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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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父亲叫他或带他去的地方,迈克大多很喜欢。到他十岁那年,威尔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对德里镇历史的兴趣传给了儿子。无论是抚摸纪念公园水盘基座有些粗糙的铺石表面,还是蹲着细细检视老岬区蒙特街的电车轨道遗迹,有时迈克会深切地感知到时间…感觉时间是真实的。拥有看不见的重量,就像阳光一样(格林古斯太太说阳光有重量时,不少学生都笑了,但迈克却惊讶得笑不出来。

他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法是:光有重量?天哪,好可怕!)…感觉时间终究会将他掩埋。

一九五八年春天,父亲留给他的第一张字条写在信封背面,用盐罐压着。那天天气很温暖,很有春天的感觉,非常甜美,母亲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字条上写道:今天没有杂务。有兴趣的话,你可以骑车去牧场路。到了那里往左看,会看到许多倒塌的砖房和旧机器。你可以四处瞧瞧,拿个纪念品回家,但绝不准靠近地窖!还有,记得天黑前回家,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迈克知道。

他跟母亲说他要去牧场路,母亲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要问问兰迪·罗宾逊,看他想不想和你一起去?”

“哦,好,我会绕路去问他。”迈克说。

他真的去了,但兰迪和父亲到班戈去买播种用的马铃薯了,于是他独自骑车前往牧场路。路程不短,六公里多一点,到的时候已经三点了。迈克将脚踏车靠在牧场路左侧的薄板篱笆上,翻过篱笆走进田里。他大概只有一小时可以探险,之后就得回家了。通常他只要在六点晚饭上桌前回到家,他母亲就不会担心。但之前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让他知道今年不一样。那天他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家,母亲几乎歇斯底里,冲过来用擦碗布抽他,他吓得张大嘴巴站在厨房门口,装着虹鳟的柳编鱼篓掉在地上。

“不准你这样吓我!”母亲尖叫道,“永远不准!不准!永远永远!”

她每说一次“永远”就抽他一下。迈克以为父亲会插手制止,结果却没有…也许他怕一开口,她就会将满腔怒火转到他身上。迈克学到教训了。被擦碗布抽一下就够了。天黑前回家。是,妈妈,了解了。

他走向田野中央的巨大废墟。不用说,这就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迈克之前骑车经过几次,但从来没想过一探究竟,也没听其他小孩说他们来过。他弯腰检视堆得有如石冢的塌下来的砖块,觉得可以理解。田野被春天的阳光洗得雪白,偶尔有云从太阳下方飘过,在田野上留下缓缓移动的巨大阴影。虽然四周一片明亮,给人的感觉却阴森森的。除了风声,这里静得出奇。迈克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失落之城的最后遗迹。

右前方杂草丛生,他发现一截巨大的瓷砖圆柱伸了出来,便跑过去看。原来是基奇纳钢铁厂的主烟囱。迈克从破洞往里头看,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蹿上脊背。破洞很大,他钻得进去,但他并不想。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怪物攀在被烟熏黑的瓷砖内壁上,或是住着可怕的虫子或野兽。强风袭来,吹过破洞时发出声响,听起来就像鹿鸣器里上过蜡的丝线被风吹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迈克紧张地收回身子,突然想起他和父亲昨晚在《早间秀》里看到的那部电影,片名叫《拉顿》。父亲只要见到拉顿出场就会笑着大叫:“迈克,打死那只笨鸟!”而迈克便会举起手指开枪。父子俩就这样大吵大闹,直到母亲探头进来要他们安静点,别吵得她头疼,他们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昨天看的时候觉得很好玩,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了。电影里,日本矿工在全球最深的坑道干活,不料却把拉顿从地心放了出来。迈克望着烟囱上黑乎乎的破洞,立刻开始想象,那只怪鸟藏在烟囱深处,皮革似的蝙蝠翅膀收在身后,盯着探进黑洞里的男孩脸孔,用镶着一圈金黄的眼眸盯着他,盯着他…

迈克打了个冷战,微微后退。

他沿着烟囱外围走。烟囱半陷在土里,将地表稍稍抬起,迈克一个冲动便往上爬。从外面看,烟囱显得可亲许多,瓷砖表面被太阳晒得很温暖。爬上去之后,迈克站起来往前走。他张开双臂(烟囱表面其实很宽,不用怕会摔下去,但他假装自己是马戏团里走钢丝的高手),享受风吹过发际的感觉。

走到尽头,他往下一跃,开始东看西看。他发现更多砖块、扭曲的铸模、厚木板和生锈的机器。

拿个纪念品回家,父亲的字条上写着。他要找一个特别好的。

地窖敞开着,有如打着呵欠的嘴巴。迈克慢慢走近,一边检视残骸,一边留意别被碎玻璃割伤。

附近有很多碎玻璃。

他不是没发现地窖或忘了父亲的警告,也不是没想到五十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意外事故。他觉得德里镇如果真有地方闹鬼,肯定非这里莫属。即使如此,甚至可以说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待在这里,直到找到能够拿回去向父亲炫耀的好东西为止。

他缓慢镇定地朝地窖前进,随着它的残破边缘调整路线。他心里有一个轻微的声音,警告他靠得太近了,他脚下的土方可能被春雨浸软了,随时可能让他摔进地窖里。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尖锐的锈铁条,等着把他像虫子一样刺穿,让他抽搐而死。

他捡起一截窗框扔了进去。他看见一把长柄勺,大得可以当巨人的汤匙,握把被难以想象的烈焰烧得弯曲变形。还有一个活塞,大得他根本推不动,更别说举起来。他跨过活塞。跨过去,然后——

他忽然想,我会不会找到骷髅头?一九多少年在这里找复活节巧克力彩蛋被炸死的小孩的头骨?

迈克看了看阳光普照的田野,觉得很害怕。风吹过他耳边发出海螺嗡鸣般的声音,一片云影悄悄飘过田野,有如巨型蝙蝠…或某种鸟的影子。他再次察觉四周有多么安静,颓圮的砖房和废弃的笨重的铁器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田野上,感觉多么诡异,仿佛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战役。

别傻了,迈克不安地对自己说,要是能找到什么,五十年前在事发之后肯定都找完了。就算没找完,剩下的后来也会被其他小孩或大人找到…你难道认为只有你会来这里找纪念品?

不是…我没那么想,但万一…

万一什么?他的理智问。迈克觉得它说得有点太大声、太急了。就算还有东西留着,也早就风化了。所以…万一什么?

迈克在杂草丛里找到一个碎掉的书桌抽屉,但只瞧了一眼就扔了,接着又朝地窖走了几步。那里东西最多,他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要是那里有鬼呢?我说的万一就是鬼。要是地窖边缘有手伸出来,那些小孩穿着当时的复活节装扮出现,衣服被五十年来的春泥、秋雨和冬雪弄得破破烂烂呢?没有头(他在学校听人家说过,爆炸后一名妇女在自家后院树上看见一名罹难者的头颅),没有腿,像鳕鱼一样皮开肉绽,或和我一样只是来这里玩的小孩…到下面很黑的地方…在倾倒的铁梁和老旧生锈的大嵌齿下…

噢!别再想了,拜托!

他的背部猛地颤了一下,于是他决定赶快拿一样东西就走,什么都好。他伸手往下随意一抓,拿起一个直径大约十七厘米的齿轮。他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匆匆抠掉卡在齿轮上的泥土,将纪念品收进口袋。他可以走了。没错,他要走了——

但他的脚却走错了方向,缓缓朝地窖前进。他忽然绝望而惊恐地发现,他必须看看底下,他不得不看。

迈克抓着一根穿出地面的松软的支承梁,身体向前摇摆,希望看见里面有些什么,可是看不到多少。他已经离地窖不到五米了,但还是远了点,没办法看见地窖底部。

我才不在乎看不看得到底部呢。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已经拿到了纪念品,不用再瞧什么破烂地窖。而且爸爸也叫我离它远一点。

然而,那股令人不悦、近乎狂热的好奇心抓住了他,不让他走。迈克慢慢接近地窖,每走一步想吐的感觉就强烈一分。他知道,只要离开那根支承梁,就不再有东西可抓了,他也知道,这里的地面确实很软,走起来吱吱作响。他看见地窖边缘有几处凹陷,很像塌陷的墓穴。他晓得那是之前坍塌的遗迹。

他的心脏像军靴一样在胸膛里用力踏着整齐的步伐。他走到地窖边缘往下望。

那只鸟在地窖里抬头望着他。

迈克起初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体内的神经和血管似乎都冻结了,连掌管思想的通路也不例外。让他震惊的不是看见怪鸟,不是这只胸羽和知更鸟一样是橙黄色、翅膀和麻雀一样灰扑扑不起眼的鸟,而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会看到机器像石碑一样半陷在死水和黑泥里,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鸟巢,占据了整个地窖。筑巢用的猫尾草多得可以捆成十二捆,但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泛着银灰色。那只鸟就蹲在巢中央,眼睛像新鲜温热的焦油一样黑,周围是个明亮的圈。在那荒诞的瞬间,僵住的迈克在它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接着,地面突然开始移动,从他脚下跑开。他听见树根断裂的声音,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滑。

他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弹,挥动双手想保持平衡,却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满地杂物的地上。他的背压着一块又硬又钝的金属,痛得让他想起了游民椅。就在这时,他听见怪鸟鼓动翅膀,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他跪着往前爬,回头只见怪鸟飞出地窖,张着长满鳞片的暗橘色爪子,三米有余的翅膀上下拍动,像直升机旋翼一样吹得干枯的猫尾草满天乱飞,嘴里发出尖锐的吱喳声。几根羽毛从翅膀上脱落,旋转着落进地窖里。

迈克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大步穿过田野,不敢回头看。那只鸟看起来不像拉顿,但他知道它是拉顿的灵魂。它像飞出魔术箱一样从基奇纳钢铁厂的地窖里飞了出来。迈克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但立刻站起来继续跑。

奇怪的吱喳声又来了。一道影子罩住了他,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东西从他头上飞过,距离不到一米半,鸟喙是脏黄色,开闭间露出里面的粉红色。那东西掉头朝他飞来,翅膀带起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干燥难闻的味道,有如阁楼的灰尘、毫无生气的古董和腐烂的坐垫。

迈克往左跑,再度看见那根倒下的烟囱。他全力朝它冲去,手臂有如戳刺似的在身体两侧前后挥舞。那鸟尖叫一声,他听见它鼓动翅膀,感觉就像被风鼓动的船帆。有东西扫到他的后脑勺。一道温热的火焰蹿上后颈慢慢散开,血液汩汩流向衣领。

那鸟再度掉头,打算像老鹰捉老鼠一样用爪子将他抓走,带回巢穴吃了他。

它朝迈克俯冲而来,眼神锐利得可怕,紧盯着他。迈克猛然向右,它扑了个空。就差一点。它的翅膀散发出浓烈的灰尘味,让人难以忍受。

迈克沿着倒下的烟囱狂奔,烟囱上的瓷砖变得模糊黯淡。他已经看见烟囱尾了。只要他跑到那里向左一闪钻进烟囱,可能就安全了。他想,那只鸟很大,挤不进来。他差点就前功尽弃了。那鸟再度朝他飞来,快到时忽然拉高,拍动翅膀形成一道飓风,长满鳞片的爪子对准他抓了过来。它又一次发出尖叫,迈克觉得它的叫声里带着胜利的味道。

他双手抱头,低着脑袋往前冲。那鸟爪子一伸,攫住了他的前臂,感觉像被力大无穷的手指扣住,尖锐的指甲宛如利齿咬住了他。振翅声响若雷鸣,迈克隐约察觉羽毛落在他四周,仿佛虚幻的吻拂过他的双颊。那鸟再度飞高,迈克顿时觉得自己被拖着往前冲,先是被拉直,然后只剩脚尖着地…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凯兹帆布鞋的鞋尖离开了地面,他吓傻了。

“放开我!”他朝怪鸟大吼,拼命扭动手臂。爪子仍然没松开,但他衬衫的袖子断了,他砰地摔回地面。那鸟叫了一声,他再度拔腿就跑,从它尾翼底下冲了过去,一股干燥的恶臭让他作呕。感觉就像穿过羽毛编成的浴帘。

迈克不停地咳嗽,眼睛被泪水和那东西羽毛上的肮脏粉尘弄得一阵刺痛。他跌跌撞撞地钻进倒下的烟囱里,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里面可能躲着什么了。他直接朝黑暗跑去,喘息和啜泣声在烟囱里发出单调的回响。他跑了大约六米,回头望向那一圈明亮的日光。他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误判怪鸟或烟囱口的大小,那就和拿起父亲的猎枪朝脑袋扣下扳机一样必死无疑。前方没有出路。这不是水管,而是死巷,烟囱的另一端埋在土里。

怪鸟又叫了一声。外头的光线忽然一暗,它降落在烟囱口外。他看见它长满鳞片的黄色双腿和人的小腿一样粗。它低头朝里面看。迈克发现自己又一次望着那双乌黑油亮的、恐怖的眼睛和镶着金边的虹膜。鸟喙一张一闭、一张一闭,每回闭上都发出咔嗒一声,就像牙齿猛地撞上一样。很利,迈克心想,它的嘴很利。我想我早就知道鸟喙很利,却从来没认真想过。

那鸟又叫了一声。声音在烟囱里如雷贯耳,逼得迈克用双手捂住耳朵。

它开始强行钻进烟囱里。

“不行!”迈克大喊,“不行,你不能进来!”

那鸟不断地朝烟囱里挤,光线愈来愈暗(天哪!我怎么会忘了鸟的身体大部分是羽毛?怎么会忘了鸟很会钻?),愈来愈暗…最后终于没了。烟囱里只剩浓郁如墨的黑暗、那鸟身上令人窒息的阁楼味和羽毛发出的沙沙声。

迈克跪在地上,张开手掌在内壁摸索。他找到一块破瓷砖,尖端好像长了青苔。他手臂一挥,将那块瓷砖扔了出去。砰。那鸟又发出尖锐的吱喳声。

“滚出去!”迈克大吼。

烟囱里沉寂了片刻…接着噼啪声和沙沙声再度响起,那鸟又开始朝烟囱里钻。迈克在地上摸索,只要找到瓷砖就往鸟身上扔。瓷砖一块块砸在鸟的身上,然后弹开,撞到烟囱内壁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神哪,求求你,迈克心慌意乱地想,神哪,求求你!神哪,求求你——

他忽然想到自己应该继续往里退。他是从烟囱底座进来的,因此愈往里愈窄。没错,他可以往里退,一边注意怪鸟挤进来发出的沙沙声。他可以往里退。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退到一个地方,那鸟就进不来了。

但万一那鸟卡住了呢?

那样的话,他和它都要死在这里了。在黑暗里一起死去,一起腐烂。

“神哪,求求你!”迈克大吼一声,完全没察觉自己叫了出来。他又扔了一块瓷砖。这回力气大得多(他事后告诉别人,他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手臂一下),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啪的一声,很像小孩用手掌拍打半凝固的杰洛果冻的声音。怪鸟吱喳尖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疼痛。

烟囱里都是翅膀挥动的闷响。旋风夹带恶臭朝迈克袭来,吹得他衣服起伏摆动,尘土和青苔乱飞,让他咳嗽想吐,不停后退。

光线再度出现。起先很暗淡,之后随着怪鸟退出,烟囱里愈来愈亮。迈克号啕大哭,跪倒在地上,疯狂地寻找瓷砖碎片,随即想也不想,两手抓满碎瓷砖(就着微光,他看见瓷砖表面和石碑一样长着斑斑点点的青灰色苔藓)往前冲,直到烟囱口附近。他打算尽力不让怪鸟再次闯进来。

那鸟弯身侧头,动作很像受过训练的鸟儿。迈克看见他刚才击中了哪里。鸟的右眼几乎没了。漆黑油亮的眼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喷血的火山口。白灰色的黏液从眼角汩汩而出,顺着鸟喙侧边流了下来,黏液里爬满小寄生虫,不停地扭摆蠕动。

怪鸟看见迈克,立刻向前猛冲。迈克拿瓷砖扔它,击中了它的头和嘴。怪鸟微微退后,接着再度冲刺,张大鸟喙露出里面的粉红色。但迈克还看见另一样东西,让他张大嘴巴愣了半秒。那只鸟的舌头是银色的,表面宛如岩浆烤过的地表般布满裂痕。

舌头上,几颗橙色脓疱黏着不动,就像临时落地生根的风滚草一样。

迈克将最后一块瓷砖扔进鸟嘴里。怪鸟再度尖叫后退,叫声里充满挫败、愤怒和痛苦。迈克看见它有如爬虫类的爪子…之后它开始挥动翅膀。它走了。

不久后,迈克抬起被怪鸟弄得沾满泥土、灰尘和苔藓的脸,倾听爪子踩在瓷砖上的声音。他脸上只有泪水流过的地方是干净的。

怪鸟在他上方走来走去:嚓、嚓、嚓。

迈克稍微退后,又收集了一些瓷砖堆在烟囱口,愈靠近愈好。这样那家伙回来他才能就近攻击。

外头还很亮。现在是五月,天还要很久才黑。但要是那只鸟决定守株待兔呢?

迈克咽了咽口水,感觉干涸的喉管好像粘在一起了。

在他上方:嚓、嚓、嚓。

他现在有一大堆弹药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形成螺旋状的光影。微光下,那堆瓷砖看起来就像家庭主妇扫在一起的陶器碎片一样。迈克将手掌放在牛仔裤侧面擦了擦,静观其变。

过了好一阵子,不晓得是五分钟还是二十五分钟,总算有动静了。这段时间,迈克只听见怪鸟在他上方走来走去,有如凌晨三点睡不着的失眠患者。

接着,他听见振翅声。那鸟再次停在烟囱口。迈克就跪在瓷砖后方,怪鸟还没低头往里看,他已经开始发射飞弹。一块瓷砖正中它包着鳞片的黄脚,霎时血流如注,喷出的血几乎和它的眼睛一样黑。

迈克高声欢呼,但被怪鸟愤怒的叫声盖了过去。

“滚出去!”迈克大喊,“滚出去!否则我会一直攻击你。我发誓一定会!”

怪鸟飞回烟囱顶上,又开始来回踱步。

迈克静静等待。

后来,怪鸟再度振翅起飞。迈克等着那双鸡爪般的黄脚出现,但没等到。他又等了一会儿,认为那只鸟在玩把戏,但很快明白这不是他继续待着的理由。他之所以继续等,是因为他不敢出去,不敢离开这个安全的避难所。

别担心!别担心这种事!我又不是兔子!

迈克继续捡瓷砖,能捡多少就捡多少,塞了一些到衬衫里,然后走出烟囱。他努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恨不得脑袋后面也长着眼睛。不过,他只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身旁都是基奇纳钢铁厂爆炸之后留下的生锈的残骸。迈克回头,预感怪鸟一定像兀鹫(现在变成单眼鹰了)似的站在烟囱上,等着他看见它,然后发动致命一击,用尖利的鸟嘴又刺又撕又剥。

但鸟不在那里。

它真的走了。

迈克崩溃了。 www.kongbugushi.com

他吓得大声尖叫,冲向隔开田野和马路的老旧篱笆,扔掉剩下的瓷砖。大部分瓷砖早就掉了,在衬衫下摆挣脱皮带时掉的。他一手撑住篱笆翻了过去,动作就像洛伊·罗杰斯带着跟班帕特·布拉迪和其他牛仔从畜栏回来时给妻子黛尔·伊凡斯表演的一样。他抓着脚踏车握把跑了十几米才跳上车,拼命踩踏板,不敢回头,也不敢减速,一直冲到车来车往的牧场路和外大街口才略微喘了口气。

回到家时,他父亲正在换曳引机的火花塞。威尔发现儿子全身都是霉味,脏得要命。迈克迟疑了半秒,跟父亲说他在回家的路上为了闪避坑洞摔了一跤。

“骨折了吗?迈克。”威尔问道,比刚才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没有,爸。”

“扭伤呢?”

“还好。”

“确定?”

迈克点点头。

“找到纪念品了吗?”

迈克从口袋里掏出齿轮,拿给父亲看。威尔看了一眼,随即从迈克拇指尖的肉里抠出一星瓷砖碎片。他似乎对碎片更感兴趣。

“旧烟囱的瓷砖?”

迈克点点头。

“你跑进去了?”

迈克又点点头。

“看到什么了吗?”威尔问,接着像开玩笑似的(只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补了一句,“宝藏之类的?”

迈克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好吧,别跟你妈说你跑进去胡搞了,”威尔说,“否则她会先一枪毙了我,然后毙了你。”说完他凑到儿子面前:“迈克,你真的还好吗?”

“什么?”

“你眼睛周围有一点肿。”

“我想可能是累了吧,”迈克说,“别忘了,来回差不多要十三到十六公里。需要我帮忙弄曳引机吗,爸?”

“不用了,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够这星期用了。你进去洗澡吧。”

迈克走了几步,父亲叫住了他,迈克回头看着父亲。

“你不准再去那个地方了,”他说,“至少在事情过去、干下这事的人被抓住之前不准再去…

你在那里没遇到什么人,对吧?没有人追你或吼你吧?”

“我没看到半个人。”迈克说。

威尔点点头,点了一根烟:“我想我不该叫你去那里的。那种老地方…有时很危险。”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

“没问题,爸,”迈克说,“反正我也不想再去了,感觉有点阴森森的。”

威尔又点点头:“少说为妙,我想。你赶快去洗干净。记得叫你妈多弄三四根香肠。”

迈克离开了。

别想那个了,迈克·汉伦心想。他看着在运河水泥堤岸边缘断掉的拖痕。别想那个了,那可能只是白日梦,而且——

运河边有几块干涸的血迹。

迈克看了看血迹,接着低头看向运河。黑水缓缓流过,肮脏的黄色浮沫聚在河道两侧,不时被河水冲走,慵懒地转着圈。忽然,两团浮沫凑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张脸,小孩的脸,眼窝深陷,眼睛里闪烁着痛苦与恐惧。

迈克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倒抽一口气。

浮沫分开了,再次变得毫无意义。这时他右边突然扑通一声,声音很大。迈克扭头一看,身体往后一缩,以为自己看见了某个东西,就在运河从地底回到地面的阴暗甬道里。

那东西不见了。

忽然间,他冷得发抖。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他在草丛里发现的那把小刀,扔进了运河。河面溅起小小的水花,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随即被河水拉成箭头的形状…然后消失无踪。

四周一片沉寂,只剩忽然包裹住他的恐惧与确信。他知道有东西就在附近,注视着他,寻找出手的时机,耐心等待。

他转身正准备走回去——跑的话只会让恐惧得逞,让自己丢脸——忽然又听见水花声,比刚才更响。管他丢不丢脸,迈克开始全速狂奔,死命朝大门和脚踏车跑去。他一脚踢起撑脚架,使劲朝街上骑去。海腥味突然变浓…太浓了,感觉到处都是。水滴从湿树枝上落下的声音也太响了。

有东西来了。他听见有人拖着脚步走在草地上。

迈克站起来踩着踏板,使出所有力气头也不回地冲到主大街,全速骑回家,心想自己发什么神经竟然跑到这里来…是什么吸引他来的?

他强迫自己专心想农活,想所有杂务,其余都不想。过了一会儿,他真的成功了。

隔天早上,迈克读到报纸头条(男童失踪,居民再陷恐慌),立刻想到他扔进河里的那把折刀—

—刀身刻了两个英文字母:E.C.——想到他在草地上看到的血迹。

还有在运河边断掉的两道拖痕。

第七章 荒原上的水坝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从高速公路望过去,波士顿就像一座正在沉思往昔悲剧的死城——也许是瘟疫,也许是诅咒。浓郁难闻的咸味从海边飘来,城市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多半被晨雾掩盖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开着鳕鱼角租车公司的巴奇·卡林顿交给他的八四年黑色凯迪拉克轿车,沿着斯托罗大道一路往北。他一边开车一边想,你可以感觉到这座城市的苍老,全美国或许只有这个地方能给人这种感觉。比起伦敦,波士顿还是小孩,在罗马面前则像个婴儿,但以美国的标准来看,它已经很老很老了。三百多年前,茶税和印花税还不存在,保罗·里维尔40和帕特里克·亨利41还没出生,波士顿就已经在这片丘陵地扎根了。

波士顿的古老、沉默和带着雾气的海水味,全都让埃迪感到紧张,而他一紧张就想拿哮喘喷剂。

埃迪将喷嘴塞进嘴巴,摁了一团振奋精神的喷雾到喉咙里。

他经过的街上有几个人,立交桥上也有一两个行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闯进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被诅咒的城市,古老的罪恶,念不出名字的怪物。他经过一个叫“坎摩尔广场城市中心”的公车站,看见几名女侍者、护士和公务员,脂粉未施的脸上写满了睡意。

他看见写着“托宾桥”的路标,心想,没错,守着巴士就对了。忘了地铁吧。地铁不好,要是我就不会下去搭地铁,绝对不进地道。

这个想法不好。若不赶紧抛开,他很快又要用喷剂了。埃迪很高兴托宾桥上的车子比较多。他经过一处纪念碑工地。砖墙上漆着有点令人不安的告诫:放慢速度!我们可以等!

前方出现一个绿色反光标志,写着95号公路,通往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

埃迪看着那个标志,忽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双手僵在凯迪拉克的方向盘上。他很想相信这是某种疾病、病毒或他母亲所谓的“不存在的发烧”即将发作的征兆,但他心里很明白。是他后方的城市,那座静静地横在白天与黑夜之间的城市,还有标志所揭示的前方。他是病了没错,毫无疑问,但毒害他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不存在的发烧”。是他的回忆。

我在害怕,说穿了永远是这回事。害怕,如此而已。但我想我们最后扭转了局面,我们利用了它。

但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他想不起来,他很好奇其他人有谁想得起来。他衷心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一辆卡车从他左边呼啸而过。埃迪依然开着车灯。卡车安全超前后,他闪了远光灯。他想都没想就做了。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是开车讨生活的人的习惯。他看不见卡车司机,但对方闪了两下日行灯,谢谢他让车。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明白就好了,他想。

他跟着路标开上95号国道。北上的车不多,但他看见南下进城的车道已经开始拥塞。明明还这么早。埃迪开着大车向前滑行。他不仅事先猜到所有路标,而且提前换到正确的车道。他已经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没有猜错路标,搞得自己下错交流道了。他选择车道就像方才闪灯示意卡车司机可以超车一样自然,就像他在小径错综复杂的荒原行走一样不用思考。虽然他从来不曾开出波士顿市区,离开这个全美外来游客开车最容易迷路的城市,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游刃有余。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另一件事。威廉有一天对他说:“埃、埃、埃迪,你、你脑袋里装、装了一、一个指、指南针。”

他听了多开心哪!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愉快。埃迪将一九八四年出厂的大礼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时速加到警察不会管的九十公里,收音机转到播放轻音乐的电台。他心想自己当时真的愿意为威廉而死。只要情况需要,只要威廉开口,他一定二话不说:“没问题,威老大…你觉得什么时候好呢?”

想到这里,埃迪笑了。不是真的笑,只是哼了一声,他被这声音吓到,反而真的笑了出来。这阵子他很少笑,而这一趟黑色之旅显然也不用期望会有太多呵呵(这是理查德的用词,意思是笑,例如,小埃,你今天呵呵了吗?)。他想,如果神可以那么恶毒,对信徒最渴望的东西下诅咒,那他也可能足够古怪,在这一路上赏他们几个呵呵。

“最近呵呵了吗,小埃?”理查德大声说,说完又笑了。天哪,他真的很讨厌理查德叫他小埃…

却又有一点喜欢。他想应该和本·汉斯科姆听到理查德叫他“干草堆”42的感觉一样。就好像…某种暗名,秘密的身份,使他们变成和父母亲的恐惧、希望及无止境的要求无关的人。理查德很爱胡乱模仿声音,他或许知道,对他们这样的怪胎而言,偶尔成为另一个人有多重要。

埃迪瞄了一眼仪表板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的硬币。这是干这行的另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到收费站的时候,你可不想四处找零钱,或开进自动收费车道才发现准备的金额不对。

那一排零钱里有两或三枚刻有苏珊·安东尼肖像的一元银币。埃迪想到,现在可能只有纽约地区的司机或出租车驾驶员身上有这种硬币了,就像目前只有在赛马场领取赌金的窗口才能见到大量二元纸钞一样。他手边总会留着几枚这种硬币,因为华盛顿桥和三区大桥的自动收费篮收它们。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银币。不是一元银币这种夹铜硬币,而是真正的银币,刻有自由女神像的银币。本·汉斯科姆的银币。没错。不过,当年威廉还是本还是贝弗莉是否就是用它救了大家一命?

埃迪不太确定。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太确定…抑或只是他不愿意想起来?

那里很黑,他忽然想,我只记得这么多。那里很黑。

波士顿已经离他远去,浓雾也渐渐散了。前方是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德里也在前方。那里有一样东西二十七年前就该死了,但却没有。那东西和朗·钱尼43一样面目多变,但它到底是什么?他们后来不是见到它的真面目了吗?看到它摘下了所有面具?

啊,他记得好多事情…但还不够。

他记得他爱威廉·邓布洛,记得很清楚。威廉从不取笑他的哮喘,也不叫他小娘娘腔。他就像爱着哥哥…或父亲那样爱威廉。威廉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看什么。威廉从不陷入困境。和威廉一起跑,你会击败魔鬼,哈哈大笑…但很少跑到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全世界,不会跑到喘不过气来感觉很好,他妈的很好。只要和威老大一起跑,每天都能呵呵笑。

“没错,小鬼,就是每天。”他学理查德·托齐尔的声音说,说完又笑了。

在荒原盖水坝是威廉的主意,而他们会聚在一起,可以说是水坝的功劳。告诉他们水坝该怎么盖的是本·汉斯科姆。没想到他们盖得太好了,结果惹毛了管区警察内尔先生。但想到这个点子的人是威廉。虽然那一年他们所有人,除了理查德,都在德里看见了怪东西,很可怕的东西,但最先鼓起勇气说点什么的是威廉。

那座水坝。

该死的水坝。

他想起维克多·克里斯说的话:“各位拜拜啰!相信我,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隔天,本·汉斯科姆笑着对他们说:

“我们可以“我们可以让水“我们可以让水淹没整个荒原,只要我们想。”

威廉和埃迪一脸狐疑地望着本,又看了看本带来的东西:几块木板(从麦奇彭先生家的后院拿的。

不过没关系,因为麦奇彭先生可能也是从别人那儿拿来的)、一把大铁锤和一把铲子。

“我不知道,”埃迪瞄了威廉一眼说,“我们昨天试过了,效果不太好。河水总会把树枝冲走。”

“这次一定成。”本说完也看了威廉一眼,请他定夺。

“呃,那我、我们就试、试试看吧,”威廉说,“我早、早上打、打电话给、给理查德·托齐尔,他、他说他会晚、晚点来。他和斯、斯坦利或、或许也、也想帮忙。”

“谁是斯坦利?”本问。

“斯坦利·乌里斯。”埃迪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威廉。威廉今天感觉不太一样,比平常更安静,对盖水坝的点子没那么热心。他看起来很苍白,有些疏离。

“斯坦利·乌里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也上德里小学吗?”

“他和我们一样大,但是刚念完四年级,”埃迪说,“他晚了一年入学,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

你以为你昨天挨的那一顿够惨了,是吧?那你应该瞧瞧斯坦利,老是有人把他整得七荤八素。”

“斯、斯坦利是、是犹太、太人,”威廉说,“很、很多小孩因、因为这点不、不喜欢、欢他。”

“是吗?”本一脸难以置信,“因为他是犹太人?”他停顿片刻,接着谨慎地说,“是像土耳其人,还是像埃及人那样?”

“我猜比、比较像、像土耳其、其人。”威廉说完拿起一块本带来的木板,左右端详。木板大约两米长、一米宽。“我、我爸说大部、部分犹太人鼻、鼻子都很大,很有、有钱,但斯、斯、斯——”

“但斯坦利鼻子很正常,而且老是没钱。”埃迪说。

“对。”威廉说,说完咧嘴笑了。这是他今天头一回露出笑容。

本笑了。

埃迪也笑了。

威廉将木板扔到一旁,起身拍掉牛仔裤臀部的泥土,走到河边。另外两个男孩跟着他。威廉双手插在后口袋里,长叹了一口气。埃迪敢说威廉一定打算说什么正经事。威廉看看埃迪,再看看本,又看看埃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埃迪忽然害怕起来。

但威廉只说了一句:“你、你带、带喷、喷剂了吗?”

埃迪拍拍口袋说:“装得满满的。”

“告诉我,巧克力牛奶有没有用?”本问。

埃迪笑了:“太有用了!”说完他和本哈哈大笑,威廉看着他们俩,也跟着笑了,但表情很困惑。

埃迪说给威廉听,他听完又咧嘴笑了。

“埃、埃迪的妈、妈妈担心他、他会坏掉,而她、她找不、不到地方退货还款。”

埃迪哼了一声,作势要将威廉推进水里。

“等着瞧吧,蠢货,”威廉说,声音听起来就像亨利·鲍尔斯,“我会把你的脑袋扭一大圈,让你看见自己擦屁股。”

本倒在地上尖声狂笑。威廉看了他一眼,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双手还插在后口袋里,没什么问题,但再次显得有点疏离,有点难以捉摸。他看了看埃迪,然后对着本翘起下巴。

“那家伙很、很蠢。”他说。

“没错。”埃迪附和道,但他觉得他们只是表现得很开心。威廉心里有事情。他想,时候到了威廉就会说出来,但问题是埃迪想知道吗?“是智障。”

“白痴。”本说,依然笑个不停。

“你是、是要教我、我们怎么盖、盖水坝,还是打、打算屁股黏、黏在地上一整、整天?”

本再次起身,先看了看河水。河水不疾不徐。荒原位于坎都斯齐格河很上游的地方,这里河面不是很宽,但他们昨天还是搞不定。埃迪和威廉都想不出来如何在河里将东西固定住。然而,本脸上那种笑容表示他打算来点新鲜的…有趣又不会太难的事。埃迪心想:他知道,我想他真的知道怎么做。

“好了,”本说,“你们最好把鞋子脱了,因为待会儿脚一定会湿。”

埃迪心里的“保姆妈妈”立刻说话了,语气和交通警察一样坚决,不可违抗:你敢下水试试看,埃迪!你试试看!人有几千种状况会得感冒,把脚弄湿就是一种。感冒会引发肺炎,所以不准下水!

威廉和本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本小心翼翼地将牛仔裤管卷高。威廉抬头体谅地看着埃迪,眼神清澈而温暖。埃迪忽然觉得威老大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要一起、起来吗?”

“当然啊。”埃迪说。他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任凭母亲在他脑袋里怒吼…但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像回音,仿佛有人用大鱼钩钩住她的上衣后背,将她拖离他身边,让他松了一口气。

那天是个完美的夏日,一切都是那么顺心,让人难忘。微风赶走恶毒的蚊蚋,天空蓝得清爽明净,气温二十摄氏度出头,鸟儿在矮树丛和再生林里哼唱,忙忙碌碌。那天早上,埃迪只用了一次喷剂。

他的胸口松开了,喉咙也神奇地通了,感觉和高速公路一样宽。在那之后,喷剂一直塞在他后口袋,他完全忘了它。

前一天还那么胆小踌躇的本·汉斯科姆,一旦开始建水坝,就成了自信满满的指挥官。他会不时回到岸边,糊着泥巴的双手插在腰间,看着正在进行的工程喃喃自语,偶尔拨一拨头发。到了十一点左右,他已经“怒发冲冠”,看起来既疯狂又滑稽。

埃迪起初犹疑不决,接着很开心,最后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兴奋、害怕,又有些诡异。这种状态是如此陌生,直到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那一天时,他才找到贴切的词汇。力量,他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力量。这次会成功,谢天谢地,而且比他和威廉(甚至本)想象的还成功。

他感觉得出来,威廉也很投入。起初只有一点点,还被那桩心事困着,但愈来愈认真,有一两次甚至轻拍本肥嘟嘟的肩膀,说他真是了不起。本每次都开心得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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