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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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啊!当了大学老师,作息不规律怎么成呢?”

对了、对了,这位山吹先生也在大学工作——房子总算替海晴引见。青磁的母亲见了海晴的身材,判断他的胃袋应该相当巨大,便浮现了礼貌性微笑,说道:“拉面之类的咱随时能煮,要是想吃请说一声。请慢慢坐呗!”也不等对方回话,一口气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这老太婆忒难搞。山吹先生,不必勉强吃。她因为自己肥,就把养肥别人当成生存意义。”

“那我就在不勉强的范围内享用了。”

三人默默地喝了片刻的白兰地——正确说来,只有海晴一人时而从盘里拿起炸肉放入口中。

“欸,小房。”此时,青磁泛红的脸似因苦恼而变得苍白。“都这种时候了,咱就老实说呗!”

“汝个没头没脑地说啥啊?”

“其实……咱早就知道紫苑瑞枝这个名字了。”

“咦?”

“应该说,就是咱告诉龙胆她叫啥名字的。”

“怎么回事?”

“四年前,咱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逛安艺高中的园游会吗?不,慢着,是四个人?咱想起来了,朱鹭也在,他正好回安艺。”

“啊!对耶!真格的、真格的,这么一提,小晃那时候也有去。”

“总之,园游会那天的晚上,龙胆打电话到咱家来,要咱替他查那个导览女孩的名字。”

“咦?”房子高声叫道,探出了身子;接着又像是忆起了海晴的存在似地,瞥了他一眼后才放低音量。“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对她一见钟情呗!那小子的声音听起来忒亢奋。当时龙胆还在朝仓租房子,对呗?他升大四,课业正忙,没办法常回安艺,所以要咱一定得帮他查那女孩的事。听他那声调,假如人在咱眼前,只怕要跪下来求咱了咧!”

“原来有过这种事啊……”房子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讶,倒像是看热闹。“然后呢?然后呢?”

“听他快哭出来了,没办法,只好透过社团的学弟妹们查啦!结果查出她的名字叫紫苑瑞枝,当时是高一,还当班长。龙胆想知道她的住址、电话,不过她好像是室户羽根那边的人,所以住校;咱觉得查到人家家里末免太没礼貌,也嫌麻烦;就只跟龙胆说她住在女生宿舍,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想办法。”

“然后呢?”

“还然后?然后就没啦!龙胆之后啥也没跟咱说,要不是小房提起,咱早忘了紫苑瑞枝这名字啦!不,慢着。”青磁虽对海晴旺盛的食欲感到不可置信,却也受他影响,拿了块炸肉放进口中。“这么一提,他谈过一次她的事,呃……是前年,不,是去年三月时。那时咱看龙胆难得心情忒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她终于要上大学了’。咱问‘她’是谁?他说就是从前拜托咱帮忙查的那个紫苑瑞枝。”

“当时她应该高三,快毕业了呗?这么说来,龙胆已经和她交往了快两年?”

“不,好像没有。咱问他:‘她上大学,侬干嘛那么高兴?’他说:‘因为这下我总算能和她正式交往了!’一问之下,原来听完咱的报告以后,龙胆立刻联络她并自我介绍,表示希望能和她长久交往;不过她却说自己还是高中生,希望专心于学业之上,无法和他交往。当然,龙胆无法接受这个答覆,咱想他八成还追问人家是不是有男朋友;但她还是坚持上大学前不和任何人交往。”

“原来如此,两年那么长,他一定忒高兴呗!她考上高知大学,咱看最高兴的不是她本人或她的家人,而是龙胆。”

“也没那么乐观啦!龙胆那年修完硕士,已经讲好要去刚开校的安专当讲师。换句话说——”

“啊,对喔!本来龙胆人在朝仓,她人在安艺;现在反过来,龙胆回安艺来,她却要到朝仓去了。”

“龙胆其实想留在高知大学当助教;当然,是为了待在她身旁。不过当时没空缺,安艺到朝仓开车不过一个半小时,也还算不上是远距离恋爱,所以他才死心到安专教书。”

“原来是这样啊……”受了两个男人的食欲刺激,房子也开始动起筷子来。“那她死在去年春天的事,汝个也知道啰?”

“不,完全不知道,今晚听了吓一大跳。”

“汝个没听过葬礼之类的风声吗?”

“咱不是说过,她家是在室户吗?再说,既然起先判定是自杀,报纸应该也不会刊,龙胆又啥都没说。”

“是吗?说得也是。”

“不过现在一想,倒也不是无迹可寻。那小子去年春天不是一直闷闷不乐的?”

“啊,对!没错。”房子似乎也有印象。“连假结束后,好一阵子他都板着脸,邀他喝酒也都不太赏光。咱那时还以为是他刚到安专、工作累的缘故呢!”

“咱也一直以为是教年轻女孩、神经紧绷的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不是这个缘故啊!话说回来,那个叫紫苑的女孩为啥自杀啊?”

“刑警不是说有他杀的可能?”

“啊,对喔!假如是他杀,凶手抓到了没?”

“谁知道?说不定其实还是自杀。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个了,换个有趣的话题呗!”结果,当晚海晴在青磁家待到了破晓时分。三人和乐融融地吃完青磁的母亲煮的拉面,待海晴与房子等人告别之时,天边已呈现一片鱼肚白了。海晴见已无暇补眠,无可奈何,只好回公寓冲个澡、换件衣服,直接前往上班。他对体力素来有自信,就算一、两晚不睡也不成问题;但他呼出来的气却是连自己闻了都要大皱眉头的熟柿子味,令他有些介意。说归说,他又不愿请假;一提到职业道德,海晴便立刻化为从平时悠哉模样绝难想像的老顽固。对他而言,全勤、不迟到是基本伦理。

“咦?”离早上七点尚有数分钟,海晴抵达办公室时,门却已然开着。“股长!”令人惊讶的是,洗柿竟然独自在打扫办公室;当然,其他人皆尚未出勤。

“哦!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洗柿先生也很早啊!啊!”让上司一大早做打扫工作,令海晴觉得颇不自在,连忙走向橱柜拿拖把。“我来弄就好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已经弄完啦!倒是你可不可以替我烧水啊?我们来泡杯咖啡喝吧!”

“每天早上——”海晴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到洗柿前,忍不住问道:“你都这么早来吗?”

“怎么可能?只有餐会隔天才会这么早来。”

“为什么?”

“喝了酒的人,隔天早起很痛苦吧?可是我没喝酒,不会宿醉,就算前一天有餐会也没影响;既然如此,当然该由不痛苦的人早点来,比较合理啊!也可以先解决-点杂务。”

海晴一向认为在人人相互体贴的职场工作,是最大的幸福;因此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深深感动。“没想到你这么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真是社会人的楷模啊!”

“没那么夸张啦!”

“一点也不夸张!有幸接受洗柿先生这样的人指导,我真是全日本最幸福的人。假如可以,我希望能一辈子在你手下做事!”

一开始洗柿只是腼腆地微笑,但他发现海晴的眼角竟微微湿润时,不禁皱起眉头。即使海晴的眼眶是因饮酒过量才泛红,这一番话却显然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洗柿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小哥没问题吧?”打从初次见面时,这小子就有点怪怪的;虽然人不坏,脑袋瓜却似乎稍嫌空荡了些……

“我也不是自愿这么为人着想的,只是不会喝酒,无可奈何。”洗柿的感觉犹如走马看花之际马儿却脱缰狂奔一般,他的理智希望就此打住,舌头却背道而驰,不肯停歇,与睽违数年的酩酊感相仿的浮游感包围全身。“唉,酒这种东西,不喝最好。喝醉了,只是胡言乱语的话还算可爱,但有时候可是会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山吹,你知道吗?以人口比例来说,高知的重大犯罪率是全国第一高。”

“咦?可是我觉得和东京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很安详啊!”

“这里的计划性犯罪虽然少,冲动型犯罪却很多。不,也不是冲动型,该说是不经大脑型吧!比方说喝醉了吵架,吵着吵着发起火来,就亮刀子;这时候加害人早已失去自制力,一不小心就闹出人命,即使与被害人是当天才认识的也一样。”

“还真可怕耶!”

“与其说是可怕,不如说是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但要说起酒醉闹事率,高知肯定是全国第一。酒真的很可怕啊!最可怕的就是你以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根本不知道。我也曾因此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洗柿先生也是?是怎样的大错啊?”

“我……”他的理智正尖声质问自己在说什么,但舌头却像酒醉般持续失控;即使如此,他仍有多余的心力环顾四周,确认其他人尚未出勤。“害死了我妈。”

“害死令堂?怎么回事?”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老大刚出生,所以应该是九年前吧!当时住的不是现在的家,而是从前的老家。我和我老婆、孩子及我妈四个人住在一起,我爸早就不在了。那时候我是市立国中的行政人员,晚上一如往常去应酬,喝得酒气冲天才回家;当天我老婆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去给她父母看,要在娘家过夜,所以我比平常还要放纵,喝了很多,连自己都记不得续了几摊。当然,我喝了一整夜,等看见家里的灯光时,已经是清晨三点左右了。”

“令堂那时在家吗?”

“在。我妈还是学生时就结婚生下了我,所以当时还年轻;呃,应该不到五十岁吧!还在工作。她在安艺高中当老师,隔天还得上课,我以为她早睡了,没想到二楼的灯却亮着。不过,我一开始并不觉得奇怪;应该说,我根本没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旧家是在农田附近,玄关正朝着农田;白天还好,但晚上是一片漆黑。我有一次喝醉回家,还掉到田里去。”

“没有栅栏吗?”

“栅栏?才没那种玩意儿咧!放眼望去全是农田,对侧的房子看来就像火柴盒一样大。总之,路很窄,半夜走起来很危险。其实走到家门口就有门前灯引路,但问题是走到门口之前;所以我家的院子里立了一座夜灯,好让我们在远处就能借光看清脚下。那灯大概比二楼的屋顶还要矮一点,多亏有它,半夜喝醉回来才不会踩空,也比较安全。当晚我心情很好,虽然觉得有点暗,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所以一点都不以为意;回家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夜灯没亮,好像是灯泡坏了,但二楼的灯却亮着。我那时想着‘哎呀?妈还没睡啊?’但倒也没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醉了吧!反而注意起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

“棉被?”

“嗯,二楼挂着棉被,我猜是我妈晾着忘了收。我一想到得换灯泡又得收棉被,就觉得麻烦,厌钝得很,干脆伸手把棉被拉下来。”

“咦?碰得到吗?”海晴猜想“厌钝”大概是“不耐烦”之意,又问道:“棉被晾在二楼耶!”

“不不不,起先碰不到,不过我跳了一跳,发现好像够得到。山吹,这就是醉汉的可怕之处;平时我根本不会干这种蠢事,但当时那种快够到却又碰不到的毫厘之差却在我心头点了一把火。我伸着手连跳了好几次,跳着跳着火大起来,心里咒骂:‘他妈的,老子一定要把你拉下来!’”

“就好像面对女人时心痒难耐的男人一样?”

“可以这么说。最后我终于抓住了棉被,被子啪一声地掉到身上、罩住了头,我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见,又加上那时喝醉酒,脚步摇摇晃晃,所以一头往后栽,就那么倒在地上。虽然庭院里是草地,但我没任何防备就倒下,撞得迷迷糊糊;而且刚才跳来跳去,酒气运行,所以就睡着了。总之,我也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又喘不过气来。我立刻发现自己盖着棉被,起先还以为是在房里睡觉,后然才察觉是在庭院。我心想‘怎么会睡在院子里?’一看四周,吓了一大跳,我妈竟然倒在我身后!一开始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渐渐地就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当时我把挂在二楼扶手上的棉被硬拉下来……就是那个时候……”

“难道说,当时把令堂也一起拉下来了?”

“好像是。我妈八成是半夜醒来,发现棉被还晾着,就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想把它收进来吧!她双手抓着棉被、正没防备的时候,我刚好从下面拉扯,结果她连叫都来不及叫,就从二楼窗户掉下院子,头部朝下,撞到了夜灯周围的庭石。”

“不过,洗柿先生没发现吗?你拉棉被的时候,令堂正在楼上收被——”

“我不想把全部的责任都推到酒醉头上,但我当时喝醉了,是真的没发现。搞不好我妈发现我在下头拉棉被,曾叫我别拉了,但我没听见。总之,我连忙摇晃我妈的身体,她却完全没反应,已经没呼吸了。我六神无主,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

“当时令堂已经过世了吗?”

“是脑挫伤。警方来了以后做了很多调查,我的酒也早醒了,试着描述事情的经过,却无法好好说明;当然啊!因为我杀了我妈。虽然最后以意外结案,我并未被追究,但说真的,我宁愿被关进牢里,心里还好过一点。那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后来我就无法喝酒了,总觉得要是喝醉,搞不好又会闯下滔天大祸。”

“原来如此。”

“我这话可能很怪,但幸好我害的是亲人,假如是外人该怎么办?我拿什么赔人家?光是害死我妈这件事,就已经让我想上吊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怕得不敢喝酒。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心里这么想,身体就跟着变成这样;之后有好几次我参加喜宴,想说滴酒不沾未免失礼,就在干杯时喝了一小口啤酒,但还是不行,一喝就反胃吐出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无法喝酒了。”

“是这样啊!真是活受罪。”

“亲朋好友都很同情我;不巧我老婆不在家,不巧棉被忘了收,不巧我喝醉回家时我妈正好想收棉被……他们都说,是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幸凑在一起、是我运气不好,才会发生这种事。但听他们这么说,我更难过;虽然我很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我宁愿被骂个狗血淋头,心里还好过一些。我消沉了好一阵子,还得了忧郁症,身心失调。”

“你太太应该也很难过吧!”

“是啊!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公,就算对我说不是我的错,也不能改变什么。唉!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她怕我难过,后来就尽量不提这个话题;不过有一天,她却不小心脱口问我:‘欸,老公,你不觉得奇怪吗?’我问她什么事奇怪,她说:‘妈为什么选在那种日子晾棉被啊?’”

““那种日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她说,那天一整天都是阴天,虽然没下雨,但天气预报是说‘时而有雨’;所以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那种日子晾棉被?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当时家事是我妈和老婆分着做,衣服是我妈洗的,所以她一向比别人更注意天气预报;这样的她为什么会特地在那天晾棉被?仔细一想,我老妈也不是会忘记收被子的人。”

“这么一说,的确很奇怪。”

“怪是怪,但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了,也没办法啊!”

“你刚刚说警方来了以后做了不少调查,那警方对于令堂的死有提到任何疑点吗?”

“没说什么,倒是说过我妈似乎死了有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把我妈和棉被一起扯下来以后,又睡了一阵子。我这么说明以后,警方也接受了。啊!对了、对了,警察还问我妈是不是曾爬上夜灯,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为什么?”

“爬是爬得上去,因为那夜灯和电线杆一样有踏脚,我换灯泡时都是踩着踏脚爬上去的。可是我妈她虽然没有惧高症,却也不敢爬上去;当晚夜灯的灯泡是坏了没错,但我妈不会特地去换的,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等我回来再换就行了。我这么说明后,警方就了解了。”

“警方问这个问题,表示他们觉得令堂可能是从夜灯上掉下来的?”

“嗯,警察的工作就是从各种角度去探讨嘛!讲得极端一点,搞不好不是意外,是谋杀咧!总不能完全听信我的片面之词啊!不过,警方在反覆研讨之下,最后仍旧认定是场意外,所以他们应该不认为有疑点吧!话说回来,现在这么一讲,总觉得不太对劲。”

“你是指那天晒棉被的事吗?”

“这点确实也不对劲,还有那张关键的水蓝色棉被,是我妈用来铺床的;我刚刚突然想到,那件被子晾着,岂不代表我妈醒着没睡?”

“啊,对耶!”

“我从前总漠然地认为是我妈睡到半夜醒来时发现棉被还晾着,所以去把它收进来;但现在仔细一想,当她睡前要铺被时,应该就会发现棉被还没收啊!”

“对啊!这么说来,令堂在……呃,凌晨三点前其实没睡啰?令堂过世时是什么服装?”

“两件式的休闲服。她在家里大概都是穿这样,也常穿着睡觉;我一直以为她当晚就是那样就寝的。”

“鞋子呢?有没有穿?”

“怎么可能会穿?她掉下来之前是待在二楼啊!”洗柿如此回答后,却突然有种喉咙梗着鱼刺般的无法释怀之感;只是,他一时之间并不明白为何有此感觉。“再说,假如有鞋子掉在庭院里,警方应该会发现吧?”

“说得也对,令堂知道洗柿先生会晚归吗?”

“当然知道啊!我早上就说过有餐会,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一出去喝酒,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更何况那晚我老婆不在家,她应该料得到我会喝通宵。”

冼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瞧,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这么做。凝视了好一阵子后,有股感觉苏醒了——九年前触碰某件物品的触感。这股触感竟会于现在鲜明地再现,固然不可思议;但与触感的内容所带来的冲击相比,又显得小巫见大巫。

刚才自己对山吹海晴说过什么?发现母亲的尸体后,连忙抓着凉鞋冲进家里,叫了警察和救护车……自己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凉鞋又是怎么回事?哪来这种玩意儿?不是他穿的,他从没穿着凉鞋去聚餐过;再说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自己在玄关顺脚脱去了皮鞋。

那么,那双凉鞋是……母亲穿的……只有这个可能。天啊!洗柿在经过了九年的岁月后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间采取的行动,不由得讶然无语。自己竟然藏匿了证物!为何当时会那么做?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个道理来。当时见了倒在地上的母亲,只觉得大事不妙,脑袋乱成一团;警方问他可曾动过现场时,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洗柿拼命地回溯记忆;那双关键的凉鞋是怎么摆在院子里的?似乎是……并排放在庭石附近。他一心以为母亲是从二楼掉下来的,因此一时间误以为凉鞋是有人胡乱脱在院子里忘了收拾;而接下来要叫警察和救护车来,得先把庭院整理一下才行——只能说,是这种下意识间的心理作用,让自己采取了那种行动。

不过凉鞋又为何并排在庭石附近?是母亲穿着凉鞋到了庭院?那她又为何脱下?难道……是为了爬上夜灯?

不可能。洗柿顾不得海晴的眼光,忍不住猛抓头发。诚如他对警方所言,母亲不会那么做的;灯泡坏了,最伤脑筋的是酒醉回家的洗柿,不是母亲。为了儿子不关一楼电灯的话,还能理解;特地爬上夜灯换灯泡,却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假如是白天便罢,谁会在半夜换灯泡?

可是……从状况判断,她的确爬了上去,并从夜灯上摔下来,头部撞上庭石而死亡。既然有凉鞋,为了收棉被而从二楼坠落的假设便不再成立。不过……

不过,为什么?为何母亲会爬上夜灯?她何必这么做?不是为了儿子,这点肯定没错;但当晚夜灯灯泡损坏,必然对母亲造成了某种困扰,而那困扰急迫得让母亲不惜亲自更换灯泡。

夜灯不亮,会造成哪些不便?从外面看不见家门……不可能。停电另当别论,但夜灯损坏,只需打开家中的电灯即可;事实上,二楼的灯就没关,所以从外头不可能看不见家门。

洗柿突然有了个奇妙的念头:藉由二楼的灯光,从外面看得见挂在扶手上的棉被吗?看不见,因为逆光。若是距离极近,或许还能发现挂有东西;但要判别被单的颜色,便做不到了。

但夜灯亮着就不同了,即使从远处也能清楚地看见棉被。所以这又代表什么?洗柿也说不上来,只能抱头苦恼。为了让外头看清楚晾着的棉被?好吧,勉强接受。但她希望被看见的理由是什么?再说,要给谁看?

会是某种记号吗?洗柿灵机一动。但要说是记号,也未免太大了。假如是为了传讯给家人以外的人,应该弄个小一点的记号啊!比方黄色手帕之类的。为何非用棉被不可?

若是手帕就看不见……这个念头犹如最后一块拼片,嵌进了脑海。假使没有棉被这般大小,就看不见?接收讯息的人因为某种缘故,无法到家门前来,只能从远处确认记号……

冼柿的脑中浮现了农田彼端的房舍;那么远的话,确实不用棉被就看不见。不,慢着。冼柿歪了歪脑袋。虽然他无法确定是农田彼端的哪个房舍,但即使真是要传讯给其中某户人家,何必用棉被?有事传达,可以打电话啊!莫非对方有不能使用电话的理由?

思及此,洗柿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外遇”这个字眼自然地浮现。母亲传讯的对象,莫非是有妇之夫?

水蓝色棉被所代表的讯息,正是“今天家里没其他人”之意;如此一来,外遇对象无须使用电话,也不必担心引起家人的怀疑,便能接收母亲的讯息。待对方出现后,水蓝色棉被又将为了另一种目的而收进室内。

妈她竟然……洗柿虽然这么想,其实并不感到意外。化妆过后的母亲看来只有三十几岁,听说在安艺高中还被戏称为性感熟女教师,颇受男学生的欢迎。

母亲下班后,立刻送出了当晚家里没其他人的信号,并等待对方的到来;接着不知几点时,她发现夜灯的灯泡坏了。倘若对方在天色未暗时已发现棉被,自是再好不过;但母亲见对方迟迟不出现,开始担心他没看见记号,于是决心亲自更换灯泡。由此,洗柿可感觉出母亲对那男人的感情之深。一想像母亲为了与情郎相见而奋勇爬上夜灯的身影,他甚至感到有些同情。

她大概没把握能一次换好,头一次爬上去只是为了拆下旧灯泡,所以手上没拿新灯泡。正当母亲进行着生疏的作业时,不小心滑了脚,掉到庭石之上。

她应该没立即死亡,而是在洗柿回家前后断气的。一方面是因为喝醉,一方面是因为夜灯没亮,光注意棉被的冼柿完全没发现身后躺着母亲的尸体。总之,在他一蹦一跳地拉扯棉被时,母亲的尸身早已在庭院的一角变得冰冰冷冷了。

“会是谁……?”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待发现海晴一脸疑惑,又慌忙含糊以对:“没什么、没什么。”

外遇的对象会是谁?当然,他无从得知。住在农田对面那边的人他半个也不认得,事到如今,也无意着手调查;不过,他仍感到好奇。洗柿有种感觉,说不定丧礼时,那人曾偷偷地来送母亲最后一程。

他回想丧礼时的情景,列席者们的每一张脸孔……亲朋好友、学校同事及学生们。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记忆影像,都找不到半张陌生男人的脸孔。仔细一想,这也当然;毕竟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山吹啊,”宛若鼓舞为无益之事烦心的自己一般,洗柿刻意使用开朗的语调。“今晚要不要再去喝一杯啊?”

“今天也要喝?连庄啊?”

“你会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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