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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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坎

坎,险也。

夫苟以险为心,则大者不能容,小者不能忠,无适而非寇也。

——苏轼《东坡易传》

杀姜团儿子的,是鲁大。

鲁大也是那通渠差事的八人之一,今年二十九岁,家里只有二十来亩地,上头一个老父亲,下头一个六岁的儿子,一家四口紧巴度日。三间旧茅舍,就在姜团家后边,只隔着条窄路。

那天从大保长莫咸那里回来后,鲁大心里暗暗琢磨,全村人苦求过许多回,王豪父子却始终不让开渠引水。这便是他不讲仁,我何必谈义?大保长说得极在理,杀了王小槐那贼猴儿,引过水来,不但自己家田地得救,全村一百多户的水困都能得解。一条小命,换百十家安宁,老天自然也赞同。

虽说当年得罪了王豪,却也出于无奈,那是天老爷不给活路。那年,连着下了三天大雨,大水漫过王豪家那大水塘,沿着那条水渠往望楼村这边冲过来。鲁大、窦好嘴、姜团他们几家的田在最西头,水冲过来,先淹的便是他们。那天他们几家人冒雨站在那渠口边,眼看着水越来越大,自家田里水已经漫出了田埂,若再不止住,庄稼便全被冲坏。大家正在焦急,窦好嘴高声叫道:“得把这水渠堵死!”众人听了,都没工夫细想,便纷纷执铲抡锸,挖泥填土,又急找来些麻袋、竹筐,装满土石,费尽了气力,才终于将渠口填满,又将边上田埂垫高,水总算被挡住了。

只是,洪水倒灌回去,将王豪家东边那一大片田地全都冲毁。那时,王豪出门行商,几天后才回来。那些田地的佃客全都去哭诉告状,王豪免了那几十家佃客的租子,一怒之下,召集他们一起把那水渠填死了。

从那时起,望楼村便断了水,村里人纷纷抱怨他们这几家堵渠的。鲁大当时恼得放声大骂,村里那些人全都围过来和他对骂。他一张嘴哪里敌得过那几十张嘴,他吼哑了喉咙,声都发不出。那些人却不依不饶,像是错全由他一人做下,全忘了若不是堵住了那渠,大水冲毁鲁大的田后,便是他们跟着遭殃。

鲁大原先就听过善事做不得,直到那回才真算透底领教,自此发狠,再不做任何一件善事。

如今田旱得那样,得火急开渠引水,这一年庄稼才保得住,否则一家老少只有等死。不过,这等杀人的事,鲁大却不敢做,也绝不愿做。虽说大保长许了那些钱财,可人命关天,多少钱财能买来一口活气?我杀人抵命,你们全村人得水享福?天底下没有这等癞道理。这回我也学那起奸顽,等着另七家做成这事,开了渠,好灌田。

因此,他并不着忙,诸人各自散后,他和邻居黄牛儿一起回去,准备牵牛驾车去驮水。那牛还是租大保长家的,一年两斗麦,不能白闲着。他家在姜团家后头,刚拐过窦好嘴家后墙,就见自己父亲站在院子外,在修篱笆墙。鲁大一眼便瞧破,父亲哪里是在修篱笆,不过是抓住根竹棍假意在摇戳,眼睛却不时睃瞅着隔壁的孟大娘。孟大娘正站在自家门前,拎着一件袄子,拿根短棍在打灰。鲁大的父亲鳏了许多年,这般年纪了,却仍贼心不灭,略得些空儿,便去撩骚人家寡妇。惹得满村人都鄙笑他,让鲁大时常羞臊之极。

孟大娘是黄牛儿的娘,年纪与鲁大父亲相当,也是五十出头,寡居多年,家里却有六十来亩地,儿子性子又粗蛮,哪里肯睬鲁大父亲?鲁大父亲却有股百折不回的韧性,多少年了,都巴望着能和孟大娘成好事。

鲁大瞧见父亲又这么露丑,忙大声咳了一声。他父亲听到,忙低下头,将那根竹棍用力杵了杵,随后自言自语:“修牢实了,野狗子再钻不进来了,歇歇——”说着又睃了两眼,见孟大娘始终没扭脸瞧他,便讪讪笑着进屋去了。鲁大忙和黄牛儿道声别,跟着父亲走了进去,低声抱怨了两句。父亲却板起脸说:“忤逆儿,谁家儿子这么说自己的爹?”鲁大怕隔壁听见,不愿多缠,便转身出来去牵牛。牛圈里堆了许多牛粪,他拿过铲子去铲粪,却听见前面窦好嘴的浑家哭嚷起来。他听了不由得笑起来,恐怕是为那杀人开渠的事,窦好嘴的浑家齐氏精得鬼一般,哪里肯让丈夫去做这等冒死蠢事?

把牛粪铲净后,他才牵出牛,架好车,正要拉出门,浑家刘氏从旁边那半间矮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盆才蒸好的热豆子出来晒,六岁的儿子跟在后头,手里抓着热豆子在嚼吃。浑家凑过来问:“大保长唤你去,说了些啥?”他这浑家心极小,豆子大的事都能硌得她几夜睡不好,鲁大随口应了句:“没啥,不过是问那水渠的事。”

“他为何要单单问你们几个?”

“还不是当年那起烂事?”

“他还记着?”

“你都记着,他能忘了?”

“前头齐嫂在哭啥?”

“我又不是她枕头边的虱子,我哪里知道?”

鲁大不愿多说,吆喝一声便要走,刚出门,却一眼瞧见姜团家后院鸡圈里一只母鸡屁股下头滚出一只鸡卵,那母鸡随即起身,高声叫起来。他不由得停住脚,瞧了半晌,都不见姜团家有人出来捡那鸡卵。那后院篱笆门又虚掩着,他左右瞅瞅,见孟大娘母子都关门进去了,窄巷子里没一个人影。他忙放下牛绳,悄悄打开那篱笆门,蹑脚走了进去,扒着鸡圈木桩,探手进去,抓过那只鸡卵。才要直起身,却听见屋子里传来关门声,随即是压低的说话声。那屋子是姜团夫妻的卧房,后窗正对着鸡圈。

鲁大听着那声气有些诡诡秘秘,见左右仍没有人,便悄悄跨过鸡圈矮篱,蹲到那窗根去听。里头声音虽压得低,却仍大致听得见。姜团夫妻在说王小槐那木匙的事。鲁大听了,心顿时怦跳起来,他忙轻步离开那里,挽着牛车,出了巷子,沿着小土路,往睢水行去。

他边走边赞叹,窦好嘴夫妻两个果然心思最活,竟想到这主意。王小槐那木匙他也听说过,若得了这木匙,自然能迫那只小猴子听话,不但能通引渠水,还能轻巧得那一百八十贯钱,每年还能免去田税。只是不知窦好嘴夫妻如何能得着那木匙。

鲁大原本全没想过那些赏钱,这时不由得馋起来。馋得口都有些渴了,他手里一直捏着那只鸡卵,便在车辕上磕破,仰头饱饱吸了一嘴,虽略有些腥气,却极爽畅。他家里那几只鸡产的卵,全都攒在一处,拿去草市卖钱换盐醋。除非不当心磕破了,才蒸一碗,一家人分吃一回。浑家嫁过来后,鸡卵全都由她照管,她极小心,从没破过一个,因而鲁大已经六年多没吃过鸡卵,几乎已忘了这滋味。

他含着那卵汁,舍不得一口吞尽,慢慢品咂着,心里算起账来:一文钱一颗鸡卵,一百八十贯钱,能买十八万颗鸡卵,一天吃十颗,一年三千六百,十年才三万六千,十八万颗能吃…他再算不过来,但知道恐怕半辈子也吃不完。人若一天能吃十颗鸡卵,哪里还需粮食?能如此过半辈子,也抵得过那些豪富了。

他越想越馋,再走不动。若有了那一百八十贯钱,还运哪般水、灌哪般田?买二十多亩上田,加上家中那二十多亩,一起佃出去,便可坐着收租,天天吃鸡卵——他牵转牛车,急赶了回去。其他活计全都丢下,天天绕着窦好嘴家房子转,时时盯着窦好嘴一家人动静。

他浑家心细,迅即发觉他有些不对。夫威他还是有一些,尤其这等大事,他忙瞪起眼喝骂了两句。浑家不敢再多问,只好碎碎叨叨低声抱怨。他父亲也有些察觉。不过这些年体力渐衰,越来越怕他,一声不敢多问。鲁大再无其他搅扰,只一心盯看着。

窦好嘴天天照旧运水溉田,去几里外照料另一片庄稼,丝毫不见异状。齐氏却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赶往皇阁村,那沿路都是田地,没有多少遮挡,鲁大没敢跟去,心想:她远房表妹虽说是王小槐的厨妇,有法子弄到那把木匙,却也不会这么快当,至少也得跑两趟。于是,他便到村西头自家田里,装作锄草理秽,一直远远瞅着。田里那些麦苗两天没饮水,越发悴萎,手拂过去,都发出了枯叶响声。他心里越发焦痛,不住伸着脖颈朝王小槐家张望。这里虽能一眼望见那长长院墙,却瞧不清楚人影,不知齐氏去了哪里。

快到中午时,齐氏才回来。鲁大偷眼瞧那神色,微垂着眼,一瞧便在想心事,脚步却不重,反倒有些轻快,那木匙的事恐怕是说成了。

果然,又隔了两天,齐氏又匆匆赶往皇阁村。鲁大忙又扛了锄头,假意出田,在自家地里候望。这回齐氏回来得很快,脚步更是轻急,远远就能瞧出一身的喜气。她边走边从怀里取出个物事,低头瞧瞧,而后紧紧攥在手里,贴在肚腹前,似乎生怕被抢了,走一会儿,又将那物事揣了回去,如此反复了三道。鲁大瞧见,心咚咚跳起来,忙弯下腰,装作拔草,眼睛却时时偷瞅着。齐氏快走近他这里时,一眼望见了他,微颤了一下,手臂倏地一掣,将手里那物事藏到了身那侧。虽只眼角一扫,鲁大却已瞧见,那是个旧布裹的细卷儿,定是那把木匙。

他等齐氏快走进村时,才忙忙扛着锄头赶了回去。白天又不好随意窥探,只能一会儿装作撵鸡,一会儿假意拔草,围着窦好嘴家来来回回瞅探。齐氏回到家后,却立即开始煮油绢、纺丝线,忙各般活计,与常日并无二般。鲁大却生怕看漏了一眼,一整天瞪眼竖耳,饭都顾不得吃。浑家不知底里,催唤了数道,催得他恼躁不堪,几乎抓起木凳朝她摔过去。

可直到天黑,齐氏连院门都没出。鲁大等各家都要歇息时,忙偷偷溜到窦好嘴卧房的后墙暗影里,将耳朵贴在后窗边,一直听着。老天慈悲,终于让他听见齐氏把木匙交给丈夫,让他今早办成这事。虽只短短一句,鲁大听后,心里要开出朵大金花来。里头两口儿先后上了床,他贴着墙,一直不敢动。里头床架不时咯吱作响,他先以为两口儿得了木匙,心里畅快,在行那好事。可听了一阵,不似以往在这窗边偷听过的那等声响,只是窦好嘴一人在翻覆叹气。直到过了半夜,窦好嘴才安静下来。鲁大早已站得全身酸麻,这才略活活腿脚,过了麻劲儿,才悄悄离开,小心回到自己家里。

那一晚,他通夜没睡着。清早,昏困中听到前头窦好嘴家院门的开门声,他顿时腾地坐起来,紧忙抓过旧麻衫,两脚蹬上鞋,几步过去,正要打开房门,却听见“吱呀”一声,是姜团家后边的小门。他脊背一寒,忙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姜团的娘子从后门里走了出来,身形紧怯,神色鬼祟,朝左右张望了几回,才出了后边篱门,往西巷口匆匆走去——她也在打同个主意?

鲁大心里一阵慌乱,抓着门闩,听了半晌,外面再无动静。他小心开了门,先探头望望,而后才悄悄出去,贴着自家院墙,溜到篱笆角上。往外窥去,一眼瞧见姜团的娘子躲在村头那棵大柳树后头,朝西头张望。再一瞧,田地里远远有个身影,是窦好嘴,不过旋即被庄稼遮住,再瞧不见。

鲁大望了许久,终于见姜团娘子离开大柳树,朝田里走去。他忙推开篱门,快步赶到那棵大柳树下,躲在那里继续偷望。姜团娘子也沿着田埂,望窦好嘴消失的那方向快步走去,不久,身影也被庄稼掩住。

鲁大急急思忖,恐怕是窦好嘴将木匙藏埋到田里,姜团娘子悄悄去偷。他本想跟过去,可姜团娘子常日极傲冷,大半村人都难入她的眼,嘴又极锋利。鲁大素来有些怕她,犹豫半晌,终还是没敢动,便继续躲在树后窥望。过了许久,村里人渐渐都出门上田了。他不好再躲,赶忙回去叫醒了六岁的儿子,将牛牵出来,装作放牛吃草。走到田头,鲁大低声吩咐儿子,让他悄悄绕过去瞧一瞧。儿子像他,颇有些灵机,立即会意,点点头就跑了。他则继续牵着牛,不住瞅望。

半晌,姜团娘子从那庄稼后头现出身,微低着头,走出田地。两人对过时,姜团娘子别过眼,不睬鲁大,鲁大却一眼瞅见她腰侧衫子微凸起一条,里头定是藏着那把木匙。姜团娘子走了半截,又穿进一条田埂,朝她家的田走去。鲁大见儿子从庄稼丛中露出头,要朝他跑过来,他忙用手指了指。儿子会意,又绕着跑向姜团家的田。鲁大便牵着牛,回到村口去等。

等了半晌,儿子飞快跑过来说:“姜婶把个布卷儿给了姜叔,说了一阵话,我隔得远,没听见,说完他们就回来了——”鲁大抬头一瞧,那两口儿果然挽着牛车过来了。他忙将牛交给儿子,自己快步回到家。他本要贴着姜团家后门去偷听,却一眼瞧见隔壁黄牛儿家院门开着,急切间,忙去院角抱了捆干树枝出来,丢到自家门前,抓了一根枝子,装作修补篱笆,蹲下来插弄,耳朵却一直侧着,听前头姜团家院里的动静。

姜团两口儿将牛车赶进院里,关上了院门,唤过儿子,说了一阵话,听不清。那儿子忽然高声问:“我才从外祖家回来,又去做什么?”那两口儿又似乎低语了一阵。随后,院门开了一阵,又关上了。鲁大忙丢下树枝,快步穿过窄巷,拐到村子中央那条土路上,一眼瞅见姜团的儿子走在前头。他放慢脚步,跟在后头,出了村子。心里急急盘算,那木匙恐怕是在那孩儿身上,姜团怕被人搜出来,才想到送去岳丈家。只是如何才能从那孩儿手中弄过来?硬抢恐怕不成,骗也难骗,即便骗到手,被那孩儿说出去,也难消停…

他一路跟,一路想,始终想不出个好主意。前头姜团儿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瞅了一眼,似乎有些觉察,顿时加快了脚步。他知道那孩子跑得快,万一被他跑脱便不好了,忙开口唤道:“正儿!”随即快步赶了上去,“你又贪耍?这是去哪里?”“去我外祖家。”鲁大一眼瞅见孩子衣带边衫子斜鼓起一个横条,便笑着问:“你怀里揣的啥?”“嗯…娘给外祖拿的一把香。”“这么远,单送一把香?我瞅瞅,是啥香?”孩子用手护住那里:“不过是家里烧的香。”“给我瞧瞧——”

鲁大伸手去扯他衣襟,那孩子忙躲闪,拔腿就要跑。鲁大伸手去扯他衣领,没扯住,那孩子却脚下一磕,跌了一跤,顿时嚷起来:“鲁叔,你做什么?”爬起来就要跑。鲁大见左边田里无人,右边一片桑林遮着,便一把抓住那孩子脖领,伸手强去他怀里抢。那孩子拼力挣着,手一挥,正打中鲁大眼珠,一阵酸痛,泪水顿时涌出来。鲁大被激恼,一把将孩子推倒在地,闭着那只眼,忍痛俯身过去扯孩子衣襟,那孩子抓起一块石头,又砸中鲁大左耳,这一回更加痛得扯心。鲁大急痛之下,一把夺过那石头,朝孩子重重砸去,砰地正砸中脑顶。孩子翻了翻眼,晃了两晃,随即仰倒在地。

这时,鲁大才回转神,见那孩子脑顶不住往外冒血,顿时慌了,一把丢掉那块石头,空张着双手,不知该去救,还是该逃。正在惊怔,四野寂静中,忽响起一声牛叫,随即有车轮声远远传来。鲁大愈发慌怕,一眼瞅见不远处有个草洼,草虽已半枯,却能藏物。他忙攥住孩子衣襟、裤脚,将孩子搬过去,放到草洼深处,伸手从孩子怀里掏出那个布卷儿,急忙揣起来,慌慌扯了些草盖住孩子身体,随即就要逃开。转身之际,那孩子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呻吟。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腿快步离开那里。回到大路上时,果然见一个人赶了一辆牛车慢慢行来,幸而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他忙转身钻进桑林,沿着田埂,绕了一大圈,才回到村里。

进了村子,不时遇到人,他尽力压住慌怕,勉强打着招呼,匆忙回到家里。浑家迎面出来,一见他神色,忙要问,他却径直奔到卧房,将房门关起来,全身一软,坐倒在门边,身子抖个不住,像是着了伤寒一般。虽是暑天,却冷得牙齿咯咯打战。

直到傍晚,他才回缓过来,全身却虚乏之极。半晌,才强挣到床边,躺了下来。浑家进来唤他吃饭,他却连应一声的气力都没有。浑家以为他着了病,忙去给他熬了碗姜水,扶着他的头给他灌下去。喝下去后,肚里一阵暖,头开始发昏,他便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被前头窦家的哭声惊动,他才醒来,浑身是汗,身子无比虚乏,像是从一场凶梦里爬出来一般。他吃力坐起身子,怀里有些硌,伸手一摸,是那个布卷儿。他慢慢打开布卷,里头是一把乌油油的木匙。盯着那木匙,他心里一抽痛,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怕被人听见,忙一把抓过旧床帐,把脸蒙起来,抽抽噎噎又哭了起来。正哭着,浑家忽然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惊在那里。他忙用那床帐擦了一把,抬眼一瞧,儿子也跟了进来,父亲则站在门外,一起惊望着他。他慌忙用那块旧布卷住木匙,塞进怀里,随即背过身,装作整理衫子。浑家问道:“你这究竟是着了啥病?”他应了句:“出去!莫管我!”浑家略顿了顿,牵着儿子出去,小心把门带上了。

他心里随之生出一股恼意,事情既然做到这地步,再退不回去了,那便好生往下走。他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卷儿,左右望望,不知该藏到哪里。想了半晌,走到床头边,趴到地上,将床底下一只木箱拖出来。那木箱底下垫了几块砖,他又将砖块取开,那里埋了个坛子,里头藏了钱。每攒够一贯钱,他便藏进这坛子里,用来买田。五年已经攒了六贯钱。他伸手揭开坛子木盖,将布卷儿塞了进去,而后一一搬盖回原样,这才站起身,觉着肚子有些饿了,便开门走了出去。

前头窦家仍在哭嚷,他父亲和儿子正坐在院里小桌边喝粥吃饼,他也走过去坐下来。爷孙两个见了他,一起望了一眼,随即又都埋下头不敢看他。浑家在厨房里,忙给他舀了一碗粥,拿了两张饼,端了过来。他埋起头便吃,顷刻间便吃尽了。浑家见了,忙又给他添,他一连喝了三碗粥,吃了五张饼,才饱了。

他不愿见任何人,便放下碗,起身过去牵了牛,架好车,出门去运水。忙到天快黑,他才回家。妻子夜里偷偷说,窦家的齐氏上吊,姜家的儿子又被人砸死。他听了心里一痛,没有应声。一连几天,他都默默做活儿,一个字都不愿讲。

有天傍晚,他灌完田,挽着牛车回到村里,见村头围了许多孩童,闹闹嚷嚷。走近一看,是个货郎,推了辆独轮车,停在大柳树下,车上堆挂了许多玩物吃食。鲁大望了望,里头并不见自家儿子。浑家极吝惜钱,全都锁在箱子里头,从来不肯拿一文钱给儿子。儿子来了这里,也只有干眼馋。

想到这个,他心里顿时有些悲恼,做了一场父亲,从来没好好生生给儿子买过几样吃食玩物。这几天,他一直不敢想那把木匙,这时却忽而觉着,怕什么?便是为了儿子,也该拼了力去赚些银钱。可正想着,一扭头,却见儿子躲在那大柳树后,正在往嘴里塞什么。儿子也一眼瞧见了他,慌得一颤,忙闭紧了嘴。他顿时觉着有些不对,忙丢下牛绳走过去,儿子嘴虽紧闭,嘴边却沾了些红汁,是蜜煎果的汁。他见儿子满眼惶恐,忙问:“你娘给的钱?”儿子惊望着他,并不作答。“走!回家去!”他揪住儿子衣领,过去牵了牛,一路将儿子拽回了家。他父亲正在院里,见了忙问:“这是怎的了?”鲁大扭头见浑家出来,大声问:“你给他钱了?”“钱?没有。”他扭头喝问儿子:“说!你买果子的钱哪里来的?”儿子半晌才低声说:“床底下坛子里。”

浑家听了,顿时惊唤一声,忙回身跑进卧房。他揪着儿子也跟了进去。浑家已趴在床头下,拖出木箱,搬开砖,伸手探进去,随即嚷起来:“钱绳被解开了!”他猛然想起那木匙,忙过去半跪下,一把推开妻子,伸手进去摸,里面只有钱串和散开的钱,摸到底,都没摸着那个布卷儿。

他爬起身,喝问儿子:“里头那个布卷儿呢?”儿子吓得睁大了眼:“我不知道…”他越发恼怒,一把揪过儿子:“那个布卷儿去哪里了?”儿子哭起来:“爹!我真的没拿!”他哪里肯信,抓住儿子肩膀,用力摇撼:“说!你拿到哪里去了?”儿子却只顾哭,他一阵气恼,一把将儿子推开。儿子顿时倒着栽倒,他却顾不得这些,又趴到地上,伸手到坛子里去摸。正在急急摸寻,浑家却哭嚷起来:“油儿!油儿!”他听着不对,忙回头去瞧,却见浑家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儿子不住哭摇,儿子却双手摊开,一动不动。

这时屋里已经昏黑,瞧不清楚,他忙挪着膝盖半爬过去,凑近一瞧,儿子双眼紧闭,他忙伸手去摸儿子的头,手指却有些湿,是血?!他扭头一瞧,儿子的头顶正对着那木箱的角,那尖角上镶着铜皮。他浑身一阵寒栗,慌到极点,忙一把脱下衫子,包住儿子的头,连声唤着“油儿”,颤着手抱过儿子,急忙往外间跑。这村里并没有郎中,只有皇阁村那个王佛手略通些医药,他抱着儿子,疯了一般便往皇阁村奔去,浑家跟在身后,不住地哭喊。

活了二十九年,他从没奔得这么快过。天色已暗,瞧不清路,途中被土块一绊,跌倒在地,儿子也被抛到地上,他全不知痛,慌忙爬起来又抱起儿子,继续疾奔。然而,等他终于奔到王佛手家时,儿子已经断了气…

他痴怔了半年多,直到沈核桃来劝他说:“若不是那个王小槐,哪里有这些灾祸?”他像是在混茫茫海上捉住了一根木头一般,顿时醒了一些,便跟着沈核桃一起去杀了王小槐。

然而王小槐死后,他心里的痛丝毫没有消减,反倒越加惶怕,几乎夜夜都有噩梦。相绝陆青来皇阁村驱邪,浑家哭着求他也去求告,他便去了。陆青见了他,说了一堆奥古的话:“坎卦之险,险在人心。中心无愧,虽险何畏?中心若亏,虽克亦陷…”这些他都听不太明白,但陆青教他去对那轿子说的那句话,他听了,却顿时哭起来: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第四章 离

离,丽也。万物莫不皆有所丽,有形则有丽矣。

在人则为所亲附之人、所由之道、所主之事,皆其所丽也。

——程颐《伊川易传》

黄牛儿握着那把木匙,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是他娘趁儿媳出去打水,忙偷偷塞给他的。他打开那布卷儿,见里头是一把乌油油的木匙,不知娘给他这个做什么,看娘神色,又有些紧紧怕怕。他忙问:“娘,这是啥?”

他娘瞅了一眼隔壁鲁大家,其实隔着墙并瞧不见什么,他娘却立即扯着他走进堂屋。他家房舍是他父亲盖造的,三进五间,为了和前头姜家比,选的都是好木料砖瓦,门阔屋宽,在这村里虽算不得一等规格,却也不输于二等。如今却只有他们三口人住,显得极空荡,说话都有回声。

进了堂屋还不成,他娘又拽着他走到自己卧房里,而后才压低声音说:“这是王家那小猴儿的。”

“哦?王小槐?为啥在娘这里?”

“这个你别管。这物件极要紧,怕是能解了村里的水困。”

“凭这个?”

“早些年,王小猴儿才三岁多时,他娘雇我去裁缝几件小衣裳。他娘喂他吃饭,用的便是这把木匙。我那时眼皮子浅,哪里识得高低,还纳闷逗趣,问那员外娘子,小员外这般金贵,您不用金箸银匙,只拿根木匙喂小员外?那员外娘子和几个仆妇一起笑起来,说这哪里是寻常木匙,是王小槐满百日时,他外祖特地送的。这是天竺上等沉香,便是有银子也未必轻易寻买得到。我那时才头回听说沉香,说是比金子还贵,这把匙儿少说也值二十贯钱。你掂一掂,沉不沉?再瞅这周身的油气,瞧着有,摸却无,果真是稀罕宝贝——”

黄牛儿先瞧着那木匙油润润的,以为才拿它舀过油汤,摸了摸,面上果然并无油水。

他娘接着说:“怪道王员外能挣下那等家业,原来他岳丈是京城里有名的大香料商,可惜头两年得罪了蔡太师,寻了个过,将家产全部没公,人也被发配到沙门岛去了——嗐!我闲扯这些丝麻做什么?说要紧事,那王小猴儿至今吃饭离不得这沉香匙,别人都说这匙儿如何如何神异,其实,我做娘的才最清楚,他哪里是离不得匙儿?他是离不得他娘。小猴儿四岁多便没了娘,从断奶起,他娘便用这沉香匙儿天天喂他吃饭。娘没了,他拿着这匙儿吃饭,也如娘仍在一般,哪里离得开…唉…我还听他乳母说,他娘死后,小猴儿睡觉时,非得拿件他娘留的衣衫,钻到里头裹着,才睡得着…”他娘说着,拿衣袖抹了抹泪,清了清嗓,才又继续,“那小猴儿既离不得这匙儿,咱们便正好拿这个跟他说那通水渠的事——”

“可是,娘,这木匙你是如何得来的?”

“这不是木匙,是沉香匙。娘自有来处,你莫多问。不过,这几天先稳藏稳藏,莫要拿出来,更莫要跟任何人说。等消停一阵子了,再想法子悄悄去跟那小猴儿说。那小猴儿不是寻常傻孩儿,念过的书,比状元还多,咱们得——”这时,院门外响起脚步声,黄牛儿的妻子阿葵提水回来了,他娘忙说,“她也不许告诉!我先拿去藏好!”

他娘一把抓过那沉香匙,迅速用那旧布包好,揣进怀里,随即沉下脸,挺直身,出去站到堂屋门边,冷眼盯着儿媳。这媳妇虽然是她亲自挑的,然而娶进门后,却始终不中意。尤其是成亲五年了,始终不见怀孕,他娘越发恼恨,一日不刺骂几十回便过不得。

黄牛儿跟出去,见娘挡着门,只得站在娘身后瞧,见阿葵提着水桶,走到水缸边,拎起来,托住底,往里倾倒,不小心漏了些水在地上。黄牛儿心里一紧,他娘果然迅即厉声骂起来:“阿弥陀佛,如今满村子缺水,那口井眼瞧着也要枯了,谁家的东海娘子,还这般奢泼?你若是想使气躲懒,满世界河沟坟坑,随你挺尸去,莫要造这个孽——”

黄牛儿听不得,忙躲去后院劈柴,将闷气全都撒到那些柴块上,剁得糟乱不堪。一堆柴全都劈完,他娘才止住了声。他也才敢走到前头,他娘坐在檐下小凳上,正在一根根理麻缕,手底下犹自愤恨恨的。他说了句:“娘,我去运水了。”忙低头出去,偷眼一瞧,阿葵已不在院里,厨房里传来剁菜声,声音极小心。他不敢叹气,忙去架好车,出了院门后,才重重叹了口气。

这世间,除了娘,他样样不怕。对娘,其实也并非怕,而是歉疚。娘守寡多年,辛苦将他养大,这恩情山一般压在心头,哪里敢违抗半句?至于阿葵,本是同村人,自小便常见,生得秀秀净净,又勤劲,织的绢又快又细又匀。黄牛儿一直都暗暗中意,却不敢跟娘说。没想到他娘选了十几家女儿,最终选中了阿葵。他喜出望外,娶过来后,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可他娘,却不知为何,眼里再瞧不见阿葵的一丝好。

阿葵家境比黄牛儿家略差些,家里只有四十来亩地,说亲时,他娘又强要了五亩奁田。岳丈家如今老小七口人,又去佃了二十来亩地,才勉强得饱。今年天旱,黄牛儿家还有些贮蓄,缴过田税,剩余的支撑三两年,还将就过得。岳丈家便难熬了,又没有牛,父子三个,只能步行几里地,去睢水边挑水来饮田。因而,这一向,黄牛儿都是先替岳丈家运几车水,而后才去管自家的田。阿葵在娘那里受了气,他只能用这法子慰补。这事,他万万不敢让娘知道。

经过自家的田地时,瞧着土全都干裂,种的萝卜叶子全都萎垂,发黄发黑,底下露出来的萝卜头只有拇指粗细,原本应该嫩红,这时却已经发褐发皱,恐怕来不及长,便要枯透了。

家里有六十多亩地,黄牛儿原本不必自家种,全佃给别人,也尽够吃穿花用。他却不肯白坐着,只佃出去四十亩,自家种二十亩。如此,身上气力有使处,家中每年也能多得二十石粮。可今年这些地恐怕救不回一半来。

他心里不由得腾起一阵恼恨。当年为了救自家的田,他们八家堵了那水渠。黄牛儿看到王豪家田地被淹,先还有些愧疚,及至王豪一怒之下,填了那水渠,再不给他们引水,那些愧疚顿时化作怨愤。我们虽害你的田被淹,却只这一季,你却要我们从此断水,未免太过气狭欺人。他这么想,村里大多人也这么想。众人聚到一起,越说越愤,他们这八家中有个叫秦孝子的嚷起来:“这不是要断我们的命?咱们一百多户,还怕他一户?大家一起去开渠,看他能如何!”他这一鼓噪,众人纷纷跳起来,各自回家取铲镐,一起冲往那水渠。黄牛儿平日不爱言语,气性却强,手里握着铁铲,冲到最前头。

到了那被填平的水渠,他们一起奋力挖了起来。才挖了半截,西边传来叫嚷声,王豪带了许多庄客奔过来,个个执棍拿棒。到了近前,王豪大声怒喝:“给我停下!”望楼村有些胆小的,忙停住了手,黄牛儿却丝毫不顾,仍旧埋头用力挖土。其他人见了,也继续挖起来。王豪高声叫了句:“给我打!”那些庄客全都舞着器械冲过来。黄牛儿心里正攥着火,又自小便常和人争斗,从来不怕,抡起铁铲便迎上去,和一个庄客对打起来。其他人也顿时斗起来。

那一大片田地才补种了薏苡,苗刚刚半尺高,顿时被踩得稀烂。那场大战,望楼村人多,皇阁村人强,两下里乱战,堪堪打了个平手,只是望楼村受伤的却多些。黄牛儿头被打破,血流了半脸,胳膊也被砍了道口子。他却全忘了痛,越战越勇,接连拍翻了几个对手。正在酣战,有人忽然高声嚷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众人顿时住了手。

被打死的是望楼村村西头八家中的贺中棍儿的爹,躺倒在薏苡烂苗中,一动不动。贺中棍儿伏在他爹身上,大哭起来。皇阁村那些庄客吓得全都往回缩,王豪也脸色煞白,不过他旋即沉住气,高声说:“这事我自去报官。你们若要搬尸首作证见,就随我一起去。”

王豪叫一个庄客回去驾了牛车来,搬了贺中棍儿爹的尸首,叫了贺中棍儿和望楼村大保长莫咸,一起去县里投案。王豪和县衙里上下一向热络,望楼村又属邻县,那知县自然庇护王豪,说望楼村先侵界生事,亏理在先,只判了王豪赔给贺中棍儿五十贯钱。

贺中棍儿得了钱,却并不服,回到村里,又鼓动众人去报仇开渠。黄牛儿头臂被打伤,正在气闷,听了顿时抓起铁铲,要再去狠战一场。可其他人全都丧了斗志,不愿再争。这水渠便再也没能开通。

这股怒气一直憋在黄牛儿胸中,再看田地干得这样,越发恨闷。他想到娘拿的那把沉香匙,将才还不愿做这等阴胁人的事,这时却觉得,对付王豪父子那等凶霸,哪般手段都不为过。不过娘将才又说,先稳藏几日,不知是何缘由。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这事,来回运了七八趟,先将岳父家的田全都饮过,要饮自家田时,天色已晚,他只得驱牛回家。才进巷子,刚经过鲁大家篱笆,便听见鲁大在房里厉声喝问“那个布卷儿呢?”,随即他那六岁的儿哭着说“爹!我真的没拿!”。听到“布卷儿”三个字,黄牛儿心里一惊,随即瞅见鲁大的爹站在门边,望着里头,手指抠着门框,脚微微踮着,瞧着似乎有些不安。

黄牛儿并没多想,牵着牛绳,将车子拉回家,一眼瞅见他娘坐在堂屋门檐下,侧着耳在听隔壁闹嚷,神色间似乎有些忧怕。见他回来,忙装作无事,低头继续理那麻缕。黄牛儿心里一震,顿时明白了那沉香匙的来历:鲁大的爹老癞羊一般到处撩骚,常寻故来和他娘搭讪凑话。黄牛儿知道自己的娘哪里会睬这老癞羊,恐怕是鲁大不知如何得了王小槐那沉香匙,那老癞羊偷了出来,送给了娘。

这时,隔壁忽然传来鲁大夫妻的哭叫声,随即一阵噔噔急跑。黄牛儿忙出去瞧,见鲁大抱着儿子,疯了一般奔向巷子外,他浑家紧跟在后头,不住哭喊。那儿子两只手倒垂着,似是没了知觉。

黄牛儿正在惊疑,鲁大的爹也撵了出来,可奔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黄牛儿忙问:“鲁老爹,出了啥事?”鲁大爹回过头,苦着脸说:“孩子撞破头了。”说着,望向黄牛儿身后。黄牛儿忙回头一瞧,他娘也赶了出来,望着鲁大爹,惊切之外,还有些畏愧。再看鲁大爹,眼里也满是疚怕。黄牛儿再不怀疑,难怪娘说得稳藏几天。

他没想到,鲁大的儿子竟没能保住性命。听着隔壁鲁大夫妻整日哭个不停,黄牛儿他娘也整日惶惶难宁,连儿媳都骂得少了。他娘爱吃酒,每年都要酿几坛子。不过原先只是年节时才吃,那一阵,却几乎天天都吃,吃醉了,便躺在卧房里睡。黄牛儿瞧着,心里难过,想劝娘把那沉香匙还回去,但又不敢说破。

如此闷了一个多月,有天傍晚,黄牛儿忙完活儿,回到家里,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既不见娘,也不见阿葵。他有些纳闷,忙进了堂屋,却见阿葵定定站在他娘的卧房前,扭头望向他,脸色苍白冰凉,目光也清冷冷的,井水一般,轻声说:“你娘死了。”

黄牛儿顿时惊住,呆了一瞬,才忙急步走过去,朝里一望,只见他娘的身子悬在半空,一根绳吊在房梁上…

办完丧事两个月后,黄牛儿才想起那把沉香匙,他忙去娘的卧房搜寻,可搜遍了也没寻见。他想,娘恐怕是还给鲁大的爹了。

娘死了,他虽然极伤痛,可心里头也松了许多。至少再没人骂阿葵,他也敢和阿葵放心对瞅、说话。可是,阿葵却仍冷淡淡的。黄牛儿有些纳闷,旋即想:阿葵被娘骂了这些年,性情已被拘住,一时难松下来,只能慢慢等她回缓。于是,他便加意小心,即便阿葵时常不耐烦,也从不计较。

到了正月间,沈核桃悄悄来唤他一起去杀王小槐。他在家中本就有些懊闷,正想寻个解气处,便一口答应了。

杀了王小槐后,他心头才舒畅了一些。回到家里,阿葵正在织机上织绢,听到他进来,抬头瞧了他一眼。几天没见,却丝毫没有喜色,像是他才出去一会儿一般。随即低下头,又踩动织机,继续织起来。他心里顿时一沉,却不知该如何才好,胸口闷坠坠的,又不好发作。

几天后,皇阁村那边闹起鬼来,他家院里竟落了许多栗子。黄牛儿虽然胆大,却也有些惊惶。他见其他七个人都去求拜相绝陆青,忙也跟了去。陆青见了他,冷眼盯了片刻,随后徐徐说:“离卦火象,中心如焚。己志难伸,徒附于人。若欲得自在,先须立主见。”他似懂非懂,有些懵怔。陆青又教他去那顶轿子边说一句话,他听了,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委屈: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第五章 咸

咸,感也。或以相悦而感,或以相畏而感。

若以爱心而来者自相亲,以害心而来者相见容色自别。

——张载《横渠易说》

盛豆握着那把木匙,手一直在抖。

村西头八家中,盛豆是最穷的一个,家中只有六亩薄田。好在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佃了黄牛儿家十亩田,父子两个倒也衣食粗给。但想要再宽裕些,便无能为力了。

盛豆的父亲是个本分人,一直教儿子为人行事要忠要实,穷便守住穷,莫要散乱了心。盛豆极听话,自幼只知跟着父亲勤力种田,从不生事,更不敢起邪心。那些富家孩童有吃有耍,他都尽力避过眼,不去看,更不贪馋。自家的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别家的再好也是别家的,哪怕别人田边掉了麦穗,他都从来不敢去捡。

活了二十来年,唯一让他动过非分之念的,是阿葵。

阿葵比他长一岁,从小性子就有些孤零。盛豆整日忙着做活儿,难得和其他男孩儿玩耍。阿葵则是因这硬性儿,极难和那些女孩儿合得来。盛豆家佃的那片田在村北,每天上田都要经过阿葵家。阿葵那时梳着两个小髻,小脸秀嫩嫩的,眼珠却极黑亮,穿着淡绿小衫裙。盛豆经过时,她常站在门边瞅盛豆,瞅得盛豆极难为情,可又不好跟父亲说绕路走。每回经过阿葵家时,他都早早便低下头,快步走过去。

七岁那年傍晚,他和父亲回家后,发觉把瓠种落到田里了,盛豆忙跑去取。经过阿葵家时,见阿葵并没在门边,才放心跑过去,在田埂上寻见了瓠种。一个大肚葫芦,从头到底穿了一根竹管,上头当手柄,下头削尖穿孔,里头盛满种子,用来撒种,比人手撒得要匀细。其实,抓着上头手柄极好拿,盛豆却怕甩脱了竹管,便用双手抱着。经过阿葵家门前时,见阿葵仍没在,忙要加快脚步跑过去,阿葵却忽然走到了门边,吓得盛豆脚下一绊,重重摔趴。

那瓠种用了几年,已经朽脆,被摔裂成几片,里头剩的小半芥种也撒了一地。盛豆忙爬起来,手掌、膝盖都被蹭破,火辣辣疼得站不稳,再看那瓠种,心更是疼。这器具虽不值什么,可家里每年结的瓠全都拿去卖了钱,一个都没留。那时正是播种时节,万万缺不得。再加之,又偏偏被阿葵瞅见。疼和羞冲到一处,他眼里顿时涌出泪来。怕阿葵看到,忙低下头,弯腰抓起那些芥籽,放到半片瓠壳里,瘸着腿赶紧离开。

膝盖痛得走不快,走了十来步,才敢用袖子抹掉泪水。刚抹尽,身后忽然有人唤,声音清嫩嫩的,他回头一瞧,是阿葵。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他,并没有嘲笑,倒有些冷冰冰的,手里竟拿了只瓠种,伸过来递给他:“给你。”他顿时愣住,不敢去接,也不愿去接。阿葵却塞到他怀里:“抓稳,莫再摔了。”他忙用手托住,阿葵又盯了他一眼,撇了撇小嘴:“还哭,羞!”说着便转身走了。

盛豆既惊讶,又难为情,看着阿葵进了家门,愣了半晌,才转身慢慢往家里走去。这个瓠种和他家那个大小相近,却要新一些。他怕父亲问,忙抓了些土,把那瓠种抹得灰旧了些。幸而,父亲并没有发觉。

那之后,每经过阿葵家门前,盛豆心里都很忐忑,既想见阿葵,又有些怕。阿葵却像没事一般,有时在,有时不在。若在,便一直盯着盛豆看。盛豆想朝她笑笑,可又不敢,只能装作没见,心里却极感念阿葵,一直想着回报些啥。可他家里除了粮食和菜蔬,再无其他。这两样,乡里又最不稀罕。其他稀罕物,他又没钱去买。

到了盛夏,有天他和父亲正在给青芥施粪,听到旁边青草丛里有蟋蟀叫,他忽然有了主意。他从小跟父亲学编筐篮竹箩卖,有时也会编些小竹笼,捉了蟋蟀卖给县里那些富家子弟,一只蟋蟀也能卖一两文钱。只是捉蟋蟀太耗时,难得有这空闲。那天做完活儿,吃饭歇息时,他用草编了个小绿笼,趴在草中,捉到一只蟋蟀,装进了那小笼里。傍晚回去前,他将浇粪的木瓢藏在草丛里,半路上假称回去寻,让父亲先走。他忙拿了那只蟋蟀小笼,飞快跑到阿葵家门前,却不见阿葵,便将那小笼偷偷搁到了门槛角上。

第二天清早,他和父亲上田,一眼瞧见阿葵站在门边望,他惴惴走过去,偷偷一瞅,阿葵手里捧着那只小笼。阿葵脸上虽仍冷清清的,盛豆却能感到,那目光隐隐有些不同,虽不是欢喜或道谢,却似乎像点了点头一般。盛豆不由得朝阿葵笑了笑,阿葵却撇了撇小嘴,转身进去了。

自那以后,盛豆常捉些虫蝶,用小草笼装了,送给阿葵。只是从来不敢当面送,只等阿葵不在时,搁在那门槛角上。两人也只经过时,对望一眼。

原先,春秋两社时,盛豆和阿葵也都要去,不过都是各自站在边上,看着其他人笑耍歌舞。那年开始,盛豆常在人群里寻望阿葵,阿葵也常盯着他看。他想凑近去说话,却不敢。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不时对望一眼,从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十四岁那年秋社,他到处寻不见阿葵,心里空落之极,坐在麦场边一棵杨树底下,望着众人欢闹,心里沉坠坠的,正在难受,一样东西噗地落在他脚边——两张黍叶包卷的一团物事。他惊了一跳,一抬头,却见阿葵轻步走过,并没有回头。盛豆定定瞅着,阿葵挎着个竹篮,绿布衫裙虽然半旧,腰身却秀盈盈的,夏苗一般,竟已出落成了少女。他鼻子里嗅到一股香气,忙拿起那团黍叶卷,解开草绳,展开一看,里头是一大块鸡脯肉,微有些发烫,才煮好的。他怕人瞧见,忙又包起,捧在手里,胸中一阵暖热。

原本有任何好吃食,他都要和父亲一起分着吃,这回他却舍不得。他急忙站起来,离开麦场,跑到自家田里那堆麦垛后,斜靠着麦垛坐下来,望着碧空下、田尽头的云朵,一条一条撕着那嫩白鸡肉,慢慢吃起来。他已经大半年没沾过荤,细嚼着那滋味,香美得连脚趾尖都有些欢醉发颤。更莫说,这鸡肉是阿葵特地送他的。

只可惜,他家太穷。要向阿葵提亲,至少也得三十贯礼钱。除非把田地房舍全都卖掉,才凑得起,家中却也便一无所有了,阿葵爹娘哪里肯答应,因而,盛豆从来没敢动过这念头。倏忽之间,又过了两三年,不断有人去阿葵家求亲。阿葵的父亲选来选去,选中了黄牛儿。得了五十贯礼钱,陪了五亩奁田,一进一出,只多得了十一二贯钱。不过,阿葵嫁过去却稍能有些说话的余地。若是离异,奁田也仍归阿葵。

阿葵出嫁那天,盛豆躲在人群后头,偷偷望着,见阿葵穿着身红绣衫裙、盖着红锦帕子,从门里出来,再不是那个穿旧绿衫的小女儿。盛豆忽然觉着,阿葵和自己隔开了一道天渊。从阿葵家到黄牛儿家,虽只有几百步路,黄牛儿却仍赁了一顶花檐子、一匹枣红大马。阿葵进了那檐子,黄牛儿则骑着大马,穿着绛纱衫、红锦褙子,簇新的黑纱幞头,鬓边斜插一朵红芍药。那张脸原本极粗横,这时也显得雄武贵气。盛豆再看不下去,转身悄悄走开,独自走到田里。走了很远,耳边却仍能听见鼓乐欢闹之声。

那时是五月,一眼望去,绿鲜鲜的田,碧净净的天,正是好时节。一阵清风拂过来,吹得他眼睛发热,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穷,虽然自小便让他难过,却从没这么伤心过。那年,他十八岁。

这之后,每经过阿葵家,看着那空院门,他心里都要痛一下。每年秋收,他和父亲都要担着粮,去黄牛儿家交租。有时,会见着阿葵。阿葵却从来不瞧他一眼。哪怕这样,能瞧一瞧阿葵的身影,他心里都舒坦之极,会回想许久。

有时,黄牛儿的娘当着他们,厉声喝骂阿葵,那些言语毒得割人心。盛豆头一次听到时,吓得不敢相信。后来又见了几回,更听村里人四下里说叹,他心疼得受不得,却丝毫帮不得。只能暗暗恨骂两句,伤心一阵。

不过,一年也只能见阿葵三两回,他的心也渐渐麻冷。虽然早已到了婚配年纪,却由于穷,从来不愿去想这事。父亲年纪渐老,他便将重担挑过去,每日辛苦,只为活命。哪怕如此,也极不易。

那年大雨,窦好嘴唤他们去堵死那渠口,盛豆心里有些犹豫,却也跟着一起干了。王豪填了水渠,秦孝子唤大家去强挖,他又有些犹豫,还是跟着去了。王豪带了庄客来打,他从来没跟人争斗过,但见村人被打,略一犹豫,也举起镐去帮。可真要打到人身上时,他又犹豫起来,下手不敢用力。他不用力,对方那些庄客却不容情,他肩头挨了一棍,疼得几乎栽倒。这一疼,多少年的怨气全都被激了出来。他再不管不顾,拼力打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竟这般能打,镐头接连砸翻了三四个对手。贺中棍儿的爹被打死,众人都吓得住了手,他却红着眼,喘着气,想再去痛打几个人。

到去年,田里旱起来时,他才后悔之极,却也只能空叹两声,每天拼力去挑水。

大保长莫咸唤了他们八个去吩咐那事,听到那一百八十贯钱,他自然心动,然而为这些钱去害命,他却绝不敢,也不肯。他回去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忙说:“做不得,做不得!这辈子虽穷,若积些德,下辈子恐怕还能转转命。若做下这等歹事,下辈子不知要苦到哪等田地。”于是,他也就把这事丢到一边,一心尽力去救田旱。

那天过了午,他又去几里外河边挑回一担水,拿着木瓢舀水浇地。田旱得凶,一瓢水浇下去,瞬间便渗尽了,一挑水不一会儿便已浇完。他心里比这田更焦渴,叹了口气,正要再去挑一担。一抬头,却见阿葵沿着田埂走了过来。他心“咚”的一下,身子也跟着一颤。

阿葵挎着一只篮子,里头有陶瓶和碗碟,恐怕是去给丈夫送罢饭回来,低着头并不瞧他。盛豆站在田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阿葵走过他面前时,忽然停了停,轻声说了句:“过会儿你去我夫家后门。”随即便走过去了。

盛豆惊在那里,望着阿葵走进村子,半晌都回不过神,更不敢相信将才听到的那句话,那句话却一遍遍在心头回响。他忙望向四周,田野里虽有几个人在浇水劳作,却都离得远。他心跳了一阵,还是横下心,将扁担丢在桶边,朝阿葵家走去,走了一半,才想起阿葵将才特地说了“夫家”,是黄牛儿家。他忙转向西边,从村子外绕了过去,壮着胆子走过鲁大家后院,来到黄牛儿家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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