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斯蒂芬·金作品它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它又要逃了!”他朝她大吼,嘴唇和下巴都沾了血。“走、走吧!理查德!本!这、这回我们一、一定要解、解决它!”

理查德将威廉抓到面前,用绝望、疯狂的眼神看着他:“威廉,我们必须照顾埃迪,必须帮他弄一个止血带,带他离开这里。”

但贝弗莉已经让埃迪枕在她的腿间,抱着他说:“和威廉去吧。要是你们让他白白牺牲…让它二十五年、五十年,甚至两千年后再回来,我发誓…你们变成鬼我也不会饶了你们。快去!”

理查德犹豫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发现她的脸开始模糊,不再是一张脸,而是惨白的圆。阴影愈来愈深,光线逐渐减弱,让他下定了决心。“好吧,”他对威廉说,“这回我们追上去。”

本站在又开始崩坏的蜘蛛网后方,也看见了顶端摇晃的身影,暗自祈祷威廉不要抬头。

但蜘蛛网开始一片片、一束束坠落时,威廉抬头了。

他看见奥黛拉,看见她吊挂着,仿佛困在吱嘎作响的老电梯里。她下坠三米后停住,在空中左右摇摆,接着又突然下坠了四五米。她的表情始终没变,瞪着青瓷色的眼眸,两只脚像钟摆一样摇晃着,头发披落肩膀,嘴巴微张。

“奥黛拉!”威廉大吼。

“威廉,快走!”本大吼。

蜘蛛网落在他们四周,啪啪打在地上开始流窜。理查德突然搂住威廉的腰推他往前,冲向地板和松垮蜘蛛网间三米高的缺口。“走啊,威廉!走!走!”

“那是奥黛拉!”威廉绝望呐喊,“那、那是奥黛拉!”

“就算是教皇我也不管,”理查德厉声说,“埃迪死了。如果它还活着,我们就要杀了它。我们这回一定要解决它,威老大。她是死是活,我们无能为力,快走吧!”

威廉又待了一会儿,心中闪过孩子的脸,所有死去的孩子,有如乔治相簿里的相片。同学。

“好、好吧,我、我们走,愿神原谅、谅我。”

他和理查德才刚冲过去,蜘蛛网就塌了下来。奥黛拉被丝线缠绕,像蝉蛹一样粘在崩落的网子上,在十五米高的空中摇摇晃晃。威廉和理查德跟本会合,三人开始追它。

它的黑血有如油脓,滴在石板地上沿着缝隙奔流。他们循着血迹前进,但走到通往地穴尽头的漆黑半圆出口的上坡路时,本有了新发现。他看见一排卵,外壳乌黑坚硬,和鸵鸟蛋差不多大,透着蜡黄的光。本看出卵是半透明的,里面有黑影蠕动。

它的孩子,本心想,觉得一阵恶心。流产的孩子,天哪!

理查德和威廉也停下脚步,惊诧地傻望着那些卵。

“走吧!走吧!”本大喊,“我来处理这些卵,你们去追它!”

“拿去!”理查德叫道,扔了一盒德里旅馆的火柴给他。

本接住火柴,威廉和理查德继续往前追。他看着两人在迅速变暗的微光中前进,遁入它逃逸的黑暗甬道消失了踪影。接着他低头望向薄壳的虫卵,注视里面有如小鱼的黑影,觉得自己的决心开始动摇。这…啧,这实在很过分,太可怕了。就算他不出手,这些卵也会死。它们不是生出来的,而是被抛弃的。

但它就快死了…要是这些卵活下来…就算只有一个…

本鼓起所有勇气,心中想着埃迪苍白垂死的脸庞,抬起靴子踩在第一枚蜘蛛卵上。卵噗的一声爆开,发臭的胎盘溅上了靴子。只见一只老鼠大的蜘蛛孱弱地从卵里爬开想逃。它的声音在本脑中响起,他听见它高声啼哭,有如手锯疾速锯东西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本觉得自己像踩着高跷,他追上蜘蛛又踩了一脚,感觉蜘蛛的身体被他的鞋跟压爆了。他喉咙一紧,这回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吐了出来。他扭动脚跟将蜘蛛踩进石缝里,倾听脑海中的叫声逐渐变弱,最后安静。

有多少?卵有多少?我不是在哪里读过蜘蛛可以下几千个卵…甚至几百万?我不可能一直踩,我会疯掉——

你必须做,非做不可。快点,本…振作一点!

他走到下一颗卵前,重复刚才的动作。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爆裂声、体液四溅和最后一踏。下一颗、又一颗、再一颗。他缓缓朝伙伴消失的方向前进。四周已经完全黑暗,贝弗莉和崩塌的蜘蛛网消失在后方。他还听得见网子的坠落声。黑暗中,虫卵有如苍白的石头。他每走到一颗卵前就划一根火柴,将卵踩破,接着总能找到落荒而逃的小蜘蛛,在火柴熄灭前将它踩扁。他不晓得火柴用完之后要怎么继续下去,直到踩完最后一颗卵,杀死最后一只无法形容的怪物。

它/一九八五年

还在追。

它感觉他们还在追,还在逼近,让它的恐惧愈来愈强烈。或许它真的不是永生不死的——这原本无法想象,现在却非想不可。更糟的是,它感觉自己的孩子死了。第三个该死的小男孩正稳稳踩死它的后代,虽然想吐得要命,还是继续按部就班踩烂每一颗卵中的生命。

不!它大声哀号,步履蹒跚,感觉生命力不断从身上一百个伤口中流失。虽然都不致命,但每个都痛,每个都拖慢了它的脚步。它有条腿只剩一丝皮肉连着,还瞎了一只眼睛。它感觉五脏六腑就要撕裂了,天晓得那个可恶的小鬼头刚才朝他喉咙喷了什么毒药。

他们还在追,不断缩短距离。但这怎么可能?它呻吟哀号,察觉他们几乎就在身后,于是它只剩一个选择:它回头应战。

贝弗莉

最后一道光线消失、黑暗彻底降临之前,贝弗莉看见威廉的妻子又急坠了六米才停住,同时开始旋转,红色长发在空中飞扬。他的妻子,她心想,但我才是他的初恋。就算他以为别的女人才是他的初恋,也是因为他忘了…忘了德里。

光线消失,贝弗莉坐在黑暗中,只有蜘蛛网坠落的声音和埃迪动也不动的身躯为伴。她不想放开他,让他的脸碰到酸臭的地板,便继续让他的头枕在她近乎全麻的臂弯中,拨开覆在他汗湿额头上的头发。她想起那些鸟…她想那是斯坦留给她的。可怜的斯坦,没办法和他们并肩作战。

他们全部…我是他们每个人的初恋。

她试着回想——在无法辨别声音的黑暗中,回想是一件好事,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回忆起初不肯出现,鸟的影像不断干扰——乌鸦、紫拟椋鸟、椋鸟等不知从哪里飞了回来,停在德里依然还有融雪与肮脏残雪的街上。

她记得每回听见和看见春鸟回来总是阴天,让她好奇它们来自何方。它们总是突然回到德里,用喧闹的鸣叫塞满泛白的天空,成排站在西百老汇的电线和维多利亚式宅邸的屋顶上,争夺瓦利温泉酒吧屋顶电视天线铝架的位子,挤在下主大街榆树潮湿的深色枝丫上。它们停歇闲聊,和每周参加宾果游戏的乡下老妇人一样尖声嚷嚷,接着又像接获神秘指令似的一起振翅高飞,遮蔽了天空…降落在他方。

没错,鸟。我想到鸟,因为我觉得羞耻。我想是我父亲让我觉得羞耻,说不定那也是它的指使。说不定。

回忆来了——鸟背后的回忆——但来得模糊而片段。或许永远会是如此。她有——

爱与欲/一九五八年八月十日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因为她发现埃迪是第一个,因为他最害怕。他此刻并未把她视为夏日好友,也并未把这种行为视为露水姻缘,这样做就像他三四年前回到母亲身边一样,为的是寻求安慰。他碰触她光滑的裸体,但没有退缩,让她一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感觉。他在颤抖,虽然她抱着他,但四周一片漆黑,即使这么近也看不见他。若不是摸到粗糙的石膏,她很可能把他当成幻影。

“你想做什么?”他问她。

“你得把你的东西放进我身体。”她说。

他想挣脱,但她抱着他不放,于是他屈服了。她听见有人——应该是本——倒吸一口气。

“贝,我做不到,我不晓得怎么——”

“我想很简单,可是你得先脱衣服,”她想到衬衫和石膏弄起来很麻烦,得先分开再合起来,然后调整,“起码裤子要脱掉。”

“不行!我没办法!”但她觉得一部分的他可以,也很想做,因为他身体不再发抖,而且有一个小小硬硬的东西抵着她右腹部。

“你行的。”她说,一边将他往下拉。她裸露的背和双腿贴着石板,石板坚硬而干燥,宛如黏土。远方的水声令人安心得昏昏欲睡。她靠向埃迪,眼前浮现她父亲的脸,神情严厉阴森。

(我要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双手搂着埃迪的脖子,柔嫩的脸贴着埃迪柔嫩的脸。他怯生生地触碰她小小的乳房,她叹息一声,这才察觉他是埃迪。她想起七月的某一天——真的只是上个月的事?——只有埃迪来荒原,他带了一大沓《小露露》漫画,两人一起读了一下午,看小露露寻找波波莓,一路遇到千奇百怪的状况,还有哈泽巫师和其他家伙。真好玩。

她想起鸟,尤其是春天回来的紫拟椋鸟、椋鸟和乌鸦。她双手伸向他的皮带,将它松开,埃迪又说他做不到。她说他可以,她知道他行,她既不羞耻也不恐惧,反而有一种胜利感。

“在哪里?”他说,那个小而坚硬的东西急切抵着她大腿内侧。

“这里。”她说。

“贝,我这样会压到你!”他说。她听见他的呼吸开始嘶嘶作响。

“我想就应该这样。”她说完温柔地抱住他、引导他,但埃迪推进得太快,让她感到一阵剧痛。

嘶!她深吸一口气,牙齿咬住下唇,心里再次想起鸟来:春天的鸟成排站在屋顶尖上,在低沉的三月乌云下一起振翅起飞。

“贝弗莉,”他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慢一点,”她说,“这样你比较容易呼吸。”他照做了。过了不久,他呼吸加快,但她知道不是因为他身体不舒服。

疼痛变轻了。埃迪忽然加快速度,接着猛然停住,全身僵硬喊出声音——某种声音。她感觉这对他来说很特别,非比寻常,很像…很像飞翔。她觉得充满力量,觉得体内升起强烈的胜利感。这就是她父亲害怕的东西吗?很有可能。刚才的动作充满力量,给人挣脱枷锁的感觉,深入骨髓。她没有肉体的欢愉,但有心灵的狂喜。她感觉亲近。他脸贴着她的脖子,她抱着他。他在哭。她抱着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联系开始变淡。不算离开,只是变淡、变少。

他挪开身子,她坐起来,伸手抚摸他的脸。

“你有吗?”

“有什么?”

“就那个啊,我也不知道。”

他摇摇头——她贴着他脸颊的手感觉他在摇头。

“我没有…你知道,没有那些大男孩说的感觉,可是…真的很不一样。”他压低声音,不让其他人听见:“我爱你,贝。”

她的记忆缺了一小块。她很确定他们还说了些话,窃窃私语和大声交谈都有,但不记得究竟讲了什么。无所谓。她得一个一个说动他们吗?可能吧。但无所谓。他们得被说动,因为人要联结世界和无限,这是最根本的做法,也是血性唯一能触碰永恒的地方。无所谓。重要的是爱与欲。在这个暗处或其他地方都没有差别,起码比别的一些地方好。

接下来是迈克,然后是理查德。他们重复同样的动作。她开始在幼稚不成熟的性行为里感到愉悦和浅浅的热。轮到斯坦利时,她闭起眼睛想到鸟,想到春天和鸟。她一次又一次看到它们,看见众鸟一起降落在冬天的秃树枝上,驾驭着最恶劣季节的浪头,看见它们一次又一次振翅飞翔,有如晒衣绳上的衣服啪啪作响。她心想:再过一个月,德里公园里的每个小孩手上都会有风筝,会不停地跑动,免得风筝线缠在一起。她又想:这就是飞翔的感觉。

和斯坦利做就跟之前一样,有一种怅然的淡去和别离感。至于他们这么做真正想得到的感觉,某种终结感,却可望而不可即。

“你有吗?”她又问。虽然她也不晓得“有”什么,却知道他没有。

她等了很久,本才走了过来。

他全身颤抖,但不是她在斯坦利身上感觉到的恐惧的颤抖。

“贝弗莉,我做不到。”他意欲用很理智的声音说,结果听起来一点也不理智。

“你可以的,我感觉得到。”

她当然感觉得到。他的坚硬不一样,更有分量。即使抵着他的小腹,她依然能感觉到。那尺寸挑起了好奇心,让她伸手轻轻触摸他的鼓胀。他贴着她的脖子呻吟一声,呼出的气息让她的裸体起了鸡皮疙瘩。她感觉有一股热流蹿起——她体内的感觉忽然非常巨大。她发现它太大(他那么大,真的能放进她身体吗?)

太成熟了,那东西,感觉像套着靴子,又像亨利的M-80,不是给小孩子玩的,很可能爆炸,让你身体开花。但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也不是地方。这里只有爱、欲望和黑暗。如果不试前两样,就只能留在黑暗中了。

“贝弗莉,不要——”

“我要。”

“我…”

“让我飞吧!”她说,语气带着不自觉的冷静。她感觉脸颊和脖子湿湿热热,因为本哭了。“来吧,本。”

“不要…”

“如果俳句是你写的,那就让我飞吧。你可以摸我头发,本,没关系。”

“贝弗莉…我…我…”

他不只发抖,而是浑身打战。但她再次察觉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做那件事的前奏。她想起(那些鸟)

他的脸,那甜美真诚的脸庞,知道那不是恐惧。他感到的是渴求,深切热情的渴求,几乎克制不住。她再次感觉到力量,感觉自己振翅飞翔,从高空俯瞰地面,看见鸟在屋顶尖和瓦利温泉酒吧的电视天线上,街道像展开的地图,哦,还有欲望,那很特别,就是爱与欲教会你如何飞翔。

“对,本!”她忽然高喊一声,束绳断了。

她再度感到疼痛,生怕自己被压扁,但他张开双掌用手撑起身体,恐惧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了。

他很大,真的很大——疼痛又回来了,而且比埃迪进入她时还深。她再度咬着下唇,在心里想着鸟,直到灼热感消失。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他的嘴唇,他呻吟了一声。

热度回来了。她察觉力量忽然从身上流走。她很高兴将力量移给他,也将自己交了出去。她先感觉被摇晃,感到天旋地转的美味甜蜜,让她无助地左右摆头,紧闭双唇冒出单调的哼鸣。这就是飞翔,这个。哦,爱,哦,欲望,哦,这是无法否认的感受,牵系、给予,建立强韧的圆圈:牵系、给予…飞翔。

“哦,本,亲爱的,真好。”她低声说道,脸上微微出汗,感觉两人的联结毫不动摇,有如永恒,代表“不变”的数字8躺在其侧,“我好爱你,亲爱的。”

她感觉就要来了——小女生在房间里叽叽喳喳讨论性事却说不清楚(起码她不晓得)的东西。她们只觉得性一定很美。她现在明白对许多女孩而言,性就像无形无状的怪物,她们将性行为称为它。你会做它吗?你姐姐和她男友会做它吗?你爸爸和妈妈还会做它吗?她们自己永远不会做它。是啊,你一定会觉得这群小学五年级的女生都会变成老处女,贝弗莉觉得她们显然没有人怀疑这个…这个结论。要不是知道别人会听见,会以为她受重伤,她一定会放声大叫。她将手侧放进嘴里狠狠咬住。她现在已经很了解格蕾塔·鲍伊、萨莉·米勒和其他女孩的尖笑了。今年夏天是他们七个遇过的最漫长、最可怕的夏天,而他们不是几乎整个夏天都笑得像一群疯子吗?笑,因为可怕和未知的事物也很可笑,就像小孩看到小丑蹦蹦跳跳走近时又笑又哭一样。知道应该很好笑…但又不得而知,充满了未知所具有的永恒力量。

咬手压不住叫声,而她在黑暗中只能用叫喊向他们——以及本——表达她的肯定。

“好棒!好棒!好棒!”她脑海中全是飞翔的灿烂画面,夹杂着椋鸟的凄厉叫声,融合成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她飞,不断飞高,力量已不在她体内,也不在他体内,而在两人之间。他喊了出来,她感觉到他手臂颤抖,她拱起身子贴着他,感受他的抽搐、触摸,感受他对她稍纵即逝的亲密。他们一起冲入了生命之光。

接着就结束了。他们回到彼此的臂弯里,本试着说点什么——也许是愚蠢的道歉,有如手铐般伤害了她的回忆。她用吻封住他的嘴,请他离开。

威廉来到她身旁。

他想说点什么,但口吃得太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说话!”她说。新的觉知让她心安,但她发现自己累了。又累又酸。她的大腿内侧和后面感觉很黏,她想可能因为本出来了,也可能因为她在流血。“一切都会没事的。”

“你、你确、确定吗?”

“我确定,”她说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感觉汗水沾湿了他的头发,“相信我准没错。”

“会…会…”

“嘘…”

这一次和本那次不同。也有热情,但不一样。和威廉做是最棒的结尾。他很温柔亲切,只是不够镇定。她感觉到他的急切,但被他的焦虑所缓和、抑制,或许因为只有她和威廉知道这么做非同小可,必须绝口不提,不跟任何人说,甚至连对方也不能讲。

结束前,她惊诧于那突然的高涨,甚至分心想:哦!又要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

但她的思绪很快被无上的甜蜜所淹没,几乎没听见他反复低声说:“我爱你,贝,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而且完全没有口吃。

她抱紧他,两人就这样脸贴着脸搂了一会儿。

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上退开,贝弗莉独自将衣服拉好缓缓穿上,感到一股低沉抽搐的痛楚,男人永远不会知道的痛,同时感到疲惫的欢愉与完事之后的放松。她感觉下半身空空的,虽然很高兴那里又变回自己的,但空虚却带来难以表达的忧郁…就像一棵枯树在冬季三月的白色天空下等候黑鸟归来担任牧师,主持雪的丧礼。

她发现自己和威廉互相寻索对方的手。

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最后是埃迪打破了沉默,她一点也不意外。“我想我们两个弯之前向右转是错的,应该向左转。天哪,我明明知道,但却汗流浃背,紧张得不行——”

“你这辈子都在紧张,小埃。”理查德说,声音很开心,刚才的惊慌沙哑全不见了。

“我们还有几个地方走错了,”埃迪不理会理查德,“不过两个弯之前的那个最严重。只要能回到那里,应该就没事了。”

他们歪歪斜斜走成一排,埃迪在最前面,贝弗莉第二,一手搭在埃迪肩上。迈克搭着她的肩,所有人开始前进,而且加快了速度。埃迪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

我们要回家了,贝弗莉开心地想,忍不住轻松地打了个哆嗦。回家了,没错,回家真好。我们完成了任务,达成来这里的目的,现在可以回去再当小孩了。这也很好。

他们在黑暗中前进,她忽然发现水声愈来愈近了。

第二十三章 逃出

德里/上午九点至十点

上午九点十分时,德里的风速平均为每小时八十九公里,瞬间阵风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法院风速计甚至测到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强风,指针随即掉回零点,因为强风将形状如旋转杯的风速计从屋顶上吹掉,飞向大雨滂沱的阴暗天空,和乔治·邓布洛的纸船一样从此消失。九点半,德里水利局宣称不可能的事不但变为可能,而且迫在眉睫:德里镇中心可能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以来再次发生洪灾。当年风雨惊人,让许多下水道淤塞塌陷,导致大水泛滥。九点四十五分,神情忧虑的男人开着轿车和皮卡停在运河两旁,强风如火车般凶猛,吹得他们的防风大衣摆荡起伏。运河的水泥堤岸开始堆起沙包,上一回已经是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事了。运河在德里镇中心的三岔路口钻入地下,这里的水位更是高到了逼近拱顶。主大街、运河街和一里坡山脚一带,车辆完全无法通过,只能步行。而那些涉水堆沙包的人感觉脚下的街道不断震动,被地底汹涌的激流摇晃着,就像大卡车会车时的高速公路高架桥一样。但震动很稳定,这些男人很庆幸自己住在镇子北区,只是感觉到震动,还没听见水声。哈罗德·加德纳朝在西区经营房地产的阿尔弗雷德·齐特纳大吼,问他街道会不会崩塌。齐特纳说除非地狱结冻,否则街道不可能坍塌。哈罗德脑中瞬间闪过希特勒和加略人犹大交出溜冰鞋、开始扛沙包的画面。大水离运河堤岸顶端只剩不到八厘米了。荒原一带的坎都斯齐格河已经泛滥,茂盛的矮树丛和灌木到了中午都淹没在发臭的水乡泽国中,只冒出个头来。男人继续干活,只有沙包用完了等着补货时才稍稍喘息…到了十点十分,远方忽然传来巨大的崩裂声,吓得所有人停止动作。哈罗德事后告诉妻子,他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结果塌陷的不是镇中心——那时还没塌陷——而是储水塔。只有诺伯特·基恩的孙子安德鲁亲眼看见了储水塔倒塌。但他那天早上抽了太多大麻,因此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他从早上八点就在德里街上闲晃,和黑尔医生被召到天上行医的时间差不多。他全身湿透(除了夹在腋下的那包五十克的大麻)但浑然不觉。眼前的景象让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正在储水塔山侧的纪念公园,储水塔斜得很厉害,就像外带通心粉盒上的比萨斜塔一样。“哇!”安德鲁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大,感觉就像被拴在又小又粗的弹簧上。崩裂声开始出现,储水塔愈来愈斜,安德鲁呆若木鸡,湿透的牛仔裤贴着瘦弱的身体,花呢头带不停地滴水到他眼里。圆形大水塔面向镇中心一侧的白色石棉瓦片开始崩落…不,不是崩落,而是迸射。储水塔石制基座上方六米左右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水突然从裂隙中喷洒而出。石棉瓦片不再朝镇中心迸射,而是射向风中,塔体也开始出现崩裂声。安德鲁看见水塔在动,大钟的时针从正午跳向一点再跳向两点。大麻从他腋下掉出,落在衬衫里的腰带上方,但他毫无感觉。他完全看傻了。塔里传来铮铮巨响,仿佛世上最大的吉他的弦一根根断了。是水塔内平衡水压的钢缆。水塔倾斜的速度愈来愈快,梁柱和挡板纷纷断裂,碎片射向空中,在天上旋转飞舞。“他妈的太扯了吧!”安德鲁·基恩尖叫,但被水塔倒塌和两千六百五十万立方的水从水塔断裂面倾泻而出的巨响给盖过了。

流出的水形成灰色大浪,要是安德鲁站在下坡,肯定当场离开人世。但神向来眷顾醉汉、孩子和嗑药嗑到脑袋糊涂的人,安德鲁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目睹一切,却又完全不受波及。“真他妈厉害的特效画面啊!”安德鲁大吼,看着流水有如固体般扫过纪念公园,扫过日晷。过去有个叫作斯坦利·乌里斯的小鬼曾经常站在日晷旁,拿着他父亲的望远镜看鸟。“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还屌!”供鸟喝水的石盆也倒了。安德鲁看了它一会儿,看它在大水里翻滚,头上脚下、头上脚下,接着就不见了。隔开纪念公园和堪萨斯街的那排枫树和桦树像保龄球瓶一样东倒西歪,将纠结杂乱的电线一起卷走。大水扫过街道开始漫流,终于像液体了,而非古怪奇特的固体和夺走日晷、石盆和树木的巨墙。但它依然威力惊人,冲倒街道尾端的十多间民宅,灌入荒原。房子轻而易举就被连根拔起,几乎毫发无缺。安德鲁发现其中一间是卡尔·马森西克的房子。马森西克先生是他小学六年级的老师,大烂人一个。房子冲过栏杆滑下斜坡,安德鲁透过窗户看见屋里还有一根蜡烛在烧,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荒原发生爆炸,某人的瓦斯灯误燃了油槽破裂外泄的油,顿时黄色烈焰冲天。安德鲁望着堪萨斯街的尽头,那里四十秒前还有一整排整齐的中产阶级房舍,转眼就化为空城,你最好相信是真的。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十个地下室,看起来像游泳池。安德鲁很想大喊太扯了,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吼叫功能好像故障了,横膈膜虚弱而无用。他接连听见压碎声,很像巨人鞋里塞满乐事饼干下楼梯似的。是储水塔滚下山坡的声音。巨大的白色圆柱还在喷洒仅存的储水,粗钢缆拉住塔体不致瓦解,让它像支短柄牛鞭般在山坡上跳跃滚动。水塔落在松软的土上凿出沟渠,立刻被雨水填满。安德鲁收着下巴注视着一切,看见倒下的长约四十米的水塔飞向空中,似乎还停滞了片刻,就像疯人院才会看到的超现实景象。雨水打在储水塔碎裂的侧面,窗户破裂,窗框悬垂,架在顶端警告飞机的灯光还在闪。水塔落回地面,发出最后的巨响。大量的水灌入堪萨斯街,开始顺着一里坡往镇中心奔去。那里之前有房子的,安德鲁·基恩想,忽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哗啦!他看着水塔的石头基座,心想会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遭遇。

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追杀/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零二分威廉和理查德看见它回过身来,嘴巴开开合合,仅剩的一只眼盯着他们。威廉发现它自己会发光,宛如可怕的萤火虫。但光在闪烁,飘忽不定,它显然受了重伤,它的思绪(放我走!放我走,你们要什么都可以——钱、名声、机遇、权力——我统统可以给你们)

在威廉脑海中大声喧嚷。

威廉两手空空地往前走,眼睛盯着它仅存的红眼,感觉力量在体内滋生,灌入他的身躯,让他双臂紧绷,握紧的拳头充满力量。理查德走在他身旁,咧开嘴露出牙齿。

(我可以把你妻子还给你——我做得到,只有我——她什么都不会记得,就和你们七个一样)

他们很接近了,非常接近。威廉闻得到它的恶臭,忽然惊恐地发现那是荒原的味道。他们一直以为是污水、污染的河川和垃圾燃烧的味道…然而他们真的相信过吗?那是它的味道,或许在荒原最浓,但也像云一样飘浮在德里,只是民众闻不到,就像动物园管理员一段时间之后就嗅不出动物的气味,甚至好奇游客靠近时为什么会皱鼻子一样。

“一起上。”他喃喃对理查德说,理查德点点头,目光始终盯着蜘蛛。蜘蛛从两人面前退开,长满刺毛的可怕足肢窸窣摩擦,最后静止不动。

(我无法给你永生,但能触碰你,让你长命百岁——活个两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我可以让你成为地球之王——只要你放我走放我走放我——)

“威廉?”理查德声音沙哑地问。

威廉内心高声呐喊,愈吼愈凶,朝它扑去。理查德紧跟在后。两个人一起挥出右拳,但威廉知道他们使出的不是拳头,而是两人合力出击,并有“另一位”加持。他们挥出的是回忆和欲望的力量,更是爱与并未被遗忘的童年的力量,有如巨轮。

蜘蛛的尖叫充塞着他的脑袋,似乎将他脑浆炸碎了。他感觉拳头打进扭动的潮湿之中,手臂直直戳了进去,直到肩头。威廉抽出拳头,手上滴着蜘蛛的黑血,脓汁从他打穿的伤口泉涌而出。

他看见理查德几乎就站在它鼓胀的身躯正下方,身上都是它黑亮的血。他站成拳击手的姿势,不断挥着滴血的拳头猛击。

蜘蛛伸脚朝他们扫来,威廉感觉它一只脚擦过他身侧,划破衬衫和皮肤。它的尖刺徒劳地戳着地面,尖叫声有如号角般在他脑中轰鸣。蜘蛛笨拙地向他扑来,想要咬他。威廉没有后退,反倒往前,不用拳头改用身体撞它,像鱼雷一样。他像冲刺的后卫,压低肩膀,朝它腹部直直冲了过去。

他起初感觉它发臭的皮肉往内缩,仿佛想将他弹出去。他口齿不清地尖叫,冲得更用力,双脚不停地往前、往上推,并用手抠它,最后终于穿进去了。它滚烫的体液将他淹没,流过他的脸,钻进他的耳朵,被他吸进鼻子里,有如两道扭动的小溪。

他又陷入黑暗中,肩膀以下没入它不停抽搐的身体里。他耳朵灌满体液,听见持续的砰砰声,很像马戏团进城宣传走在最前头的低音鼓,伴随着怪胎和大摇大摆、蹦蹦跳跳的小丑。

那是它的心跳。

他听见理查德忽然痛得惨叫,随即急促喘息呻吟,接下来戛然而止。威廉往前猛力挥拳,被它的体液和有如布袋的脏器压得窒息。

砰砰、砰砰——

他将手往它体内戳,撕扯、扳开、扯裂,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沾满体液的双手又开又握,扯断脏器,闭气的胸膛因为憋着呼吸而肿胀。

砰砰、砰砰——

忽然间,他抓到它的心脏了。庞然大物在他手中胀缩,不断推挤他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要!威廉大吼,差点呛死和溺毙。要!尝尝这滋味吧,贱货!尝尝看呀!喜不喜欢?你喜欢吗?怎么样?

他圈起手指握住它心脏的开口,两掌张开成倒V形,然后使尽全力两掌一压。

砰砰、砰——

尖叫声弱了、轻了。威廉感觉蜘蛛的身体忽然包住他、压挤他,像裹住拳头的滑溜手套,但很快就松开了。他发觉它的身体在倾斜,缓缓歪向一边。同时,他也开始抽身,逐渐失去意识。

蜘蛛倒向一边,有如一大坨冒气的诡异肉块,足肢还在抽搐颤抖,偶尔刮擦过甬道两壁和地板。

威廉跌跌撞撞走开,气喘如牛,不停吐痰,想要除去嘴里它的恶臭,结果自己绊了一跤跪在地上。

他清楚听见“另一位”的声音。乌龟可能死了,但为乌龟加持的那位没有。

“孩子,你做得非常好。”

说完它就消失了,力量也随之离开。威廉虚弱、反胃,几近疯狂。他回头张望,看见垂死的蜘蛛还在颤抖抽搐。

“理查德!”他用沙哑不成声的嗓子大喊,“理查德,你在哪里,兄弟?”

没有回答。

光线没了,和蜘蛛一起消失了。他伸手去摸湿黏的衬衫,想找口袋里最后一盒火柴。火柴还在,但没办法点燃,火柴头被血浸湿了。

“理查德!”他又叫了一次,开始啜泣。他往前爬,一手、一手摸索前进,最后总算碰到一个松软的东西。他双手摸到那上头停了下来…是理查德的脸。

“理查德!理查德!”

还是没有回答。威廉在黑暗中吃力移动,一只手伸到理查德的背底下,另一只手伸到他膝盖下方,摇摇晃晃站起来,抱着理查德开始踉跄地往回走。

德里/上午十点至十点十五分

十点整,德里镇中心街道的震动变成了剧烈摇晃。《新闻报》后来报道运河的地底支撑被突然暴发的洪水无情削弱,整个崩塌了。不过,有民众不同意这个说法。“我知道,因为我人在现场,”哈罗德·加德纳事后告诉妻子,“不只是运河支柱倒塌,还有地震,那才是关键。是他妈的地震。”

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街道摇晃得愈来愈剧烈,窗户开始破裂,熟石膏天花板开始崩落,扭曲的梁柱与地基发出非人的尖叫,变成骇人的合唱。梅琴家布满弹孔的砖房外墙裂痕往上直窜,有如探索的双手。支撑阿拉丁电影院门口遮檐的钢索断了,遮檐砸在地上。一九五二年兴建的布莱恩商业大楼忽然倒塌,让中央街药店后方的理查德巷顿时堆满了黄砖,黄疸色的尘土直蹿上天空,随即像面纱一样被风收走。

同一时间,镇政中心的保罗·班扬雕像爆炸了,看来多年前扬言炸毁雕像的美术老师是当真的。班扬满脸胡须的微笑脑袋被炸到空中,一腿前踢,一腿往后,仿佛他急着劈腿,结果手脚分家了一样。雕像上身有如榴霰弹爆炸般碎片四射,塑料斧头弹向大雨滂沱的天空后消失无踪,不久往下坠落,整根握把都扭曲了。斧头凿穿亲吻桥的桥顶,然后贯穿桥面。

十点零二分,德里镇中心完全塌陷。

储水塔断裂外泄的水几乎都沿着堪萨斯街流入荒原,但有不少沿着一里坡灌入商业区。或许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如哈罗德·加德纳对妻子说的,是地震闯的祸。主大街的路面出现裂缝,起初很细…接着开始像饿鬼张大嘴巴。运河涌了上来,不再被挡住,水声大得吓人。所有东西开始摇晃,矮子老爷纪念品店前的“平底鞋贱卖”霓虹灯砸到路上,沉进九十多厘米深的水里短路了。不久后,位于“平装先生”书店隔壁的整栋楼开始下沉。巴迪·安斯托姆最先看到了这一幕。他用手肘顶了顶阿尔弗雷德·齐特纳,齐特纳看了倒吸一口气,也用手肘去顶哈罗德·加德纳。转眼间,堆放沙包的工作就停住了。运河两旁的男人愣愣地望着大雨滂沱的镇中心,脸上清一色是恐惧惊愕的神情。只见矮子老爷纪念品店好像盖在超大电梯上,开始缓缓往下,笨重庄严地沉入看似坚硬的水泥地面,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只要趴在淹水的人行道上,就能直接钻进三楼窗户。大水涌向那一栋楼。不久,店老板出现在屋顶上疯狂挥手求救,随即被隔壁办公楼(一楼是“平装先生”书店)遮住。这栋楼也开始沉入地面,但糟糕的是它并非垂直往下,而是先大幅倾斜(某一瞬间真的很像外带通心粉盒子上画的比萨斜塔),砖块开始从屋顶和外墙崩落,纪念品店的老板被砸了好几次,哈罗德·加德纳看见他双手抱头倒退几步…接着第二栋的最上方三层楼就像最顶端的松饼一样滑了出去,店老板便消失了。运河旁有人惊呼一声,随即被楼房崩塌的轰响盖过了。运河旁所有人都被震得双脚离地或从运河边退开。哈罗德看见主大街两旁的楼房彼此靠近,有如一边玩牌一边闲聊的长舌妇,头几乎贴在一起。街道也在下沉、龟裂、断折,水花四溅。接着马路两旁的楼房摇晃得失去了重心,朝街道上塌——东北银行、鞋船鞋店、艾维兹小馆、贝利午餐坊、班德勒唱片行和音乐农庄全都垮了,只不过街道已经所剩无几,这些房子想压也压不到。主大街沉到运河里,起初像太妃糖一样拉长,然后裂成一块块柏油路面。哈罗德看见三岔路口的交通灯安全岛忽然消失,随着水位上涨,霎时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快离开这里!”他朝齐特纳大吼,“运河的水就要逆流了!就要逆流了!”

齐特纳完全没听见的样子,神情有如梦游或被深深催眠了。他穿着湿透的红蓝方格运动外套和左胸前有一只小鳄鱼的开领衫,脚上套着两边绣着交叉高尔夫球杆的蓝袜子和比恩牌胶底帆船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投资的一百万美元和朋友——和他一起玩牌、一起打高尔夫、一起在兰奇利滑雪的朋友——投入的三四百万美元沉入水底。他的家乡,缅因州德里镇,忽然像极了那些撑着细长小船载人跑来跑去的狗屁城市,感觉真是诡异。水在依然屹立不倒的楼房四周翻腾扰动,运河街变成了汹涌湖泊旁的一块黑色冲浪板。难怪齐特纳听不见哈罗德喊他。不过,其他人也看出了哈罗德发现的麻烦——那么多东西一口气砸进奔腾的水里,不可能相安无事。有些人扔下手中的沙包拔腿就跑,哈罗德·加德纳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活下来了。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运河的咽喉被柏油、水泥、砖块、石膏、玻璃和价值四百万的商品卡住,大水冲破两旁的水泥堤岸,那些人便活生生连同沙包被一视同仁的洪水卷走了。哈罗德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水吞噬,因为他跑得再快,水还是一直紧跟着。他最后爬上长满矮树丛的陡坡保住了老命。哈罗德回头看见运河迷你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上有一个人想要发动车子,他觉得是哈罗德储蓄互助社的放款储备长罗杰·雷纳德。虽然水声轰隆,强风呼啸,他还是听见那人不断发动引擎,无视光亮的黑水涌上车身两旁。不久,坎都斯齐格河发出有如雷鸣般的低吼,随即冲过了河岸,将迷你购物中心和雷纳德的亮红色小车卷走吞没。哈罗德继续往上爬,紧抓着树枝、树根或任何能支撑他身体重量的东西。往上爬才能够活命。安德鲁可能会说,哈罗德·加德纳那天非常有往上爬的概念。哈罗德听见德里镇中心在他身后继续崩塌,如火炮齐发。

威廉

“贝弗莉!”他高声大吼,背和手臂都僵硬抽痛。理查德现在感觉至少有五百斤。放下他吧,他心里有声音低低地说,他已经死了,你很清楚他没戏唱了,干吗还不放他下来?

但他不会那么做,也不能那么做。

“贝弗莉!”他又叫了一声,“本!来人哪!”

他心想:这是它把我——还有理查德——丢来的地方,只是它扔得更远——远了很多。那是什么感觉?我快忘了,想不起来…

“威廉?”是本的声音,颤抖而又疲惫,感觉距离很近。“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兄弟。理查德和我在一起,他…他受伤了。”

“继续说话,”本的声音更近了,“继续讲,威廉。”

“我们杀了它,”威廉一边说,一边朝本的声音走去,“我们杀了那贱货,要是理查德死了——”

“死了?”本惊呼道,语气担忧。他现在非常近了…接着他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轻轻碰到威廉的鼻子,“你是什么意思?死了?”

“我…他…”他们一起扶着理查德了。“我看不见他,”威廉说,“问题就在这里,我看、看不见他!”

“理查德!”本大叫,猛力摇晃理查德,“理查德,拜托!快点,妈的!”本的声音开始模糊,开始颤抖,“理查德你他妈的给我醒过来!”

理查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感觉睡眼惺忪、恼怒、大梦初醒:“好啦好啦,干草堆,我们不需要口臭鬼…”

“理查德!”威廉大吼,“理查德,你还好吗?”

“那贱货把我扔出去,”理查德的语气还是很累,像刚醒来似的,“害我狠狠撞了一下,我只记…记得这些。贝呢?”

“快过来了,”本说,接着简略讲了虫卵的事,“我踩死了一百多个,我想应该没有遗漏吧。”

“最好是,”理查德说,声音听起来好多了,“放我下来,威老大,我可以走…水声是不是变大了?”

“没错,”威廉说。他们三人在黑暗中手牵着手。“你的头怎么样?”

“痛得要命。我昏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威廉把能说的都尽量说了。

“它死了,”理查德说,一脸不可思议,“你确定吗,威廉?”

“对,”威廉说,“这回我真的很确、确定。”

“谢天谢地,”理查德说,“扶着我,威廉,我要吐了。”

威廉扶住理查德,等他吐完,他们便动身走了。威廉不时踢到易碎物,听见它滚入黑暗。他想应该是本踩碎的蜘蛛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很高兴他们走对了方向,但还是庆幸自己看不见卵的残骸。

“贝弗莉!”本大喊,“贝弗莉!”

“我在这里——”

她的叫声很弱,几乎被隆隆不绝的水声淹没。他们在黑暗中前进,不停地喊她的名字,慢慢接近。

他们找到她之后,威廉问她身上还有没有火柴。她递了半盒到他手中。他点了一根,看见他们的脸像鬼一样——本一手搂着理查德,理查德软趴趴地站着,右太阳穴不停地流血,埃迪的头枕在贝弗莉腿间。接着他转头望去,只见奥黛拉躺在石板地上,四肢摊开,头转向一边,身上的蜘蛛丝几乎都融掉了。

火柴烧到手指,威廉把火柴扔了。黑暗让他误判距离,走着走着绊到她身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奥黛拉!奥黛拉,你听、听得见我、我吗?”

他一只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伸到她头发底下,手指压住她的颈侧。她还有脉搏,很慢但很稳定。

他又点了一根火柴。火光闪闪,他看见她瞳孔收缩,但那只是反射动作,她的目光依然呆滞。就算他将火柴拿近,把她的脸都照红了,她仍然直视前方。她还活着,但没有反应。可恶,情况比看起来还糟,他很清楚。她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火又烧到手指,他摇熄火柴。

“威廉,我不喜欢那水声,”本说,“我想我们最好赶快离开。”

“没有埃迪,我们该怎么办?”理查德喃喃道。

“我们可以的,”贝弗莉说,“威廉,本说得对,我们得快点离开。”

“我要带她走。”

“当然,但我们得马上动身了。”

“往哪里走?”

“你会知道的,”贝弗莉柔声说,“你杀了它,你会知道的,威廉。”

他和刚才抱理查德一样抱起奥黛拉,回到其他人身边。她在他臂弯里的感觉令人不安、毛骨悚然。她就像一座会呼吸的蜡像。

“往哪里走?”本问。

“我、我不、不——”

(你会知道的。你杀了它,你会知道的)

“好了,走、走吧,”威廉说,“看我们找不找得到路。贝弗莉,你、你拿着这个。”他将火柴递给她。

“埃迪怎么办?”贝弗莉问,“我们得带他出去。”

  如果觉得它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斯蒂芬·金小说全集穹顶之下,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