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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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陌生冰冷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太多人,也包括我的家人和朋友,隐匿的秘密和过去,熟悉的,陌生的,活着的,死去的,生动的,抽象的。

那些他们试图逃避的,掩埋的,不愿提及的,全部本能地在梦境里上演了。

安静恬淡的女邻居在梦境里和一只长满触手的树怪交媾;爱说爱笑的生活委员在梦境里杀掉了全班同学,碎尸吞吃;被大家排挤的娘娘腔亲戚在梦境里化成了一只自由奔跑的海豚,发出的声音充满磁性……

每当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做过的梦就会浮现在我眼前,那感觉就像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没错,我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看到了他们的梦境,甚至分毫不错地记录下来。

这让我从小充满自卑感,认定自己是一个怪胎。

在意识到这些之后,我一度非常惧怕睡觉,用了各种方法试图保持清醒,我认为那样是摆脱梦境纠缠的唯一方式。

后来,父母发现了这些,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就带我四处求医,吃了很多药,但收效甚微。

再后来,我又开始“正常”地睡觉了,他们非常高兴,以为是药物起了效果。其实是我为了让他们放心,故意那么做的。

当然,我也是为了不再吃那些奇奇怪怪的药。

初三那年,学校专门为毕业生安排了心理医生。

那个年代,心理医生还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职业。我也曾偷偷咨询过,但他对我的叙述表示怀疑,甚至还将这种情况反映到了我的班主任那里。

说好的保密,转头就偷偷“告密”。

他们认为是我的学业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

最后,我只好放弃。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服用抗焦虑的药物。

这种生活持续了十多年,直到我在美国做交流生的时候遇到了胡教授,我的命运才彻底发生了改变。

胡教授本名胡三宝,今年五十三岁,美籍华人,祖籍湖南湘潭,二十岁来到美国留学,毕业后便定居在美国。

学生们都叫他胡教授或者老胡。

不过,我更习惯叫他宝叔。

他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谢顶,支着一副眼镜,总是笑呵呵的,很像《灌篮高手》中的安西教练。

宝叔是一名心理学教授,后来致力于认知神经科学方面的研究,研究方向是大脑和梦境的关系,以及梦境的开发和开拓。

除了教授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他还有一门关于梦境学的公共课程,内容系统而有趣。

他在课程上分享了各种各样的案例,很多都是闻所未闻的。听了他的梦境学课程后,我很感兴趣,并且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加了他的WhatsApp(瓦次艾普通讯应用程序)账号,试探性地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经历。本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第一时间得到了他的回应。

他的回复简短而有力:“你并不是Freak(怪人),你只是一个Divedreamer!”

Divedreamer,潜梦者!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随后,我竟然收到宝叔的邀请,去他的中心做客。

那是一个改变了我人生的下午,静谧的阳光,浓醇的咖啡,若有若无的轻音乐,在他口中,我第一次听到有关潜梦的信息——

1957年,来自挪威泰勒马克(Telemark)的三十三岁梦境学爱好者Johnny Red,最先发现人可以通过同频脑电波进入他人梦境。

他意外进入了邻居Zelda的梦境,那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在梦里,他看到了年幼的Zelda偷穿母亲礼服的场景。随后,Zelda证实了此事。

这件事引起了当地媒体的关注,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是Johnny Red和Zelda制造的骗局。

一个月后,Johnny Red突然昏迷,医生通过各种方法都未能使其苏醒,他莫名其妙地成了植物人。对于他的昏迷,各种猜测也是甚嚣尘上。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便逐渐被遗忘了。直至一年后,Johnny Red突然醒来,再次引发了媒体的注意。

Johnny Red召集媒体,声称他进入了一个深邃而长久的梦境,却无法逃脱,只能在梦中生活。在那个梦里,他有了新身份,名叫Norske Navn,一个唯唯诺诺的外科医生。不仅如此,他还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长大后又结了婚。他醒来之前,梦中的那个他已经七十多岁,有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

诡异的是,现实中三十四岁的Johnny Red在苏醒后性情大变,行为举止都像极了七十多岁的老人。

那感觉就像Norske Navn是真实存在的,他从梦境里来到了现实中,与Johnny Red共用一个身体。

面对记者的采访,Johnny Red声称那个梦境的主人叫Jonas Blomberg,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他甚至向媒体描绘出了对方的容貌。他还说,他在梦中生活的地方叫作Vadso,一个安静恬淡的海边小镇,镇长叫作Zedd。

没多久,就有媒体找到了这个叫Jonas Blomberg的人。只不过,梦中十五岁的少年在现实中已年过六旬,半年前因车祸成了植物人,一个月前刚刚去世。

他去世的那天正好就是Johnny Red醒来的日子。

更有趣的是,Jonas Blomberg的家乡就是一个叫作Vadso的海边小镇,这里确实有一任镇长叫作Zedd,不过已经去世五十年了。

离奇的巧合让这件事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不过,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一年后的冬天,Johnny Red在家中烧炭自杀。

他的家人称,Johnny Red死前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他在遗书中写下了自杀原因。他说自己在梦里生活了几十年,无法忘记梦中的妻子和孩子,虽然苏醒后,他极力融入现实的家庭,但根本做不到,他想要寻求解脱,而死亡是最好的方式。

围绕着Johnny Red的谜团越来越多,这也让更多的科学家以及梦境爱好者加入了潜入梦境的研究。

人人都做梦。

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睡觉和做梦,有人甚至在睡眠状态下不停做梦或者可以同时做多个梦。尤其是晚上,将会有数以亿计的梦境不停进行着。

人在睡觉的时候,大脑会发出脑电波,而脑电波与梦境内容又有着紧密联系。有研究人员表示,理论上说,梦境的任何阶段,只要脑电波发出的频率和波段相同,即使两个人相隔万里,也能瞬间进入对方梦境。只不过这种入梦的概率微乎其微,即使入梦,入梦者也不会感知,醒来后并无异样。

若想要潜入梦境,首先要具备感知脑电波的能力。这种能力通常依靠天赋,约每千人中会有一人拥有感知体质,约每千个拥有感知体质的人中会有一人拥有清醒力。

简单来说,清醒力就是进入他人梦境后,能够保持清醒状态下思考和记忆的能力。

幸运的是,我就是这寥寥无几中的一位,Johnny Red也是。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我小时候,每次醒来都能够记住经历的梦境内容了,因为对我来说,那是另一种状态上的“现实”。

不过,拥有感知体质和清醒力只是潜梦的必要条件,由于每个人在做梦时发出的脑电波频率和波段不同,且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梦境的类型不同,高频脑电波出现的区域也会产生变化,即使是同一梦境,根据梦境内容的变化,高频脑电波段也会随时改变,所以即便意外进入他人梦境,也是入梦容易出梦难。除非对方苏醒或潜梦者被唤醒,否则很可能会一直处于对方的梦境之中。Johnny Red就是意外进入了植物人状态下的Jonas Blomberg的梦境里,被困其中,而在Jonas Blomberg死前,他才苏醒。

想要自由出入他人梦境,必须掌握控制脑电波的能力。

研究人员还发现,人可以通过仪器收集、修改脑电波的频率和波段,以达到进入梦境并控制梦境的目的。

宝叔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不能掌握控制脑电波的能力,就相当于在自己身上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迟早有一天,你会走失在他人的梦境之中,因为每一次意外潜入,都可能引爆它。”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侥幸。

这些年,他也遇到了一些像我这样的潜梦者,通过反复实验和与他们的接触交流,他逐渐掌握了一套控制脑电波的方法。

宝叔说,上一次遇到来自中国的潜梦者还是在三年前,对方是一个叫姜寒的北京女孩。他们的相遇也是机缘巧合,只不过姜寒在成功掌握控制脑电波的方法后,便以回国为由,与宝叔切断了联系。

接下来,在宝叔的指导下,我开始了系统的学习和训练,配合使用相应的仪器和服用药物,我迅速找到了控制脑电波的关键。

不过,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我曾走失梦境,昏迷了整整一周,幸好有惊无险,最终顺利苏醒。

经过一年的学习和训练,我已经很少进入他人梦境了。

即使意外进入,我也能够自主离开或醒来。少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我的精神状态也有很大转变。

与此同时,在宝叔的介绍下,我还加入了潜梦者协会(Divedreamer Research Institute,DRI),成为会员之一。

潜梦者协会成立于1987年11月16日,宝叔是联合创建人之一。

从协会成立至今,已经吸纳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会员近百人。年纪最小的会员只有十二岁,他叫Charlie,来自加拿大埃德蒙顿,他们一家三口都是潜梦者。年纪最大的会员有七十七岁,她叫Lauren Phillips,来自德国波恩,她在二十二岁那年出了车祸,醒来后就拥有了潜梦的能力,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潜梦经历。

这次美国之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离开美国之后,我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心理学的学习和研究上。

这期间,我始终和宝叔保持联系,也定期学习他的课程,参与DRI的各种活动。

在我心中,宝叔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恩人。

两年之后,结束了研究生的课程,我再次去美国见了宝叔。

宝叔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准备成立一家公益性质的心理咨询中心,一方面可以将所见所学应用起来,一方面也可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这个想法得到了宝叔的支持。

回国后,我便开始了公益心理咨询中心的筹建。

这期间,宝叔以DRI及个人名义向我赞助了资金,他还利用在国内外的人脉为我提供了很大帮助,使得这家公益心理咨询中心能够正常经营运转。

转眼已经过了三年。

言归正传,说完了我的经历,我们继续讲述杨逸凡的故事。当天晚上,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助手Naomi准时来到了李毓珍居住的公寓。

我们赶到的时候,杨逸凡已经睡着。

一男一女两名护工正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我要求李毓珍和两名护工离开房间。

出门前,李毓珍仍旧反复追问:“王老师,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很抱歉,我的治疗方式暂时保密,但请放心,我不会做伤害杨逸凡的事情。”

见我这么说,李毓珍只好招呼护工离开。

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穿睡衣的小女孩,眼睛很大,忽闪忽闪的,她怀里抱着一只维尼熊,躲在李毓珍身后。

我冲她微微一笑,她却将身子缩了回去,低声道:“我要魏阿姨,我要魏阿姨……”

“魏阿姨不会回来了!”李毓珍低头呵斥道。她略显尴尬地抬眼看看我,解释道:“不好意思,这是我女儿小爱。魏阿姨是我们家的保姆,老杨患病之后,她也因为母亲病重回老家了。”

我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随后,我将门关好锁紧。

Naomi将房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说:“没有监控或监听设备。”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随后,Naomi便打开工作箱,取来两个银色的彼此连接着很多金属线的酷似简易头盔的装置。

这是我第二次去美国的最大收获。

当我向宝叔表达了自己想要开设公益心理咨询中心的想法时,他也和我聊起了正在筹备的潜梦小组,小组的工作内容就是潜入特定人的梦境中执行委托。

不过,具体成员仍在甄选之中。

当我问及宝叔,如果小组组建成功,要如何潜入特定人的梦境之时,他向我展示了他和一个研究室合作研发的脑电波同步扫描仪。

他说这台仪器的作用就是收集和匹配特定对象的脑电波,以达到顺利进入对方梦境的目的。

同时,这台仪器也具有发出不同频度刺激中断潜梦的强行唤醒功能,能解决潜梦时间过久、迷失梦境或潜入特殊人群(比如植物人)的梦境无法潜出等问题。

这个酷似头盔的仪器引起了我的兴趣,在宝叔的指导下,我和他的助手Naomi同时佩戴脑电波同步扫描仪,随后服药进入睡眠状态。

梦境之中的我仍旧保持着清醒,接着,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触电感,再回过神来之时,就已经进入了Naomi的梦境。

梦境中的Naomi在参加一个奇怪的婚礼,婚礼主角是两头会说话的猪,婚礼宾客都是会说话的动物。我在观察梦境的过程中,又被一阵强烈的刺痛感袭击,继而醒来。

醒来后,我向宝叔描述了那两种特殊的感觉。

宝叔解释说,那种触电感就是仪器收集并匹配到了同频脑电波,潜梦者顺利进入梦境,而刺痛感则是梦境外负责操作观察的人启动了强行唤醒按钮,唤醒了潜梦者。

当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将此类仪器用于心理咨询及治疗之中。

我向宝叔提出,想要申请一组脑电波同步扫描仪。

宝叔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同意了我的请求,不过由于仪器仍旧处于研发阶段,他指派了助手Naomi对我进行技术指导,但具体操作仍要保密。

在公益心理咨询中心成立后,我利用这组仪器观看了极小部分特殊咨询者的梦境,过程很顺利,操作上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通过对梦境内容的观察和解析,辅以疏导治疗,成功治愈了他们的心理顽疾。

我将这种特殊治疗方法取名为梦境疗法,而杨逸凡是第七个需要此疗法的患者。

之所以将这种疗法应用在特殊咨询者身上,原因有三:

其一,虽然我的心理咨询经验丰富,但对于梦境学以及梦境的解析,我也只是入门者,通过梦境观察进行分析治疗仍旧存在很大的局限性;

其二,潜梦需要耗费极大精力,甚至会引发神经衰弱,每次潜梦结束后我都会出现不适感,需要时间休息;

其三,宝叔提供的脑电波同步扫描仪处于研发阶段,稳定性和安全性仍有待提高,加之梦境世界纷繁复杂,单独潜梦具有很大的危险性。

我嘱咐Naomi:“这期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要谨慎处理,如果半小时内我未能醒来,就启动强行唤醒按钮。”

Naomi点点头,说:“放心吧。”

我服药后缓缓躺好,药物逐渐起效。

恍惚之中,那种熟悉的触电感缓缓向我袭来。

第三章

诡异童谣

我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很快抵达了耳边:“爸爸,爸爸,爸爸……”

我本能地坐起身,几乎是同时,杨逸凡也坐了起来,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这里是杨逸凡的梦境。

我已经潜入他的梦中了。

只不过,眼前的杨逸凡还是微胖的样子。

观察梦境期间,除非强行改变或破坏梦境内容,否则潜梦者是始终处于“隐身”状态的,梦境不会启动自动清除机制。

虽然我们四目相对,但杨逸凡看不到我,更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

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谨慎,虽然我是“隐身”的,但和梦境主人一样拥有梦境体验,我也会受伤,甚至死亡。

这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桃3的扑克牌,轻轻放入杨逸凡的睡衣口袋。

通常情况下,潜梦者都具备不同程度的造梦能力,因此,在梦境中营造一些小物件并非难事。

宝叔曾告诫我,梦境世界纷繁复杂,每次潜梦之初,一定要在梦境之中留下参照物,以备不时之需。

参照物不属于梦境本身,不会对梦境产生影响,也不会随着梦境内容变化发生改变,只有在梦境结束时才会消失。

小女孩仍旧在摇晃着杨逸凡的胳膊:“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说话啊……”

我见过那孩子,就在潜梦之前,她是杨逸凡和李毓珍的女儿小爱。

杨逸凡看起来有些疲惫,转头问小爱:“我……我怎么了?”

小爱嘟嘴道:“刚才你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杨逸凡看着书桌上摊开的故事书,不动声色地挽起左袖,手臂上露出一道十字花割痕,他轻轻抚摸着那道割痕,念叨着:“没错,讲故事……我在讲故事……”

我侧眼瞄了一眼书桌上的小闹钟:21点50分。

闹钟小巧而精致,每个数字都是表情各异的迪士尼卡通造型。

我起身环视,发现一侧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和证书,都是小爱的。

这时候,小爱问道:“爸爸,你怎么了?”

杨逸凡干涩一笑:“哦,爸爸刚才做了一个梦。”

小爱很感兴趣:“你梦到什么了?”

杨逸凡若有所思地说:“梦到……梦到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园,然后……”

小爱追问道:“然后怎么了?”

杨逸凡欲言又止,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啊我就醒了。”

没等小爱说什么,他便说道:“时间不早了,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等爸爸有时间了,再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爱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还是很听话地上床躺好。

杨逸凡帮她盖好被子,顺手关掉了台灯,起身准备离开时,小爱忽然开口道:“爸爸?”

“嗯?”

“可不可以不要关门,我有点怕。”

杨逸凡无奈地笑笑,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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