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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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巧合,不可能看错。名字是对的:玛丽·德·奥布里。五官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都很熟悉。照片中那个女人,那个七十年前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估计是他妻子的亲戚——譬如曾袓母,从年代来判断应该没错。但两人惊人一致的面容委实不可思议。想想看,曾孙女连曾袓母的某种神态都继承了。

当然,这压根儿就不重要。她的袓先是否曾受这场历史悠久的罪案影响,此事并不重要。七十年前的罪案,如今反而有了传奇的味道。我们倾向于随意甚至纵容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书桌上的硬纸壳头骨模型,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吓了一跳,照片中的女人连下巴上的痣都和他妻子一样,而且戴的那条古董手链也是他时常在妻子手腕上看见的东西。再说,倘若他供职的出版社堂而皇之地印了他太太的照片,而且还是当成毒杀犯的照片,那未免太无趣了。莫莱是否因此才嘱咐他:“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恐怕不是这个缘故。话说回来——

他把照片从稿件上取下,重新仔细打量。话说回来,接触照片的时候,他为何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实上,虽无暇细细思量,但他突然有种醍醐灌顶般的领悟,领悟到他直至现在,依然彻彻底底地疯狂爱着妻子。照片印在厚厚的纸板上,已有些发黄发灰,背面缩格印着摄影师的名字:“佩里切特父子,让古荣道②十二号,巴黎第七区。”背面另有几个拙劣的手写文字,墨迹褪色成棕:“我最最亲爱的玛丽·路易斯·丁纳得,一八五八年一月六日。”这是她的情人?丈夫?

然而,猛一看到这照片时,如潮水般袭来、让人奇异地混淆历史和现实者,是照片中人的表情。纵然是不佳的摄影技术,亦未能掩盖这种表情。照片是一张大大的半身像,背景绿树成荫,还有凌空的鸽子。女人站姿诡异,仿佛快要跌向一边,左手撑着身旁的小圆桌,桌上优雅地铺着台布。她穿着深色的塔夫绸高领衫,微仰着头。衣衫闪闪发光。

照片中的女人,那深金色的头发虽和玛丽的发型不同——某些发卷让整个发型有种古典感,但看起来还是很像玛丽。女人面对镜头,目光穿过摄影师,望向稍远的地方。她一双灰色的妙目眼睑厚重,瞳人大大的,虹膜处一片漆黑,脸上带着那种他常常称之曰“魅影”般的表情。她双唇微启,嘴角含笑,视线有意无意投到观者身上,如同使用了画家的魔法。树丛、鸽子和台布构成的背景,使整个画面形成了一种惹人不快的甜蜜;但冷静下来再看看的话,这画面又透出一种截然相反的信息。照片栩栩如生,在史蒂文斯手中仿佛变成了那只著名的猴爪③,让他的手腕为之轻轻颤抖。

他把视线移回文字:“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很少有女人因谋杀罪被送上断头台。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们往往是因罪恶滔天,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处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骗局。该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玛丽。肯定有人暗中和我开玩笑呢。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不是玩笑或骗局。毕竟,后代跟袓先惊人相似的情况时有出现。这是事实,没什么可奇怪的。就算妻子的曾袓母被处以极刑,那又如何?

归根到底,虽然结婚三年,他对妻子的了解其实不深,亦从未好奇地寻根究底。他只知道妻子来自加拿大一个类似德斯帕德庄园的古老家族,两人在巴黎相遇两周后就结了婚。要说两人的初遇,还算是浪漫吧——很偶然,圣安东尼道的蔬菜摊附近、某个废弃酒店的庭院里,他们相遇了。他忘了酒店所处街道的名字,忘了他探览旧城区时为何会晃到那里。好像是什么街……什么街来着……等等!他突然想起,是那个在大学教英语的韦尔登给他的建议,那家伙是个谋杀审判迷。逾三年前,韦尔登对他说:“你今年夏天要去巴黎?如果你对犯罪现场感兴趣,不妨去布兰克大街某某处看看。”

“那儿发生过什么?”

“你去瞧瞧好了,”韦尔登说,“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告诉你。如果发现什么不解之谜,尽量解开吧。”

事实上,他一直没弄明白,后来也忘了问韦尔登。不过,他在那里碰到了和他一样闲逛的玛丽。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何处,只是看到门半开着,通往古旧的庭院,便走了进来。史蒂文斯第一眼看见她时,玛丽正坐在庭院中央废弃的喷泉边上,脚边野草繁茂。她周围三面回廊环绕,墙上刻着石雕和人脸。虽然一看就不是法国人,但听到她一口纯正的英语时,史蒂文斯依旧吃了一惊。而她脸上那种“魅影”般的表情忽被生动的笑容替下,某种程度而言,真可说是人类最本性的诱惑。

但她为何从未告诉过他呢?为何不必要地保守着秘密?没准他们初遇的地方就是一八五八年,玛丽·德·奥布里的居所。之后,整个家族搬到了加拿大。而现在,年轻的玛丽出于对先袓的好奇,再次造访旧日的犯罪场所。从她偶然收到的姨母来信来看,她的生活单调乏味。她时不时会透露一点家族的逸闻趣事,但说实话,史蒂文斯从未仔细琢磨过。对了,她性格中颇有些奇怪的方面,有些出人意料的特质:比如,为何她一看到漏斗就觉得害怕,哪怕是普通的家用漏斗?当然,话又说回来——

这样不行。他没法忽略照片中的玛丽·德·奥布里一世看着他的样子,缥缈的笑容下掩盖着一丝戏谑。他为何不好好读读手稿,看看这位玛丽·德·奥布里一世到底干了什么?免得如此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个像复活节卡片天使般的人物,看着这个头被砍落、掉到行刑篮里的天使。为何要拖拖拉拉的呢?他再次拿起手稿,把照片放到第一章后面,读了起来。他边读边想,克罗斯的天分肯定不包括给文章拟名。不仅整本书的名字又长又蠢,大概是力求通俗生动的缘故,克罗斯又给每章取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一律都是“某某事件”的结构,譬如玛丽一世这章就是“永生的女士事件”,这算哪门子乱七八糟的标题。

文章的开头很突然,克罗斯一开始就丢下了重磅炸弹:

“砒霜被称为傻瓜型毒药,堪称史上最不恰当的称呼。”

以上是《化学实用手册》主编亨利·T.F.罗德斯④先生的现点。里昂警方实验室的负责人,埃德蒙顿·罗卡德医生⑤对此表示同意。罗德斯先生还说:

“砒霜不是傻瓜型毒药,它的广泛应用也绝非罪犯们缺乏想象所致。毒杀犯中绝少蠢人或想象力贫乏者。恰恰相反,有证据显示他们大多数都很聪明,富有想象的能力。为何砒霜仍被毒杀者使用?只因它用起来依然最安全可靠。

“首先,除非医生亊先怀疑,否则很难发现砷中毒。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慢慢増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读到这里,史蒂文斯突然停了下来。手稿上的字样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意义的墨迹,他脑子里突然转起了别的事情。一个人无法控制脑子里的想法。你可以深自痛责、自骂疯癫、大脑错乱,但谁能抗拒某个突然钻进脑海的念头?胃炎!两周前,迈尔斯·德斯帕德不就是死于胃炎?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肯定是个玩笑,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

“晚上好,史蒂文斯。”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吓得他几欲跳起。

他转过身去。列车正放缓速度,准备停靠第一个站点奥德摩尔。在大学教书的韦尔登博士正站在他背后的过道上,手撑着靠椅背后,训练有素的坚毅面容上带着某种程度的好奇,低头看着他。韦尔登有着苦行僧似的高颧骨,下巴线条尖锐,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一副无边夹鼻眼镜。当他讲起故事来,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笑上一两声,时不时加大音量。现在他瞪大着眼睛,用不离嘴的香烟指着史蒂文斯。韦尔登是新英格兰⑥人,是个好教授,为人处世保守循礼,其实对人非常友好。他总是穿着得体,和史蒂文斯一样,总是提着公文包。

“我才知道你也在这趟车上,“他说,“大家都还好吗?尊夫人好吗?”

“坐下。”史蒂文斯说道,暗自庆幸把照片藏到了书稿后面。韦尔登马上要下车了,但他还是愉快地坐到坐椅扶手上。“噢——大家都好,谢谢关心。”史蒂文斯这才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人都好?”

“都很好。小女有些感冒,不过这鬼天气,谁能不感冒。”韦尔登心满意足地答道。两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韦尔登翻开手稿,发现韦尔登太太的照片,又会说些什么。

“顺便说一句,”史蒂文斯不无唐突地说道,“你不是对谋杀案有兴趣吗,听没听说过一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毒杀犯?”

韦尔登从嘴里拿掉香烟。“玛丽·德·奥布里?玛丽·德·奥布里?啊!想起来了,当然,这是她的闺名。”他转过头笑了起来,骨骼突出的脸部线条更放松了,“你这么一提,我一直想问你——“

“她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

韦尔登愣住了。“那我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话题突然从流感跳跃到谋杀,韦尔登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八六一年?你肯定?“

“这里写着呢。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你还记得吗,关于这家伙是否捏造事实,几年前曾有一场争议。仅仅出于好奇——”

“如果克罗斯说是一八六一年,”火车再次加速,韦尔登望着车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我听说过的那个‘玛丽·德·奥布里’,更知名的是她婚后的名字。说实在的,她算得上是个经典传奇。你肯定在某处读过相关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让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

“先别管那个,你继续说。”

虽然史蒂文斯并未提问,韦尔登却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声名卓着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⑦,那个把十足魅力用在温柔杀戮上的可人儿。读读她的庭审实录吧,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在她生活的年代,‘法国人’几乎可以和‘毒杀犯’画等号。那年月毒杀案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为之开设特别法庭——”他停住声,又说,“自己去査査看,读了读关于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总之,她的受害者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而且,她还曾拿救济医院的病人练手。我记得她用的毒药是砒霜。侯爵夫人的自供被当庭朗读,对如今的精神病学家来说倒是个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丰富的内容中还包括某些相当可观的性描述。别说我没提醒你。”

“没错,”史蒂文斯说,“没错,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什么时候被处决的?”

“一六七六年,被斩首,后被火化。”列车再次放缓了速度,韦尔登站起身来,拂掉外套上的烟灰,“我到站了。如果你周末没有其他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贱内让我转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谱她找到了。晚安。”

史蒂文斯两分钟后也要下车。他机械地把手稿收入夹子里,然后放进公文包。这不对劲,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位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无关,反让他脑子更乱成一团。两起案子完全没关系。他不断回想着:“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突然间车头传来幽灵般的声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车嘎吱地叹息着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凉爽的夜一扫而空。他走下混凝土台阶,来到站外小街上。街上灯光昏暗,药店倒是亮着灯,但在远处。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家克莱斯勒敞篷车那熟悉的车灯,在路边闪烁。

玛丽坐在车里替他开了门。一看到她,脑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变了。那照片本有种地狱般的魔力,仿佛能扭曲寻常人的思维。不过现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车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从心底乐开了花。她穿着棕色裙子和套头衫,肩头披着薄外套。附近的商店橱窗中透出一丝微光,洒落在她的金色秀发上。她回瞪着他,眼神疑惑。虽然外表纤弱,她的声音倒很低沉。在她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复了运转。

“你到底,”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站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停下来!你是不是喝——”她艰难地忍住笑,“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看看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倒是做梦也想喝杯鸡尾酒,但我得忍住。为什么,因为我要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喝个烂醉——”

“我没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说,“不管是烂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法。我刚刚在想事儿。你——天哪!”

他看向她的身后,这才发现那抹射在她金发上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漆黑街头一抹苍白的光。他愣住了。光线源自商店橱窗,橱窗后有几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大理石台,还有那副用铜窗帘环扣在铁窗帘轨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帘。苍白的光线正是从窗帘后射出来的,铁窗帘轨在灯光照射下比铜窗帘环更耀眼。窗帘后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说,“终于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没醉,”她说,“不过好像脑子有点晕。快上车!艾伦为晚餐准备了特别菜式。”她回过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间店里有人影。我想,”史蒂文斯补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谁。”

她动作夸张地掉转车头,车子穿过榉树和紫叶山毛榉掩映的兰卡斯特公路,驶入阴暗的国王大道。国王大道沿山势向上半英里就到了庄园大门。史蒂文斯突然觉得现在应该是万圣节,而不是四月底,因为他发誓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但是车内的噪音太大了,他们转弯之后玛丽就加快了车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了看,但没跟玛丽提及——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她行动如常,见到他非常高兴,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劳累,才出现幻视、幻听。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他壮得像头牛,玛丽有时会抱怨他笨得同样像头牛。

“太好了,太妙了。”她说道,“你闻到空中美妙的气息了吗?篱笆边那棵大树旁盛开着美丽的番红花。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今天下午还发现报春花开了。噢,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肌肉伸缩着。然后,她回头笑道:“累了吗?”

“一点不累。”

“你肯定?”

“当然,跟你说了!”

她微露疑色:“亲爱的特德⑧,你不用这么大声冲我嚷嚷。你倒是需要来杯鸡尾酒。特德,我们今晚不用出去,对吗?”

“希望不用吧,为何这样问?”

玛丽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微微皱眉。

“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电话找你,想跟你聊几句。他想来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诉我。不过他稍微说漏了两句,我猜是他叔叔迈尔斯的事情。反正听来很怪。”

她转过头,用那种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他,街灯映照下她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种神情甜蜜可爱。

“特德,不管他想说什么,你别去管闲事,好吗?

①Overbrook,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区域,位处西费城旁。

②Rue Jean Goujean,法国巴黎的街道,下文“布兰克街”(Rue Blank)、“圣安东尼道“(Rue St Antoine)亦同。

③The Monkey‘s Paw,英国作家W.W.雅各布1902年发表的恐怖短篇小说。小说中的猴爪会帮持有者实现三个愿望,但持有者会因之付出惨重代价。

④Henry T.F.Rhodes,20世纪一位着作广泛的犯罪学研究者。

⑤Dr. Edmond Locard(1877——1966),刑侦学先駆,人称法国的福尔摩斯,曾提出著名的里卡德法则:每次接触都会有物质交换。

⑥美国西北部地区的别称,包括缅因州、马塞诸塞州、罗得岛州以及康涅狄格州等。

⑦Marquise de Brinvilliers(1630——1676),法国人,史上最著名的毒杀犯之一,毒杀了父亲、兄弟、堂兄妹、妯娌、女儿、用人等与其有关的多人,后因毒杀情夫被用人供出,经审判后斩首示众。

⑧特德(Ted)是爱德华(Edward〉的昵称。

03

“哦?”史蒂文斯机械地说道,“你知道,我轻易不会出去。要看他是否当真担心,或者——”

他住了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玛丽的表情让他困惑难解,如堕迷雾。刚刚那个表情肯定是街灯作祟。因为,她很快就把马克·德斯帕德的事抛诸脑后,开始说起她为纽约寓所的客厅做的家具套子。他暗想,等喝上一杯鸡尾酒,他就会跟她提起这回事,然后彼此一笑了之。

他努力回想她之前曾否读过克罗斯的作品,没准看过手稿。她总是帮他读很多东西。而她本人的阅读范围则是浅尝、宽泛,大部分都是地理或人物书籍。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披着的外套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左手腕上带着的手链——锻造手镯,环扣处是嘴里衔着红宝石的猫头——他在那张被诅咒的照片上见过这手链。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读过克罗斯的作品吗?”

“克罗斯?谁呀?”

“就是写谋杀案实录的那位作家。”

“噢!他啊!不,没看过,我可不像某些人,满脑子不正常思想。”她忽而变得肃然,“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你、马克·德斯帕德还有韦尔登博士——你们对谋杀之类的丑恶现象如此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健康?”

史蒂文斯大吃一惊。甚至在他称之为“艾尔西·丁斯摩尔”①的状态下,玛丽也从没用这种腔调说过这种话。这听来不大对头,感觉全然不对。他再次看向她,发现那张圆鼓鼓的丰满脸颊上满是肃然正色。

“据权威人士介绍,”他说,“如果美国人民能把全部兴趣都投注在谋杀或通奸上,那这个国家就安全了。我说,如果你碰巧想不健康一下,”他敲打着公文包,“我这里有克罗斯的新书。是关于女性投毒犯的。书里面也有个‘玛丽’。”

“噢?你读过了?”

“刚翻了翻。”

她连最起码的好奇都没表现出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把车驶入自家车道,把该话题全然抛诸脑后。下车后,他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十分疲惫。他们这栋木结构的小屋是新英格兰式的,白色外墙上衬着绿色百叶窗,灯光从新窗帘后射出,青草和紫丁花的香味四处弥漫,氛围格外宜人。屋后是一大片树林,顺着山势延伸出去一百多码远。德斯帕德庄园雄伟的围墙矗立在以査理二世②命名的大道尽头。

一进屋子,他就想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挪动。走廊的右边是客厅,摆着沙发,还有铺着橙红色织物的高背椅子,桌上放置着大肚台灯,墙边的白色书架上放满了一列列腰封花哨的书籍,壁炉上方则挂着伦布朗③的仿作佳品——甚至还有个鸡尾酒调酒器,现如今已成为美国家庭必不可少的宝贝。简言之,他家和千千万万美国普通家庭的布置类似。透过走廊对面的餐厅玻璃门,他可以看到胖艾伦正走来走去,忙着布置餐桌。

玛丽接过他的帽子和公文包,哄他去楼上梳洗一番。这样更好。洗漱完毕他吹着口哨下楼来,但走到楼梯最后一阶时,他愣住了。公文包躺在走廊电话桌上,银质包扣闪闪发光,但包扣是开着的。

最糟的是,这让他在自己家里感觉像个贼。他讨厌偷偷摸摸,希望一切都能摆在桌面上说。怀着巨大的罪恶感,他走到电话桌旁,匆匆翻了翻公文包中的手稿。

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不见了,这让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他没多想,飞快走进客厅,发现屋里气氛大变。玛丽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空酒杯,身边就是鸡尾酒桌。她脸颊绯红,指了指桌上另一杯酒。

“你花得时间可真长,”她说,“喝了它,感觉会好多了。”

史蒂文斯听话地瑞起杯子喝了下去。在此期间,他发现玛丽一直观察着自己。他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太龌龌了,出于对它的愤慨和否定,他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酒杯。

“顺便说一句,玛丽,”他说,“有麻烦了。国王大道一号突然变成了神秘小屋。如果有手从窗帘后伸出来,或从壁橱里滚出几具尸体,我也不会惊讶。听我说,你知不知道很早以前有个名字和你一样的人,最爱用砒霜杀人?”

她瞪着他,全神贯注地说:“特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今天一回家你就怪怪的。”她犹豫了片刻,笑道,“你该不是以为我在鸡尾酒里下了毒吧?”

“噢,我怎会这么想。不过说真的,别管这话听起来有多疯狂,你有没有听说过——很可能是一百年前的——有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那人也有条猫头手链,和你常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特德,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他一改之前轻松的口吻:“听着,玛丽。我们别神神秘秘地绕圈子了。这事儿根本就不重要,不值得遮遮掩掩。问题是,似乎有人认为拿你的照片,一张穿着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古装的照片,放进某本书内权充某个女犯的真实照片,是件好笑的事情。那女犯被斩了首,从这点来看估计她把自己周围一半的人都杀掉了。不过我可不想忍气吞声。克罗斯以前就被指控过耍诈。你还记得兰德·波恩在《世界报》上发表指控文章,后来引起轩然大波吗?如果他故意拿你的照片来骗人,那就太过分了。现在,请老实告诉我:这位玛丽·德·奥布里究竟是谁?是你的亲戚吗?”

玛丽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既不愤怒,也说不上多震惊,只是带着那种透不过气的惊惶而又担心的神情看着他。然后她呆呆地退了两步。在这之前他从没注意过她面色可以变得这么奇怪,仿佛是因好笑而改变,也没注意过她颈边那一圈圈细纹。、

“特德,”她说,“我尽量严肃一点,因为你看起来很严肃。有个叫玛丽·德·奥布里的家伙——这名字常见得很,你知道的——不知多少年前杀过人。你认为我就是她,或者说她就是我。所以你摆出一副大侦探的架势。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说到这儿,她转过头,悄悄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瞬息间,他简直觉得那镜子有问题——“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话,相信你会赞同,有很多比容貌更重要的方面,我都很好地战胜了岁月流逝,对吧?”

“我绝无此意,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她的远亲后代——”

“远亲后代?给我来支香烟。再倒杯鸡尾酒。胡说什么啊,亲爱的。清醒点吧。”

史蒂文斯深吸了口气,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她。

“我必须承认你有这本事,”他说,“你总能让别人显得有错。好吧,我的姑娘,我不在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唯一的问题是,一家名誉良好的出版社不能私自拿走作者书稿里的照片,自己保留下来……听着,玛丽。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你几分钟前是不是打开过我的公文包?”

“没有。”

“你没有打开它,拿出一张照片?那位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

看样子,她也快忍不住了。“我当然没有!”她带着哭腔说道,“噢,特德。你为何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好吧,反正有人拿走了,公文包里不见了照片。家里除了艾伦之外没别人。除非某个邪恶的家伙溜进来,趁我在楼上梳洗的时候偷走了照片,否则它还会掉到哪里去?手稿封面上印着克罗斯的地址。我考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介不介意不发表那张照片。但首要问题是,我们不能该死地丢了它——”

这时艾伦不明所以地把头伸进来。“晚餐准备好了,史蒂文斯夫人。”她愉快地说。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大门门环尖锐的敲击声。

史蒂文斯先生在吗?”听起来是马克·德斯帕德的声音。

史蒂文斯站起来。玛丽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经过她身边时,史蒂文斯出于一种自己都不清楚的动机,抬起她的小手吻了吻。然后他来到走廊上,热情愉快地欢迎着马克,说他们正要吃晚饭,问马克要不要来杯鸡尾。

马克·德斯帕德站在进门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陌生男人。走廊上铜灯的光芒照在马克刮得干干净净、鼻子高耸的脸上。他这个人虽然下巴坚毅,体形瘦削有力,看起来倒是很多愁善感。在灯光的映照下,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马克有着又粗又硬的浅黄色眉毛,们毛间距很短,头发同样是又粗又硬的浅黄色。他是个年轻的律师,继承了父亲在切斯特纳特街开的事务所。其父六年前去世后,事务所由他继承。马克的律师事业做得不大,因为他是个喜欢空谈的理论家。他自己说那是因为他该死地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两面性。他最喜欢在德斯帕德庄园闲晃,其时总是一副乡绅和猎场者护人式的打扮,射击外套加法兰绒衬衣,条绒短裤配系带靴子。他站在走廊里四下打量着,用修长的,音乐家式的手指摇晃着帽子。他声音很有礼貌,带了几分歉意,但非常坚定。

“很抱歉贸然打扰,”他说,“不过你应该知道,除非事态严重,否则我不会这么冒失。我恐怕这事儿不能等。呃——”

他转头面对身后的男子,那人也走进屋来。陌生男人比马克矮,也比他壮,神情虽然戒备,倒是很有礼貌。他下巴上留着胡须,一张坚毅的脸庞,虽然长期默默酗酒的习惯让他脸庞变长,但看得出来五官长得不错。他粗粗的棕色眉毛拧在一起,形成一个V字,嘴角倒是愉快带笑。纵使他穿着厚外套,整个人还是卓尔不凡,令人一见难忘。

“这位,”马克接着说道,“是我的老朋友,帕丁顿医生——先生。”他飞快地更正道,帕丁顿面不改色,“特德,我们得和你单独聊聊。可能要聊挺长时间,不过我猜如果事出有因,你也不会介意推迟……”

“你好啊,马克!”玛丽带着如常的笑容,在门口说道,“到书房去吧,特德,你们都去。不用急着吃晚餐。”

一番客套之后,史蒂文斯领着两人匆匆来到他的私人房间,就在走廊深处几步远的地方。书房不大,容纳三个人就不大转得开身了。他打开悬在书桌上的吊灯,灯光洒下,房间内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冷意。马克小心关上门,站在门边。

“特德,”他说,“迈尔斯叔叔是被谋杀的。”

史蒂文斯早有所料。他并不担忧,但还是感觉内心颤抖起来。吓他一跳的是马克的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我的天哪!马克……”

“他是被砒霜毒死的。“

“大家都坐下吧。”顿了顿后,史蒂文斯说。他让客人坐在书堆中的两张皮椅上,自己则背靠书桌坐定,展开双臂靠在桌边,看着来者说:“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宅内的某人。”马克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他深吸口气,“既然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就能坦白为何要告诉你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一双长长的胳膊悬在膝间,淡蓝色眼睛注视着吊灯。

“有件事我必须做,我想去做。要做成这件事,除我之外还得要三个人帮手。现在我找好了两个人,你是我唯一信任的第三者。不过,如果你答应帮忙,必须先答应我件事。不管我们在老头儿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你都不能向警方透露半句。”

史蒂文斯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毯,掩饰自己纷乱的思绪:“你难道不希望——不管这凶手是谁,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噢,我当然想。”马克冷静地猛点头,“不过你不明白,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文化扭曲,特德。如果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这愤怒是出自:大家为何不肯管好各自的事,而去管其他人!如果有什么东西我深以为恨,无疑就是所谓的‘公之于众’。我指的是隐私被公之于众。对美国人来说,暴露隐私好像成了一种宗教、一种狂热、一种命运的狂舞。我最恨那种该死的所谓哲学:‘只要能出名,我才不在乎别人的嘴。’因为,这样一来,某个人在好事(抑或坏事)方面的成就全体现在电话簿上对他的介绍。这不是报纸的错,它们无能为力,就像镜子无法阻止别人去照它。而且,如果只是出于虚荣心,尚可理解。但我们家的事情不同。不管是不是谋杀,我可不想我的隐私变成普通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连告诉他们现在是几点钟都不愿意。你瞧,这就是我的真实感觉。也是我们不能透露调査结果的原因。

“今晚,如果你能帮把手的话,我们打算打开地穴,撬开我叔叔的棺木,起出尸体进行解剖。尸体里面到底有没有砒霜,我们必须拿到决定性的证据,但我肯定是有的。现在,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吧。

“关于我叔叔是被谋杀的这事儿,我都知晓一周了,但束手无策。为了搞清楚确定的事实,必须开棺验尸。问题是怎样才能秘密操作。没有医生肯——我是说——”

帕丁顿愉快地插嘴。

“马克的意思是,”他说,“任何有声誉的医生都不会做这种验尸。所以他不得不求助于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老伙计。”帕丁顿敲敲厚帽檐,看着史蒂文斯说,“你得理解我在这件事里的立场。我是马克的老朋友了,十年前曾和他妹妹爱迪丝订过婚。我曾经是名外科医生,十年前在纽约有着不错的职业生涯。然后我替人做了次流产手术,原因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是有充分的理由。这件事引起了一阵骚乱,最后我也被暴露了出来。”

仔细回忆这些伤害自己的细节,对他来说似乎乐在其中,不过他的笑容里倒是没有丝毫苦涩感:“刚好那时候新闻界没什么大事可报道,所以马克在报界的朋友抓着我大做文章。当然,我被吊销了行医执照。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我积蓄颇丰。这件事引起的另一个麻烦在于,爱迪丝一直相信我做流产手术的那位女人是……算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帕丁顿皱着眉头,一边抚摸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边看着门口总结道。虽然没说几句话,他的喉咙已经干涩了。史蒂文斯知道缘故,他站起身来,从壁橱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自那以后,”帕丁顿说,“我就搬去了英格兰,生活怡然自得。不过一周前,马克给我拍来电报——说需要我尽快赶来,否则办不成事——收到电报后我跳上第一趟开往美国的轮船。我所知的相关事宜如上所述。”

史蒂文斯又拿出几个杯子和一瓶苏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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