魅。“从今而后,相依相守。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都甘苦与共……”

他可以看到缤纷的色彩,听见风琴的乐音。

此时他们就要抵达,可以看到贴着教堂东侧的小铁栏,大门开着,有点生锈。再过去是低矮的塔楼,教堂的门在另一头,得绕过去。往左转去经过塔楼时,可以看到当初他碰见希莉雅的小径。

这会儿在他左边,是嵌了尖形拱窗的粗面西墙。在他右边高高拱在上头的,是守卫着失修墓园的山毛榉。烘干泥土以及青草露水的味道,带着过往的气息触动鼻孔。叶子筛下月光,叶影在看似无风处颤动。

不仅是希莉雅的身影,还有广漠的时间。菲尔博士紧贴在他肘边,话语轻柔。

“你在想什么?”

“‘然而,天上的圣母,去年的落雪,如今又在何方?(译注:这段诗句出自法国15世纪诗人Villon)’”

一阵沉默。古老的话语仿佛在这温柔之地和缓、温柔地叮当响起。

菲尔博士无语地点个头。他领路走过山毛榉,踏上柏树群里一小片杂草,草上竖立许多墓碑,其中有些角度歪扭,而且因为年岁久远变黑了。墓园往西朝一座小丘迤逦而去,在月光带来的幻影下,感觉上墓碑似乎比树还少。

何顿突然回想起一座意大利墓园,以及墓碑旁一张浮悬在鲁格枪上朝他觑眼瞧的脸庞。但这只是一闪而过。前方是平坦的地面,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条簇立着两三呎高扁平墓碑的曲折小径,底端耸立着一个他从来没注意过的形体。

它筑在两棵柏树中间,树木并未庇荫其上,而是矗立两边,各自往正前方投下阴影。它低矮方正,是厚重灰石搭建的,正中央镶板铁门的两边各自立了根小廊柱。

“那是——”何顿的声音仿若是迸出来的,敲响在浓厚的沉寂之上,然后他才压低声音喃喃道——“那是……?”

“新墓室?对,”菲尔博士呼吸沉重,不是因为走路太快就是某种情绪引发的。“老墓室,”他补充道,“在那个山丘上头。”

“我们到底是要干嘛呢?”

“我的好友克劳福一抵达此处,我们就要挖下门上的封印。”

“封印?”

“对。只是要大略朝里头瞧一眼。没别的事。”

“不过瑞德先生呢?老牧师!他能接受吗?”

“牧师家,”菲尔先生回道,“在山丘另一头。他不会晓得的。至于某位温德森先生——这些领地照说是归他照料——我有充分理由希望这会儿他灌了太多啤酒而无法干预。”

“你预期会在墓室里看到什么呢?”

菲尔博士没搭腔。

“听我,”他说,“讲我的故事吧。”

通往墓地的曲折小径铺满小石子,两侧都立了墓碑。菲尔博士坐上其中一方墓碑的扁平大石块时,他的拐杖在小石子间喀啦作响。石块位在墓室右边那棵柏树投下的阴影里。

“我是命运和魔鬼玩弄的对象,”菲尔博士表示,一边脱掉铲形帽搁在一旁。“圣诞节时(对,去年圣诞)我到齐本汉的魏斯百芮教授家做客。圣诞节后两天,我想到可以顺道过来看看安德鲁·德沃何女士。”

“你是说……?”

“对。妈妈咪——如今她已经过世多年。战争时期,”菲尔博士悲诉道,“我们就是用这种方法跟朋友保持联络。除非他们碰上大轰炸,或者被哪种撒旦的玩具伤到,我们都会假设他们还是健康如昔。

“我向来脑筋清楚行事谨慎,当时却连电报或者口信都疏漏了没发。我径自雇辆车一路开了几哩来到凯斯华。在屋子前头其他座车中间,我看到一辆灵车。”

菲尔博士停了口,两手抬到眼睛上。

“亲爱的何顿啊,当时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登门造访好像有点唐突。我要司机回转开走,不过有人跑过桥朝我示意。那是——”

“希莉雅?”

“对。”

菲尔博士再次默默沉思起来。

“女孩当时慌乱极了。等等!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只是她看来有点失常,叫我好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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