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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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我镇子约莫五十二、三岁,是前所未见的典雅女性。脸部线条极端细致,彷佛用凿子修饰过一般,只能说是相当难求的容貌。神情时而紧绷,但从中却展现这位老妇人无法撼动的钢铁般意志,恰似在隐匿的静谧影像中闪炽著火焰。

法水一开始便感受到这位妇人的强烈精神力与她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

「你一定想问为什麽这个房间里很少家饰吧?」镇子一开口便问。

「在这之前是空房吗?」检察官打岔。

「与其说是空房,不如说是不开放的房间。」镇子毫无顾忌地订正,并从腰带间取出香菸,点著:「你们或许也听说过,之前连续三次的离奇死亡事件都是发生在这个房间。因此算哲先生自杀後,就将这个房间永久封闭,里面只留下雕像与床铺。」

「不开放的房间?」法水的表情复杂,「不开放的房间昨夜为何开放?」

「是丹尼伯格夫人的命令,她怯弱的心灵导致自己不得不选择这里当作最後的避难所。」镇子说出这句带著凄厉意味的话语後,开始叙述逐渐弥漫宅邸的异样气氛。「算哲先生过世後,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失去冷静,即使是从未起过争执的四位外国人也慢慢地沉默寡言,互相防备的态度日益浮现。从这个月开始,每个人几乎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尤其是丹尼伯格夫人,她的情况只能说是近乎疯狂,除了她信赖的我与易介以外,她不让其他人送食物到她房间。」

「你是怎麽解释他们恐惧的原因呢?如果是个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有话说,可是那四人应该没有所谓的遗产问题吧?」

「原因我不清楚,但我能确定他们四人都感觉到自己有生命危险。」

「所谓进入这个月以後益形严重的气氛是?」

「如果我是史维登堡或约翰卫斯里就好了(编注:史维登堡,E.Swedenborg,十八世纪的瑞典神学家,据称拥有灵魂离体经验;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十八世纪卫理公会的创立者,因被圣灵感动而有得救重生的经验)。」镇子讽刺地说,「我不明白丹尼伯格夫人在那样的恐惧之下是何等心碎地想逃离,但是,以结果而论,经由夫人的指导,出现了昨夜的神意审判会。」

「神意审判会?」检察官问道。镇子的黑色和服让他有强烈的压迫感。

「算哲先生留下了一件奇异的东西,据说是马克连布尔格魔法之一——荣光之手,亦即将绞刑者之手掌腌渍後予以乾燥的每根手指加上同是因绞刑而死的犯人之脂肪所制成的尸体腊烛。点燃腊烛时,如果是有邪心之人,随即会全身颤抖,害怕得晕倒。神意审判会在昨晚九点整开始,出席者除了家主旗太郎先生之外,还有那四位外国人,以及我与纸谷伸子小姐。当然,押钟夫人 (津多子)也在这里短暂逗留,不过昨天一早就回去了。」

「那麽,烛光是射向谁呢?」

「就是丹尼伯格夫人自己。」镇子放低声调,打了个哆嗦,「那奇妙光线既非白昼的阳光,也非黑夜的灯光。腊烛发出气喘般的嘶嘶声开始燃烧,在渐形扩大的火焰中有苍铅色之物蠕动。随著它点燃一根、两根腊烛之时,我们全都丧失了分辨周遭状况的能力,彷佛漂浮在半空中。等到全部点著,就在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瞬间,丹尼伯格夫人神情凄厉地瞪视前方,口中叫著令人恐惧之语——无庸置疑地,她确实看见了。」

「看见什麽?」

「她叫著『啊!算哲……」,同时萎倒在地。」

「什麽,算哲?」法水的脸色霎时转为苍白,但是随即又恢复镇静,冷冷地说:「这种讽刺未免过度戏剧化。想从其他六人中发现邪恶的存在,反而是自己倒地。我很希望亲手点著『荣光之手』,看是什麽东西让她叫出算哲博士……」

「你认为这样做,那六个犬类般的人就会吐实?」镇子藉彼得(编注;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的名言强烈反击,「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并非是醉心神灵的人。丹尼伯格夫人没多久就清醒过来,但却血色尽失,苍白的脸庞汗流如雨,绝望地挣扎并颤抖地说著『终於来了,一定就在今夜』,然後要我和易介送她来这个房间,并表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非常了解她急於逃离逼近眼前之恐惧的心情。那时是十点左右。然而,就在当晚,她的恐惧被实现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其他因素让她叫出『算哲』这个名字吧?」法水再度提出心中的疑惑,「事实上,夫人临死前所写、有『德蕾丝』字样的纸条掉落在床铺底下,所以我认为当时她或许产生幻觉,或是有某种精神异常,应该是……对了,你读过瓦菲因的作品吗?」

此时,镇子眼眸里绽出不可思议的辉采:「没错,《五十岁变质论》在这种状况下也是一种解释方式,而且实际上的确存在无法自外表判断是癫痫发作的实例。但是,很遗憾地,夫人当时非常清醒。」她肯定地接著道,「之後,夫人睡到十一点左右醒来,表示喉咙很乾,因此易介从客厅端著那个水果盘进来。」

熊城的眼神突然一亮。

镇子有所悟地立刻接道:「啊!你果然是属於经院派(编注:以哲学与神学为中心,精密地分类各领域,但因论法过于繁琐,於是将无用繁琐的议论以此称之)。你一定是想问当时是否有那颗柳橙存在,对吧?但是,人类的记忆并非如你们认为的那样方便。最重要是,虽然我昨夜没有睡著,不过打个盹总是难免……」

「我想也是,宅邸里的人一定都异口同声表示昨夜很难睡熟吧?」法水露出苦笑,「不过,十一点时好像有谁进来吧?」

「是的,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来探望丹尼伯格夫人。不过,丹尼伯格夫人忽然改变心意,表示待会再吃水果,想先喝点饮料,所以易介就去拿柠檬汁,夫人并谨慎地要求别人先试喝。」

「哈、哈,真是可怕的神经质呢!那麽,是谁试喝?」

「伸子小姐。丹尼伯格夫人看了之後似乎放下心,连续喝了三杯。她在那之後似乎睡著了,所以旗太郎先生取下挂在墙上的德蕾丝画像,和伸子小姐两人带著画像一起离开。不,在这个宅邸里,德蕾丝被认为是不祥的恶灵,尤以丹尼伯格夫人最讨厌她,旗太郎注意及此,可说是给予特别的关怀。」

「但是,卧房里并无能够躲藏的空间,玩偶应该与那幅画像无关吧?」检察官接腔,「重要的是,剩下的饮料呢?」

「应该已经洗掉了吧!问这样的问题会被霍曼(十九世纪的毒药学家)嘲笑的。」镇子脸上泛现露骨的嘲弄,「如果这样还不行,那我再告诉你使氰酸消失的中和剂好了——在砂糖或石灰中利用单宁经过沉淀作用可得生物硷,将它与茶水同时饮用就可以了。接著丹尼伯格夫人要我们锁上房门,她将钥匙塞入自己的枕头下,并叫我们拿水果过去,挑了那个柳橙。她拿柳橙时一句话也没说,之後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所以我们以为她已经熟睡,於是将长椅搬到屏风後面,躺在椅上。」

「那麽,你们在这期间是否听见轻微的铃声?」检察官问。

镇子回答没有,检察官丢掉菸屁股,喃喃说道:「这麽说,画像早就不在了,难道是夫人出现见到德蕾丝的幻觉?而且,既然是完全的密室,这与伤纹之间就出现严重矛盾了。」

「没错,支仓。」法水静静开口,「我还发现更微妙的矛盾呢!刚才在放置玩偶的房间得到的结论,来到这个房间後却突然完全逆转。这个房间虽然说不开放,但实际上却有东西长时间不断进出,而且还留下清楚的痕迹。」

「别开玩笑!」熊城吃惊地大叫,「钥匙孔有长时间未曾使用的锈斑,当初要打开时,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呢!而且,和放置玩偶的房间不同,这个房间的门锁是利用牢固的螺旋弹簧开启或锁上房门,怎麽想也不可能利用绳线操作打开,当然,地板与墙壁也无暗门,这一点已经使用音测定器确定过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刚才说驼子痊愈了,你才会笑,对吧?可是,大自然又怎麽可能在人眼能够见到的地方留下痕迹呢?」法水带著众人走到雕像前,「通常从幼年时便形成的驼子,胸部的肋骨会凹凸成念珠状,但是,在这雕像的何处可以见得到这种情形呢?你们试著拂掉灰尘看看。」

就在厚重灰尘似雪崩般掉落时,掩住口鼻并瞠目的众人在雕像的第一肋骨上很明显地见到法水说的那种情形。

「如此一来,堆积在念珠状肋骨上的灰尘就必须是摊平的才对。但是,无论使用何等精巧的机器或利用人类的双手,都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这完全是大自然的精雕细琢,恰似风或水用了几万年在岩石上雕镂出巨人像般,这座佝偻雕像也是在封闭的三年间被治愈。不断进出这个房间的潜入者总是将腊烛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他虽然不著痕迹,却仍自一开始便制造了一个会说话的象徵。火焰摇晃引起的细微气流会让念珠状肋骨上最不安定处的灰尘一点一点地掉落。支仓,你凝神静听,有听到某种似是铃虫叫声般的美妙凿音,对吧?像这种声音,在魏仑的诗中……」

「是没错。」检察官慌忙打断他,「可是,这三年的岁月不能证明昨夜一个晚上的事吧!」

法水迅速回头望著熊城:「你可能没调查过地毯下面吧?」

「地毯下又会有什麽东西?」熊城圆睁双眼叫著。

「能够说明死亡时点的并不是只有视网膜或心跳,佛利曼曾从织痕缝隙间找出特殊的贝壳粉末。」法水静静卷起地毯,发现该处地面从垂直角度虽然无法见到什麽,但是随著镶嵌的车轮图样增加,却出现了略微异样的痕迹。残留在有色大理石与野漆木缟纹上的确实是水渍的痕迹!是全长约两尺的金币形渲染块状,仔细一看,周围有无数的小点环绕,其中有各种形状的点与线聚合在一起,而且呈脚印状交互直至帷幔处,愈往前愈淡。

「看来要恢复原状相当困难!德蕾丝的脚印并没有这麽大。」熊城非常困惑。

「只要看映像就够了。」法水坚决地说,「埃及地毯并非与地板密接,而且野漆木含有大量脂酸,具有排水性。从表面渗入里侧的水自纤毛滴落,如果底下是野漆木,水会变成水滴弹跳,在反作用力下,纤毛会依序改变位置,所以不断滴落的水滴最後将从野漆木转往大理石的方向。因此由距离大理石中心最远的线逆行至衔接野漆木之点,就约略等於原来的线条,亦即,纤毛是以水滴为钢琴琴键跳著迥旋曲。」

「原来如此。」检察官颔首,「但是,这些水到底是怎麽回事?」

「昨夜连一滴水也没有滴落。」镇子说。

法水觉得很有趣似地笑了:「不,那就是纪长谷雄的故事了,亦即鬼女化为水消失。」

不过,法水的谐谵在此绝非戏言。如此成形的形状在熊城将之与德蕾丝玩偶的脚印和步幅比对後,发现两者是惊人的一致,也就是说,经过几次的推定,发现玩偶确实踩著莫名之水而来。但是如此一来,铜墙铁壁般的房门与那美妙的颤音之间更是横亘了重大的矛盾。在香菸的朦胧烟雾与连续出现的谜团所形成的紧张气氛中,检察官显得相当亢奋,走去打开窗户後又折回原地。

法水望著飘逸而出的白烟,再度回座:「但是,久我女士,就算现在略过之前的三桩事件,这个房间又为何满是富有寓言性的物品呢?像那座立法者雕像便清楚地暗示了迷宫,不是吗?那应该是马利埃特在鳄府的迷宫入口所发现的吧?」

「这个迷宫很可能暗示著即将发生的事件。」镇子静静地开口,「或许连最後一个人都会被杀害。」

法水惊讶地凝视对方,良久才接道:「至少到那三桩事件为止是吻合……但,久我女士,你还陷在昨夜神意审判的记忆中吗?」

「那不过是一项证词。我早就被预告这次发生的事件了,让我猜一下,尸体应该是被洁净的荣光包覆,对吧?」

检察官与熊城正对两人的奇问奇答茫然不已,听到这句话时彷佛晴天霹雳。应该无人知道的奇迹,为什麽这位老妇人会知道呢?

「对了,你知道尸体发出荣光的实例吗?」镇子接著说道。然而,对法水而言,这句话却形同利剑般的考验!

「我想,应该只有瓦特主教与阿雷兹奥主教,以及辩证派的马基西姆斯和阿拉哥尼亚的圣拉凯尔……就是这四人吧!但是,这些只是推销奇迹者的恶行。」法水冷冷回答。

「不过,并无足以说明这些的解释,不是吗?还有,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苏格兰英佛尼斯的牧师尸光事件呢?」

(注)<西区阿西利安医事新志>瓦尔卡特牧师由妻子阿比吉兑与友人史提夫陪伴,同游史提夫的砖瓦工厂附近的卡特林冰蚀湖,但史提夫却在第三天失踪。翌年一月十一日晚上,牧师夫妻就著月光前往湖上,再也没有回来。到了半夜,四、五位村民目睹在雨中无月的遥远湖上发出荣光的牧师尸体,畏惧得不敢接近,直待佛晓,天色微亮才前往。牧师死因为他杀,致命伤在自左侧射入头盖骨内的枪伤,尸体位於冰上的凹陷处,身上的荣光也消失了,牧师妻子在当晚失踪,与史提夫从此失去踪迹。

法水以略显不快的声调回答镇子的嘲讽:「这件事可以这麽解释:牧师是自杀,另外两人则是被牧师杀害。我依序说明好了,牧师最初杀害史提夫後,将尸体丢入停业中的高温砖瓦窑,加速尸体腐坏,在这期间,他制造凿穿了无数细孔的轻型船形棺,将已充分腐坏的尸体放入船内,用长绳索绑上重物让船沉入湖底。当然,经过数天後,随著尸体体内的腐坏气体膨胀,船形棺有可能浮上来,所以牧师估好船形棺即将浮上的那晚,自沉船处计算好位置,敲破冰层,让碎冰从船上细孔刺入尸体腹部,使气体逸散,然後点火。你也知道,腐坏的气体多如沼气般具可燃性。接著,他又藉磷光遮蔽了月光在冰穴上形成的阴影,让滑冰的妻子坠入冰穴。妻子或许在水底拚命挣扎,却终究力尽而沉入湖底深处。之後,牧师举枪射向自己的太阳穴,掉落浮在水面的船形棺上,由於被磷光包覆著尸体,也难怪村民们会误以为是荣光。

不久,随著气体的减少,失去浮力的船形棺载著手枪下沉,压在陈尸湖底的妻子阿比吉儿身上,而牧师的尸体四肢被冰壁卡住留在冰上,很快地,雨中的水面再度结冻成冰。牧师的动机很可能是妻子与史提夫有奸情,不过,将妻子的尸体用冰覆盖,未免是有如恶魔般的报复。可是,丹尼伯格夫人却未出现这样杂乱的目击现象。」

镇子听完,脸上露出些许惊异,但神情未变,从怀中取出对摺的卷纸形高级纸片。

「请你看看!算哲博士所绘的这个乃是黑死馆的邪灵,荣光不会无缘无故发出的。」

纸片上,对摺的右侧画著一艘埃及船,左侧六幅画中都站著背後发出方形荣光的博士自己,并眺望身旁的异样尸体。其下方则写上从丹尼伯格夫人至易介等六人的姓名,背面则写著恐怖的杀人方法预言。(见下页图)

葛蕾蒂应该发出荣光地被杀死。

奥托卡尔应该被吊死。

嘉莉包妲应该被倒立杀害。

欧莉卡应该被蒙上眼睛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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