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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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槐晃着那把沉香匙,无比得意:“这把才是我的。你手里那把,是我娘怕我这把丢了坏了,又求我外祖父雕了两把,留着防备。那把你也乖乖还给我,不然我便去告官,说你为偷它,连杀了几个人。老孙,把那把木匙留下,让这人走。”

那老仆人走过来要沉香匙,沈核桃已经惊得失了魂,怔怔交给那老仆人。王小槐举起银弹弓,瞄准了他,做出要射他的样儿。那老仆低声说:“快走吧!”沈核桃这才回过神,忙转身快步离开,出了那院门,走了许久,心里都始终昏乱不已。

过了两天,他才醒转过来,一股恨意渐渐涌起:这孽畜该死,必须杀了他!

他不好去问其他七家,是否真的都曾偷过那沉香匙,但想来不会无缘无故接连死人。自己一人不知该如何下手,最好连同他们七家,一起商议,一同动手。

他正在思忖,那大保长来寻他,问他们为何还不下手,等着明年继续再旱?又说,得知了一个信儿:“王小槐正月要去汴京,十五半夜,有一顶轿子,顶上插着枯枝,会抬着王小槐出东水门。那是个下手的好时机,远离咱们这里,官府也难查。”

他听了,再不犹豫,一家一家去说动了那七个人,一同赶往汴京。正月十五那天夜里,他们躲在赵太丞医馆附近的街两边,分作四拨,窦好嘴、姜团在街左,黄牛儿、盛豆在街右,一起牵住一根长麻绳。等到近午夜时,那顶轿子果然行了过来,等那前头轿夫走近,两边扯紧那绳子,将那轿夫绊倒。秦孝子和贺中棍儿装作路人经过,忙去扶那轿夫,鲁大则去遮拦住后面轿夫。

沈核桃握着尖刀从旁边闪出来,趁乱掀开轿帘,朝那轿子里连刺了几刀。这些年他每年都要杀猪,他便如杀猪一般,狠狠刺下,每一刀都深刺进肉中,王小槐只略一呻吟抽搐,便再无声息。

他们忙各自散开,等那轿子走远后,才聚到一起,快步走到北边的新宋门,从那门出城,连夜赶往家中。途中,他们才怕起来,一路上谁都不言语。

行了三天,回到家后,妻子竟说那水渠已经挖开了,如今水仍结着冰,开春便有水了。他听了大惊,忙问详情,妻子说:“你们走后第二天,王小槐骑了匹马来见大保长,说他父亲王豪死前交代过,说要惩戒望楼村三年,到今年正月十五,正好满三年。十六你们便可以开渠了。前天一早,大保长便召集了村里人,忙一起去将那水渠挖开了,并把那一百八十贯又还给了各家…”

他听了,顿时呆住。又过了两天,王小槐的死讯传来。接着,王小槐还魂闹祟。他从没这么怕过,听到相绝陆青来驱祟,忙去求拜。

陆青见了他,冷眼瞅了片刻,像是在瞧他心里的疮疤一般,随即演说了一段:“卦属大壮。乘刚而大,禀正而壮。刚极则脆,壮极则衰。如羝羊触藩,角挂于藜,进亦难,退亦难…”最后,教他去对那顶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胸口隐隐一痛:

“万夫之勇尚白发,百年孤身横几时?”

火篇 界石案

第一章 晋

晋者,进也。物无壮而终止之理,既盛壮则必进。

——程颐《伊川易传》

莫咸照相绝陆青所言,清明上午来到汴河湾榆疙瘩街口,等着那顶轿子。

至今,莫咸仍不清楚王小槐是被何人所杀。正月里,望楼村最西头那八家回来说,他们杀了王小槐。那八人不知道,莫咸其实还另选了一伙人去杀王小槐。得知王小槐死讯后,莫咸曾差人去汴京打探,那人回来说,王小槐被天火烧焦,官府也未能查出死因。

旁人只知莫咸怨愤王小槐,是为那水渠。其实,莫咸虽是望楼村大保长,在望楼村却只有一百多亩地,不到他田产十分之一,且全都佃了出去。这些田旱了,他固然会少得些租粮,却并不致大损。另有一事,让莫咸更加寝食难安——那是一桩命案。

去年开春后,莫咸有天正坐在自家堂前那张乌木交椅上,晒着春日,院里站了一大群佃客,正一个个给他回报春耕农情。莫咸的田产虽全都佃了出去,他却不愿放任这些佃客。他深知人之所以穷,头一条便是由于懒,其次便是笨。那些佃客,大多非懒即笨,甚而又懒又笨。只知照着旧习耕种,难得查查天象、观观土情、问问行家,思量思量该如何更进农艺。除了懒和笨,这些穷汉更有各般奸顽偷滑,年丰哭收歉,一石匿两升。原本只有羊粪球大一点儿心智,大半又都使在这些小奸小滑上头。

因而,莫咸不但自家勤进,也不许佃客稍有懈怠。佃田时,他细心筛选,凡有这些陋习者,一概不佃。佃出去之后,他又时时查问。如此严督细察之下,同样田产,他一亩地比别家能多收几斗粮租。

那天,一个老佃户的儿子笑着说自家今年种的粟,发苗发得极好,收成一定不少。莫咸一听便恼起来,前两天他已去那田里看过,那些粟苗虽然瞧着旺茂,根须却扎得虚浮,轻轻一拈便能拈起。自然是老佃客看管不紧,这儿子使了懒,土碾得不够紧实。莫咸才听了一半,那张长方脸已铁硬起来,他肤色本就黑,这时越发铁暗。见那蠢汉好不自知,他抖着唇上那浓黑髭须,厉声痛责起来。

正骂着,一个人走进了院里,是皇阁村王豪家的仆人,手里拿着张请帖,邀莫咸去赴桃花宴。

莫咸大为意外,王豪这桃花宴在帝丘、阳驿两乡极有声名。每年桃花开时,他都邀方圆百里最豪富的几家聚在一处,欢宴一场。富只是一条,另一条是每家都得有一块“褶子田”,因此,连王豪在内一共只有九家。乡人都唤作“九豪宴”,并传出一句俗话:“莫夸豪,莫夸富,九豪宴上能饮一杯不?”莫咸勤进持家大半生,一直有个心愿便是能赴这九豪桃花宴。只是家业始终不及那九家,更没有那“褶子田”。

前几年,那九家中有一家被“括田令”括去大半田产,家主气病身亡,底下几个儿子又丝毫不通持家理财之计。三两年间,一个田产数百顷的巨富之家便迅即败落。莫咸瞅准了那时机,知道那家长子好赌,便邀了几个赌客,做成局,引那纨绔子入套,只赌他家那几顷褶子田。半个多月工夫,前后假赔了三百多贯钱,便连输的钱和那几顷褶子田都赚到了手。

有了褶子田,便能赴桃花宴了。第二年春天,莫咸一天天看着桃树发芽抽叶,结出花苞,耐住性子等着王豪来请。可桃花未开,望楼村却因水渠争斗,触怒了王豪。王豪如期摆下桃花宴,却没有请莫咸。开宴那天,莫咸闷在家中不愿出门,手都在抖,将家里那十几个仆人骂了个遍,连妻儿都训斥了一番,却仍未解气。此后,为开那水渠,莫咸不得不低下头去恳求王豪,又连连遭拒。

那两年,莫咸一眼都看不得桃花,恨不得将方圆百里的桃树全都烧尽。谁知去年,王豪竟回转心意,邀他赴桃花宴。

莫咸早已知悉赴宴规矩,却不放心,又细细问过王豪那仆人,这才开始全力准备。桃花宴有“四斗”:斗茶、斗酒、斗馔、斗美人。每家备一样好茶,携一壶好酒,烹一道好菜肴,请一位名妓。

莫咸多年来只知勤督佃客、操持家业,虽积下数万贯家业,却从来未曾奢享过这些,连妻儿都不许穿上等绫罗。于这“四斗”,他自然丝毫不通。他慌忙骑马赶往应天府,他有个表兄在应天府开酒楼。他寻见那表兄求教,表兄见他如此慎重,忙差人又赶往汴京,辗转托人,替他寻买了一饼乙夜清供御茶、两瓶宫中苏合香酒。表兄怕自家的厨子手艺不够,便去应天府头一号正店冯厨家请了一位茶饭博士。又使重金,邀得应天府歌舞俱佳的一位头等名妓。

四样通共一算,竟用去二百六十贯钱,能买三百亩上等良田。莫咸疼得心头像是被活撕去一块,自己家中老少十余口,一年花费也没有如此多。可再一想,勤苦积业,不正是要在这些用场显名?不然,如同烂铺盖蒙头,黑地里瞎富,又有什么兴味?

他用木盒软布仔细装好茶酒,带着那茶饭博士和名妓,雇了辆彩绘厢车,赶回到家中。望楼村人从没见过上等名妓,早已围满在他家院门前。车停下,那名妓掀帘下车时,扬眉一笑,满村人顿时全都惊唤起来。看着这些惊羡面目,莫咸才觉着,这二百六十贯果然用得其所。

第二天便是桃花宴正日,莫咸让妻子从柜里取出那套从未舍得用的官窑虾青瓷器。那名厨使出平生绝技,烹制了一道上等菜肴——红丝水晶脍。盛在瓷盆中,真如十几块水晶浸在红油中,又亮又润,更兼一阵鲜香扑鼻,莫咸从未见过菜肴竟能清透雅逸到这地步。他啧啧惊叹,小心盖好,又取过茶酒器皿,命四个仆人分别端着。仍用那辆厢车载着那名妓,前去赴宴。村里人又都蜂拥尾随,一直跟到王豪家院门前。莫咸平素常皱着眉,难得笑,那时坐在车中,嘴角不由得便要扬起,心里也像种了片桃林,桃花一起争相绽开。

可是,到了王豪家宅院前,却不见王豪出来迎接,只有管家老孙候在门前,莫咸心里顿时一沉。老孙说主人王豪去接一位贵客,尚未回来。筵席摆在后院,让一个年轻仆人引莫咸进去。莫咸心中沮懊,却不好发作,只得跟着那年轻仆人进到庭院,穿过边门,来到后院。莫咸从没来过后院,一出圆月门,眼前顿时敞亮,一大片水池,一座假山,一带亭台,许多花木,青青碧碧,红红粉粉,果然富雅。池边那片空地中央,十几株桃花开得正艳,粉鲜鲜亮人眼。花树下摆了一张黑漆雕花长桌,两排圆凳。背后是一架白绢乌框围屏,上头绣了一幅青碧仕女图。

莫咸生怕来得过早,被人耻笑,特意在家中忍了许久。四周一瞧,其他人都还未到,仍来早了。他独自站在那空桌前,不知该站还是该坐。那名妓一直跟在身侧,也让他浑身不自在,两天来他从未先开口说过一句话。那名妓见了桃花,极欣喜,莫咸只好陪她过去赏看,只觉得自己如同被丢进举子科场的呆蠢农夫一般。

半晌,那几家豪富才陆续到来。那些人莫咸虽然都相识,其中几个还有些过往,然而首次在这桃花宴上相遇,虽都笑言问讯,彼此却都有些不尴不尬。莫咸偷眼瞧他们所携名妓,果然个个风姿妖娆,服彩鲜丽。不过,自己带来的也并不逊色,他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那几个豪富将自家带来的酒菜都摆到了那张长条桌上,菜肴都罩着,瞧不见。酒也封了口,不过单看那些瓷瓶,或白或青或黑,都极金贵。莫咸看那位次,是按家产排序,他自然是最末一个。他忙唤仆人将一盆菜和两瓶御酒摆到长条桌最下首。

其中一个姓齐的豪富一眼望见那两瓶酒,顿时咧嘴嚷起来:“苏合香酒?背晦!背晦!”莫咸先一愣,再看姓齐的面前桌上两瓶酒,也是官窑粉青冰裂纹瓷瓶,黄泥封,青绸勒。那勒口上垂下一小条黄绸,写有四个泥金字,隔得远,看不清,自然是“苏合香酒”。其他人两头望望,一起哄笑起来:“老齐,你年年拿这药酒来唬俺们,今年总算有人来捉对啦!哈哈!”莫咸见老齐撇着嘴,歪着瘦脸,心里顿时一阵难堪。

一个姓简的豪富忽又问:“莫老弟,你拿的茶是啥茶?别又撞着谁的头,撞出鼻血来。”“嗯…乙夜清供。”“啊?!”旁边一个姓路的猛然怪嚷起来,“跟我又撞到一堆!今年不好耍!背晦!背晦!”姓简的忙说:“快瞅瞅他的菜,莫不是也重样儿了?”近处一个豪富忙揭开莫咸的菜,其他几个一起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姓回的顿时又嚷起来:“背晦!背晦!”

四样竟跟人重了三样,莫咸几乎粮袋一般溃倒。那些人在两旁不住声地抱怨讥嘲,他一个字都听不清,头脑中像是有一群狂蜂乱舞。正在沮丧愧乱,却见王豪引着一个人大步走了过来,一眼看到那人,莫咸更是惊得几乎晕倒——那人是他弟弟莫甘。

莫咸已经十八年没有见过弟弟,以为弟弟早已不在人间。他惊望向弟弟,样貌并没有大变,只是略老了一些,两鬓已有些发白,神色间也少了当年油赖气,多了几分沉着。头戴着簇新黑纱幞头,身穿一领青绸镶锦褙子,看衣着,境况不差。莫甘见到哥哥莫咸,似乎并不意外,笑着走了过来,轻声唤了句:“哥哥。”莫咸如在梦中,不知该如何应对,只闷出一声“嗯”。弟弟莫甘盯着他,笑瞅了片刻,随即转头去问候其他人。

莫咸呆立在那里,望着弟弟和那些豪富一一拱手致礼,恨不得立即逃走。那些人也都认得莫甘,知道他旧日名声,都有些不自在,个个勉强抬手还礼。

王豪笑着说道:“莫老弟如今是新任知县衙前宾幕,最得倚重。明年是闰年,朝廷照例又要重新勘量田地,知县委命莫老弟主掌此任,我们各家的福缘财路便全在莫老弟手掌间了。今年桃花宴咱们就不斗了,换作接风宴。各位好生敬几杯,莫老弟欢喜,咱们才能欢喜。”

那七个豪富听了,忙纷纷开酒瓶,斟满杯,上前敬酒。莫咸则一直呆立旁边,怔怔望着,心里搅作一团,翻涌不已。

他这弟弟自幼被父母娇宠,从来任性胡为。父亲亡故后,越加没了顾忌,整日在外间游荡,典卖田产,肆意挥霍。他家原先有千亩良田,莫甘一年便能荡掉一二百亩,人都唤他“莫裤子”。莫咸眼看着家业就要败尽,几次要析户分产,但父亲临终遗命,让他们兄弟莫要析户分产,一定要互亲互爱。母亲又连番哀哭恳求,他只得一忍再忍。可没过几年,弟弟竟将家中剩余的田产全部赌尽。莫咸气恨之极,见弟弟回来,抓了根木锹,冲上去要打死弟弟。莫甘却毫不避让,反倒笑着让他打。莫咸越发恼怒,手却半晌都下不得,空举了一阵,只能丢了木锹,放声大哭起来。莫甘反倒过来劝他:“哥,不怕!我有好几注大钱握在手里。不过,你嫌我赌,我便先不去动那些钱,只在赌上翻一道手给你瞧瞧。我输得去,便赢得来。家里应当还有些钱?十贯、二十贯都成,你拿了跟我一起去应天府,咱们做一回大局,把输掉的田产全都赢回来。你不信?我在爹灵牌前起誓,你便再信我最后一回,若输了,我便跳进汴河!”

莫咸绝望之余,被弟弟说动,背着家中仅剩的最后十八贯钱,跟着弟弟一起去了应天府。莫甘寻到一伙旧日赌友,一起瞄准了一个富家子弟,做成赌局,只用了一晚上,便将那子弟家中六百亩地全都赢了过来,并逼着那人一起去府衙中交割完契。莫甘将一半分给那几个赌汉,自己和哥哥拿了三百亩地的田契,一起搭船,欢喜归家。

自始至终,莫咸都只是跟着瞧,一个字都没言语过。回去夜船上,他都仍有些惊怕。弟弟莫甘却得意无比,买了些酒肉,和他在船舱里,靠着窗边吃酒赏月。弟弟吃得酣畅,满嘴炫耀起他那些荒肆事迹,并劝莫咸何必自苦,该和他一起挥霍。莫咸越听越厌,只能不住劝弟弟饮酒。莫甘吃醉后,伏在船舷上。莫咸见他睡得酣畅,闷恨犹豫了许久,终于发狠心,将弟弟拖抱起来,一用力,推入了河水中。等船已行了两三里地后,他才假意嚷起来。那些船夫忙停了船,跳下水去寻,自然寻不到。

莫咸上岸后,迅即又返回应天府,寻了个牙人,将弟弟赢来的那些田产一块块全都卖掉,将钱兑成银子,背回了家。弟弟典卖出去的那些祖田,能赎还的,全都赎还了回来,剩余的新置买了一百多亩,总共虽不及当初家产三分之一,却也已经大好。他尽心操持家业,辛苦十八年,才挣到今天这等家业。

弟弟莫甘竟然没有死。莫咸望着弟弟与那几个豪富对饮笑谈,全然想不出这十八年来弟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如今又做了新知县幕客,来这乡里勘量田土。莫咸回想弟弟将才那笑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将他推下了船,也没有丝毫记恨之意。

他正在忐忑,弟弟莫甘忽然转身又走过来,开了他那瓶御酒封口,斟了两杯酒,端过来递给他一杯,而后笑着说:“十八年不见,我这做弟弟的得好生敬哥哥一杯。”莫咸忙接过酒杯,尽力笑着,一同仰脖饮尽。莫甘又连斟了两回,喝过之后,才又笑着说:“哥哥能来这九豪宴,自然已是豪富。哥哥可记着当年咱们在应天府那约定?”

莫咸一听,顿时失色。那年他跟着弟弟去应天府,做那局之前,莫甘说:“咱们得事先定好,一旦做成这事,便依照父亲临终遗命,不论穷富,此生决不析产分户。谁若违约,只能得四分之一家产。”莫咸当时已近绝望,析不析户于他而言,并无分别,便点头答应。莫甘立即去借来纸笔,请了客店主人作保,写了约书,强要莫咸画押,莫咸无由推拒,便画了押。那约书,兄弟两个各留了一张。回去船上,莫咸将弟弟推下河后,随即将那纸约书也丢进了水中。

时隔十八年,兄弟重逢,弟弟竟提及此事,自然是要来割夺家产。莫咸胸中顿时腾起一阵恨,却不能表露,望着这个弟弟,说不出话。

莫甘却斜眯起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怀间,笑着说:“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那约书,我仍好好揣在这里呢。”

莫咸越发慌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弟弟却又斜眼一笑,随即转身跟其他人吃酒去了。莫咸全身虚颤,再站不住,忙坐到那长桌下首边,抖着手抓起酒瓶,斟满了酒,自己一杯一杯连饮数盏,酒水洒得满桌满襟。好在那几个豪富和莫甘围在一处欢饮谈笑,谁都没有留意他。不一刻,他竟将那两瓶御酒全都喝尽,他原本酒力就浅,醉得头脑晕沉,趴在那桌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是王豪:“老莫,出了一桩祸事,你家二弟死了。”

莫咸原本仍在晕醉,猛听到这话,如一根钢针从脑顶刺下,顿时惊醒过来。这时已经过午,日光暖亮刺眼,那些仆人和妓女全都不在,后院里只有王豪和七个豪富,每个人都面露惊慌。莫咸有些发蒙,忙问详情,王豪说:“将才我那管家老孙去角上那个茅厕,见你家二弟躺倒在地上,以为他醉倒了,忙去扶,却见你家二弟身子冰凉,已经断气——”

一听“断气”二字,莫咸先是一阵惊怔,但随即抖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竟忍不住哭了出来。如同被人推下冰窟窿,眼见便要淹冻而死,却得上苍哀悯,伸手将他救了上来。身旁那些人全都望着他,恐怕无人知道他是惊怕之余,欢喜而泣。

哭过一场之后,他才渐渐平缓过来,怕被人瞧破心思,仍旧垂着头坐在那里。王豪这才又缓缓道:“老孙发觉之后,没敢惊动其他人,偷偷来回报给我。我将仆从妓女全都支开,和在座诸位商议了一阵。大家都觉着,这事万万不能透露出去。这是桩命案,混杂之中,又不知凶手是谁,咱们恐怕都得受牵连。死者是你胞弟,你看该如何处置?”

莫咸犹豫半晌,才苦着脸低声说:“你们诸位看怎么好,便怎么办。”

八个豪富顿时松了口气,王豪又说:“将才我们已商议好,令弟尸首既然在我这里,便由我来处置。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寻一个身量相当之人,穿戴了令弟衣帽,骑马离开这里。人见了,只认得出衣着身形,却辨不清样貌。”

莫咸这时正巴不得,忙垂头哭脸点了点头。于是,诸人一起呆坐,候到天色暗下来。王豪去唤来一个身形与莫甘大致相似的仆人,让他穿戴了莫甘的衣帽,和诸豪富一起告辞离开王豪宅院,各自骑马乘车,离开了皇阁村。

莫咸回去后,让雇来的那厢车车夫将名厨和名妓送回应天府,自己则独自呆坐在卧房里,回想这场桃花宴,竟如黄泉会一般,心里又沉又乱,不知是悲是怕。

过了几天,没听到任何动静,他才渐渐安了心。却没料到,不久王豪便一病而亡。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凑过来悄声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家弟弟被埋在哪里?我告诉你,就在河边那块界石下头。”他一听,顿时毛发寒立。王小槐却笑嘻嘻望着他,又说:“那张契约就揣在他怀里,那可是杀人罪证。”

他越发惊得头皮一阵阵寒涨,望着眼前这个瘦小孩童,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周围还有许多人,他不敢多语,慌忙离开了那宅院。回去后,始终惶惶难安,想差人去挖开那界石,却又怕被人察觉,原本没有干系,反倒惹出罪祸。再一想王小槐,更怕他四处去乱说。一个念头渐渐从心底生出,必得除掉这个孽畜。

于是他借水渠之事,让村东头那八家去杀了王小槐,可那八人尽都是软脚汉,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正月,那七家豪富竟又约他会面,说他们已经商议好,得一起除掉王小槐,这样才能保住那些褶子田。莫咸正巴不得,忙点头赞同。其中一个姓裘的得知了一个讯息,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看灯,那时正好下手。这事仍得同担干系,每家都出些钱,一起寻人去办了此事。莫咸点头附和,拿出了二十贯钱,听任那姓裘的安排。

过了几天,王小槐果然被杀,莫咸却不知究竟是哪一头得的手。他原以为,王小槐一死,便再无患惧。谁知得知死讯后,心里反倒沉坠难安,却不知是为弟弟莫甘,还是为王小槐,或是为他自己。

紧接着,王小槐竟还魂闹祟,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莫咸越发惊惶,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忙也赶去求问。陆青见了他,凝视良久,那目光寒水一般,让他不敢直视。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晋卦向上,人心向下。路无穷尽,力有终极。鼫鼠贪畏,动止皆失…”最后,陆青教他驱邪之法,让他去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后背顿时汗湿: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第二章 明夷

夷者,伤也。日入于地中,明伤而昏暗也,故为明夷。

——程颐《伊川易传》

杜恩在桃花宴上见到莫甘,也是猛惊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一瞧,那人神色间虽少了浪荡气,样貌也初现老态,但的确是当年那个“莫裤子”。及至看着莫裤子走向莫咸,叫了声“哥哥”,杜恩再无可疑,心里不住惊问,他为何还活着?

杜恩与莫裤子相识已有二十多年,那时莫裤子是阳驿乡有名的“莫千亩”家的幼子,而杜恩家原先则只是个四等户,家中只有三十多亩地。那年起了洪灾,将他家的房舍田地尽都淹没,父母妻子都被冲走,只剩他和一个幼子。杜恩等大雨稍停,独自撑了块门板,四处寻找父母妻子,最终只寻见父母尸首,妻子则不知所终。杜恩自幼孝顺,不忍抛舍父母遗体,更兼独自一人,难养活才一岁多的幼子,便抱着幼子赶到宁陵县,给幼子胸前插了根草棍,跪在路边,乞求卖儿葬父母。

莫裤子那天正巧路过,因同在一乡,隐约有些认得他,便停住脚,问了缘由,随即笑着说:“你这孝心虽好,慈心却差。自家孩儿让别家去养,哪里有亲生的好?少不得受苦受虐。你不过是要一副棺椁,我舍给你。”

“多谢小员外。只是——安葬父母,做儿的得靠自家气力,若白用了小员外的钱,这孝便不是真孝了。”

“你卖儿便是真孝了?”

“小人是实在没法子,毕竟这孩儿是我亲骨血,卖了他,也算他在祖父母跟前尽了小小一片孝心。”

“你这不是孝,是呆。这么吧,我也不白舍给你,算是借给你。等洪水退了,你家的田仍在那里,你再慢慢还我。”

“可那洪水不知何时才能退,就算退了,我家那些田地,不知还能不能耕种。小人生来只会耕地,做不来其他营生。借了员外的钱,不知道如何归还。”

“嗐!说你呆,你真是呆!不过人都说,若欲成得事,除非三分呆。你这呆气何止三分?你是个囫囫囵囵十足呆。这么吧,咱们做笔买卖,我就把你当块呆田,预买你三分收成。往后你得一石,我收三斗。十年八年,总能收回这一副棺椁钱。再多的,便算作利钱。你活一年,我便收一年。如何?”

“这…成。不过小人听得有句俗话——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小员外若真愿帮小人,就立个字据。”

莫裤子当真带着他,到街口一家相识的锦帛铺,请那店主作保,两人写定契书,一人收藏了一份。随即,莫裤子又去棺椁铺,出了八贯钱,替他买了一副棺椁,雇了辆太平车,去乡里水边找见他父母尸首。没有墓地,莫裤子将他父母尸首运到自家墓地,找了两个庄客,在那墓地边上寻了块空地,安埋好。

他们父子没有安身之地,莫裤子便让他们暂住到自己家中,供衣供食,并让家中雇的乳娘,帮着照料他的幼子。

过了几个月,大水果然退去,杜恩家的田地也露了出来。莫裤子又拿出二十多贯钱,替他将那几间被冲毁的草舍翻盖成瓦房,借了头牛和一些农具给他。

杜恩一向不愿输了志气,感念之余,始终极不自在。因而,他口上从不道谢,心里一直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偿报莫裤子。由于憋了这股气,他耕作时,比以往越加卖力。一人一牛,原本只能耕二十亩地,他却硬生生独自将那三十多亩地全都耕了出来,每天累得骨头都要酸裂。好在幼子一直寄养在莫裤子家,不必分心照管。

那年除去赋税,他总共收了四十多石粮。他自家只留了十来石,剩余三十石全都挑到了莫裤子家。莫裤子笑着推辞:“咱们定好的,我收三分,这都有七八分了。”

“小员外一定收下。这三十石粮,只将将够棺椁钱和盖房钱。牛钱、农具钱、养孩儿的钱,都还缺着。”

莫裤子只得笑着接下,随即却替他谋到一桩好事。县里有许多学田,佃给人只收三分租,又没有田税,因此,人人都争这佃权。莫裤子和县衙的管事相熟,拿到一百多亩学田,他将这些田全都让给杜恩。杜恩从前哪里敢想这等生利好事?一听便连声推拒。莫裤子却强说了一番,那衙前管事在一旁更是笑骂起来,杜恩这才犹犹豫豫地画了押。莫裤子又四处寻佃客,替他将这些田转佃了出去,一年一亩能得二分租。连指头都不需动,一年便白得五十多石粮。

秋收后,杜恩瞧着那些佃客将粮一挑挑送上自家门,又惊又喜,更有些忐忑难安。他忙要将这些粮全都驮去给莫裤子,莫裤子却已先上门来,笑着说:“说定的,便不许乱改,往后我只收三分利。”

他忙说:“不成。牛钱十石粮,那些农具又是十石,小人儿子养在小员外家,一年还得十石。更莫说这些粮,全是小员外赏的福分,小人哪里敢独个儿吞下?”他强行将那五十多石粮全都搬去给了莫裤子,前债才算了结。这时儿子已经能走能跳,他顺便把儿子也接了回来,自家心里才终于宽适了些。

到了次年,他开始犹豫起来,不知是该照约好的三分给莫裤子,还是再多给些。犹豫再三,装了四成送了过去。莫裤子略微一算,见又多给了一成,顿时恼了起来,强逼着他将多的搬运回去。他想:这样说明白也好,时日还长,债已还清,往后便都是多的回报。

谁知莫裤子竟又替他揽来三百多亩学田的佃权,这样一来,只分三成似乎又嫌少了些。他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可推掉又舍不得,只得暗暗想,往后设法多回报。

这近五百亩学田转佃之利,一年将近二百石粮。杜恩父子两个一年吃用,二十石已足。他再不必亲自耕种,便将家中那三十多亩地全都佃了出去。秋后分成时,莫裤子仍坚执只收三成,杜恩便盈余了一百五十石,他存储了一些备荒粮,其余的卖成钱,寻买了一百多亩田,顿时升到了三等上户。

以力挣钱,越挣越寒;以钱生钱,越生越欢。自此以后,他家境越来越宽裕,三五年间,便由三等户升到一等户。花了三百贯钱,续娶了一房富家娇妻。房舍院落也新扩翻造了一番,大房大院,粉壁乌门,好不气派。乡人们再也不敢唤他名字,开始称他杜员外。

这时,莫裤子便令他越来越不自在。他一直在莫裤子面前自称小人,莫裤子也一直坦然受之。如今他也成了别人口中的员外,两人再见面,他虽照旧称莫裤子“小员外”,却再也不肯自称“小人”,可又不好改口称“我”,更不好如那等雅士们自称“在下”或“鄙人”,因而,言谈间极其别扭。

另外,每年收成,莫裤子仍分三成。如今杜恩一年至少收五百贯租子,三成便是一百五十贯,当年那等棺椁能买二百副。然而,他却只能照旧把钱装袋,让庄客推了个独轮车,自家骑头驴子,将利钱送去给莫裤子。

莫裤子见了,忙笑着说:“这利钱再收下去,似乎有些羞人了。咱们那约书该扯掉了。”杜恩却立即板起脸说:“既然约好,便得守住。若不然,无德无信,不成了小人?”说完之后,他悔恨万分,尤其“小人”二字,他已回避了两三年,这时脱口说出,如同重重自刺了一针。然而,他面上却丝毫不能流露。莫裤子见他说得坚重,只得笑着收下那三大袋钱。

回去路上,杜恩恨得拿鞭子连抽胯下的驴子屁股,那驴子拗性起来,怪叫着险些将他颠下去。他越发恼恨,身边有那庄客瞧着,不好再发作,只能暗暗盼着莫裤子能再推拒一回,到那时,万万再不可这般强嘴。

然而,那两年莫裤子已经开始烂荡家业。杜恩耳听着他那些败家行径,心里越发怕了。尤其听到莫裤子将家中最后二百多亩地也赌尽后,他再坐不住,猛然想起县里有个恶徒专替人杀仇家。他犹豫再三,揣了两锭五十两银子,去解库里买了一领旧道袍、一顶旧道冠,半路上躲在僻静麦地里穿戴起来,扮作一个道士,抓了把泥土将脸抹脏。到了县里,怕仍被人认出来,又从街头行脚卖药膏的人那里买了两贴膏药贴在脸上。这才去一间茶肆寻见了那恶徒,特意哑着嗓子,小心向那恶徒询问。那恶徒听说要杀的是莫裤子,立即说:“那是豪家子弟,得三百两银子。”杜恩一听,立即心疼起来,可再一想,莫裤子那利钱了了无期,四年便是三百两银子。于是只得匆匆赶回去,半路上换回原先衣着,抹净了脸,回到家中取了银子,出来途中又扮成脏病道士,走了十几里地赶到县里。

到那里时,天已黑了,那恶徒已不在茶肆中。寻了半晌,才见那恶徒和人在酒楼里吃酒,杜恩只能躲在暗处等。直等到深夜,恶徒才吃罢出来,醉得摇摇摆摆。杜恩偷偷跟着,等恶徒和朋友散开后,才追了上去唤住。恶徒认出了他,晃着脑袋说:“没银子,不动刀!”杜恩忙将恶徒拽到街边僻静处,将银子袋递了过去,恶徒抓过去掂了掂,大着舌头说:“好,三天之内,替你做成。”“你记不记得要杀谁?”恶徒大声嚷起来:“莫裤子!”杜恩紧忙唤止住,小声问:“你若做不成,这银子…”恶徒陡然怒喝起来:“我孟大刀,汴京城里舔血,应天府中割卵,你去这京东路上打问打问,我哪回失过手?你若信不过,揣着你这些腌臜银子,寻那些狗三鸡四去!”隔墙的狗被惊得狂吠起来。杜恩不敢再问,孟大刀抓着银袋转身就走。杜恩怕人出来瞧见,只得转头赶紧走了。

回去后,杜恩一直惴惴等着。儿子那时已经十岁,他让儿子去莫裤子家玩耍探看。儿子回来后,说莫裤子已经两天没见人了。他又等了几天,莫家竟发起丧来。他忙去吊问,莫裤子的兄长莫咸说弟弟乘船落了水,尸首都没寻见。他不敢细问,暗暗猜想,一定是孟大刀做的。这才松了口气,十年心病终于得解。

可哪里知道,十八年后,莫裤子竟又活着现身。

莫裤子跟哥哥说完话,头一个便向他走过来,叉起手笑着拜问:“杜老弟,多年不见,居然在这九豪宴上碰面了。”

杜恩极力掩住慌惧,忙也抬手还礼:“不知莫…莫大哥这些年去了哪里?”

“哈哈,不过是闲游乱走了一场。”

杜恩勉强赔笑,正在尴尬,莫裤子又去拜问其他人。杜恩站在那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面颊僵笑,半晌都回转不过来。众人都致礼问讯后,王豪竟说莫裤子是新知县幕客,掌管田籍勘量。杜恩听了,越发惊诧,却尽力压住,忙斟了酒去敬莫裤子。饮过两盏后,莫裤子悄声说:“杜老弟当年说的那句话,我牢牢记着。这些年,全仗那句话,才走得平、行得安,没有遭人陷害。”

杜恩猛又一慌:“哦?哪句话?”

“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莫裤子用手指了指怀间,“当年那契书我一直小心保管着呢。”

杜恩猛地一颤,手中的酒盏险些跌落。莫裤子却笑着转身,和其他人对饮去了。杜恩惊望着莫裤子那鬓边霜发,心里一阵阵发寒。如今他已有五十七顷地,三成租粮,将近两千贯钱。莫裤子又有了知县依仗,此后勒啃起来,哪里躲得过?

眼看着莫裤子与那些豪富、妓女欢饮笑谈,杜恩却如同坐在热油锅里被浇冰水一般。他没想到的是,过了正午,莫裤子去院角茅厕,许久都不见回来。半晌,王豪的管家老孙从茅厕那边急急过来,凑近王豪,低声说了句话。王豪听了,顿时变色,立即让老孙带着那些妓女和仆人去了前边,而后才沉声说:“莫老弟死了。”

杜恩先不敢信,王豪带了他们几个一起走到角上那茅厕里,杜恩探头一瞧,莫裤子果然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不到脸,但脖颈上露出一道红印,一瞧便是被绳索紧勒过。王豪凑近那身子,小心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而后起身,回头黯然摇了摇头。

杜恩像是自己颈子也被勒住,这时才忽而松开,心里不由得连声唤:“老天,老天,老天…”

其他人则都惊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王豪轻摆了摆手,引着众人一起回到那池子边,莫裤子的兄长莫咸仍醉趴在桌边未醒。众人坐下来,低声商议了一阵,商定了那遮掩的法子,等莫咸醒来后,求得他赞同,便一起将那事瞒了过去。

侥幸逃过一难,杜恩一连几天都后怕不已。他不知是谁杀了莫裤子,但想来以莫裤子当年那等行径,自然是与人结了仇。不论此人是谁,杜恩心中都感念之极。

然而,过了不久,王豪染病身亡。杜恩前去吊孝,在灵棚内拜过王豪灵位,走到王小槐面前,想去劝慰两句。没想到王小槐凑近他,小声说:“莫裤子的尸首埋在那块界石下头,那张契书揣在他怀里,那可是杀人罪证。”说罢,王小槐朝他偷偷一笑。他一听,浑身一寒,王小槐却已走开,脸上又回到哀苦模样。杜恩惊怔半晌,才愕愕然离开,魂却已被王小槐惊破。

实在受不得,天黑后,他叫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实庄客,扛着铁锹,一起赶往界石,想偷偷挖出莫裤子的尸首。可到了一瞧,界石边竟已站了许多黑影,个个都拿着锹镐。他顿时慌起来,就着昏昏月光,仔细一瞧,里头几个竟是那几位豪富,各自带了几个庄客,恐怕也是来挖那尸首。其中姓裘的那个认出他,忙唤道:“杜兄也来了?你也是来护这界石?”

慌乱之下,他只能含糊点头。姓裘的说:“看来咱们想到一处了。出了莫裤子那凶事,再不能轻易动这界石,褶子田恐怕是保不住了,却总比惹上命案官司好。我刚刚和他们几个商议,咱们就在这界石边搭个棚子,各家出两个庄客,轮流在这里守着。杜兄觉着如何?”

杜恩最怕的便是这几人来搬动界石,这时哪里再顾得上褶子田,忙点头答应。当晚他们便各自留下一个庄客守着,第二天,在那界石边搭了个棚子,各家昼夜差庄客来一起守着。守了半年多,杜恩心中始终难安,那几家也是如此。大家又聚到一处,姓裘的提议不如除掉王小槐,日后才得安宁。杜恩虽有些犹豫,却也点头赞同。于是大家一起出钱,姓裘的寻了人,正月十五去汴京杀了王小槐。

谁知王小槐接着便闹起还魂鬼祟,杜恩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杜恩原本就惶惶难安,这时便越发慌惧。他听说皇阁村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忙也赶了过去。

陆青见到他,凝视了许久,目光似怜似叹,随后说:“明夷之卦,光隐地中。外难内忧,情抑志屈。患里引患,暗中增暗…”他听着,句句都像是瞧透了自家心思,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及至听到陆青教他那句话,更是冒出一身虚汗: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第三章 家人

人之处家,在骨肉父子之间。大率以情胜理,以恩夺义。

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故家人卦,大要以刚为善。

——程颐《伊川易传》

严漏秤也是今年头一次来赴这桃花宴。

严漏秤本名严德君,已年近六十。他这一生每日醒睡坐卧、饮食事务都严遵规矩,谨守时刻,还特地去京城请来匠人,造了一架漏秤。一个木架上悬挂一杆秤,秤钩吊着一只小桶,旁边一只大水桶,两桶由一根细管相连,大桶中的水吸引入小桶中。秤砣随水量加重不断滑动,一升水移一时辰。他在院子中间建了个小木阁钟楼,将漏秤摆在阁子中间,命两个仆人昼夜看守,添水敲钟。这时刻虽不及官府莲花漏那般精准,在乡里却已是极稀罕难得,因而乡人背地里都唤他“严漏秤”。

严漏秤生在阳驿乡世居大族,家教极严,他又是长子,父亲给他取名德君,是望他成为有德君子。他自小便极孝悌谨重,家中上百口人,子侄都以他为样范。成年后,家中田产经营、婚丧嫁娶,全都由他主掌。他深知责重,处事尽力正派公平,家中男女老幼尽都敬服。

只是,内修身、外齐家,丝毫不能懈怠,极难得有闲暇之时,更难得笑一笑。他也浑然不觉,有时难免疲乏愤恼,却知无可旁贷,只能尽力自持自诫。直到四十岁那年遇见莫裤子。

人都言四十不惑,他其实自小便知自己该当如何,因而难得有何疑惑。到了世人不惑之年,他却偏偏大惑起来。

他与莫裤子相识,是缘于一桩田产买卖。莫裤子要卖家中的一片田地,托牙人寻到了他。他早已听闻莫裤子败家名声,本不愿与之牵惹,但那片是上田,在睢水岸边,极丰沃。他犹豫了一番,心想只是买地,并无其他瓜葛,应当无事,因而,便答应与莫裤子相见。

莫裤子约他在宁陵县一个茶肆会面,那牙人引着他去了那里。那间茶肆并不在正街口,而在一条僻静巷子里,小小一间店面,只有四副桌椅。陈设简旧,却洒扫得素素净净。莫裤子已在那里坐着等候,二十七八岁,一身鲜色纱衣,面容倒也俊气,只是神情间似乎涂了油、滑了水,一瞧便是个浮浪之徒。见到严漏秤,他急忙笑着起身出来迎接:“严大员外,炎热天劳您出门,惹一身臭汗,罪过罪过。这外间热,咱们去后院坐。”

严漏秤见他言语轻浮,更生嫌恶,只愿尽速定了契书,好避开此人。便只点了点头,跟着莫裤子穿过茶屋,出了小门,眼前顿时一阵幽凉。靠南墙几间低矮瓦房后边是小小一座院子,院子中间搭了一座凉棚,棚下摆着一套旧藤桌藤椅,架上爬满葡萄藤,荫荫凉凉。鲜绿叶子间,吊坠一串串青葡萄。严漏秤原本走得干渴,望见那些葡萄,口中顿时生津。

“青嫂,客人到啦!”莫裤子朝里头唤了一声,随即笑着请严漏秤坐到上首。严漏秤刚要坐下,见中间那屋子竹帘掀开,走出了一个妇人,年纪三十左右,身形微丰,面容柔净,脸上未施脂粉,身穿淡绿罗衫、豆绿抹胸、深青罗裙。衣裳虽已半旧,穿在她身上却毫无穷陋气,反倒显得素净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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