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冶文彪作品清明上河图密码5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王守悫要他寻自家主见,这时,马良才似乎真的寻到。从此不但不再怕这孤独,反倒沉于其间,不可自拔。

他娘并不知情,从他满十五岁开始,年年催他去县里应试。可他先受了王守悫那些“主见”浸染,后又沉迷于那些孤情傲绪、放诞颓丧之中,下笔行文,自然流出一股鬼气,哪里能考得中?

他娘却说,不怕,你年纪还小,多考几回,自然便能考中。马良自家清楚,连王守悫那般有见地,考进了县学,都年年滞留外舍,不得升进。自己这等邪僻文字,更加无望。而且,看着王守悫年年激愤,却终难得志,他更是熄了仕进之心,也不愿去这条窄路上争挤。每年,只是为了让娘安心,他才去应付一遭。

王守悫被逐出县学、回到乡里后,马良原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一个朋友。然而两人聚到一处,王守悫事事都只认己见,又从来瞧不上那些诗人词家,将诗词视为末流闲伎。两人极难说到一处,便也渐渐疏远了。

这光阴比树上的叶子落得还快,一来二去,马良已经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从县里给他买了顶黑纱东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苏东坡,便戴了起来。无事时,穿一领白绢长衫,敞开前襟,常独自去田间河畔行走。风摆衣襟,口吟古词,眼望白云,觉着自己也是谪仙一流。

村里那些人都笑他读书读痴了,他却越发觉得自己高出尘俗,当然难合庸眼。他娘却不乐意,常为此和村人们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边吟着古诗,昂首阔步,走得正惬怀,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他认得,是住在村西头周家的女儿阿元,以前也遇见过几回,他都没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绿衫子,端着一盆衣裳,经过他时,瞅着他竟咯咯笑起来。他被那笑声惊动,不由得停住诗,扭头望去,见阿元双眼水亮,牙齿细白。初春天,风犹微寒,吹得她两腮泛红,异常娇鲜。而且,那笑容也没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赞。他心里一动,不由得停住了脚。

阿元竟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他斜对边,忽然笑着问:“你读的是什么?”

“李太白《将进酒》。”

“喝酒的诗?”阿元也停住脚。

“嗯…嗯。”

“我叫什么,你知道吗?”

“阿元。”

阿元听了,顿时羞笑一下,微一低头,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马良目光,慌忙躲开,又羞笑一下,随即快步走开了。马良心里又一荡,不由得回头望去,见阿元走得极轻快,绿莺儿一般。走了十来步后,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词》来,声音清泠泠的:“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郎何处去,郎言白云那边行。”马良一直呆望着,然而那轻俏身影转过河湾后,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见,连那歌声也渐渐消散。他心里一阵发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诗经·静女》中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自那以后,马良常常去那岸边,阿元也不时经过,见了他,不再说话,也不停脚,只羞一下,便低头快步走过。每次,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见了才罢休。有一回,阿元经过他时,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样物事在他手里,随即快步跑开了。他低头一瞧,是一颗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结不久,他也顿时想起阿元家院里有棵梨树,这颗梨恐怕是头摘的第一颗。他心头一阵狂喜,捧着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观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后,他将梨藏在袖子里,偷偷去厨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书桌上。但瞧着那鲜嫩嫩的样儿,心想阿元若是问我这梨甜不甜,我该如何对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鲜吃掉它。踌躇了大半天,夜里灯前,他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梨,又犹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还很酸涩,他原本也极怕酸,这时却觉得“酸”字极大不敬,忙从心里硬丢开。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边酸得撮起脸,一边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后,连梨核都舍不得丢,忍着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依然不肯丢掉,在碟子里摆成了一个“心”字,供在书桌上,坐在灯前,痴痴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称又去买书,跟娘讨了些钱,赶到县里,寻了一上午,最终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头嵌了两朵红纱团簇的梅花,瞧着极精细。他又买了张白绢帕子,将那簪花仔细包好,贴身揣在怀里,胡乱选了两本近人词集,而后急急赶回家。

次日便又到河边去等阿元,等到第五天,才终于等见阿元。他忙取出那白绢包,等阿元走近,慌慌迎上去,将绢包递了过去。阿元先是一愣,看了看左右,见附近没人,才接了过去,轻轻打开,望着里头那支花簪,呆了半晌,才抬起眼,那双水亮的眼里竟满是泪水。他顿时慌起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元盯着他,忽然开口,轻声问:“你真的对我有意?”

他忙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顿,才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这个。

“你若真的有意,就叫你娘赶紧去提亲。已经…已经有两家人来我家提亲了,我只…”阿元用手背抹掉泪水,最后丢下一句,随即转身跑开了,“我只愿你去…”

马良顿时怔住。这几年,年纪渐长,他不时也会涌起求偶之欲。但他娘却说等他考中了,再安排亲事。他一直也孤寂惯了,因而并没有介意。阿元竟开口要他去提亲。他茫茫然走到河边,怔望着河水,心里乱作一团。一来不知该如何跟娘开口;二来的确从未想过成亲之事;三来和阿元也只是路上这般笑一笑,并未有过何等情愫。

但是,一想到阿元那笑颜,尤其将才那双泪眼,他又极不忍不舍。思想了半晌,也理不出头绪,只得转身回去。到了家里,他娘发觉他神色不对,忙凑过来问。他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还是开口说道:“娘,我…我想…我想娶妻…”

“娶妻?”他娘顿时笑起来,旋即又止住笑,望着他叹了口气,“儿啊,你今年才满二十一,还早呢!你先安心读书,等今年去县里应过了试,娘再替你安排。”

他再开不得口,只得点点头,闷闷回到自己房里。第二天,他再不敢出门,更不敢去那河边候阿元。如此,过了三个月,到了试期。天不亮,他娘便催他起来,让他吃饱了饭,送他出村。还没走到村口,便听见一阵喧闹,像是哪家在迎亲。他心里一沉,忙问娘。他娘说:“是周家的阿元,嫁给王守悫了。等你走了,娘得赶紧去帮着送亲呢。”

他一听,心里顿时塌了一大片,黑茫茫,昏乱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说了声“娘,我走了——”,便疾步出了村子。走了很远,仍能听见那喧闹声。那声响如同重锤,一锤一锤,将他的心锤得粉碎。昏昏然走到县里,走进县学,答过试卷,走出来,回村子,来回四十多里路,他都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

走到村西头,一眼望见阿元家院墙上露出的那棵梨树,夕阳照着那枝叶,金耀耀的。树间垂了许多青梨,也照得像金果子。望着那些果子,他才忽然涌出泪来,快步钻进旁边一片芝麻地里,蹲在芝麻丛中,将脸埋在胳膊上,失声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马良绝了一切念头,不愿见任何人,尤其阿元和王守悫。每日,除了读诗,便是写诗。写的诗也越来越孤峭,比李贺鬼诗、郊寒岛瘦更加冷僻。他想自己恐怕真是生来孤命,来这世间,只为寂寂旁观。

唯有一件——阿元送他那颗梨吃剩的梨籽和梨把儿,他没舍得丢掉,又怕被娘瞧见,便用张纸包起来,夹在一册古书里。阿元与他,毕竟未有什么深情厚谊,连相识都算不得,他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寂寂过了两三年,有一天,他拿起一卷南朝诗集,读了几首梁陈宫体诗,其间词句绮靡浮艳,让他有些生厌,便丢到了一边。这几年读这些后世诗人,读得太多,让他忽而念及《诗经》。少年时,读《诗经》,一直觉得那是上古圣贤之语,让他始终有些畏退。这时想起其中一些句子,其实极深情质朴,像是田野间那些无名无识、自生自长的花儿。他起身去书架上寻到一卷《诗经》,书上积了许多灰,他正要寻帕子掸,却发觉这书册有些鼓凸,翻开一看,里面夹了个小纸包,已被压扁。他已忘记这是何物,打开那纸包一看,里头是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都已经干枯,在纸上留了些霉斑。

他顿时愣住,怔望了半晌,一抬眼,见桌上那卷《诗经》摊开那一页,是那首《静女》,一眼瞅见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他顿时想起那天新柳河畔,阿元身穿绿衫,端着木盆,轻快哼唱《柳枝词》的轻盈背影…猛然间,他像是掉进了冰水里,浑身一阵发麻生寒。又像是万物被一阵风吹散,心里一片空茫茫。

他也忽而明白,自己和阿元前后虽只说过匆匆几句话,并不深知阿元是何等性情心地。但阿元那笑容语态,就如《诗经》里头的那些好句,天然无饰,美好自生。他也并非只见过阿元一个女子,如此动情,却只有阿元一个。

想明白这一条后,他心里既酸楚,又有些欣慰。至少,自己鬼一般活到如今,总算在这世间寻见了一个能让自己心动之人。

那两三年,他极少出门,这时却极渴见阿元,忙包好了那梨核、梨把儿,重新夹进那卷《诗经》里,小心放回书架,而后,开了门,快步出去。他娘正在院子里理麻线,抬头一瞧,觉察他神色有异,忙问:“你去哪里?”他忙回敛神色,答了句:“随意走走。”随即出了院门,转头往西边走去。过了短桥,走到三槐王家的宅区,他有些惴惴,却抑不住想见阿元之心,便微低下头,穿进右边那条窄巷。快走到王守悫家门前时,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然而那院门紧闭,里头极静,只传出筛簸豆子的声音。他不敢停步,只偷偷瞅了一眼门缝,什么都瞧不见,只得继续向前,穿出那巷子,绕了一转,回到自家门前,却不想进,又沿着田埂,走到河边,来到和阿元初遇的那棵大柳树下,怅立了许久。

自那起,他每天都要出门,去那东村闲走一两回,却一次都没能见着阿元,反倒惹得三槐王家的人生疑,不住瞅他。有回还碰到王小槐,险些被那孩童拿弹弓射他一栗子弹。马良再不好去那边,便只在自家村西这边闲走,盼着阿元回娘家,能遇见一回。

如此候了几个月,他终于见着了阿元。那天,他正在短桥边朝村东张望,有个年轻妇人从王守悫家那条巷子出来,模样虽有些不一样,他却仍一眼认出是阿元!他的心顿时咚咚狂跳起来。

阿元穿着件半旧绿布衫、蓝布裙,提着个竹篮,人瘦了许多,步姿身形也拘谨了不少。她微垂着头,眼睛一直瞅着地,并没有留意到马良。马良见她要走到桥这边时,有些发慌,忙避过几步,走到沟边,装作看沟水,眼睛却一直偷瞅着阿元。阿元走到桥边,一眼发觉了马良,身子似乎一颤,脸上露出慌意,忙将头垂得更低,匆匆过了桥,往自己娘家快步行去。

马良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随即也发觉,这背影再不是当初那背影,这阿元也再不是当初那阿元。

闷闷回到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原先,他母子两个难得说多少话,说也是母亲说,他只是听,偶尔应答一两句。那天晚饭时,他尽力装作无事,先说了些不相干的事,而后小心问到阿元。他娘并没发觉,随口说:“她家只是四等户,能嫁到三槐王家,又是三等里头的上户,命也算极好了。虽说夫家如今人口多了,一百五十亩地有些吃紧,吃饭穿衣仍不愁。丈夫王守悫又是县里的书手,一个月至少也能得三贯钱。一个妇人家,丈夫得靠,衣食有着,还能求啥?只是那个王铁尺规矩多了些,事事都管束得严。但她只要谨守住妇道,严不严,与她也没多少相干…”

马良听后,却立即想到,以王铁尺那森严礼法,那个家被他管制得囚牢一般,阿元嫁过去,自然处处受拘限。王守悫又是个一意孤行之人,恐怕也不会顾惜体贴。如此一想,他越发疼惜阿元。但再疼惜,阿元也是他人之妇,自己又能如何?虽知无可如何,他却再难释怀,反倒郁结出百般愁叹。每天写几首忧懑诗,而后出去闲走。

此后,他又遇见过几回阿元,阿元却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碰到他目光,也急忙躲闪开,从不敢多瞧一眼。他却发觉,阿元那怕惧里其实藏着情意,而那情意深处,则藏着一颗缺疼少怜的孤寂之心。

爱慕之情,一旦生出怜惜之意,便越发无可抵敌。他甚而开始觉得,自己生是为阿元而生,血为阿元而热。

见过几回后,他也渐渐摸到一个节律——每到月底,阿元都要回一趟娘家,住一两天。只要回去,都要去河边,给父母洗衣裳。他便不再在桥边村里候阿元,而是等在河边,却不敢靠近,只在河岸上,远远地偷瞅。阿元也迅即发觉了,渐渐不再那般怕惧,路上撞见时,虽仍不敢瞧他,脸上却微微泛起些红晕,嘴角露出一丝笑。那一瞬,如同枯柳萌芽一般。他发觉,原先那个阿元并没有死,只是被层层囚困了起来。

一年他能见阿元十二回,逢到大节,还能多见一两回。他便为这逢面而活,每个月都苦等苦盼。他娘见他始终考不中,也渐渐灰了心,开始替他寻媒说亲。他却把话咬死,说考不中决不娶妻,否则就像三槐王家王荡那两个哥哥,投河自尽。他娘被他的话语吓到,再不敢说提亲的事,日日去村头河神祠,求拜他早些考中。

他则得了痴症一般,心念全在阿元身上。一晃便过了五年,他一共见过阿元六十多回,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两人离得最近时,也至少隔了几尺。这几尺如同一道无形之渊,恐怕到死也迈不过去。

他没想到,去年十月,他苦等到月底,中午又到河边候阿元。过了午,阿元才来,却没有端衣盆,而且,在几十步外停住脚,望了他一眼,似乎挂着些笑,却又有些慌怯,随即折到田埂,朝田间那棵大柳树走去。他顿时愣住,定定瞅着。阿元走到那柳树下,树的一边卧着头牛,另一边是间看田的小草棚子。阿元走到那棚子边,左右看了看,朝里望了望,而后回过头又向他望过来,微招了招手,随即推开柴门,钻进了那棚子。

这时日头高照,四下里都不见人影,只有远处矮田里一个人在驱牛犁地,还被草丛遮住,只露出个头影。马良连咽了几口口水,手脚都在发抖,迟疑了片刻,再不管其他,忙大步沿着田埂,急急走到那棵大柳树边。树下那头牛双角涂红,拴着根旧红绸,卧在那里,鼻唇掀动,正在反刍。四周静极,他放慢脚步,小心走向那草棚,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刚走到棚子边,那牛忽然轻哞了一声,惊得他一哆嗦。可一眼瞧见棚子里露出阿元的绿旧布衫,他血往头涌,再顾不得怕,忙快步过去,钻进了草棚。

棚里铺着张草垫,阿元靠着棚壁,缩坐在角上,脸上有些慌怯,眼中却闪着亮。棚顶很矮,直不起腰,马良半弯起身,望着阿元,心跳个不住。“把门带上。”阿元轻声说。他忙将那扇柴门拉过来掩上。棚里顿时暗了,壁缝里透进来一些光,一道道斜照着阿元。她脸色原本有些苍白发暗,这时却泛起红、映着亮,加之目光又羞又怯,犹如初嫁新妇一般娇鲜。

周边异常寂静,两人只隔了两尺多,马良都能听见阿元轻微却急促的呼吸声。他半跪在草垫边上,用右手撑住身子,望着阿元,身子一直微颤,却一动不敢动,心跳得恐怕阿元也能听得见。

两人对望半晌,阿元微微侧了侧身,忽然伸出右手,轻轻按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背顿时一阵柔暖细滑。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与女子肌肤相近,心头一阵甜颤。他忙坐到草垫上,腾出左手,一把盖住阿元的手。阿元也轻轻一颤,脸颊越发晕红,眼里醉悦闪动。他心里猛颤,翻转右手,将阿元那只手合捧在掌心,小心轻抚那小小手背、细细手指,指肚传来一阵阵激流直穿心底…

可就在这时,棚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一起定住。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极轻快,似乎是个孩童。很快,便到了棚边,阿元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两人互相惊望,一动不敢动。幸而脚步声在牛那边便停了下来,马良心想,恐怕是来牵牛的,只能屏息静待。过了一会儿,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往回跑开了。马良正要松口气,外头却猛响起孩童叫声:“火牛儿跳,火牛儿跑,烧熟尾巴自家咬!”随即,一阵烟火味传了进来。

“王小槐?”阿元忽然低声说,眼里满是惊怕。

马良知道王小槐顽劣异常,王家合族都怕他。他在外头叫嚷,一旦引了人来便糟了。而且,将才他在棚边,难道瞅见里头了,才有意这般叫嚷?得赶紧离开才成。他正在慌忙想主意,那头牛忽然哞叫一声,雷鸣一样,惊得他们两人一起哆嗦了一下。那牛继续哞叫个不停,并在外头狂奔起来。

马良越发慌张,必须赶紧离开!可这时自然不能从前头出去,慌急之下,他伸腿用力踢向那棚子后壁,后壁是用荆条、芦秆编的,已经发朽,被他踢出个大洞。他忙低声对阿元说:“你先走!”阿元也慌张之极:“可王小槐…”“先莫管他,我来料理,你低下头,莫要让人看到脸。”

阿元忙从那个破洞里钻出去,低着头,沿着后面田埂,急慌慌地走了。马良也想逃走,可自己跟出去,万一被人看到,阿元名节便要毁了。他只能趴在破洞边,望着阿元。那头牛仍在外头狂哞狂跳,扰得人心惊肉跳。阿元一路跑远,似乎并没被人发觉。马良这才松了口气,低头钻了出去。正要站起身,却听到一阵嘎吱吱的声响,抬头一瞧,棚边那棵高柳竟剧颤个不停,最后竟歪斜过去,重重栽倒,震得马良险些摔倒。

他忙转身惊望过去,大柳树横在前头那片田里,树根底下露出一个深坑,树顶梢则直压到对面的田埂。田埂上竟有个人,站在那里,失了魂一般,大张着嘴,惊望着大柳树。而树身下传来牛的哞叫声,那头牛正被柳树砸倒,躺在田苗间,踢挣了一阵,便不动了,也再没了声息。

这时,一个人从旁边疾奔过来,是郑五七。马良这时才想起来,那头牛是郑五七的。他一低头,见那树坑边泥土里落了颗栗子,再一想阿元将才所言,那孩童恐怕真的是王小槐。那棚子壁板并不严实,王小槐将才在棚子外待了好一阵子,不知有没有瞅见我和阿元。

他正在忧心琢磨,郑五七已经跑了过来,看到自己的牛躺倒在树下,他慌痛之极,眼眶几乎瞪裂,一把抓住马良:“我的牛!我的牛!谁做下的?”

马良胳膊被他攥得几乎疼出泪来,忙高声说:“王小槐,将才王小槐在这里用弹弓射你的牛,又放火烧牛——那里还落了颗栗子——”

马良没有料到,后来,王小槐竟被人烧死。其间他再也没有见过阿元。直到那天相绝陆青来驱邪,村里众人都去王小槐家门外围看,连他娘都凑了过去。马良正坐在家里发呆,忽然听到外面敲门,他出去开门一看,竟是阿元。

阿元满脸慌怕,急急问他:“你是不是跟郑五七说,他的牛是被王小槐害死的?我回去后,想了许久,那天那孩童声音,乍听着有些像王小槐。可…我怕是听错了。王小槐死了,前几天我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怕是怨我错指认了他…京城相绝正在驱祟,你能不能替我进去问问?”

马良自己其实也在疑心,他忙点头答应。阿元望了他一眼,要说什么,却微一犹豫,并没说出口,随即转身,匆匆回去了。马良望着她纤瘦背影,不住回想她最后那一眼,其中有感念、不舍、内疚,此外…更有一些伤别之意。想到“伤别”,马良心里顿时一凉——阿元恐怕再不会与他有何瓜葛了。而他,也只能放手。

他是以诀别之心,去见相绝陆青的。陆青与他年纪相仿,神情间隐隐透出一些寂寞,恐怕也是一颗孤魂,无处栖止。陆青注视他片刻,徐徐言道:“你之卦属观。身居于此,心逃于彼。冷眼看世,孤情难寄。偶逢其欢,却失其魂。旧径难寻,新途茫茫…”他听着,既无比受用,又有些黯然。及至听到陆青教他那句话,心魂更是一惊:

“只身世间过,为君一留情。”

第三章 噬嗑

夫不能以德相怀,而以相噬为志者,惟常有敌以致其噬,则可以少安;苟敌亡矣,噬将无所施,不几于自噬乎?

——苏轼《东坡易传》

郑五七看到自己那头牛被压死在柳树下,肝都要痛裂。

他家是五等户,祖上传下来十二亩田。若是上田也罢,三亩地还能养一口人。他家这地却在石洼边上,虽经几代人垦殖,却仍旧薄劣。上田一亩地能收两三石麦,他家却至多只能收一石半。一年不足二十石。

别人一顿吃一升粮,一家五口,一年三十石粮足够。他却生来食量大,一顿一升才半饱,娶的妻、生的儿偏也是大肚皮,加上父母,他家一年至少得四十石粮。活了近四十年,他却似乎从没饱足过一顿。

除了口粮,还得穿衣,得买盐醋,得修造农具。冬衣三年一换,夏衣一年一身,每年至少四匹麻布,将近四石粮;斤盐斗粮,一年三斗盐,加酱醋又得一石粮;每年修造农具,至少得用去一石粮。

他家地虽少,却是主户,得缴田税。税是十分之一,每年给他定的是粮一石三斗,绢一匹。若是仅这些,倒也罢了。除了田税,其他各样的杂税多得记不住,鼠雀耗一石别输二升、运粮脚钱一百二十文、仓耗钱二十文、斗面加耗润官钱三十文、义仓粟一石八斗…此外还有修房的木税钱、蒿钱、鞋钱、丁盐钱、身丁钱、孩童挂丁钱…各样杂变加起来,比田税还多,十分之一早已过了十分之三。

因而,他至少得再佃四十亩地。但家中只有他和父亲两个劳力,种三十亩地便已吃力。又得租人的牛,一头牛顶两个劳力,才能种得了五十亩地。乡里佃地,惯例是五五分成,租牛又得加一成。幸而,他佃的是三槐王家王析的田,王析号称“王佛手”,心最善,他家养有牛,连牛带田佃给郑五七,只收取五成五分。

如此,郑五七一家才勉强过活。

每天除了尽力做农活儿,郑五七极少抬头看看天、想想事。只有秋收过后,把冬田理好,该烧的烧,该种的种,该施粪肥的施好,他才能直起身子,缓口气,也才觉着自己是个活人。可这时,人也早已累得说不出话,想不来事。

冬日没了农活儿,他也常独自去自家田间,瞧瞧那片雪埋冰冻的地,心里既亲暖,又有些悲辛。这田地让他活命,可他的命又全都耗在这田地里。年画上时常会见到一条蛇,自家吞食自家的尾巴。郑五七觉着他和这田地,便像是那条蛇,田是蛇嘴,他是蛇尾,不住地吞,不住地吞,从没有个饱,也似没有个尽头,除非到死。等他死了,儿子又要被这田不住地吞。儿子死了,又是孙子、重孙…

这么活一场,到底是为哪般?

他答不上来,只觉得心里闷堵着,比田土还深重。正是这闷堵,让他时常憋着一股愤气,胀在胸中。别人稍一触碰,便会爆开。一旦爆开,便忘了一切。与人殴斗起来,连命都不要。可每回发过火后,他又暗地里后悔。自己从没想过要伤人害人,可回回都无能为力——只因为穷。

这个“穷”字像个铁箍,不但勒住人的手脚,更死死勒住人的心。让你抬不起头,说不起话,行不起路,时时处处都缩着、憋着、忍着。勒困住,并不罢休,它还张开冷牙利口,不断吞咬你。不噬尽你血肉,决不停口。啃到你只剩净骨,再挣扎不动,才会丢到一边。

郑五七被这个“穷”字足足憋困了三十多年,心里那闷堵才总算宣敞开——他有了自家的两头牛。

哪怕儿子出世,他也没这么大欢喜过。儿子出世,家里又添了张吃饭的口。而这两头牛,却能让他从那铁箍里松解许多。何况这乡里,有两头牛的人户,并没有几家。自从有了这两头牛,他顿时觉着天开了一般,而且这天是独为他开。

他原本极难得笑,可只要看到那两头牛,嘴顿时便会咧开,胸口总会一热,像是饱喝了一大盆甜饴。这两头牛,他爱到极处。牛饥渴,比自家饥渴更要紧。牛若略有些疲病,他心疼得被割了一般。因而,从不敢让牛劳累。

夏天,他五更初便起来,趁日头未出,天气凉爽,让牛耕作。这时牛力健旺,半天能胜过一日之功。等日头高了,只要见牛热喘,他便马上让牛歇息。天冷后,则一直要等到日头出来,晒暖牛背,才肯让牛耕作。傍晚,寒气一起,便让牛回栏歇息。

家里牛栏,他命儿子每天清扫干净,一点儿粪迹都不许瞧见。喂牛则都是他自家喂。青草茂长时,他先让牛饮过水,而后才让牛恣意饱食,这样才不腹胀。到了夜晚,还要斩碎新草干稿,和匀了,让牛再补一顿食。春天,旧草腐了,新草还未生,他只拣晒得干爽的洁净干草,细细斩碎,和上麦麸、谷糠、豆子,让牛吃得饱足。到了冬天,他用芦席秸秆,将牛栏封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一丝寒风吹进去。每天早晚都亲手煮草糠豆麸,熬成稠粥饲牛。因此,他的两头牛养得皮毛润泽、血气旺壮,全村没有哪家能比。

去年入秋,收了麦后,他打算再种些麻。那天犁地时,他发觉其中一头牛瞧着有些虚乏,不知是否着了病。他忙卸了犁,将那头牛拴到那棵大柳树下,让它乘凉歇息,谁知竟被压死在柳树下。

看到那头牛躺在柳树下一动不动,那一瞬,他能将世上所有人都杀掉。他一把抓住呆立在田边的马良,疯了一般问他,是谁作的这孽。马良说出“王小槐”三个字后,他却浑身一软,顿时没了气力——这两头牛,原就是王小槐的。

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买头牛,可一头牛至少得六贯钱。每年缴过田税和佃租,剩的口粮只够他们一家五口活命,便是几文钱,也得攒很久。他那大嘴浑家知道他这心愿,夜夜勤苦织布,每年除去官府税绢,能多织一半匹。他便将这些多的绢卖了攒起来,存在一个罐子里,一文钱都舍不得动。一直攒了八年,直到去年开春,终于攒齐了六贯钱。

那六贯钱穿起来,快有三十斤重,他用袋子背着,一路欢欣去县里买牛。可到了牛市一问,牛早已涨了价。六贯钱只能买头小牛,能耕作的,至少得八贯。若是买头小牛回去,一年粮豆饲料就得增加两三石,他家实在没有余力租一头耕种,又养一头待长。

郑五七站在牛市的围栏边,望着里面那上百头健牛,心里酸苦之极,几次泪要涌出,都强忍住了。正在愁叹,却见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走了过来。王豪原本只是来闲逛,却被那卖牛经纪一番甜话说动,打算买几头回去,但那天没带仆从,便说改天再来。那经纪哪里肯放跑了这宗大买卖,说自己寻人替王豪把牛送回去。两人你推我让,绞缠起来。

郑五七在一旁听着,忽然记起自己租的王佛手家那头牛已经有些衰老,正在犹豫要不要转租别家的。他很少巴附人,尤其是王豪这等豪富,从来没到近前说过一句话。但想着若是上前出出力,王豪或许会减些租钱,他便鼓了口气,走到两人跟前说:“王大官人,我也是皇阁村人,我替您把牛赶回去。”

那经纪一听,大喜,忙谢过郑五七,一鼓作气,说服王豪,定了买十头。最后那经纪又补了句:“这位老弟,你买牛的钱不够,自然是要租人的牛,不如租王大官人的。王大官人最体恤穷民弱户,租钱不会多要你的。王大官人,您说是不是?”

王豪笑着问郑五七:“你真要租?那我再多买一头。”

那经纪一听,忙借水推舟:“自来好事须成双,王大官人不如添买两头,都租给这老弟,也是您一番恩德。”

“成。”王豪笑起来,转头见郑五七面露难色,便说,“莫怕。你替我赶牛回去。今年,我这两头牛只收你一头租钱。”

郑五七听到王豪随口便添买两头,已惊得大张开嘴,旋即又听到让他租两头,顿时慌起来。可未及开口,王豪竟又说出这话,他更是惊得说不出话。自生下来,他过的便是一文钱咬牙必争的穷紧日子,哪里见过这等阔绰,而且这阔绰竟如天降一锭大银,砸进他怀里。

直到吆喝着那十二头牛回到村里,送至王豪家院门前,王豪跟他说:“两头牛你先牵回去,我有些乏,今天先不签借契了,明天你再来。”那时,他才敢信,竟是真的。

然而,把牛牵回去后,他父亲一问缘由忙说:“这些豪富人哪里会这么善心,莫不是在欺你?等明天强要两头牛租钱,他家里庄客都上百,你哪里能分辩得清,赶紧送回去!”他一听,顿时怕起来,可若立即送回去,王豪若真要讹诈,一样也说不清。一家人商议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才好,只能等到第二天再看。

到了第二天,他牵着两头牛来到王豪家门前,却见一队车马停在那院门前,马上人都身穿锦衣,一瞧便贵盛无比。听一旁人说,竟是宫中的贵人,他哪里敢靠近,忙牵了牛回去。次日再去时,看院仆人却说王豪得了急症,未等他开口,便将他撵走。后来,王豪病情越来越重,竟不治而亡。

那些时日,王豪家乱作一团,谁都不晓得他租牛这事。之后,王家只剩王小槐一个幼童,更无人来过问。郑五七先有些惴惴,等了两三个月,见真的无人来问,这才渐渐放了心。

他用朱砂将牛角涂红,又裁了两条红绸,拴在牛角上,开始跟邻居们说这是他自家买的。邻居们自然有些起疑,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过了半年,他心里越发安实了,已渐渐忘了这牛的来由,只当作自家买的。

直到去年十月,他正在田里驱牛犁地,王小槐忽然跑过来说:“我想起一件事,我爹生病头一天,买了十二头牛回来,那时我就在院门边。你牵走了两头,我爹说第二天再签租契,你再没来过。你这条油狗子,想讹我家的牛?”

他一听,慌得险些栽倒。王小槐又说:“你若要买,把钱拿来。若要租,把欠的租钱交来。你这穷骨头,自然没钱买,连租钱恐怕也拿不出。我爹说要恩待穷民,今天我就不逼你了。等你这地里麦子收了,老实把租钱给我送去,若不然,告你到官府,把你那两根穷骨头打折!”

郑五七只松活了一年,又被那穷箍子陡然箍了回去。王小槐走后,他瘫坐在田头,呆望着那两头牛,一时间,甚而想和这两头牛一起死掉。

愁闷了几天,其中一头牛竟被柳树压死。他想:这恐怕真的是命,无论你如何挣,都要把你拉拽回来。

他呆望着那株栽倒的大柳树,树下那头牛,还有那两大片田。两片田里都种了冬葵,才起苗不久,却被牛踩得七零八落,心里也糟乱作一团。王小槐恐怕是为了作践他,才放火烧牛,回头又来跟他讨要牛钱。

他正在焦苦,身后一个人大叫着奔了过来:“我的田!我的田!”

他扭头一瞧,是这片田的田主何六六。何六六看到自家的田被毁成这般,顿时哭起来。郑五七先并没有闲心余力去瞧何六六,但望着那田,忽然想到,何六六比自己要穷许多,是客户,家里一寸田都没有,这块田是佃来的,田被踩烂,他一家的命也被踩烂。想到此,郑五七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得有人去跟王小槐拼命。

他忙过去对何六六说:“是那个王小槐做下的。他烧了我的牛,让牛去踩你的田。”

何六六后来做了些什么,郑五七并不知道,但王小槐真的死了。听到王小槐的死讯,郑五七心里才真的松了口气,至少一头牛是真的归了他。

然而不久,王小槐开始闹鬼,郑五七家里落了许多栗子。

他慌慌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微皱起眉头,注视他片刻,眼中既厌又怜,冷声说道:“你之卦象为噬嗑。穷凶生狠,艰窘生贪。难怀其德,只嗜其利。心卑无勇,行劣多诈…”听得他又怒又怕。陆青解罢,又教他清明到汴京东水门护龙桥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不知真假,却不敢不去。那句话则更是让他胆寒:

“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第四章 贲

贲者,饰也。物之合则必有文,文乃饰也。

——程颐《伊川易传》

何六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

他只知道,这等情形下,自己只能哭。

他已经三十三岁,却时常哭。苦时哭,难时哭,怕时哭,慌时哭…这哭让他被许多人鄙弃、嘲笑。但不哭,也不会有几人能瞧得上他,更不会有人礼敬他。

他家已经至少穷了五六代,代代都是客户,没有一寸自家的田,只有三间草房,也年年修补年年坏。这么穷,照理不会有妇人愿意嫁,他家男丁却代代都能娶到妻。虽说娶的都又穷又丑,但毕竟是个妇人,总比那些抱着砖块当枕头、孤老到死的佃户帮工强许多。

这其中,有一个传家秘诀:示弱。

人人都好争强,他家却不怕示弱。许多如他一般穷的孤汉子,从不敢想娶妻。即便壮起胆子,去人家说亲,或被嘲,或被骂,便埋着头逃回来,再不敢起这个念。他却不怕,你骂一回,我去三回。这家不成,再换三家。每去一家,他都要哭许多回。哭得多了,他便知道何时该湿眼,何时该颤嘴皮,何时该把泪放出来,何时该号啕…

人都说哭最不济事。他却知道,自家手里只有一把馊瘪的种子,绝没有办法去讨寻一些好种子,那便只好把这些馊种子撒进田里,里头总有几颗能生出芽苗来。眼泪于他,便是馊种子。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见不得人哭,会被他哭得软了心肠,甚而觉着这般会哭的人,心一定不坏,便会把女儿嫁给他。

不但娶妻,这哭在其他地方,也让他讨得许多便宜,避开了许多险难。

最紧要的是,他并非全然假哭。从生下来,便时时处处都艰辛,极少有松活的时节。每一天的诸般苦累艰难,都足以让他大哭一场。他觉着,自己生来恐怕便是为了来这人世哭。

尤其看到自己辛苦种的地,才生出苗,便被大柳树压坏,被牛踩烂,哪里能忍住不哭。当然,他不只哭这个。

他哭,也是哭给旁边的马良和郑五七看,好教他们不要起疑,更不能让人发觉——这地是他瞒骗来的。

原先他一直佃的是别家的地。后来听人说,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为人极爽阔,佃他的田,少交一半石租,王豪从来不计较。于是,他便去求王豪。王豪却说自家的地全都佃给了别人,没有闲地。他一听,便哭了起来。

他知道,面对这等爽阔人,哭的时候,身子得微微缩抖,像是又饿又病,只剩最后一口气,却仍强撑着;眼泪得有,但不能落下来,这样才更让人动心;哭声也不能大了,会惹人烦躁,得又细又颤,像是蜘蛛费尽气力才织成一张网,却被寒风吹散,只剩最后一根细丝在风里摇颤…最难的是,哭得既要极弱,又得让王豪听到,还得传到他心底。这等哭声不能从嗓子里发出,得把声气凝成一股细线,沿着鼻窦,牵引到脑顶,而后一丝一丝,断断续续往外发出。

这功夫,他练了许多年才练成。王豪听到,果然有些恻动,重叹了口气说:“嗐!我便买块田佃给你。”

眼前这片田,便是王豪几天后买下,佃给了他,租子只收三成。

租契签好才几个月,王豪便病故了。他听到死讯,还奔到王豪家,那些仆役不让他进去哭拜,他便跪在院门前,磕着头大哭了一场。

春天他耕垦播种,到了秋天,他收了麦子,并没有去交租,等着王小槐来催。王小槐并没有来。活了三十三年,种了二十多年地,头一回,他自己种的粮,全都收到了自家的袋里。

他心里暗暗窃喜,到了十月中旬,地已起冻。他见邻田不肯让地闲着,在种冬葵。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种,将地耕了三遍,高高兴兴撒了种。葵自古便是五菜之首,这时种下,雪下保泽,开春便发芽。到三月初,叶子便能大如钱,摘了拿去县里卖,一升葵叶抵得上一升麦。可这田偏偏被踩得稀烂,而且是王小槐烧惊了牛、作下的恶。

难道王小槐其实已经察觉了?何六六不敢想,只能哭。

  如果觉得清明上河图密码5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冶文彪小说全集清明上河图密码5清明上河图密码4 : 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清明上河图密码3: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清明上河图密码2清明上河图密码: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人皮论语,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