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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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静默了一秒,然后观众席开始窃窃私语。这个回答未免太过直白、太过骄慢。只不过,这个导演不顾后果的个性早已声名在外,很多影评人都说,若非他具有这种个性,这部小众的电影本不可能公映,并取得奇迹般的票房数字。所以,当主持人开始带头鼓掌时,全场再次掌声如潮。

玥珍心头骤然有一种温热感,原来他一直在寻找他的爱人,幸好,她的爱人已经找到了。

“谢谢,那再见了!”

导演向观众席鞠躬,把麦克风递给主持人,走下台。

电影的主创团队离场以后,观众也开始起立。玥珍推了推还在睡的男朋友。伊志军揉眼睛,语气有点气呼呼:“怎么了,走了吗……”

玥珍没好气地说:“走了,你的救命恩人都已经走了。”

“救命恩人?”伊志军皱眉头,他看上去还没睡醒。

“《月亮之森》的制作人呀,如果没有这部电影,你怎么能平安回家?”

伊志军眨眨眼睛,过了片刻,撇嘴答道:“你说得对。”

玥珍脸上装着不悦,但在心中微笑,想起两天前伊志军告诉她的惊险历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姓尹的突然答应帮我。”

“在知道你买了《月亮之森》的电影票以后吗?”

“嗯,那天清早,那些人把我们驱赶起来收拾东西,说要转移,我不肯走。姓尹的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又叫人搜我身,我放在裤兜里的电影票就掉了出来。他看到以后呆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就丢到了地上。到了新据点,他在巡房时问我,为什么会带着电影票。我说,我早就买好了票,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看,我们非常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但是现在看不了了。他的神情随即改变。我感觉到他的动摇,所以极力哀求他放我走。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到了第二天,他把我还有另外几个人带出门,然后偷偷放走了我们。那时候,我身上只剩下50元,不够买回家的车票,所以只能坐上到漳州的车。我心里唯一想到的是,远远离开那里,越远越好。然后是到靠近你的地方,越近越好。”

玥珍亲吻男友,轻轻说:“我就在这里,你已经回来了。”

伊志军说:“看来那部电影具有神奇的力量,把恶人都改变了。”

玥珍微笑说:“嗯,一定是这样,《月亮之森》把你带回了我的身边。”

伊志军回来以后,玥珍把捞人用的2万元尾款用转账的方式支付给了反传销志愿者。虽然小肖说应该扣一部分钱,但是玥珍没有这么做,她觉得做人要信守承诺。她也没有告诉男友,为了救他她一共花了多少钱。她不想男友心怀歉疚,而且,她很高兴男友相信那部电影具有神奇的力量,因为她也愿意相信,既相信那部电影,也相信人性中的善意总会被激发。

伊志军伸着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吧,我肚子饿了。”

玥珍望着男友俊俏的面容,一瞬间在心里原谅了他打瞌睡的事。两天前他还被困在魔窟里,身心该有多疲惫呀,但他还是答应陪自己来看《月亮之森》的下线式。他其实对动画片并无兴趣,却提前买好了电影票,只是因为他想陪伴她。

玥珍挽着男友的手臂,肩并肩向场外走去。离开前,她又望了一眼巨大的电影屏幕,以及挂在上方的宣传横幅。电影的配乐Helplessly Hoping再次开始循环播放。

Helplessly hoping her harlequin hovers nearby

Awaiting a word

Gasping at glimpses of

Gentle true spirit he runs

Wishing he could fly

Only to trip at the sound of goodbye

Wordlessly watching he waits

By the window and wonders

At the empty place inside

Heartlessly helping himself

To her bad dreams he worries

Did he hear a goodbye

Or even hello

They are one person

They are two alone

…………

她心想,真是一部好电影,虽然结局并不美好,但是毋庸置疑,具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6

玥珍从医院出来以后,心情有点惆怅。尽管从上个星期开始,她终于开始学习吹发定型,但这件喜事并不足以吹散她心中的阴霾。她也不知道学徒期还会延续多长,什么时候能够学到全部的技艺。虽然老板黄学梁照顾她,但自力更生显然更加重要。她很想请教小肖是怎么熬过学徒期的,或者只是聊聊天,但总是拿起电话又放下。自从半年前小肖离职以后,她就再也找不到能够聊天的知心朋友。她知道小肖去了很远的地方发展,和她那位毕业以后到了北京的室友一样,人和人之间的联络就日渐稀疏。玥珍想,所谓人生,就是不断的相聚和分离,不断地变得熟悉和陌生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玥珍走着走着就觉得累。走到长顺街附近,她看见一家星巴克咖啡厅,于是走进去,坐下来休息。平时她不敢到咖啡厅喝咖啡,因为觉得太奢侈,她的收入根本承担不起。但今天她生出一种放纵自己的情绪。

因为想喝甜的,玥珍点了一杯巧克力摩卡。她一个人摇着吸管,望着窗外发呆。她想起半年前看的那部叫《月亮之森》的动画片电影,电影导演在观众见面会上演讲,说不知道自己的爱人现在身在何方。直到今天,玥珍才发觉自己真正代入了对方的心情,也就是思念一个人的心情。

半年前的传销事件结束以后,男友伊志军找了一份外地的工作,两个人聚少离多,在电话里总是吵架,很快就分手了。玥珍当然也心疼,她为那个男人付出了很多,关键是她爱他,但是她做不出大吵大闹的事情来。感情没了,人留下来也没有用。但是,她很思念伊志军,她不知道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此刻身在何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没有边际,可以把两个人远远分隔。而这时候,当她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匆匆穿梭的人群时,她觉得其实一座城市就已经足够大。一座巨大的城市有好几千平方千米,哪怕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哪怕彼此思念,也可以永无交集,永不相遇吧。而且,由于城市太大,人们太漠不关心,每个人都如此独立,又如此渺小。许多人来了又走,却从来无人察觉;许多人在这座城市奋力生存和流连,人们却以为他们从未存在过。许多人像鬼魂一样不完整,也从来没有人问你曾经到过什么地方。

玥珍想着想着,孤独感笼罩了全身,泪水不禁浸湿眼眶。她想回家了。但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只得摇摇头,驱散自己的幻想。

这时,玥珍感到面前出现一团阴影。她扭过头,看见一个人走到咖啡桌旁边,然后径直坐在她面前,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呆了一下,那是个戴着白色口罩的男人,乍一看像医生或者护士,但看身上的衣着则显然不是这么回事。虽然现在走在大街上,也有不少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戴着口罩,模样也说不上多打眼,但是玥珍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却莫名感到心慌。那个男人眼睛狭长,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片,从宽大的口罩上方越过,直直地投过来。玥珍看见他望着自己,急忙擦去眼泪。

“你……你要坐这里吗……”

“我找你,龚玥珍。”

玥珍觉得有一种恐惧从心底蔓延,不只是因为坐在她面前的男人打扮古怪,行为突兀,而且眼神冰冷。人有时能感应到灭顶之灾,或者说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在某个层面意识到了灭顶之灾的可能性,只是不敢承认。这个时候,从玥珍心中升起的就是这样可怕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的心狂跳,她想拔腿逃跑。

“我不认识你。”玥珍说完,随即站起。

但是在她转身之前,那个男人击碎了她的侥幸心。

“我认识你男朋友。”

玥珍停下动作,那个男人又说:“而且你也认识我。”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就发生了改变。

玥珍坐下,她很快辨认出了对方的声音。那个人故意挤压自己的喉咙,让嗓音变得粗哑,听上去就像动过声带手术。虽然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但是因为那件事让人印象深刻,玥珍清楚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之前自称姓孙。

“你……你是孙……”她惊愕地望着对方,喉间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男人收回桌子上的手,拿出一只黑色的皮包,然后再次平放在咖啡桌上。

“这个给你拿回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那是一种干净的声音。

“那是什么……”

“你的钱,一共7万元,你拿回去吧。”

玥珍心中惊惧更甚,这一次,她努力从嘴角挤出笑容。

“你是……孙大哥,你好……可是为什么要把钱还给我,那钱是你们……”

姓孙的男人打断了她。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认识你男朋友,也就是伊志军。”

玥珍笑着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听不懂就算了,总之,把钱拿回去吧。”

男人把包留在桌子上,准备离开。玥珍大声说:“等一下!”咖啡厅里的人都望过来。

玥珍脸上失去血色,她艰难喘气,无力地伸出手:“请你等一下,求求你。”

男人看了她一眼,坐下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叫一次,我会头也不回地走,并且把钱也带走。”

说着,他用左手拉开口罩左边一角。玥珍看见口罩后面有一道伤疤,几乎从左边耳根延伸到嘴角。那疤痕颜色鲜红,像一条刚蜕过皮的蜈蚣,看上去是新近伤。

姓孙的男人把口罩重新戴上,玥珍手足发颤,不敢说话。但过了一秒钟,她心里又突然觉得,他做那个动作也许并非意图威胁,而只是告诉她不要喧叫的原因。因为那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恶意。

男人说:“你有三分钟,你想问什么就抓紧时间,我马上就要走。”

玥珍手指互缠,说道:“我……我不知道要问什么……你是谁……”

“别再绕圈子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和伊志军是合伙人。”

玥珍想问“什么合伙人”,但嘴唇张启,却发不出声音。

“你被骗了。”那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半年前没有传销事件,伊志军没有被人抓起来,他也没有去福建。那几天,他每天在洗浴中心睡觉,其间问问我们电话打得怎么样。”

玥珍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洗浴中心,什么洗浴中心?!”

“金麒麟,听过吧,就在你打工理发店的对面马路上。你别误会,他不是怕你到他家里找人会露馅儿,他只是刚好想去消费而已。他在洗浴中心楼上向外望,可以看见你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说对‘兔子’进行监控也很重要,但是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恶趣味。”

“骗人,你说志军没有走,但我是在福建找到志军的!”

那个男人嘴角抽动,笑了一下。

“这算是他失策。本来他想吊吊你的胃口,毕竟一给钱人就回来的安排有点不够可信,但他没想到你真的会去福建。为这件事他还发了脾气,责怪打电话的人为什么不拒绝。我说对方起疑心就麻烦了,他无话可说,只得开车往福州赶,车就跟在你坐的大巴后面。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叫了停车。因为连夜跑到福州,还得在当地住上一晚,他觉得很麻烦。所以后面才加了逃亡的那一出戏。”

玥珍拼命摇头:“我不懂你的话,你是骗子。”

男人淡淡地说:“是的,我们是职业的欺诈团伙,已经搭档了很多年。你被我们盯上了。”

玥珍咬牙瞪住对方,然后又低下头。那个男人说:“如果还是不相信,你就自己仔细想想,事情从开始到结束,除了几个电话和几条短信,有其他证据证明传销事件确实发生过吗?”

“你发给我的照片也是假的吗?人员名单、出租屋……”

“伪造那种东西不能再简单了吧?”

“志军不是骗子,他有自己的网页,有他的个人简历和照片……”

“你可以看看那些网页现在还能不能登录。”

玥珍内心不断变冷,但她立刻想到一件事,于是猛然抬头:“不可能——是我自己联系你的,怎么会和志军有关系?”

戴口罩的男人望着她说:“你确定是你联系我的吗?我的电话号码是谁给你的?”

玥珍感觉自己向更黑、更冷的深渊坠落,她惊骇莫名,挣扎着站起,但是双脚一软,又坐回座位上。

“你骗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玥珍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周围能抓住的一切。相比于男朋友伊志军的面目,她更无法相信另一个被拆穿的真相。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

男人说:“死心吧,其实你自己很清楚。我刚才已经说过,干我们这行,必须时刻监视目标的动态,并且加以引导。但是,这件事不需要由伊志军来做,他也做不来——不一直在你的身边出现,这件事就做不来。所以,负责这件事的是肖恩英。”

这个名字让玥珍心中的线骤然崩断。她默念这个名字,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发现,自己以前老是叫她“小肖”,其实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全。

男人说:“你想说肖恩英在理发店上班,所以不可能和我们是一伙的吗?确实,她是最近才和伊志军搭上的。只不过,这次把你选作目标,却是她的提议。她是伊志军的女人,可能对你抱有忌妒之心吧。这件事办完,她就跟着伊志军跑了。”

玥珍悲声说:“求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男人不理她,继续说:“她负责两件事:一件是监视你和穿针引线;另一件是摸清你有多少家底,他们不想让你留一分钱。那个女人虽然是新手,但是手段很老练,连伊志军都吓了一跳,可能这就是女人的天赋。”

玥珍再也无法忍受。伊志军和小肖微笑着喊她“傻瓜”,和她紧紧相拥的情境还历历在目,然后,他们的笑脸开始变形,笑脸后面的窃窃私语越发响亮,像秃鹫一样盘旋,那两个可爱的人物形象渐渐支离破碎,进而化成漆黑的泡沫。玥珍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叫道:“我不要再听了!”

男人冷冷说:“现在哭还早了点……”他本来想继续往下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拿出一包纸巾,放在黑皮包的旁边,说,“我走了,钱你自己收好。”

玥珍说:“我不要钱。”

男人已经站起身,他站在咖啡桌旁边,望着她:“为什么不要?”

玥珍用发红的眼睛瞪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人反问:“做什么?”

玥珍说:“我要钱有什么用?我的心都已经死了,是被你杀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时至今日,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拿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

很多人望过来,但是包括店员在内,没有人上去询问。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个场景无非是两个情侣在争吵。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长久地望着哭泣的女孩,直至她渐渐平静。然后他重新坐下,说:“你真的不知道这些钱有什么用吗?”

玥珍倔强地止住泪水说:“不知道!”

“你果然没有明白。我本来不想把这个世道剥得一丝不挂,但是看来不行。”

“你说什么?”

“你说你的心已经死了,你能够这么想也好。”

“也好什么……”

“不再轻易相信人心。”男人说,“但是,直到现在你还抱有幻想——你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玥珍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她头脑里一片空白,只得拼命思索:他刚才不是说完了,他还要说什么呢?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我问你,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为什么会盯上你?”

玥珍无言以对。原本,她不相信那个男人所说的一切,即使她不愿意相信,心里也觉得不合理。“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妹,他们能在我身上骗到多少钱?”她当然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她没有问出口,因为她觉得问这种问题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悲。

这时候,玥珍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她说:“因为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所以你们专挑我这样的对象下手。”

男人说:“你说的话不假,做骗子的人说不上会有同情心,我们骗过比你更艰难的人。不过,这趟买卖我们费了不少劲,如果仅仅冲着你那一点存款,不值得。”

玥珍茫然问:“那是骗我老板的钱吗……你们知道我会问老板借……”

“你觉得是这样吗?”

那个男人盯着玥珍的眼睛,眼神隐含的意义让她遍体生寒,直透骨髓。如果说那个男人之前告诉她的事情让人心生悲凉,那么他现在要说的则让人绝望。

男人说:“我们是被雇用的,肖恩英牵的线,这么说懂了吗?”

玥珍骇然摇头,无法说话。

男人说:“酬金是10万元,包括你自己的两万元存款。对雇主来说,这宗买卖实在是划算过头,伊志军好几次说应该加价。”

玥珍挤出笑容,说:“你在说什么……这次你肯定搞错了,老板对我很好……”她伸手去拿水杯,但是失手打翻了。

男人说:“你知道包养一个女孩子一年要多少钱吗?那个人买下你五年,只需要花8万元,不,实际上只需要支付给伊志军和肖恩英3万元就可以了。”

玥珍还是笑:“你真的搞错了,老板没有逼我,我对他只有感激……”

男人点头说:“是的,与其直接用钱买,远不如让你自己来借效果好。这样你不但无怨无悔,还心存感谢。你出售自己五年的青春,作为利息,最后再把借他的5万元还给他。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肖恩英要摸清你的存款数字了吗,他们不想给你挣扎的机会。”

玻璃杯里的水从桌子上流下来,流到玥珍放在座椅的手提包上。她如遭电击,猛然把手提包抱在怀里。然后,她蜷起身体,颤抖得不能自已。

那个男人看着她,淡淡地说:“这些钱,不能救你的心,但是可以救你自己。拿上这些钱,回家去吧。”顿了顿,他又说,“你也不用担心那些人,他们已经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玥珍在心中无声地叫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责怪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在她的手提包里有一份医学诊断书,她已经怀孕两个月。玥珍不知道往下应该怎么生活……

“你喜欢喝摩卡?”

玥珍呆呆地抬头,脸上布满泪痕:“什……什么……”

“喜欢甜味的人,总是可以坚持生活。至于应该怎么活下去,只能由你自己想办法。如果其中一个你作答不了,就试着问另外一个自己。”

玥珍愕然前望,看见那个男人也看着她。她满眼泪水,但是目光无法移开。她一直没有细看过对方隐藏在口罩后面的面容,但是这时候,她发现那个男子很年轻,眉目如画。他衣服陈旧,浑身上下沾满世俗的灰土,唯有遮藏不住的眼睛和眉毛像画出来的,显得清澈而寂寞。

她忍不住问:“但是这样会孤独呀,孤独怎么办呢?”

那个男人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轻轻摊开,然后左边和右边对握。

“你不是有两只手吗,孤独的时候就自己牵住自己吧。”

玥珍发现对方右边衣袖露出半截白色的纱布,她想起这个男人从坐下来以后从来没有用过右手,看来是受了伤。她同时想起他脸上的伤疤,心里一种莫名的悸动,她觉得对方的话很悲凉,但又充满力量。

男人察觉玥珍在看他手上的伤,就把手和目光都收回,默然站起。

玥珍眼睛追随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原地站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和伊志军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在你们后面。”

玥珍惊讶问:“《月亮之森》?”

男人说:“传销分子被感化的故事是伊志军编出来的,他最喜欢利用别人的心理加以戏弄。但这次他搞错了,《月亮之森》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得救的是别人。”

玥珍心中震动,她想起这个男人曾经以老孙的身份和她通话,而当她喊出《月亮之森》这部动画片的名字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你是说得救的是我吗?”

男人没有回答,向咖啡厅门外走。

玥珍在他身后低声喊:“你救了我,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那个男人停了一秒钟,没有回头说:“那个名字已经不复存在。”然后继续前行。

玥珍追到咖啡厅门外,但是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思潮起伏,勉力克服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她觉得长久以来,她的生活布满虚假,从而无法掌握。但是一瞬间,一种关于真实的情感涌上心头,像旱季结束后的第一场雨,让她心底有了一丝生机。

伊志军不是真名,骗子是不用真名的。但是他故意多次披露另一个人的姓名,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心存善意,所以借此进行威胁。

尹霜——玥珍想,起码她知道那个救她的男人真实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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