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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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伦斯不想跟麦克聊天,理查德。他不想接受鲍比·罗素访问,也不想和我聊。他是彪福·齐斯德莱佛和杀手袋子男的崇拜者啊,伙计,他只想跟你聊。我可不想见到体重一百一十公斤、差点当上职业美式足球队员的萨克斯乐手在我录音室里大发雷霆。”

“我可不记得他是那种人,”理查德说,“我们讲的是克拉伦斯·克莱蒙斯,又不是凯斯·穆恩12。”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理查德耐心等待。

“你不是认真的吧?”最后,史蒂夫问他,语调悲伤,“我是说,除非你母亲过世或脑袋长了肿瘤,否则这就叫放鸽子。”

“我非去不可,史蒂夫。”

“真的是你母亲生病了?她死了吗?”

“我母亲十年前就死了。”

“那是你长了脑瘤?”

“我连肠息肉都没有。”

“这不好笑,理查德。”

“我没开玩笑。”

“你这么做真他妈差劲,我讨厌这样。”

“我也不喜欢,但我非去不可。”

“去哪里?为什么要去?怎么回事?你说啊,理查德!”

“有人打电话来,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当年出了一件事,我答应过,我们都答应过,要是再发生那样的事,我们都会回去。我想应该是出事了。”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理查德?”

“我现在最好别说。”再说,若我告诉你实话,说我不记得了,你会认为我疯了。

“你何时做了这么伟大的承诺?”

“很久以前,一九五八年夏天。”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他知道史蒂夫正在想:这个拥有“金曲”理查、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杀手袋子男等绰号的人是在整我,或者是他精神崩溃了?

“你那时只是个孩子。”史蒂夫的语气毫无起伏。

“十一,快十二岁。”

沉默再度降临,理查德耐心等待。

“好吧,”史蒂夫说,“我会帮你调度,让麦克代班。我也可以打电话叫查克·福斯特顶个几次,只要我找得到他窝在哪家中国餐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不会忘记你这回放我鸽子,理查德。”

“嗨,你少来了。”理查德说,他的头愈来愈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史蒂夫真的以为他不知道?“我只不过请几天假,你却说得好像我在电台执照上拉屎一样。”

“请假干吗?去北达科他州的狗屁瀑布参加幼童军聚会,还是去西弗吉尼亚州的鸡巴城?”

“兄弟,狗屁瀑布应该在阿肯色州。”彪福·齐斯德莱佛用他有如大枪管的声音说,但史蒂夫不为所动。

“就为了你十一岁时答应的事?拜托!十一岁小孩的承诺哪能算数!而且,理查德,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不是卖保险的,也不是律师事务所,而是娱乐业,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你应该他妈的很清楚,要是你早一星期通知我,我现在就不会一手拿话筒一手拿胃药了。你这是抓着我的卵蛋往墙上摔,你清楚得很,所以别再侮辱我的智商了!”

史蒂夫讲到后来简直是在咆哮。理查德闭上眼睛。我不会忘记的,史蒂夫说,理查德知道他不会。

但他说十一岁小孩的承诺不能当真,那就大错特错了。理查德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想要记起,但绝对很认真。

“史蒂夫,我非去不可。”

“我知道,我也说我会处理了,所以你就去吧,快去啊,你这个烂人。”

“史蒂夫,你这么说太荒——”

但史蒂夫已经挂了电话。理查德放下电话,才刚松手,电话又响了。他不用接就知道是史蒂夫,他肯定气极了。现在跟他讲什么都没有用,场面只会更难看。他将电话侧面的开关往右拨,铃声戛然而止。

他上楼从衣柜里拎出两只手提箱,随手塞了一堆衣服,包括牛仔裤、衬衫、内衣和袜子,看都没看一眼,等到了旅馆才发现自己带的是童装。他拎着手提箱下楼。

小房间墙上挂着安塞尔·亚当斯拍的大瑟尔13黑白相片,他拉动隐藏铰链,将相片移开,露出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里面是一堆文件,包括这间房子(恰巧位于断层线和森林火灾区之间)的地契、爱达荷州一块八公顷林地的土地权状和一沓股票。他当初买这些股票很随意,股票经纪人看到他就头痛,但没想到这些年来一直稳定上涨。他有时想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快成为(还不是,但快了)有钱人了。这都要归功于摇滚乐…当然还有配音。

他在文件堆里翻找。地契、土地权状、股票、保单,甚至还有一份最新的遗嘱。全是将你和生活牢牢绑在一起的枷锁,他心想。

理查德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掏出打火机一把火烧了这些该死的“兹因某故”“据本文件”和“凡持有本证明者”。他真的可以。收在保险箱里的这些文件突然变得不值一文。

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惊恐。和灵异无关,而是发觉一个人有多容易将生活销毁弃置。真正可怕的是这个。只要拿出电风扇对着自己多年累积的一切按下他妈的按钮就可以。烧了它或吹散它,然后闪人。

文件只是小喽啰,真正的家伙在后头。现金。十元、二十元和五十元的钞票,总共四千美元。

拿出来塞进牛仔裤口袋里。他心想,自己当初将钱放进保险箱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

某个月五十元,下个月一百二十元,再下个月或许只放十元。没用的钱,跑路费。

“靠,真可怕。”他没发现自己脱口而出。他隔着宽大的窗户茫然地望着海滩。海滩上空无一人,冲浪的人走了,度蜜月的(是的话)也走了。

唉,是啊,医生,一切都回来了。比方说,你还记得斯坦利·乌里斯吗?跟你打赌我记得…还记得我们以前说了什么而且觉得很酷吗?斯坦利·鱿鱼丝,那些大孩子都这么叫他。“嘿,鱿鱼丝!喂,他妈的胆小猪,你想跑去哪里?找你的玻璃同志吹喇叭吗?”

他猛地关上保险箱的门,将相片转回原位。他上一回想到斯坦利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吗?还是十年、二十年前?他一九六〇年春天和家人搬离德里,那些死党的脸消失得多快啊,那群可怜的窝囊废。

他们常到“荒原”小屋厮混,那地方明明杂草丛生,却叫那个名字,还真好笑。他们戏称自己是丛林探险家,想象自己是被日军包围的海军工程队,在太平洋一座珊瑚岛开辟了降落跑道。他们还是水坝工人、牛仔和降落丛林星球的航天员,什么角色都有,但无论扮演什么,别忘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躲避。躲避那些大孩子,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和贝尔齐·哈金斯那票流氓。他们真是一群窝囊废:斯坦利·乌里斯的犹太大鼻子;威廉·邓布洛只有喊“唷嗬,银仔!”才不会结巴得让你想跳楼;贝弗莉·马什总是浑身瘀青,将烟卷在上衣袖子里;本·汉斯科姆胖得不行,简直像人类版的大白鲸;还有理查德·托齐尔的厚眼镜片、全A的好成绩、聪明的嘴巴和看了就想帮他改造一番的脸。有哪个词可以拿来形容他们呢?有的,当然有。法文中那个贴切的词就是“软脚虾”。

回来了,全都回来了…这会儿他在自己的窝,却像暴风雨中的流浪狗一样瑟瑟发抖,因为他不只回忆起当年一块儿逃跑的伙伴,还有其他东西,他已经很多年未曾想起的东西,在表面下颤动。

血淋淋的东西。

内波特街的房子,还有威廉的尖叫:“你杀、杀了我弟弟,你这、这个浑蛋!”

他都记得吗?够多了,足以使他不想再记得这一切,我敢跟你打赌。

垃圾、粪臭和某个东西的味道,比垃圾和粪臭都难闻。是兽臊味,是它的恶臭,在德里镇地底的黑暗里,伴随着机器轰隆作响。他记得乔治——

不行了,他转身朝浴室跑去,绊到伊姆斯椅险些摔倒。差一点就来不及了。他跪着滑过浴室滑溜的地板来到马桶前,有如动作古怪的地板舞者,抓着马桶边,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却仍未止住呕吐。忽然间,乔治·邓布洛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昨天一样。一九五七年秋天遇害的乔治,事情就从他开始。那年洪水刚过,乔治就死了,一边手臂被人扯断。理查德早将这一切从记忆中抹去,但有时它们仍会回来。是啊,那些事情会回来,有时候。

呕吐完毕,理查德伸手去抓冲水把手,顿时水声哗啦,化成热腾腾酸水的晚餐就这么香喷喷地冲走了。

流进下水道。

流进下水道的幽闭、恶臭和漆黑里。

他放下马桶盖,额头贴着盖面开始哭泣。从他母亲一九七五年过世以来,这是他头一回落泪。他下意识将手放在眼睛底下,隐形眼镜从他眼里滑出来,在他掌心闪闪发亮。

四十分钟后,像被掏空又像被涤净的理查德将手提箱扔进名爵跑车,把车从车库倒出来。天色渐暗,他看着刚种了新树的房子和沙滩,看着有如浅绿宝石嵌着一条金线的海水,心里忽然确信:他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他即将赴死。

“回家了,”理查德·托齐尔轻声对自己说,“回家了。神啊,帮帮我。”

他挂挡开车,再次觉得人要从看似稳固的生活坠入突如其来的深渊——无来由地走进黑暗,迈向阴暗界——是多么容易。

没错,就是无来由地走进黑暗。在那里什么都可能遇上。

本·汉斯科姆喝酒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晚上,如果想见见被《时代》杂志誉为“全美最具潜力新生代建筑师”的那个人(《时代》杂志《都市节能与少壮先锋》,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就得开车离开奥马哈市,沿着80号州际公路往西开,在斯威德霍尔姆下交流道,再经81号高速公路开进斯威德霍尔姆市区(地方不大),在“巴奇吃到饱”餐馆(炸鸡排是本店招牌菜)转弯上92号高速公路,一出市界就右转上63号高速公路,接着直行穿越荒芜的盖特林镇,最后抵达赫明顿镇。和赫明顿镇比起来,斯威德霍尔姆简直就是纽约市。这里的商业区有八栋楼,全都在同一条街上,一边五栋,一边三栋,包括“剪干净”发廊(窗上贴着十五年前的泛黄布告,写着:嬉皮请到别处理发)、一间二轮影院和低价杂货店,还有内布拉斯加房贷银行、76加油站、雷氏药房和一家全国农具五金行——镇上只有这家店看上去生意比较兴隆。

靠近街尽头有一家小酒馆,离其他建筑有一点距离,感觉像是被流放了,位于大空地旁边,名字叫红车轮。要是顺利开到那里,就会在坑坑洼洼的停车场上看见一辆一九六八年出厂的老凯迪拉克敞篷车,车后插着两根民用波段天线,车头的装饰车牌上只写着三个字:“本的车”。进了停车场朝酒吧走,就会看到那个家伙:瘦瘦高高,皮肤晒得黝黑,穿着条纹衬衫、褪色的牛仔裤和破烂的技师靴,脸上除了眼角看不到半点细纹。他三十八岁,外表可能比实际年轻十岁。

本在吧台边坐下。“你好,汉斯科姆先生。”瑞奇·李一边打招呼,一边将纸巾放在吧台上。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惊讶,事实上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汉斯科姆在工作日晚上出现在红车轮。他通常周五晚上来这里点两杯啤酒,周六再喝个四五杯。他总会问起瑞奇·李的三个儿子,离开时也总会在杯底压一张五元钞票当小费。就交谈能力和个人偏好而言,本绝不是瑞奇·李最喜欢的客人。每周十元小费(圣诞节变成五十元,五年来都是如此)是不赖,但要他陪本聊天,凭这点钱还差远了。聊伴本来就不多见,在这种乡村酒吧,聊天又不值钱,谈得来的对象更是比母鸡牙齿还稀罕。

虽然汉斯科姆在新英格兰出生,在加州上大学,却有着夸张的得州人性格。瑞奇·李很仰赖他周五和周六的光临,因为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他可以信赖这一点。汉斯科姆先生也许在纽约盖摩天大楼(他已经在那里盖了三栋最受瞩目的建筑),在雷东多海滩兴建美术馆,在盐湖城盖商业大楼,但每周五晚上八点到九点半之间,正对停车场的门都会打开,而汉斯科姆会走进来,仿佛就住在小镇另一头,因为没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所以决定过来晃晃。其实他有一架里尔喷气式飞机,还有私人起降跑道,在位于詹金斯的农场上。

两年前他到伦敦设计英国广播公司的通讯中心,并且担任监造人。英国报纸至今仍然对那栋新大楼的好坏激辩不休(《卫报》:“伦敦二十年来最美丽的建筑”;《镜报》:“史上最丑,可以和我丈母娘彻夜狂欢后的丑脸媲美”)。汉斯科姆接下那份工作时,瑞奇心想,嗯,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见到他了,说不定他会完全忘了我们。的确,本·汉斯科姆前往英国那一周,周五果然不见他的踪影。

但八点到九点半之间只要有人开门,瑞奇·李就会抬头瞥一眼。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见到他了。结果一段时间就是隔天晚上。隔天晚上九点十五分,门开了,汉斯科姆穿着牛仔裤、“南方佬万岁”T恤和那双技师靴缓缓走进来,仿佛刚从镇上过来。瑞奇·李掩不住兴奋,喊道:“嘿,汉斯科姆先生!天哪!你怎么来了?”汉斯科姆先生似乎微感诧异,好像来这里正常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接下来那两年,他积极参与通讯中心的工程,却依然每周六出现。他说他周六早上十一点搭乘协和飞机离开伦敦,十点十五分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比他离开伦敦的时间还早了四十五分钟,至少钟是这么显示的。瑞奇·李听得啧啧称奇,赞叹道:“老天,简直像时光旅行一样,对吧?”

轿车在机场待命,载他到新泽西的泰特波洛机场,那趟路周六早上通常用不了一小时,中午前就能轻松坐上他的私人飞机,两点三十分抵达詹金斯。他告诉瑞奇,只要往西飞行的速度够快,一天仿佛永远过不完。他会小睡两小时,再和工头谈一小时,交代秘书半小时。下机后他会先吃晚餐,再到红车轮待一个半小时左右。他总是一个人来,总是坐吧台,也总是独自离开,即使内布拉斯加这一带不晓得有多少女人愿意帮他脱袜子。回到农场,他会睡上六小时,然后所有流程再来一遍。瑞奇·李和不少客人说过这些事,没有一个不听得入神。说不定汉斯科姆是同志,曾经有个女的这么告诉他,但瑞奇·李瞄了她一眼,看着她精心打理的发型、精心剪裁的服装(绝对是名牌)、钻石耳环和眼神,知道她是从东部来的,可能是纽约,来这里短暂拜访亲戚或老同学,一心只想赶快离开。不对,他说,汉斯科姆先生并不娘。在他说话时,那女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包多拉尔烟,叼了一根在晶亮的红唇上,让瑞奇帮她点烟。你怎么知道,她微微一笑。我就是知道,他说。他确实知道。他很想告诉她,我觉得他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孤独的男人。但他不打算对这个纽约女人说这些。那个女人望着他,仿佛他是新品种的人类,很有趣。

这天晚上,汉斯科姆先生脸色有点苍白,有点心不在焉。

“嗨,瑞奇·李。”他说着在吧台边坐下,开始端详自己的手。

瑞奇·李知道他接下来六到八个月得去科罗拉多泉市监工,在凿切填平的山壁上兴建六栋建筑,打造山州文化中心。他告诉瑞奇·李,落成后一定会有人说那些建筑就像小孩留在楼梯上的积木,起码有一些人会,而且不无道理。但我想这个案子会成功的。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大规模的建筑,兴建过程一定很恐怖,但我想会成功的。

瑞奇·李心想,汉斯科姆先生可能有一点怯场。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意外的,因为人有名到一定程度就会成为箭靶。或者只是感冒了,最近流感猖獗得很。

瑞奇·李从后架上拿了一个杯子,正要凑向奥林匹亚啤酒的龙头。“瑞奇·李,别倒酒。”

瑞奇·李惊讶地转过头来,看见本·汉斯科姆抬起头。他忽然非常害怕。汉斯科姆看起来不像怯场,也不像感冒了,都不像。他看起来像是被人莫名其妙揍了一拳,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有人死了。他没结婚,不过谁没家人?他家有人过世了。一定是这样,就像滚下茅坑的是大便一样不会错。

有人投了硬币到点唱机里,芭芭拉·曼德雷尔开始哼唱一名醉汉和一个寂寞女人的故事。

“汉斯科姆先生,你还好吧?”

本·汉斯科姆看着瑞奇·李,眼神忽然比脸上其他部分老了十…不对,二十岁。瑞奇·李发现汉斯科姆先生的头发花白了,让他吓了一大跳。他以前从来没注意到他有白发。

汉斯科姆笑了,笑得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感觉就像僵尸在笑。

“我想不太好,瑞奇·李。不好,今晚不行,一点也不好。”

瑞奇·李将杯子放回去,走回汉斯科姆面前。酒吧空得像美式足球季后的周一晚上,付钱喝酒的客人不到二十个。安妮坐在厨房门边,和做快餐的厨师玩牌。

“是坏消息吗?汉斯科姆先生?”

“的确是坏消息,故乡传来的。”他看着瑞奇·李,目光却停在他身后。

“汉斯科姆先生,我很遗憾。”

“谢谢,瑞奇·李。”

汉斯科姆没再多说。瑞奇正想问有没有他能帮忙的地方,汉斯科姆突然说:“瑞奇·李,你店里的威士忌是哪一种?”

“如果别人问,我会说四玫瑰,”瑞奇·李说,“不过你的话,就是野火鸡。”

汉斯科姆听了微微一笑:“谢了,瑞奇·李。我想你还是得用上那个杯子,帮我倒一杯野火鸡,倒满。”

“倒满?”瑞奇·李问,显然很吃惊,“老天爷,那我等一下得抬你出去了!”或是叫救护车,他心里想。

“今晚不会,”汉斯科姆说,“我想不用。”

瑞奇·李仔细打量汉斯科姆先生的眼神,想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立刻明白他是认真的。于是他从后架拿了原来那个杯子,再从底下的架子上拿出一瓶野火鸡,开始倒酒。瓶颈撞击杯缘发出声音,威士忌汩汩流出,让瑞奇不禁看得入了迷。他决定修正之前的想法,汉斯科姆先生不是只有一点得州人的性格: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倒的最大杯的威士忌,不仅空前,而且绝后。

叫什么狗屁救护车,他要是喝光这玩意儿,我就得叫斯威德霍尔姆的帕克和沃特斯来收尸了。

不过,他还是将酒倒好,拿到汉斯科姆面前。瑞奇·李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只要对方还清醒,管它是毒药还是小便,他付钱叫你倒什么你就倒给他。瑞奇·李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好是坏,但他知道一件事:想卖酒维生,这么做能救你一命,免得被良心给生吞活剥了。

汉斯科姆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特大号威士忌,问:“瑞奇·李,这么一杯酒,我该付你多少钱?”

瑞奇·李缓缓摇头,眼睛停在那杯威士忌上,不想抬头面对那双注视着他的深陷的眼眸。“不用,”

他说,“这杯本店招待。”

汉斯科姆又笑了,这回正常一点:“是吗?谢了,瑞奇·李。我现在要示范我一九七八年在秘鲁学到的招数给你看。我那时在一个叫弗兰克·比林斯的家伙手下做事,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叫见习吧。我觉得弗兰克·比林斯是全球最顶尖的建筑师。他在秘鲁发高烧,医生给他打了几十亿种抗生素,全都没用。他发烧烧了整整两周,然后就过世了。我现在要示范的是我跟印第安工人学来的。那里的私酿酒非常烈,刚灌下去觉得没什么,很温和,但马上就像有人拿火焰枪插进你嘴巴往喉咙里塞似的。

然而,那些印第安人喝酒就像灌可乐一样,我几乎没见过谁喝醉,更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宿醉。我一直没勇气尝试他们的喝法,不过我想今晚可以试试看。那边有几片柠檬,帮我拿来好吗?”

瑞奇·李拿了四片柠檬,整整齐齐摆在酒杯旁新放的纸巾上。汉斯科姆拿了一片,像要点眼药水一样头往后仰,开始将柠檬汁挤进右边的鼻孔。

“天哪!”瑞奇·李吓得大叫。

汉斯科姆喉咙收缩,满脸通红…瑞奇看着泪水顺着他平滑的脸颊流向耳朵。点唱机开始放编织者乐队的歌,关于橡皮人那一首:“噢,天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少。”

汉斯科姆伸手在吧台上乱摸,抓起另一片柠檬将汁水挤进左边的鼻孔。

“这样根本是在自杀嘛。”瑞奇·李轻声说。

汉斯科姆将挤干的两片柠檬扔到吧台上。他双眼火红,抽搐似的剧烈喘息,透明的柠檬汁从两边鼻孔流出来滴到嘴角。他伸手抓起酒杯,一口气灌了三分之一。瑞奇·李看呆了,愣愣地望着汉斯科姆的喉结上上下下。

汉斯科姆放下杯子,打了两个冷战,接着点点头。他微微一笑看着瑞奇·李,眼睛不再那么红了。

“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有效。当你全神贯注在鼻子上,就不会留意自己灌了什么到喉咙里。”

“你疯了,汉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说。

“废花。”汉斯科姆回答,“你还记得吧,瑞奇·李?我们小时候都说‘废花’。我跟你提起过我小时候很肥吗?”

“没有,先生,你没说过。”瑞奇·李低声说。他现在相信汉斯科姆先生一定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坏消息,所以真的疯了…起码暂时失去了理智。

“我是大肥猪,从来没打过棒球或篮球,玩捉迷藏永远第一个被抓,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那时真的很胖。我老家有几个家伙时常找我麻烦,其中一个叫雷金纳德·哈金斯,不过大家都叫他贝尔齐。

另一个叫维克多·克里斯,还有其他人,但最坏的是一个叫亨利·鲍尔斯的家伙,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坏。瑞奇,如果世上真的有邪恶的孩子,那一定是亨利·鲍尔斯。他不只欺负我一个,但问题是我跑得没有其他人快。”

汉斯科姆解开纽扣,将衬衫拉开。瑞奇·李上身前倾,看见汉斯科姆先生腹部有一块扭曲滑稽的疤痕,就在肚脐上方。皱巴巴的,很白、很旧的疤痕。他发现那是一个英文字母。有人在他腹部刺了一个H,可能早在汉斯科姆先生长大之前。

“亨利·鲍尔斯干的,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幸好他只刺了个字母,没让我带着他的全名到处跑。”

“汉斯科姆先生——”

汉斯科姆又拿了两片柠檬,一手一片,仰头将柠檬汁像鼻药一样滴进鼻孔。他身体猛烈颤抖,将柠檬片放到一边,拿起杯子灌了两大口,打了个冷战,之后又灌了一口,接着闭着眼睛伸手摸索,想找到加垫的吧台边。他扶着吧台站了一会儿,有如遭遇巨浪、紧握栏杆的水手,接着睁开眼睛,对瑞奇·李微微一笑。

“我可以这样搞一整夜。”他说。

“汉斯科姆先生,我希望你别再喝了。”瑞奇·李紧张地说。

安妮拿着托盘回到侍者区,点了两杯米勒啤酒。瑞奇·李倒了两杯递给她,觉得两条腿有点发软。

“汉斯科姆先生还好吗,瑞奇·李?”安妮问。她看向瑞奇·李背后,他扭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汉斯科姆先生正倚着吧台,小心翼翼地从瑞奇·李放配酒菜的小盒子里挑出柠檬片。

“我不知道,”他说,“我觉得不太好。”

“那就别杵在这里,快去想点办法啊。”安妮和其他女人一样,特别偏袒本·汉斯科姆。

“我不知道。我老爸常说,只要客人还清醒——”

“你老爸的脑袋连地鼠都比不上,”安妮说,“别管你老爸了,瑞奇·李,你得阻止他才行,他这样下去会挂的。”

瑞奇·李乖乖听话,走回本·汉斯科姆面前:“汉斯科姆先生,我真觉得你喝得够——”

本·汉斯科姆头一仰,手指一挤,这回真的像吸可卡因一样,把柠檬汁吸进了鼻孔,接着喝水似的猛灌了一口威士忌。他神情严肃地看着瑞奇·李。“叮咚,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都在我家客厅的地毯上跳舞。”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杯子里的威士忌大概只剩五厘米高。

“够了。”瑞奇·李说着伸手去拿酒杯。

汉斯科姆将杯子轻轻推开,让瑞奇·李扑了个空。“伤害已经造成了,瑞奇·李,”他说,“伤害已经造成了,兄弟。”

“汉斯科姆先生,拜托——”

“该死!瑞奇·李,我差点忘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的三个孩子。”

汉斯科姆穿着褪色的牛仔背心。他伸手去掏口袋,瑞奇·李隐约听见叮当声。

“我父亲在我四岁时过世了,”汉斯科姆说,口齿依旧清晰,“留下了一屁股债务和这个。我想送给你家的三个小鬼头,瑞奇·李。”他说完将三枚银币放在吧台上,银币映着柔和的灯光闪闪发亮。瑞奇·李倒抽了一口气。

“汉斯科姆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

“本来有四枚,但有一枚被我送给结巴威他们了。他叫威廉·邓布洛,但我们都喊他结巴威…只是以前的称呼,就像我们说‘废花’一样。我有一群死党,他是其中之一。我还是有朋友的,你知道。

我胖归胖,还是交得到朋友。结巴威现在是作家了。”

瑞奇·李几乎没在听,盯着那三枚银币看得入了迷。一九二一、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就算只看纯银含量,天知道这三枚银币现在值多少钱!

“我不能收。”他又说了一次。

“我坚持。”汉斯科姆先生说完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早该躺在地上了,但眼睛却盯着瑞奇·李不放。那双眼睛泛着泪光,充满血丝,但瑞奇·李可以按着《圣经》发誓,注视他的这个人绝对清醒。

“你有点吓到我了,汉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说。两年前,镇上有名的酒鬼格雷沙姆·阿诺德拿着一卷二十五美分硬币走进红车轮,帽带上还插了一张二十美元纸钞。他将零钱拿给安妮,要她四枚四枚投进点唱机,接着将那张二十元钞票放在吧台上,要瑞奇·李给所有客人倒酒。这个酒鬼阿诺德从前是赫明顿公羊队的明星球员,带领球队拿到学校第一座(可能也是最后一座)高中篮球联赛冠军杯。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了。当时这个年轻人的前途似乎不可限量,但他第一学期就被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退学了,理由是喝酒、嗑药和彻夜狂欢。他回到老家,撞烂父母送给他当毕业礼物的黄色敞篷车,在老爸的农用机械行当首席业务员。阿诺德的父亲眼看儿子突然变坏,而且再也不会浪子回头,怎么也参不透个中缘由,一夕间苍老了许多。五年后,他不想开除儿子,只好卖了机械行,搬到亚利桑那州去过退休生活。机械行还在父亲名下时,阿诺德有段时间至少还会假装工作,但那时就已经酒不离手了,后来更是完全被酒精控制。他常发酒疯,但他带着硬币请所有人喝酒那天,表现得却像苦薄荷糖一样甜,客人们也都亲切道谢。安妮一直在放摩·邦迪的歌,因为阿诺德喜欢他的乡村音乐。

阿诺德坐在吧台前——瑞奇·李发觉就是汉斯科姆先生现在坐的位子,这让他愈来愈不安——喝了三四杯波旁苦艾酒,跟着点唱机哼唱,一点没惹麻烦,瑞奇·李关店时乖乖回家,没想到随后就在二楼的衣柜里上吊自尽。格雷沙姆·阿诺德那天晚上的眼神和本·汉斯科姆现在的眼神有一点像。

“有点吓到你了,对吧?”汉斯科姆问,眼睛依然盯着瑞奇·李。他推开酒杯,双手利落地交叠在银币前。“应该是吧,但你绝对没有我害怕,瑞奇·李,你最好祈祷永远不会。”

“呃,到底出了什么事?”瑞奇·李问,“也许,”他舔了舔嘴唇,“也许我能帮上忙?”

“出事?”本·汉斯科姆笑了,“没什么事。我晚上接到老友的电话,一个叫迈克·汉伦的家伙。

我早就忘记他了,瑞奇·李,但可怕的不是这个。毕竟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很小,而小孩都会忘记事情,对吧?绝对是。废花。我真正怕的是,来这里的途中,我忽然发觉自己不只忘了迈克,而是忘了童年的一切。”

瑞奇·李茫然地望着汉斯科姆,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汉斯科姆无疑真的很害怕,肯定是。

感觉很滑稽,但是千真万确。

“我是说我完全忘了。”他说,一边用指关节轻敲吧台以示强调,“瑞奇·李,你听过谁得了彻底的健忘症,连自己有健忘症都忘了吗?”

瑞奇·李摇摇头。

“我也没听过。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前一秒还在飙车,下一秒忽然想到这件事。我记得迈克·汉伦,但那是因为他打电话给我。我记得德里镇,但那是因为他从那里打电话给我。”

“德里?”

“可是也就这样。我发现自己甚至不曾回想过童年,从我…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但突然间,就这样啪的一下,一切都开始涌现,就像我们对第四枚银币做的那样。”

“你们对那枚银币做了什么,汉斯科姆先生?”

汉斯科姆看了看表,忽然溜下高脚凳。他微微晃了一下,但仅此而已。“我可不能错过时间,”

他说,“晚上的飞机。”

瑞奇·李立刻一脸警觉,汉斯科姆笑了。

“是搭飞机,不是开飞机。我这回搭联合航空,瑞奇·李,不自己开。”

“哦,”他想自己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一定写在脸上,但他不在乎,“你搭飞机要去哪里?”

汉斯科姆的衬衫还敞着。他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腹部皱巴巴的白色旧疤,接着将扣子扣好。

“我应该说过了,瑞奇·李,答案是回家,我要回家。记得把银币给孩子们。”说完他朝门口走去,但他走路的样子,甚至他拉裤侧的动作,都把瑞奇·李吓坏了。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和格雷沙姆·阿诺德死前(虽然他的死几乎没人难过)的情景是那么相似,仿佛见到了阿诺德的鬼魂。

“汉斯科姆先生!”他担忧地喊道。

汉斯科姆回过头来,瑞奇猛地后退,臀部撞上后架,酒瓶碰在一起发出叮当声,仿佛在窃窃私语。

他后退是因为他忽然确定本·汉斯科姆死了。没错,本·汉斯科姆陈尸某处,也许是水沟、阁楼或衣柜里,颈上缠着皮带,身体离地两三厘米,摇摇晃晃,而眼前站在点唱机旁回望他的是鬼魂。那一瞬间,他确定自己穿透汉斯科姆的身体看到了桌椅。就那一瞬间,但已经够让他的心脏冻结了。

“怎么了,瑞奇·李?”

“没、没、没事。”

本·汉斯科姆望着瑞奇·李。他眼窝下方有两团黑紫,双颊因酒酣而滚烫,红红的鼻子看起来像发炎了。

“没事。”瑞奇·李轻声又说了一次,但目光就是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那个死于罪恶、此刻却直挺挺站在地狱冒烟的侧门边的人的脸。

“我那时很肥,家里又穷,”本·汉斯科姆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记得一个叫贝弗莉的女孩或结巴威用银币救了我一命。我吓得快要疯了——被什么吓到我可能晚点会想起来。但我有多害怕并不重要,反正恐惧迟早会来。它就在那儿,在我心里,像个大气泡似的不断膨胀。我得走了,因为我之前得到的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我们当年做的事。得到就要付出,这世界就是这样。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神让我们从小孩子长起,让我们靠近地面,因为他知道我们必须摔很多次、流很多血才能学到一点教训。得到就要付出,你拥有的就是你付出的…而你所拥有的一切迟早会找上门来。”

“但你这个周末还是会来的对吧?”瑞奇从麻木的双唇间挤出这句话。不祥的感觉愈来愈强,他只抓得住这一丝希望。“你这周末还是会和平常一样过来吧?”

“我不知道。”汉斯科姆先生说完露出惨白的微笑,“我这回要去的地方比伦敦远多了,瑞奇·李。”

“汉斯科姆先生——”

“记得把银币给孩子们。”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便消失在夜色中。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安妮问,但瑞奇·李没理她。他翻起吧台隔板冲到对着停车场的窗户旁,看见汉斯科姆先生的凯迪拉克车灯亮起,引擎加速转动,车子离开泥土空地,卷起滚滚烟尘。车尾灯愈来愈暗,在63号高速公路彼端变成两个红点,内布拉斯加的晚风开始将烟尘吹散。

“他灌了一大杯威士忌,你竟然还让他开着大车走人?”安妮说,“干得好啊,瑞奇·李。”

“算了。”

“他会害死自己的。”

瑞奇·李五分钟前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会儿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视野中,却转身对她摇摇头说:“我想不会,但以他今晚的样子,或许死了还好一点。”

“他跟你说了什么?”

瑞奇·李摇摇头。汉斯科姆说的话在他脑海中搅成一片,凑在一起看不出任何意义。“无所谓,但我想我们再也不会见到那小子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吃药

想了解二十世纪末的美国中产阶级男人,只要看他们的药柜就行了,起码大伙儿都这样说。不过,老天,你真该瞧瞧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药柜。埃迪拉开药柜,仁慈地移开了镜子里他苍白的脸和茫然瞪大的眼睛。

柜子最上层摆着安力神、益速得、益速得加强锭、康泰克、健胃仙、泰诺和一大罐蓝色的维克斯软膏,蓝得有如困在玻璃瓶里的傍晚的天空。另外还有一瓶咖啡因锭、一瓶然自泻药(埃迪很小的时候,电视广告里劳伦斯·威克常说:“然自,倒着写的自然。”)和两瓶菲利普氧化镁制酸胃乳,一瓶原味,尝起来像粉笔,一瓶是新款薄荷味,尝起来像薄荷味的粉笔。一大罐罗雷兹紧挨着一大罐塔姆斯,塔姆斯则挨着一大罐橙味迪洁药片。三个罐子像三只怪异的小猪储钱罐排排站着,只是里头装的是药片,不是硬币。

第二层是维生素:维生素E、维生素C、玫瑰果维生素C、维生素B和B复合物及B12。再有就是治疗令人难堪的皮肤问题的离氨酸、治疗令人难堪的胆固醇和心血管问题的卵磷脂、铁、钙、鱼肝油、每日一锭综合维生素、美益达综合锭和善存。柜子顶上还有一大罐洁利妥,以备不时之需。

第三层,欢迎检视成药机动打击部队。这里有伊克雷克斯和卡特小药丸,任务是帮助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肠胃出清存货。旁边是考佩克泰特、派普托毕斯莫和普利佩瑞逊H,预防存货离开得太快太痛。另外还有旋盖装的塔克斯,主要负责善后工作,例如劝离赖着不走的家伙或处理特大号专送包裹。再来是对付咳嗽的44号处方、打击感冒的奈齐尔和特利通,还有一大瓶蓖麻油、一盒苏克雷以防埃迪喉咙痛,外加四种漱口水:克罗拉塞普提克、思必乐、喷雾式思必乐和独家配方无可模仿的必备老牌李施德林。维视尔和妙莲负责眼睛,氢化可的松和尼欧斯波林药膏专攻皮肤(要是离氨酸没有发挥效力,这是第二道防线)。一管奥西5和一瓶奥西洗面奶(因为埃迪宁可多花钱也不想多长痘),加上几粒四环素药片。

三瓶煤焦油洗发精挤在一旁,有如愤恨的谋反者。

柜子底层很空,但都是狠角色,绝对能让人飘飘欲仙,飞得比本·汉斯科姆的喷气式飞机还高,摔得比瑟曼·芒森14还惨。这里有安定、佩可丹、阿米替林和达尔丰综合锭,还有一盒苏克雷,但打开来看不到喉糖,而是六颗安眠酮。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一向信守童子军格言。

他一只手拎着手提袋走进浴室,将袋子放在洗手台边,拉开拉链,开始用颤抖的手将瓶瓶罐罐、条条管管扫进袋子里。平常他会小心翼翼一把一把拿,但现在没那个闲工夫。埃迪觉得选择既简单又残酷:要么立刻起程不断移动,要么在一个地方久待,待到开始思考一切有什么意义,然后被自己吓死。

“埃迪?”米拉在楼下高喊,“埃迪,你在做什么——”

埃迪将装了安眠酮的喉糖盒扔进袋子里。药柜几乎空了,只剩米拉的美多锭和一小支快用完的碧唇护唇膏。他迟疑了片刻,将碧唇也扫进袋子里,正要拉上拉链时又内心交战了一番,最后将美多锭也丢进去了。反正她可以再买。

“埃迪?”这回米拉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了。

埃迪拉上拉链,离开浴室,袋子在身侧甩来甩去。他个子矮小,长着一张兔子般易受惊吓的脸,头几乎全秃了,只剩下几撮黑白交杂、无精打采的残发。袋子很沉,他的身体明显歪向一边。

一个胖得要命的女人吃力地往二楼爬,埃迪听见楼梯吱嘎作响,发出抗议。

“你在做什么——”

不用心理医生说,埃迪也知道自己娶了有母亲影子的女人。米拉很肥,五年前两人结婚时她还只是胖而已,但他有时觉得自己心里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一天。老天,他妈就已经是大胖子了。埃迪看米拉走上二楼转角,感觉她从来没这么肥过。她穿着白睡袍,胸部和臀部非常突出,像两道浪头一样。

她脂粉未施,脸色又白又亮,神情极度惊恐。

“我得离开一下。”埃迪说。

“什么叫你得离开一下?刚才那通电话怎么回事?”

“没事。”他说完飞快地冲过走廊,跑到衣帽间,放下手提袋,接着打开衣帽间的折叠门,将六件一模一样的黑西装推到一边。那六件黑西装挂在其他颜色较为鲜艳的衣服旁边,就像乌云一样显眼。

他上班都穿黑西装:他弯下腰,樟脑丸和羊毛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从衣帽间深处拎出一只手提箱,打开,开始朝里面扔衣服。

她的身影罩住了他。

“怎么回事,埃迪?你要去哪里?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

她盯着他,思考该说或该做什么。她很想将他一把推进衣帽间,背抵着门不让他出来,直到他不再发疯为止。她可以这么做,但鼓不起勇气。她比埃迪高七厘米,重九十斤,却不知道该做和该说什么,因为他太反常了。就算她走进电视室发现他们家新买的大屏幕电视飘在空中,她也不会这么心惊胆战。

“你不能走,”她听见自己说,“你答应要帮我拿到阿尔·帕西诺的签名。”她在说什么啊?真荒谬!但遇到这种事,荒谬总比沉默好。

“你会拿到的,”埃迪说,“但你得自己去当他的司机才行。”

天哪,她的脑袋已经被一堆恐惧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又多了一个。她轻声尖叫:“不可能,我从来没——”

“你非做不可,”埃迪说,他已经开始挑鞋了,“就只剩你了。”

“我的制服都不合身了!胸部太紧了!”

“叫德洛雷斯帮你改一下。”他冷冷地说,接着抓了两双鞋,找到一个空鞋盒,放了第三双鞋进去。上等的黑皮鞋,还很结实,只是磨损多了点,不再适合穿去上班了。假如你的工作是在纽约帮有钱人开车,许多还是有名的有钱人,你非得穿得体面不可,而这几双鞋都不体面了…但就他这会儿要去的地方,以及到了那里他可能得做的事情来说,它们应该还过得去。说不定理查德·托齐尔会—

想到这里,他忽然眼前一黑,觉得喉咙开始缩紧。他发现自己打包了一整间药房的药,却独独把最要紧的东西——哮喘喷剂——忘在楼下音响柜上。他吓得冷汗直流。

埃迪猛地合上手提箱,将箱子锁好,回头看了眼米拉。米拉站在走廊里,一手按着粗短有如矮柱的脖子,仿佛有哮喘的人是她。她看着他,脸上充满困惑与惊恐。埃迪很想同情她,但他自己也怕得要命,实在顾不了她了。

“到底怎么了,埃迪?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你遇到麻烦了吗?一定是,对吧?你惹上了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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