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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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毯的波状有何必要?」熊城在一旁问。

「那就是所谓的行星半径收缩啊!亦即,地毯一旦收缩至极限,便使博士的颈项配合波状顶点,再让地毯伸展恢复原状。所以博士的尸体才会紧握剑柄、躺在房间中央。当然了,虽是空房间,但因没有上锁,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同时变成尸体后也不可能继续牢握剑柄,然而,通常所谓的检察官对秘密的不可思议之魅力缺乏感受性,因此不会注意到这些。」

这时,充满杀气的阴森室内传来弹奏古典经文歌的寂寞共鸣钟声。法水之前虽在尖塔内见到锤摆钟(有锤摆的摇钟),却未注意到共呜钟(敲打键体,发出不同音调的钟,类似钢琴)的位置。

在此异样的对比下,一直伏在轮椅扶手的真斋竭尽气力地挤出微弱声音:「你胡说……算哲先生确实是死在房间中央!但是,为了这个拥有传统荣耀的家族……我害怕世人的耳语,从现场拿走某件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黑死馆的恶灵、德蕾丝的傀儡玩偶……它像是被算哲先生背在背上般压在尸体下,双掌重叠在算哲先生握住短剑的右手上,所以我才……另外,透过衣服流出的血很少,所以我命令易介……」

检察官与熊城脸上虽未浮现惊愕之色,却已深深觉得发生的每件事都存在著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的奇妙力量。

但是,法水冷然地接著说:「我就说到这里,接下来的部分我也无法更进一步推测。博士的尸体已化为泥土一类的无机物,若决定要起诉,也只能靠你的自白。」

就在法水说完话的同时,经文歌的乐声停止,但紧接著,众人耳膜突然被某种意料外的美妙弦音轻震。声音来自好几层墙壁外的另一端,四种弦乐器时而庄严地合奏,时而由第一小提琴如潺潺流水歌颂著撒玛利亚的和平。

熊城听了,生气地说:「那是怎么回事?有一位家人被杀害,却……」

「今天是宅邸的设计者克劳特·戴克斯比的忌日。」真斋在痛苦的呼吸下勉强回答,「在宅邸的行事历中,包括了对在回国的船上於仰光跳海自杀的戴克斯比之追忆。」

「原来如此,是无声的镇魂曲。」法水恍惚地道,「感觉像是约翰·史特劳斯的风格。没想到因为这次的事件竟能聆听到那四重奏乐团的表演。支仓,我们去教堂看看吧!」於是法水要便衣刑警照顾真斋,带他离开这个房间。

「你为什么不继续追击至最后呢?」熊城立刻追问。

出乎意料地,法水大笑出声:「这么说来,你认为我说的是事实?」

检察官与熊城忽然有种被嘲弄的感觉。但是,法水的推测如此条理井然,实在无法相信那是谎言……

「坦白说,那是我向来最讨厌的恫吓讯问。只是我在见到真斋的瞬间产生一种直觉,情急之下才编出这段故事,真正目的是取得精神层面上的优势。为了解决这桩事件,我必须粉碎他那冥顽坚固的甲壳。」

「那么,房门的凹陷呢?」

「二加二等於五。它褐露了这扇门的阴险,同时也证明了水迹。」

这实在是令人震惊的逆转!两人彷佛脑部遭重击般茫然若失。

法水迅速接著说明:「利用水来开门。换句话说,为了不用钥匙开门,水是必要的存在。我先说个与这情况类似的故事。有一本玛穆兹贝里所著的《约翰·德恩博士鬼谈》的古书记载了许多这位魔法博士德恩的奇方妙法,其中有一篇令玛穆兹贝里惊叹不已的隐形门之纪录,我从中得知如何用水来开门。当然,这是一种信仰治疗法,德恩博士先让疟疾患者与看护一同进入室内,将钥匙交给看护,让他自内侧锁上房门。但是,约莫一个小时后,这扇门却像起了化学变化般,被博士轻易开启,博士并下结论说『神灵附身的半羊人逃脱了』,而房门附近也的确有浓厚的羊骚味。因此该名患者的疟疾自精神层面被治愈了。

然而,熊城,这里的羊骚味还包含了博士的诈术。你或许知道朗氏多用湿度计(Lambrecht)的原理,毛发不只会依湿度伸缩,其伸缩程度也与长度成正比。於是德恩博士将这种伸缩理论应用在扣锁的巧妙机械动作上!你也知道,螺旋状的扣锁本来是钉木式住宅(在涂漆的墙壁上钉上规则排列的粗木材,属於英国十八世纪初的建筑式样)的特有设计。通常是利用游离於平坦合金杆两端的扣锁,依合金杆的上下摆动,沿支点附近之角状体两侧或起或扣的构造,愈接近支点,起或扣的内角愈小。这样简单的原理,应该很容易了解吧?

因此,如果以绳子连结扣锁附近的一点,让扣锁呈扣住时的水平绷紧,在该绳子的中心放置以头发绑住的坠子,然后由钥匙孔注入热水,毛发因为湿度提高而拉长,使坠子压在绳上,令绳子变成弓状,该力量作用於扣锁的最小内角,於是原本扣住的扣锁就会拉起。只是,约翰·德恩博士当时可能是利用羊尿吧!

在这扇门上,驼子的眼睛里可能就设有该装置所需的小孔,因此其较薄的部分由於频繁地反覆乾燥潮湿,所以才会形成凹陷。布置这种机关的人是算哲,而利用该装置长期进出房间的人应该就是凶手。支仓,这样你应该就可以了解在刚刚的玩偶房间,凶手为何留下绳线与玩偶之诡计的原因吧!如果只思索来自外侧的诡计,这次的事件永远都会被一扇门封住。而且,你不觉得从这里开始,维基格斯咒法的气氛愈来愈浓厚吗?」

「这么说来,玩偶是踩过当时淀出的水了?」检察官发出困愕的声音。「接下来只剩那铃铛似的声音。这样的话,应该更能确定玩偶是伴随凶手而存在了。但是,每当你脑中灵光闪动时,结果总是与你的意向以相反的形式出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唔,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彷佛走在陷阱中一般。」法水似乎也有些错愕。

「我认为两者应该是相通的。看方才真斋那种慌乱的反应,其中绝对有问题。」熊城断言。

「不过……」法水苦笑,「事实上,我的恫吓讯问里还伴随所谓的生理拷问,所以才能产生那样优异的效果。西元二世纪的阿留斯神学派修士费里雷欧斯曾经说过『灵气(呼吸之意)如果能与呼气共同脱离体外,就能攻其不备』,又说『应该选择可以隔离的譬喻』,这实在是至理名言。所以,我会将行星轨道半径与如同百万分之一微米难捉摸的杀人事件连结在一起,最终目的也因为共同的因数不想如此容易被发现。

事情其实也是这样。读了爱丁顿(A.S.Eddington)的<空间、时间与引力>那天,我发现其中的数字完全失去了对称感。另外,即使是像比奈(A.Bi)那样的生理心理学家,也述及到肺脏满溢时的均衡精神拥有丰富的质量。当然,在那种情况下,我只是在其想吸气之际给予激情的言语,同时企图施以生理冲击。真斋的那种现象乃是所谓的喉头后部肌肉抽筋的持续性呼吸障碍,谬尔曼在《老年的原因》中称之为伴随肌肉骨化的冲动心理现象。当然,那只是一种间歇性的症状,可是,若高龄者在吸气中途失去协调,有时会出现像真斋那样的可怕症状,所以我才会丢出一向很少使用的心理或体质两种攻击模式。反正那不过是漏洞百出的论调,目的在妨碍对方思考,同时也是削弱其气势,因为我必须剥开其牡蛎般的坚硬外壳,聆听里面的一些讯息。换句话说,这只是我的权谋诈术或一项行为的前提。」

「实在是惊人的手法,那么,结果呢?」检察官急问。

法水微笑:「你这个毛病也真糟糕,难道你忘了刚刚问我的第一、二、五项的问题吗?那位形同利休留的实际掌权者尽可能地不想让外人窥知为恶者与黑死馆的内心,所以等他自镇静剂的效用后清醒时,或许就能顺利解决这桩事件。」

法水仍是一贯地淡淡透露几句,随即在锁孔注入开水,进行实验的准备,然后三人一同前往演奏台所在的楼下礼拜堂。

一越过客厅,随即便听到乐音从带有十字架与盾形浮雕的大门另一端传来。门前站著一位佣人,法水将大门推开一道细缝,马上接触到在冰冷广阔的空问中静寂飘动的空气。那是一种具有强烈庄严气息的不可思议之魅力。

教堂内笼罩著无数褐色蒸气微粒,在雾霭般的昏暗中,漂浮著朦胧梦幻般的平稳微光。这光线来自圣坛上的腊烛,在三角形的大烛台前薰著乳香,烟与光爬上火箭般林立的小圆柱,达到最上方呈扇形收束的天花板。乐音在圆柱之间反射,产生异样合声,似乎即将有一群身穿金色灿烂圣衣的主教祭司会从圆柱问出现。

然而,对法水而言,这不过是一种问罪审判般的阴森气氛。

圣坛前的半圆形演奏台上,是四位身穿多明尼克修道院黑白服装、进入了忘我境界的乐师。最右侧是看来有如粗糙巨石的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柔软鼓起的脸颊似乎非常想拥有半月形的络腮胡,顶著一个与身体不成比例的瓠瓜状小头,感觉像是个非常乐观的人,而且大提琴在他手中看来只有吉他般大小。右侧第二位是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她的眉骨高耸,眼神锐利,鼻子呈细钩状,相貌冷峻,据说她的演奏技巧远远凌驾伟大的独奏者克吉斯,也许正因如此,她在演奏时的态度有著傲岸气慨与奇异显眼的夸张。接下来是嘉莉包妲·赛雷那夫人,她与前者形成了明显对比,皮肤看来如腊色般透明,脸部轮廓很小,而且是柔和的圆形,黑白分明的眼眸没有瞪视他人般的锋利之色,予人一种忧郁中藏著谦虚的个性。上述三人的年龄约莫在四十四、五岁左右。最后则是演奏第一小提琴、年仅十七岁的降矢木旗太郎。在法水的感觉中,他彷佛见到了全日本最俊俏的青年,但是其俊俏只是明星般冶艳的魅色,不论线条或轮廓皆不见思考的深度与数学性的正确,亦即缺乏睿智的表徵,也欠缺算哲博士照片上所见的端正额头与威严神态。

虽然能亲耳听到这个一般人无法聆赏的神秘乐团之演奏实属难得,但法水并非一味地陶醉其中。在乐曲的最后部分,法水发现有两支琴都装上了弱音器,只有低音弦发出高压似的声响,感觉上与其说是终止於天国荣耀的庄严终曲,毋宁说是来自地狱的恐惧与哀叹呻吟。

在抵达终止符之前,法水关上房门,向站立一旁的佣人问:「你总是像这样站在门边吗?」

「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佣人一脸自己也搞不懂的神情。

不过,法水却明白了个中原因。三人悠闲地走著时,他喃喃自语地说:「那扇门的确就是地狱之门。」

「那么,地狱是在门内或门外?」检察官反问。

法水深呼吸,用相当戏剧化的姿态说:「应该是在门外。那四人确实非常害怕!他们若非作戏,那就表示与我的想像有所吻合。」

镇魂曲的演奏在他们爬上楼梯时结束,接著有一段时间听不到任何声响,但是等三人打开隔间门扉,来到通向命案房间的走廊上时,共鸣钟再度响起。这次,共鸣钟演奏的是拉索(Roland De Lassus)的赞美诗(新约圣经大卫诗篇第九十一篇)

你必不怕,

黑夜的惊骇,

或是白日飞的箭;

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

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法水配合赞美诗曲调低声哼著,以送葬行列般的速度行走。乐音每反覆一次,音量就降低一些,同时,法水脸上也更添忧虑神色,等到反覆第三次时,乐曲的第三段几乎已经听不清楚,到了第四段,很不可思议地,乐声却提高了一倍,但是最后一段最终仍完全听不见。

「果真没错,你的实验成功了。」检察官推开之前上锁的房门,圆睁双眼说道。

但是法水却背靠正面墙壁,黯然凝视虚空中的一点。不久便自言自语似地说:「支仓,不能去拱廊的,易介被杀死在那里的吊盔甲中。」

检察官与熊城两人一听,忍不住跳起来。

啊!法水又是如何从共鸣钟的声音中得知尸体所在?

三、易介应该被夹死

法水虽然这么说,但他并未立即前往拱廊,而是绕过迥廊,来到与礼拜堂圆顶相接的钟楼楼梯下,召集所有员警,从该处为起点,由屋顶至墙廓上的了望塔为止,均加以戒备,监视尖塔下的钟楼。在距离二点三十分的共鸣钟响后仅仅五分钟,这里已形成连一只蚂蚁也跑不掉的严密包围网。在令人以为事件会因此宣告结束的紧张气氛下,所有的行动不但迅速,而且确实。然而,除非剖开法水的脑袋,否则仍无法预知他的行为动机。

但是,各位读者应该已经注意到法水的举止的确出人意表吧!先不论其结果是否正确,但仍可谓超越人类极限的一大飞跃。他听了共鸣钟的声音随即便推测到易介的尸体在拱廊中,但紧接著的行动却是将焦点集中於钟楼。不过,即使这样错综迷离,若对照其过去之举止——也就是他最初针对检察官的几项问题的回答内容,以及之后对总管田乡真斋的残酷生理讯问,还有后来他自己所说的反向思考——还是能发现一丝脉络可循。当然,其类似共变论的因果关系也当场得到另外两人的迥响,因而认为不必等真斋吐实,藉此机会就能解明令人震惊的真相。

可是,下完命令后,法水的态度却非常令人意外。他的脸上再度恢复黯然神色,闪动著怀疑般的错乱影子,接著在走向拱廊时,突然发出让两人惊异的叹息声。

「啊!我完全搞不懂!如果杀害易介的凶手就在钟楼,那么如此明确的证据就毫无意义了。坦白说,我是猜想凶手乃目前已知人物以外的另一个人,但是他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难道还有另一桩杀人事件?」

「既然这样,你为何拉著我们团团转?」检察官露出愤慨神色叫道,「你先是说易介被杀害於拱廊,但紧接著你却要全部员警监视目标以外的钟楼,这根本是毫无轨迹、完全无意义的转变不是吗?」

「没什么好惊讶的。」法水浮现扭曲的笑容回答,「问题在於钟楼的赞美诗。虽然不知道演奏者是谁,但乐声却逐渐微弱,终至无法演奏最后一节,可是最后竟然听到第四节的奇妙加倍音量(高八度)。支仓,这完全不符合一般性法则。」

「那么,能否请你说明?」熊城打岔。

法水眼眸里浮现异常的辉采。

「那简直就像恶梦,恐怖而神秘,绝非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法水最初的语气无比狂热,但却又逐渐恢复冷静,「假设易介一开始已非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然,几秒之后,我已确知这是很严肃的事实,不过如此一来,降矢木家的成员只剩一个负数。接著,一开始是由四位家族成员进行演奏,就算演奏结束后立即离开礼拜堂,却丝毫没有前往钟楼的时间。此外,从各方面而言,真斋应该都可以排除在外,所以剩下的可疑人物只有伸子与久我镇子两人。然而,考虑到共鸣钟的声音并非嘎然而止,而是逐渐减弱这一点,就无法想像两人同时在钟楼。当然,该位演奏者一定发生了某种异常状况,因为我们听到的赞美诗最后一节竟是高八度的声音。不必说,共鸣钟理论上绝对不可能发出高八度的声音,这么一来,熊城,钟楼里除了有一位演奏者之外,必须还有另一位能进行奇迹般演奏的魔法人物存在。啊!那家伙又是如何出现在钟楼呢?」

「如果这样,为何不先调查钟楼?」熊城诘问。

法水的声音里微微带著颤栗:「坦白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个高八度的声音里藏有陷阱——凶手故意、巧妙地暴露自我,使我不得不认为其中存在某种诡计。最重要的是,我完全无法了解凶手为何如此急於行凶!更何况,熊城,当我们在钟楼浪费时间时,楼下的四人几乎是毫无防备的状态。像这样广阔的宅邸内,到处都有隙可趁,很难加以戒备。所以就算我们对已发生的事无能为力,至少我希望能防止再出现新的牺牲者,也就是说,在两种念头交互折磨我的情况下,我必须拟定各种不同因应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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