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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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赫闷叹一声,不由得想起,《论语》中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却答道:“非尔所及也。”许多年他都未能明白孔子为何会如此对答。他最中意的是《孟子》中柳下惠那句“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奉行此句,无论周遭是何等人,你自你,我自我,两无相干。今天才终于明白孔子所言“非尔所及”:我不愿污人,易做到;不愿人污我,却并非自己所能防止。就如净鞋踏污泥,哪里能避得开被污?

他顿时生出辞官之念,可是家中并无祖业田产,一家数口,全仰赖于这些俸禄。他又全然不通其他营生,哪里能说辞便辞?忧闷半晌,也只能劝解自己,日后多加小心。

过了几天,蒋典史果然将亏空的那两千多贯迅即填补回来,自然是他们一干人赔还了贪去之钱。吴赫再不敢轻信这些吏人,自家将那些账簿填写完备,抱去给知县过目。鲁知县看后,眯起两道肉缝眼,笑问:“如何?”吴赫不知该如何对答,只能唯唯点头。

鲁知县自称“人间清闲客”,不爱俗务,只爱游燕。每回都要唤吴赫提了鹦鹉去作陪,吴赫不好推拒,只能前往。席上酒菜皆上等,五六个歌伎围拥陪侍。宾客二三十人,除了他和县丞,尽是本地豪富士人。每回宴罢,鲁知县便令蒋典史将这些开支设法计入公账。吴赫看到这些账目,心中虽不愿,却也只得签押。

除了这些游燕之费,账籍上渐渐多出许多杂费,钱数也越来越大。吴赫这时才发觉,身陷泥淖,哪里是“小心”二字便能得免?他要去劝谏知县,尚未开口,知县已经察觉:“你是来说账目?只要账籍送州,勘审得过,何须多忧?人生在世,贵在适意。能得一日乐,便趁一日欢。浮生如梦,何必自苦?”他不知该如何对答。知县又说:“今年县里除了额定上输钱粮,还有些羡余。我已分派好,你的那份蒋典史会送去给你。”他刚要开口推拒,知县一挥手:“你去吧。我宿酒未醒,得去靠一靠。”

他闷闷回到家,妻子忙取出一个沉甸甸包袱:“这是蒋典史将才送来的,足足二百两银子呢!”他越发恼闷:“收起来!不许动它!”他气冲冲走到后院,来到那井边,双手撑住青砖井沿儿,探头朝里望去。从前,有心事时,他便趴在井边静望半晌,朝井底吐吐闷气,便能舒解许多。可这时,望着井底深幽,他竟想一头栽进去,一了百了,但一想妻儿,顿时颓然坐倒。

自此,他再没有气力去抗辩,也再不敢去看那口井。那些银两他虽可不碰,各样账目他却不得不签押。时日久了,他也渐渐看破,如鲁知县所言,何必自苦?以往赴宴时,他始终有些孤零难合。这时便索性不再计较清浊雅俗,该笑则笑,该醉则醉。鲁知县也夸他终于顿悟解脱。

转眼间,便过了三年。鲁知县即将期满转任,他却由于无功无过,未得升迁,仍留任在此。一查账目,竟留下数百贯亏空。有这亏空,鲁知县也难交割,忙召集了吴赫和县丞、蒋典史一同商议对策。蒋典史竟想出个自盗之计:将官仓的存粮运出几百石,装作被盗。那些粮食卖了之后,将钱转填回账目。亏空是大罪,被盗却是意外之损。

鲁知县听了大喜,立即命蒋典史去安排。于是,官仓粮食被偷运了数百石,后墙上假意挖了个洞,将被盗一事传扬出去,逼迫那县尉四处去追捕盗贼。盗贼自然捉不到,粮仓竟又失窃数百石。随即老仓子辞去职任,蒋典史另选了两个低等小吏来看守粮仓,用假账簿瞒过那两人,让他们画了押,以备后患。这些吴赫只能装作不知。

县尉捉住一个嫌犯,拷打至死。知县忙唤了吴赫过去:“死了一个嫌犯,这盗贼案便有了一点交代。你赶紧去劝解卫县尉,让他无须惊慌,只说是嫌犯抗逃,误打致死。莫将此事闹大了。”他只得听命,过去劝解了一番。这事便被压了下来,鲁知县顺利交割完毕,辞任而去。粮仓盗案则悬在了那里。

新知县上任,是个青年才俊。吴赫刚松了口气,县丞欧不易忽然寻见他,低声说:“新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是个祸害,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粮仓盗案内情,将才来探我的口风,似乎连咱们私分官库钱的事也知道一二。此事一旦败露,你我都休矣。此人必须除掉!我听说皇阁村王豪请了他去赴桃花宴,那里人杂事乱,正好下手。只是你我自然都下不得手,得寻一个人替咱们动手。那个卫县尉欠了你人情,又背着殴杀囚犯之罪,只有请你去说动他。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动使。”

他犹豫了一夜,畏罪之心终于还是压过其他。第二天,取出县丞给的一百两银子,怕不够,又从这三年得的数百两银子中取出一百两,一起包好,寻见了卫县尉,连劝带胁,说服了卫县尉。卫县尉苦着脸出去后,他坐在桌边,望着门外。官厅庭院对面墙根也有一口井,他盯着那口井,忽然发觉自己和鲁知县并无二般,甚而更胜之。

桃花宴后,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见,他听到消息,胸中只泛起一阵苦意。心已变作一口苦水井。

几个月后,他听人说郑厨子回来了,在县衙前打问新知县。他顿时慌起来,忙让卫县尉去寻郑厨子,却四处都没寻见,之后也再没见郑厨子人影。此事也便渐渐淡下去。

谁知到了正月间,县丞欧不易又来寻他:“新知县不知为何,在暗地差人寻郑厨子。王豪那孽子王小槐,前不久不知从何处探到,郑厨子人在汴京,他带了人要去汴京捉郑厨子。我打问到,正月十五半夜,王小槐要乘一顶轿子出东水门,过虹桥,那轿子顶上插一根枯枝。郑厨子似乎在虹桥北岸一家酒肆中。咱们决不能让他见到郑厨子,更不能让这事透露出去。你我分头行动,我去设法除掉郑厨子,你去除掉王小槐。”

他这时已全无分辨之力,虽万分不愿,却仍又寻到卫县尉,逼他找人,设法去杀王小槐。

正月十八,吴赫带着幼子去街头买糖果子,县衙两个公差来报说,开封府来了公文,说皇阁村王小槐被烧死在汴京。他听了一惊,忙先牵了幼子送回家。幼子不住地问:“爹,王小槐是谁?”他想寻些话掩过,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低头看着幼子,忽然想起,王小槐和幼子年纪差不多。瞧着儿子那憨稚样儿,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苦,眼圈也随之一热。不知道自己为何竟变成这等人,做出这等事。

过了两天,皇阁村又传来消息,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他正在悲悔无措,忙赶到皇阁村,向陆青求教。

陆青望着他,眼光不住微颤,似乎有些痛惜,又有些厌。盯得他有些不自在,却又隐隐期望陆青能将他看穿、剥开。陆青缓缓开口:“井卦之象,善恶相随。甘泉济世,苦水生疬。情不胜义,自陷陷人。心难敌欲,自困互困——”随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不禁愧悔万般:

“道是无奈实因懦,残却此心只剩寒。”

第七章 革

德不足而革,则所革者亡,革者亦凶。

——苏轼《东坡易传》

欧不易始终不知自己这个“易”字,究竟是难易之易,还是改易之易。

这名是他父亲从一个僧人那里求得,他父亲虽不识字,却惯会长篇大套混说些道理:“这个易字好啊!你若想成个人,哪里似端碗吃饭这般容易?便是端碗吃饭,也教了你两三年,才拐拐搭搭学会。更莫说,这碗从哪里来?米从哪里来?不全是一把泥、一捧水、一粒种、一棵苗,流多少汗水,才煮熟端到你跟前?因此呢,孩儿啊,成人不易哪!你爹我干这农活儿,怕是天底下最笨贱的营生,却也分毫不敢松气,日日夜夜都得盯着瞅着、提着吊着。这天干了,那天湿了;这里生虫了,那里出斑了。年年月月都得这般,哪里敢改易?因此叫不易。还有——人不是鬼怪,样儿不能换过来,又变过去。你得有个正样儿,不论穷了富了,高了低了,这心肠始终不能变。哪怕隔了十年二十年,人见了,仍能一眼认出你,是那个欧不易!这才对,才算是没活歪、没走样儿…”

他听了,越发嫌厌自己这既矛又盾的名。生而为人,的确万般艰难,尤其像他这等农家之子。但若不改不易,哪里能脱得了难、求得到易?

好在他父亲不似那等愚钝农人,眼皮底下只见得到几亩田,拼死了力,也要他读书。他也异常刻苦,在村塾里读了几年,想省下束脩钱,也好帮父亲做农活儿,便回家自习。白天耕田,夜晚苦读。借书不易,每借到一部,便自家制泥版,将文字抄刻上去,架在柴草上烧成薄片土坯,一片一片垒在墙根床脚。几年间,卧房和柴房全都垒满。虽然翻检不易,却也可称汗牛充栋,更逼着他尽早全都背熟。

苦读了十多年,他终于考中县学。住进官修学舍中,领到一套白衣襕衫,每月还发放一贯钱、六斗米,他身心苦紧多年,顿时如同蝉蜕羽化一般,忽地轻畅。

只是,与那些常年有师友训导的同学比,他眼界窄浅许多。尤其他那些泥版书,文字有许多错谬,却又全都强诵死记,刻在了心上一般。在县学中听师友读的与自家不同,还极力争辩过几回,惹得教授生恼、同学哄笑。他只有从头一一改过,因此,头两年学业始终不及同学。不过他是刻苦惯了的,心里越闷郁,学得便越用功,渐渐也跟上了同学,甚而开始领先,顺利考上了州学。

到了州学,眼界又自不同。欧不易却一心读自家书,不与他人较高低,因而深得教授、学官赏赞。几年后,解试考中第五名。可他身在泸州,要去汴京,水陆三千多里,盘缠便得几十贯,更莫论在京城应考期间食宿。而他家中一年省三两贯钱都艰难。他只得割弃了此念,到没人处,偷偷流了几回泪。

幸而州里通判赏识他才学,聘了他做贴身文书,一个月除去衣食,另支五贯钱,比去馆塾中授课要好许多。他便安心在通判府中效力,每月都省出两贯钱捎给父母,让他们日用能松活些。在通判身边,他通晓了诸多公务案牍,又跟随通判转任各地,见过不少官员名士,也算开阔了一番眼界。

那通判感他忠勤,见他年近三十,仍孤身未娶,便将府中一个使女嫁给了他,他越发感戴忠心。七八年后,那通判在陕西任职时,患了重病,见欧不易生了一对儿女,往后生计未有着落,便上遗表荐举,替他恩荫了一个从九品将仕郎官职。恩荫官只是个空阶,只有经吏部铨试,合格方能授任实职。那通判亡故后,正是铨试秋考期,他忙赶往京城。

到了汴梁,欧不易从西边万胜门一路走进城,眼见着街头那繁盛景象,心中不由得一阵阵翻涌。及至向人打问到礼部省试考院,走到那考院前,望着那巍然高墙、森然门宇,想到十多年前,自己便已该踏入这门中,更是双眼一酸,滴下泪来。怕被路人瞧见,忙偷偷拭去泪水,转身走了。

赴铨试得先去书铺投脚色文状,写明乡贯、户头、三代、家口、年齿、履历。由书铺核验过,上呈给吏部。欧不易忙又打问到一间书铺,交了三十文钱,填写了脚色文状。而后去僻静小街寻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等候消息。

过了几天,那书铺领到赴试官凭,给了他。铨试在尚书省官厅旁一座考院,考试那天,他早早就赶了过去。一瞧院外等候的那些人,大多是鲜衣锦服贵家子弟,布衣如他,只有十几个。进了考厅,是一排排小隔间,考的是经书大义十道。与那些重臣贵戚子弟相比,他的才学自然远胜,因此,一试便过。百人中只选一人优等。他为优等,名字高居榜首。

他忙又赶去吏部。官厅前张挂着一张榜文,上头是京城及各路军州府县所阙职位,叫作“阙榜”。由他们这些候选人自行寻找适合职缺,填写“射阙状”。他是恩荫补官,只能选最低等职务。京畿及江南等安适富庶之地,他又不敢跟人去抢,选得眼睛酸痛,最终选了河北东路河间府一个税监之职。

他填好射阙状,交给吏部文吏,之后便要等候吏部检选,叫作“待次”。他不知道要待多久,不敢住在城里,去酸枣门外赁了半间民舍,每日自己买米煮饭,每天都进城去探问消息。等了半个多月,吏部才出了初拟榜文,他慌忙搜寻自己名字,看了许多道,都没寻见。他站在那榜下,像颗烂桃子摔到地下,口里一阵阵发苦,半晌都挪不动脚步。

待阙候职之人太多,职缺又太少。他只能等下一轮,却不知要等多久。问了几个落选的,其中一个竟已等了两年。他带的盘缠眼看将尽,妻儿还寄住在那判官府上。来时判官的亲眷说,这个月便要扶灵柩回乡。他只得先赶回陕西,将妻儿接到了汴京,又多赁了一间房。三个人花用顿时多了不止一倍,他却通共只剩十来贯钱,再节省,最多也只够三个月。他紧忙四处去寻差事,寻了两个多月,总算有家印书坊雇了他,抄写编定书籍,一天一百五十文钱。他妻子又帮人浆洗缝补,一家四口儿才勉强能过活。

一年多后,欧不易总算在初拟榜上见到自己名字。那一瞬,他浑身颤得几乎跌倒,虽已年近四十,竟一路欢奔回去,给妻儿报喜。

初拟之后,还有集注,每季度第一个月,选人去铨司集齐候命。他又等了两个多月,终于到集注日。他又一早便赶了过去,数十人已经聚集在铨司官厅门前。铨司长官当庭端坐,旁边一个文吏高声唱名。唱到“欧不易”时,他身子猛一抖,忙答应一声,从人群里挤过去,走到厅前,躬身俯首,身子一直抖个不住。那文吏高声问:“欧不易,差注福建路建宁府政和县天受银场监,可否?”不愿就此职者,答否,则可改拟。他却愣在那里,文吏催问了一道,才慌忙说:“否——不不不,可!”“究竟是否,是可?”“可!”长官听后一笑,提笔在他名字下一勾,集注才算完毕。

回去后,又须等待。尚书都省要将注拟名册交给门下省,叫“过门下”。门下省勘验完毕后,才将文案交付甲库,出给签符,舍人院撰写制词,官告院出给告身,格式司填阙注籍,南曹颁发历子。

终于领齐这些公文和官服,欧不易将那绿袍乌纱乌靴穿戴齐整,不但他自己顿感浑身放光,妻子和一对儿女瞧着,眼里也冒出光来。之后,他们这些新任官员清早集齐在皇城东华门外,由吏部一位官员引导,按官阶列队,从侧门鱼贯进入,来到崇政殿前,恭首立在庭中。合门使在御陛之上高声唱赞引导,他们向天子齐齐拜舞谢辞。自始至终,欧不易都没敢抬头,更不敢四处张望,眼里所见,不过面前几尺之地,至于皇宫如何、大殿如何、天子如何,全不知晓。出来后,他才连连后悔。

第二天,他便带了妻儿前去赴任,汴京到福建路途虽然遥远,但有官府所给仓券,一路都有驿馆接送,食住无忧,沿途又尽是美景富庶之地,心怀与之前跟随那通判游宦全然不同。他不住感叹,此不易之生,终得改易。

到了任所,他先去县里拜过各位上司,这些礼数他早已通习。休整两日,将妻儿暂安顿在官舍中,他便立即去了天受银场。那银场在城外山中,旧监带了几个吏人前来迎接。交割时,他格外当心,不敢轻信那些吏人,一笔一笔都亲自验对。虽然确定无误,仍又复检一道,这才签字画押。

矿场事务不算繁难,只须照定额督紧矿工,验明成品,称准斤两,锁好库藏,定期交付押运。他却一丝都不敢大意,样样亲自过目。因而未出什么纰漏。

他知道这银场大有银钱称手之隙,不过他决不动念去贪。他只瞅准了那几个吏人。从头一天起,在那几个吏人面前,他便始终冷沉着脸,不让他们看破自己心思,更让他们胆寒生畏。果然,那些吏人先小心试探,拿酒食来引他。他当吃则吃,却并不改冷脸;接着,那些人又送些文房器皿,他照旧不动声色收下;后来,那些人便渐渐送他些金银重物,他只微微谢辞两句。那些人渐渐放心,开始按月送他钱财,他问缘由,那些人说是大家一起孝敬长官,他便微微笑一笑,假意推辞一番才收下。起先是三五贯,渐渐涨到十贯、二十贯。他只笑纳,仍旧并不多话。

他跟随那通判多年,知道这些经年老吏,个个手段高强、贪盗官财,轻易不会露出破绽。他只严守账目,一毫都不许有差,其他则只装作不见。那些人乐得自在,他收钱也收得干净,不须与那些污滑之辈混缠。

有了钱,他便不时去县里宴请那几位上司。升进之途,全在考课。他离京时领了一份历子,来这里交给了知县。这历子是政绩评定册,任满后,由知县填写政绩功过,上交吏部勘验,共有四十一分。升黜便由这分数来定。

他着力团拢知县、县丞和主簿,三年任满后,不但囊中富余数百贯钱,更得了个优评,官升一阶,赴广州转任税监。广州是蕃商云集之地,税监一职,更是各国宝货必经之口。他到了之后,仍旧照那法子,严守住税簿账目,不出一丝差错。同时,不动声色,让吏人们自行上贡。手中宽裕,他与长官也越加亲厚。

这回任满时,积得余财上千贯。接着辗转三次,最终升任拱州襄邑县丞。

到了襄邑,欧不易发觉那肥知县与自己竟是同流,极擅控驭下属及吏人。但那肥子有一样不及他,于账目上极粗疏。他便面上滚热奉承,心里只冷冷旁观。他这县丞一职,仅次知县,经办实务更多。那些吏人舞弊吞钱,给知县上贡一份,也得给他一份。有肥头在上面担着,他收得越发自在。

如他所料,肥知县任满时,账目亏空数百贯,竟使出盗粮赔补之计,逼得那县尉将一个无关之人刑讯打死。这些都与他无干,他仍旧不动声色,冷眼瞧着。其中一件怪事倒是让他有些好奇,肥知县命人盗运了数百石粮后,那粮仓竟然接着又被盗数百石。

欧不易猜想,定是县里那长吏蒋典史做下的。盗粮之计便是这滑吏所出,他恐怕是借知县之蠢,勾结仓子,二度偷盗。即便败露,也可将罪责推给肥知县。

于是,欧不易唤来蒋典史,假意问那二次被盗之事。蒋典史果然微微一慌,但旋即恢复笑脸,张嘴正要编谎,他立即打断:“知县虽不知情,我却已经猜出,只是在想如何善后。你下去吧。”那滑吏讪讪告辞。两天后,送来了一只酒坛,他开封一看,里头是一百两银铤。

去年开春,肥知县离去,新知县到任。那新知县年纪不到三十,进士及第,意态英发。欧不易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心里一阵酸涩。他瞧这新知县年纪虽轻,人却并不浅露。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幕客更非凡庸,一双眼极飘忽锐利。欧不易更不愿轻动,加意小心,冷眼细观。

他没料到,就在那时,有个人忽然来访,三十来岁,一个精瘦男子,是邻县宁陵知县的贴身干办,名叫朱闪。那干办拿出二百两银铤,说是受知县之命,请他做一件事,许诺他往后仕进之途,一力提携。他忙问是何事,那干办说:“王豪桃花宴上,除掉姓莫的。”

他听了大惊,险些笑出来。但瞧那干办神色极为沉肃,旋即想起,宁陵知县是应举出身,在朝中广有亲旧,自己并非应举出身,这县丞一职,已是到顶。自己已经年过五十,若无势要帮扶,恐怕终难升至知县,更莫说再向上走。当年弃考之憾,恐怕终生无望得偿。思虑了一夜,第二天,那干办来问回话,他略一犹豫,点头应允。

当然,他绝不会自家去办这事,苦思一阵,想到了主簿吴鹦鹉。此人性情有些孤零,这等人最好诱骗。于是,他拿了一百两银子,编造了一篇谎话,说服吴鹦鹉替他去安排此事。

桃花宴后,那个姓莫的果然消失不见,只是不知是被杀死,抑或逃走。宁陵知县也没再差人来问。他也便暂放下了此事。谁知过了几个月,他探听到那新知县竟暗地里差人找寻郑厨子,又听说郑厨子恰巧回来了。他顿时慌起来,忙差人抢先去寻,又催吴鹦鹉也一起去找。几下里到处慌寻了一场,都不见郑厨子踪影。好在新知县也没有寻见。

欧不易虽一路谋钱,却从未做过这等事、受过这等惊吓,又不知宁陵知县是否会守信,心里一阵阵懊悔。却没有料到,正月间,宁陵知县那干办又来见他,说:“正月十五,你得去汴京,再除掉一个人——王小槐。那个郑厨子在我手里,他只知道是受你主使,杀了那姓莫的。放心,明年等你任满,便荐你去做个知县。”

他听了,恼恨至极,却又不敢争辩,烦乱半晌,只得点头答应,又去寻见吴鹦鹉,拿话逼住,替他去办这事。

听到王小槐死讯后,他心里一颤,闷闷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窗前,呆望着窗纸上树影摇乱,忽然想起父亲所说“人不是鬼怪,样儿不能换过来,又变过去。你得有个正样儿…这心肠始终不能变…”。回望当年,他早已认不得自己。更不知道,往后还会变作何等模样。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得一阵懊丧灰心。

过了两天,皇阁村传来怪闻,说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听了,先是一惊,继而心底里渐渐升起不安、疑惧。他想,该把这事了结了,而后辞官还乡,再不沾惹这浊恶世事。

于是,他换了一身便服,独自来到皇阁村王豪家门前。王家人认出了他,纷纷让开路,让他进去。

陆青见他进来,并未起身,只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而后盯住他,注视了半晌。目光清寒沉静,又隐隐有些锐利,他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陆青忽而沉声言道:“卦象属革,变易不休。顺时改命,逆途存身。困厄显志,得意埋患。矫力而行,祸难反吞…”随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驱祟求解之语,他听了,一阵愧憾,不由得深叹了一声:

“逆流曾伤风波恶,回身翻作掀浪人。”

第八章 鼎

观鼎之象,以正位凝命。

——程颐《伊川易传》

张器今年五十一岁,刚过知命之年,他却越发不知命了。

他端坐在官厅黑漆木案后,有些失神。主簿和几个文吏向他禀报春耕农情,他一句都未听进去。照理说,此时他不该坐在宁陵县这暗朽官厅里,而应在朝堂之上,或馆阁之中。

二十八岁,他便赴殿试,一举得中二甲进士及第。释褐着锦、跨马簪花、琼林御筵、题名碑石…何等荣耀风光,自负乃国之重器。可如今,他那些同年,所着官服非紫即绯,最低也是知州、通判。他却仍穿着这绿袍子,坐在这里听这等僻陋村事。

张器这一生耽搁在“丁忧”二字。汉代至今,官礼严令,父母丧,官员须离职守孝,服丧三年,叫作丁忧。张器初次任官才一年多,家书传来噩耗,曾祖父亡故。礼制于曾祖父并无丁忧明令,他却自幼得曾祖父喜爱训诲,心悲情伤,又想自己还年轻,便上奏朝廷,辞官回乡,服孝三年。朝廷为褒扬孝义,优诏追封他曾祖父为保义郎。一时间,他孝名远播。

服满复官才两年,他曾祖母又亡故。他不敢不报丁忧,又辞官回乡守孝。接着便是祖母、祖父、父亲、母亲。像是定好了时限一般,每回复官不到三年,他家中尊长便要亡故一位。再加之待阙时日越来越久,断断续续,竟将大半生耗去。直到四十五岁,家中才再无丁忧。

他来这宁陵任知县已是第三年,年底便要任满。他有一位同年好友,在吏部任考功郎中,主掌官员选叙、磨勘、资任、考课。因同情他遭遇,已私下应允,会尽力相帮。但知县是亲民官,考课最严,当今官家继位后,更定下“四善四最”知县考课新法。四善是:一善德义有闻,二善清谨明着,三善公平可称,四善恪勤匪懈。四最则是:一为生齿之最,民籍增益,进丁入老,批注收落,不失其实;二为治事之最,狱讼无冤,催科不扰;三为劝课之最,农桑垦殖,水利兴修;四为养葬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居,振恤困穷,不致流移,虽有流移而能招诱复业,城野遗骸无不掩葬。

一年一考,分三等。先得由知州、通判填写历子,而后才上呈吏部。头一年,他初来宁陵,百事生疏,只得了中等。他的贴身干办朱闪劝他多使些银钱,去疏通那上司。他家中广有田产,钱财倒不愁,却多少还有些傲气。何况已有同年好友在京里照应,不愿屈身行此卑下之策。此外,想到自己半生延误,期望多少能做出些真实功业。只是,满县察看许久,除了那些例行公事,始终未寻见一两样可为之事。

去年年初,张器去乡里察看农情,行至两县交界处那块界石边,朱闪发觉那界石有些古怪。前一年,乡书手查阅田籍时,张器派朱闪悄悄前去查看有无违法之事,以便兴利除害。朱闪一直跟到了界石这里,他凑近了张器,悄悄说:“小人隐约记得,当时界石在往东二里处那条路口上。”

张器忙避过下属官吏,低声吩咐朱闪暗中去查清此事。他则立在那界石边,望向西边不远处那个大土丘。此处方圆几十里都极平阔,唯独那大土丘蔚然拱起,上头林木茂郁,落日映照下,颇有苍浑之气。他问身边主簿,主簿说那土丘名叫帝丘,相传是帝喾之墓,如今已没有几人记得。

张器听了大惊。帝喾是上古五帝之一,史称高辛,前承炎黄,下启尧舜,并定立了节气。《史记》赞他“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相传太祖皇帝年轻时郁郁不得志,途经帝喾陵墓,求签问卜,卦言当有天子命。其后,果然开国登基,下诏大修了帝喾陵寝。谁知百五十年后,这等圣神之墓,竟任其荒废?回去后,张器念念不忘那帝丘,不由得跟女儿说起。

他这女儿名叫五娘,姿容娟秀,心思细敏,自幼又读了些书,见识竟比几个哥哥还高。张器珍爱无比,一心要替她寻个英杰俊才许配。可他连遭丁忧,官途沉滞,轻易间哪里能寻到合衬之人?因此,反倒将女儿耽搁至今,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张器心里一年焦似一年,女儿却说:“嫁不出去才好,那几个堂姐妹嫁得都算如意,可如今个个东分西散、高低沉浮,哪一个真的安适了?想见一见爹娘都不能。且如今,世道如此昏乱。有才有志的,必遭屈抑困顿;那些无才丧志没羞耻的,虽能得富贵,女儿嫁这等人做什么?这天下往后还不知会如何呢,不如守在父母身边,多陪侍一天是一天。”他见女儿如此通达,心里越发难过,越发不愿潦草行事,屈了女儿。

不过,有这女儿陪在身旁,公事上有何烦恼,跟女儿说一说,倒是时常能得些启发。那天他回去,便在书房中和女儿讲起那帝丘,正说着,朱闪在门外求见。女儿来不及出去,便躲到了屏风后面。

朱闪进来后,满眼喜色:“那界石的确被搬移过,是临近两乡九大豪强,为避田赋,将它来回挪动。其间八十多顷田地便瞒过官府,襄邑、宁陵两县田籍上都不曾记录,他们唤作褶子田。其实,那些吏人全都知晓,只是都不敢招惹那些豪强…”

张器低头寻思了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豪强轻易触惹不得,此辈一旦发狠,往往是损七赔八,他只得让朱闪先出去。门一关,女儿从屏风后走出来,脸上竟带着笑,却不言语,转身去书柜中寻出一卷画轴,铺开在书桌上,低首巡视。他过去一瞧,竟是宁陵地图。

女儿抬头笑着问:“爹,每隔两年半,各州县都要绘制地图,上呈朝廷。今年又该绘制这县图了?”

“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女儿有个主意了。”

“哦?什么主意?”

“爹,您看这里——”女儿指向地图上襄邑和宁陵两县交界处。在那帝丘附近,分界线有些弯曲,睢水北岸,宁陵向西伸进一片;睢水南岸,襄邑则向东凸出一片。女儿笑着解释,“这两片凹凸之地,尺寸大致相当。今年恰好又要重绘地图。爹正可借机与襄邑知县相商,两县互换一片地界,将这交界线拉直,往后也好丈量。北边伸进那片划给襄邑,南边凸出这块给宁陵。北边略略大一些,便多得些田赋,襄邑知县自然乐意。而宁陵这边,那些褶子田便无从藏匿,宁陵无形间便能多出几十顷。更要紧的是,分界线一旦拉直,那座帝丘便归到宁陵县这边——爹如此看重这帝丘,是想借帝喾之神灵,祈福兴农?”

张器听后惊喜无比,望着女儿连连点头夸赞。

知县政绩考核中,劝课农桑是头一等要务。相传帝喾高辛定立节气,划分四时节令,天下才得以依时耕作、按节种收,农耕之业才由此而兴。若是能将帝丘划归宁陵,便可将帝喾墓兴造起来。春时祭祀,秋收荐享,各办个盛大典仪,召集全县乡民前来祭拜祈福。这比寻常下乡强行劝农要强出许多,上报给州里,也是一桩大功绩。

张器忙提笔,给襄邑知县写了封书函,简要提议更定划界一事。而后出去唤来朱闪,让他立即骑马送去。

直到深夜朱闪才回来报说:“那襄邑肥知县看过您的书信后,说此事甚好,只是他正在办接任交割,顾不得此事了。让您过几日跟新知县商议。”

张器只得耐住性子等了几天,另修了一封书函给那新知县,让朱闪又骑马去送。两个多时辰,朱闪便回来了,神色瞧着有些懊丧:“那襄邑新知县读了信后,先还笑着点头。可他随即将书信递给身边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读后,说此事得再慎重商议。那新知县听了,便叫小人先回来,说过几日回复您。”

过了两天,那新知县果然差人送来回信,婉言拒绝了此事。张器读后,大为丧气,一把将那信纸丢到了桌上。

朱闪在一旁见到,忙凑过来说:“那新知县那天先明明赞同,一定是听了身边那男子的劝止。小人昨天去襄邑打探了一番,县衙对街的一个茶肆老店主认得那男子,说他姓莫,人都叫他莫裤子,原是宁陵县阳驿乡豪强户,据说十八年前已死,如今竟又活着回来了。搬移界石,造出褶子田,最先便是他出的主意。他有个胞兄,便有几顷褶子田。他自然不肯让那新知县将界线拉直。若想做成此事,便得先将那莫裤子从新县令身边撵走。”

“他是那新县令亲信,我如何能撵得走?”

“若有三百两银子,小人便能做成此事。”

他知道朱闪极有机巧,又贪钱,三百两恐怕至少要吞去一百两,更不知道朱闪会做些何等勾当,但心中实在割舍不下那帝丘,便取了三百两银子:“并不是我吩咐你,你自家去行事,若有麻烦,自家承当。”

朱闪拿了银子欢喜离去,几天后,来回复说:“那莫裤子已走了。您可再与那襄邑知县商议一番。”

张器想上回书信已经回绝,只有面谈才好再劝说。但朝廷有令,官员不得擅离治所。他不能去襄邑,那新知县也不能来宁陵。他便写了封书信,约那新知县在两县交界处那界石边相会。那新知县回信应允。

次日,他嫌坐轿慢,便换作便服,骑了马,只带着朱闪,赶到那界石边。等了许久,那新县令才乘着轿子慢慢行来,年纪竟还不到三十,瞧着年轻俊迈、意气飞扬。张器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心中一阵酸恻。问询之间,那新县令举止有礼、言语有节,张器暗想,此人和自己女儿倒正般配。但随即明白,此人正在上扬之际,哪里会选平级门户?于是,他忙收束心神,指着河两岸,详细解说分界之事。那新知县始终微笑点头,最后却说:“此事非小,容下官再斟酌一二。”张器只能强抑不快,拱手告别。

他以为此事就此作罢,谁知后来竟绵缠不绝。

过了几个月,有天清早,他正在官厅后边凉棚下吃茶,朱闪忽然满脸惶恐来说:“知县,您得救救小人!”

“救你什么?”

“上回知县吩咐小人去撵走那个莫裤子——”

“我从未吩咐过!”

“是!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想那姓莫的并非寻常之辈,轻易自然撵不走,因此…小人拿了那些钱,寻见襄邑县丞,说动了他。他派了个厨子,在桃花宴上杀掉了姓莫的,那厨子也随即逃了——”

“什么?!”张器惊得声音都裂了。

“他们原本是想嫁祸给王豪,可那尸首恐怕是被王豪偷偷藏埋了起来。这事原本已经了结,可前几日,新县令收到一封密信,随即开始四处寻那个郑厨子。小人费了许多气力才探问到,那密信是王豪之子王小槐写的,信里说‘欲寻莫裤子,先找郑厨子…’”

张器越听越恼,将那茶盏几乎攥碎。

朱闪却又继续颤着声音说:“昨晚小人去河边一家酒肆吃饭,无意中瞅见后头一个厨子,样貌与那些人形容的郑厨子有些像,缺了半截眉毛。小人便守在那后门外,那厨子夜里出来倒污水,小人便抓住问他,他挣脱了便跑,小人忙追了上去,追到河滩里,将他扯住,他死命抵抗。我们两个争扯起来,他气力大,险些将小人扼死,小人便抓起块石头砸他,谁知砸得重了,他竟倒在地上死了…今早,有人在河边发觉了那尸首,已报知了县尉,恐怕很快便要来报案,您一定要救小人!”

张器听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听似在求,目光里却透出一丝要挟之意,越发恼恨,却说不出话来,重重将那茶盏一摔,愤然起身,走向前厅。到了厅前,才坐下,县尉果然带着人,抬着具尸首,赶了进来。

张器犹豫片刻,只得假意问询了一番,那酒肆店主也被带了来,说这厨子来他店里才三天,自称姓黄,是外州人,身世并不清楚。他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吩咐将尸体抬到尸房中,等候人来认尸。过了几天,并无人来认,他便命人将那尸首抬出去掩埋。案簿上则录为无籍流民,酒醉跌死。

此事虽然应付过去,他却懊丧至极。正事未办成,竟牵惹出这等烦恼,更没料到这烦恼并没有休止。

今年正月过后,他听说王小槐死在汴京,先只是微一愣,随即有些不放心,便唤了朱闪来问。朱闪忙说自己不知情,但神色间却有些暗慌。他忙连声逼问,朱闪才低声承认:“那厨子一事,王小槐自然知情。小人怕他再泄露出去,便想去探探口气。王小槐见到小人,立即说‘我认得你,你是宁陵知县身边那头小豚子,你是来寻莫裤子的尸首?我知道埋在哪里,我偏不告诉你!’。小人越发慌怕,正月初,我听主簿说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便又去寻见襄邑县丞,让他除掉王小槐,断绝后患——不过,王小槐一死,那事便再没有人知情了。”

他听了,呆在那里,身上一阵寒透,连骂一声的气力都没有。

过了两天,王小槐还魂闹鬼之事传了过来,他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知道陆青名扬京师,且德行纯正,并非谋财惑世之徒,心中极想也去求教一番,但碍于身份,更怕引起嫌猜,便唤朱闪去。

朱闪也正惶惶不宁,忙赶了去。回来后说:“小人见了那相绝陆青,未敢言明知县身份,只说是一位贵人。相绝算了一阵说:‘此是鼎卦。威重自守,其安如石。舍正行险,自致其倾。’那相绝又教了小人驱祟之法,叫小人清明去汴京,对着一顶轿子说一句话——”

“什么话?”

“重以承命,其倾也危。”

“重以承命,其倾也危…”他喃喃重复,心里一阵哀凉。

许多年来,他自视重器,虽多年沉滞,却尽力自持。可如今,心中这只鼎竟已倾斜倒地,盛装大半生之心气,也随之荡然无存,不知如何才能扶起。

天篇 焦尸案

第一章 震

君子畏天之威,则修正其身,思省其过咎而改之。

不唯雷震,凡遇惊惧之事皆当如是。

——程颐《伊川易传》

这半个多月,李洞庭一直沮丧无比。

李洞庭年近三十,生得极瘦小,是应天府一个低等散从吏人,任承符一职,在各府衙州县间传书报信、追催公事。

正月十八那天清早,他起来洗过脸,照例先走到前屋香案边,给母亲灵位上了一炷香,默祷了一番。插好香后,他看了一眼那案上供着的一碗水和一只橘子。堂屋夜里没有生炉火,碗面冻了层薄冰。橘子供了半个多月,已烂了一半,霉腐处厚结了一层霜。他想地窖里虽还藏了半篮橘子,如今才正月,还有大半年才等得到新橘子,过几日再换吧。

他跟浑家说了一声,转身要出去。可才打开门,一眼瞅见门槛外落了一根细枝子,上头还有几片灰绿的叶子。虽然那叶形瞧着似是桂树叶,李洞庭却一眼瞧出,那是橘树叶。他惊了一下,忙捡起来细看,果然是橘叶,擦去叶面上尘土,露出深绿色来。根子处鲜白,树皮里层隐隐透着一圈绿,是新从树上折下的。他忙回身唤出浑家,问她昨天是不是去墓田了,浑家也一脸愕然。他纳闷半晌,想不明白,便将那枝子供到母亲灵前,这才疑疑惑惑离开。

出了巷子,走到大街上,他瞧见一个身穿黑色吏服的人坐在街角一家面馆里吃面。李洞庭认得,那人也是个承符,不过是开封府吏人,比他要尊贵许多。他忙走过去,赔些笑脸,小心拜问:“王兄,又来投递公文?”那人抬眼见是他,只“嗯”了一声,仍旧埋头捞面吃,一边嘘溜一边说:“赶了一夜路,马腿都要折了。对了,正月十五京城有桩凶案,你听说没有?”

“哦?没有。”

“那个三槐王家的王豪,究竟归你们应天府,还是归拱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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