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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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

“可不是?另外那个人更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不但完全不去接受治疗,甚至打算一直瞒着自己的妻子。为此,他躲在家里不去上班,也不让妻子碰他的身体,装出一副懒惰无能的模样,甚至通过假装酗酒来掩饰肌能的失调。他每日受尽妻子和儿子的白眼,自己则长期忍受身体渐渐衰变的疼痛。”

“为什么他要隐瞒?”

老人望向警察:“你觉得呢?”

罗伊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大体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不想再增加家庭的负担,家里同时有两个退化症病人,治疗费用会把这个家拖垮的。另一个则是,他觉得愧对自己的儿子。他以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基因存在缺陷,所以儿子才会患上退化症。”

宋明基博士点头,用低沉的声音缓慢陈述。

“小安璇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患有退化症。不久之后,富场三发现自己也存在肌能退化的问题。事实上,在和花静子结婚之前,他就出现过手足不灵光的状况,有时甚至会影响正常的工作。但是他没有在意,直到孩子的病被确诊,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是病。那个时刻,他感到既恐慌又自责。看到儿子手足无法正常发育,视力开始模糊,还有妻子劳累麻木的面容,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那句话说出口:‘我早就得了一样的病——’反而尽力隐藏。不过讽刺的是,他不知道,和他抱着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妻子吗?”

“是啊,花静子同样在怀疑,儿子患病的根源在她,因为她的第一个孩子同样患有退化症。”

武田问:“退化症和遗传有关吗?莲娜在基因层面也算不上花静子的孩子。”

“其实没有定论,无论是肌能型还是认知型,退化症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一种病……”

博士微微仰起头,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罗伊想起在花静子家门前那个便利店老板说的话:“自从克隆技术大行其道,各种古怪的病变也骤然出现,这是上帝对人类自我膨胀的惩罚……”

警长淡淡地说:“但是,父母会盲目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而且不说出来。”

“你说得对。花静子也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她没有告诉过丈夫年轻的时候自己曾经代孕生下一个残疾的女孩,事到那时,她更加说不出口。所以,夫妻俩各有心事,相互闪躲,从那时候起就有了隔阂。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各种治疗的成本与日俱增,日子过得很艰辛。而这时候,富场三又天天窝在家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既不出门赚钱,连家里的事也不帮忙。花静子心中的苦闷日积月累,慢慢转变为怨恨,后来富场三离家出走,这份怨恨激增,以致再也无法消除。话说回来,这份怨恨花静子很少向别人诉说。但是重遇莲娜以后,也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她面对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反而一遍又一遍地控诉着自己的丈夫。我猜想,她一定曾把富场三的照片指给莲娜看,口中说道:‘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是个很坏很坏的大坏蛋!本来阿姨想带你回家,阿姨想你当我的女儿,但是因为这个人把阿姨的钱全部偷走了,所以阿姨现在没法带你回家,也没法当你的妈妈……’”

罗伊说:“没想到这种错位的怨恨后来导致了更大的悲剧。”

老人摇头叹息,“都是天意……”

武田问:“富场三为什么会把妻子的私房钱偷走,然后离家出走呢?”

“唉,这又是另一场错位。在安璇患病以后,花静子曾给金民写信求助。因为莲娜更换躯体以后有一段时期很健康,金民夫妇给花静子寄了明信片,告诉她莲娜一切安好的消息。这让花静子产生了退化症能够治愈的幻想。所以她给金民写信,咨询治疗的方法。但是那时候金民已经离家隐居,戴莉安收到信后感到不知所措。她犹豫良久,还是没下定决心告诉花静子实情,那时候她心里想着,也许金民不久就会回来,然后他们夫妻俩当面和花静子请罪比较好。所以在回信里,她含糊其词,没有提莲娜的事情,只婉转说明治疗退化症的难度很大,请她暂且另请高明。花静子收到回信,以为对方是不想她再过问莲娜的情况,也不愿再次施以援手。她虽然失望,但是也心里惭愧,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提更多的要求。她把信放进抽屉里,事情就此作罢。之后,她几乎没有再联系过金民夫妇。但是几年以后,这封信却被她丈夫无意间看到了。”

“哦……结果又轮到富场三生出了希望?”

“是的。他以为妻子已经找到了治疗的方案,没有告诉他是出于对他的不信任。对此他倒没有怨言,但是他瞒着妻子,直接去找了戴莉安。”

罗伊问:“戴莉安见过富场三?”

“嗯,富场三直接登门造访。他看完那封信,心里有一种朴素的思维方式——对方不愿提供治疗的理由再明显不过,因为那需要花钱。他跑到戴莉安家里,也就是郊外木屋,直截了当地问治疗的费用是多少。”

罗伊心里又明白了一点。原来五年前富场三在离家出走之前,确实偷偷出过一次门,这和花静子向警方提供的证词相辅相成。他不由得再次慨叹那个计划的周全。

武田问道:“戴莉安是怎么回答的呢?”

“戴莉安看到自称花静子丈夫的人不请而来,看上去又像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心里也不免发虚。当听到对方反复询问治疗退化症要多少钱时,她被逼急了,随口说了一个大额的数字。她知道这个数字对于基层家庭来说无法承担,希望借此打消对方的念头。果然,富场三听罢这个数字,就打道回府了。但是,戴莉安没有得知后来的事情。”

警长说:“富场三回到家,遍寻家里的资产,所以发现了妻子隐藏的积蓄。”

“唉,是的。而且找到那笔钱后,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些钱从何而来。”

武田握了握拳头:“他猜到自己妻子去提供色情服务……”

“原本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觉,毕竟他每天都在家里,妻子的异常他是觉察得到的。何况,对于他们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能来钱的渠道并无太多选择。”

“他感到出奇愤怒吗?”

“不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羞愧和痛苦。他把那些钱全部取出来,喝了很多酒,然后一路跑到邻市的赌场……”老教授停顿了一下,脸上挂着苦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他的心态,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想的不是要把这些羞辱的钱花掉,而是要将之洗白……”

警长静默了一下,略微点头:“他不想用这笔钱给儿子治疗,出于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而且,他也不想在儿子接受昂贵的治疗以后,周边的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不想妻子提供色情服务的事情曝光,既是基于自身的尊严,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保护他既倔强又柔弱的妻子。所以,他想制造一种假象,那些钱是他从赌场赢回来的。”

“警长对人心看得很准。但是当他步入赌场,迷迷糊糊之间就脱离了自己的初衷……毕竟,那笔钱其实不足以支付戴莉安随口一说的那个金额……某个瞬间,他生出要把给儿子治病的钱凑够的幻想,结果无法自拔……”

警长点头:“我明白的。”

武田用力甩甩头:“那是个幻灭人心和希望的地方!”

罗伊补充说:“几乎把钱全部输光以后,他才顿然清醒,但是这个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他无法带着这样的事实回家,所以只能离家远走了……我想,可能在那个时候,他的退化症也已经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

老人叹道:“是这样的,他的退化症渐进得比较慢,但是那时他的一只手已经几乎不听使唤,行走能力也受到影响。他原本就有偷偷离家的打算,所以才会突然生出孤注一掷的冲动。他离家以后,退化症发展得更加迅速,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所以给花静子寄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在信里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话:‘别原谅我。’”

“花静子也同意了。”

“嗯,带着深深的怨恨,花静子签下了离婚协议书。在丈夫突然失踪以后,那位妻子焦急地四处寻找。她没有报警,也没有告诉周边友人实情,因为她猜到是富场三偷走了她的钱。但是她心里还抱有某种侥幸,也许事情并非如她所想呢。但是当富场三的离婚协议书寄到她手中时,这种侥幸就粉碎了。她确定富场三偷走了她出卖身体赚来的为儿子治病的钱,确定富场三把这些钱尽数撒在纸醉金迷的场所,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抚平她的怨恨。不久以后,她带着残疾的儿子搬离了伤心地,她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

“富场三来到本市,是想再见妻子和儿子一面吗?”

“嗯,其实富场三一直知道花静子住在哪里。虽然五年间,他颠沛流离,但是并没有走远。他会偷偷到花静子身边看一眼。花静子每次搬家,总会在门口的信息板上留下新的地址,并且恳请新的业主一年之内不要删除。她对别人说,担心有些老朋友找不到她,这样做比较有礼。或许在她心里,想的是富场三。她口上决绝,却始终给富场三留了门。”

武田说:“我明白了,所以富场三来到本市以后,并没有找人打听花静子住在哪里。因为他早就知道地址。但是他犹豫应不应该登门。”

“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他想再到妻儿的身边看一眼,或者是见上一面。不过,其实他也没有犹豫多久,因为他刚到的那天晚上就发生了那宗事故。”

武田说:“对,富场三是2月27日到本市的,命案就发生在当晚。”

听到“命案”二字,老教授又默然片刻。但他很快继续往下说。

“富场三在酒馆发现自己的大衣被偷,于是连忙追赶,但是他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当他赶到河边时,刚好看见莲娜把那个游民推下堤坝。”

武田吁了口气:“他应该是从另一条路到达河边的,所以斜坡那段的监控里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嗯……就在他吓得愣住的时候,金民也到了。”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但随即明白过来。金民一直守护在莲娜身旁,那天彩虹之家带孩子们到市中心游玩,他可能就在附近。发现莲娜走丢以后,他也加入了寻找的队列,并且比其他人更快地找到了那个孩子。那两个各自拼尽所能献身的男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并同时和那宗命案发生交集。而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也同样伤病交加,无论心灵还是身躯……

老教授淡淡地说:“是金民首先认出了富场三。”

罗伊问:“是因为花静子和他提起过富场三吗?”

“不是的,花静子对别人从来不提富场三的名字,重遇金民后也只字未提。金民是从戴莉安那里知道富场三的。”

“啊,就是金民回家的时候,戴莉安和他说起了富场三。”

“是的,这就是我前面说到的伏笔。富场三来找戴莉安以后,戴莉安一直为自己说了不负责的话而惴惴不安,但是她已经多年没有和花静子联系,也提不起勇气再回头解释。金民回家时,戴莉安和丈夫说了这件事。富场三来找她的时候,为了证明身份,便将他和花静子的结婚证照递给了戴莉安——他就是这么质朴的男人。所以,金民认得富场三。而富场三其实也见过金民。他在找到花静子收在抽屉里戴莉安给她的信件时,同时看到了那张明信片。上面是金民夫妇和莲娜幸福的合照。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不愧是上帝他老人家拟订的计划。”

宋明基博士停了一下,转而面向两个警察。

“后面的事情,两位警官也都知晓了。那两个男人当即就决定要保护莲娜,富场三负责把莲娜带回市区,让她坐在一个距离‘彩虹之家’寻人队伍不远的地方等待。而金民则负责善后,用货车把死者的尸体运走。随后他们俩再碰头,一同制订出那个既宏大又悲怜的计划。”

“金民告诉花静子,死者是富场三。”

“嗯,他拍下一张富场三假死的照片,出示给花静子看。那个女子当场晕倒在地。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在整个计划的执行过程中,花静子的证词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上,那个女子有时还会觉得自己做得不足,尤其是当她发现他人的付出以后……”

警长说:“在这个计划里,宋博士和戴莉安也有付出。戴莉安深爱金民,而且深知丈夫自始至终做着崇高的事情,但是面对警察的问话,却要极力对丈夫进行污蔑。因为她需要对外灌输一个印象:金民是一个冷酷而疯狂的人,从而引导警方持续追查,并最终使‘拉撒路杀人魔’的形象自洽。在这个过程中,戴莉安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宋博士也一样。”

老人缓缓摆手:“我们做的算什么,何况,我和戴莉安都是责任人……”

罗伊明白对方的意思。宋明基、金民、戴莉安、花静子、富场三,他们五个人的人生都和名为金莲娜的女孩紧紧纠缠,他们每个人都犯过错,所以在他们心里,始终对这个苦命的孩子负有罪责,负有义务。

老教授扭过头去,望向拍岸的汹涌海浪。

“真正做出莫大牺牲的,只有金民和富场三。唉,你要说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行将就木也可以。他们希望用自己有限的余生,让年轻的生命存续,并且过得幸福……其实,他们两个人只是歉疚最深……”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武田问:“我有一个疑问,金民知道富场三曾经找过戴莉安,寻求儿子的治疗之法,为什么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

博士说:“是因为富场三有过交代。富场三在离家以后,曾经致电戴莉安,请求她一定不要把他去过的事告诉花静子。这个请求,戴莉安也向金民转述了。我想,金民能够理解富场三不希望被妻子原谅的心态。”

“唉,这男人也是铁了心……”

老人说:“这是一个不成熟的考虑。但是他决定献身以后,坚持让金民对花静子保密是对的。他知道错已铸成,无法挽回。妻子心中对他的恨意,反而变成了厚重的保护。对这一点,金民也深深理解。所以他曾反复叮嘱我,无论如何要保守这个秘密。”

武田抓抓下巴:“这两个人也算是最后的知己。”

博士说:“你这么说我都要忌妒了。”

“咳,我不是这个意思……”

“开个玩笑。”老人笑了一下,“金民和富场三的对答应该很有意思,我来编一下。”

“嗯?”

“金民问富场三:‘嘿,兄弟,你真的愿意让自己的人生终止于十五年前吗?’富场三说:‘你还不是一样,你都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反正,我的人生本来就和没有生存过一样。’金民说:‘我需要你的一些骨头,不,要头骨,这样一来,只能给你留一副克隆身体,但是用不了几年。’富场三说:‘正好,我现在上完厕所都站不起身,换一具身体能活蹦乱跳几年,很值了。’金民说:‘但是眼球也得挖掉哦。’富场三可能会略微犹豫,然后回答:‘无所谓啦,反正我也不读书看报……’”

博士故作轻松的话,让两个警察越发感到心中堵得慌。武田沉吟道:“一定要摘除眼球吗?”

“嗯,为了制造让警方误入歧途的线索,需要进行摘除眼球的手术。”

警长说:“因此他们到夜市找地下医生,那里有迹可循。”

老教授说:“其实金民和富场三有过意见分歧,关于由谁来接受这个手术。原本金民提出的方案是他去,也就是他换上富场三的克隆体,然后去摘除眼球。他的理由是,反正他以前就接受过眼球移植手术,轻车熟路。但是富场三不同意,他说这种粗活儿还是让他来。他不愿由别人承受挖眼和失明的痛苦,而且也不想金民再次更换身体。”

武田问:“因为再次更换身体会进一步加速反噬作用吗?”

“这是一个方面,频繁进行海马体临摹,风险本身就极高。”

罗伊心中一动,说:“富场三希望金民余下的时间能够继续使用属于自己的身体。”

宋明基博士深深地看了警长一眼,眼神里有某种意味。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事实证明,富场三的决定是对的。在地下医生的小黑房里摘除眼球,和在相关领域专家的私人诊所里移植眼球,根本是云泥之别。而且,手术结束以后要马上撤离,所以只能进行局部麻醉。我不怀疑金民的意志力,但是他毕竟年事已高,哪怕换上较为年轻的身躯,也要面临剧烈的退化性反噬,我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离开手术台。”

罗伊想起那个名叫德西的地下医生说的话,全程清醒接受手术的那个人,后背湿得像泼了水,把床沿都抓弯了;手术结束以后,他用一个破袋子装着自己的眼球,提在手里,然后哆哆嗦嗦摸着黑离开……罗伊在脑海里想象着这一幕幕场景,心绪翻滚,再次感叹金民和富场三两个人付出了何等巨大的牺牲……

武田问:“富场三先生去摘取眼球时,看似躯体衰变的模样只是伪装的效果吧?”

“嗯,那时候他的躯体是新换的。”

“那还好。”武田微微吁了口气,“我记得那个地下医生说,来做手术的人看上去正在经历剧烈的衰变,把头皮抓出一道道血痕……”

博士淡淡地说:“那是真的伤痕,用自己的指甲抓的。如果仅仅依靠化装,会被动手术的医生看出来。”

年轻警探张了张嘴,但是说不出话来。

罗伊又问:“先以本尊的躯体摘取眼球,再把意识平移到克隆体,这样的做法不行吗?这样起码能继续使用克隆体的眼睛,而不致失明。”

“粗略看来可以,但是和计划的某个小细节相冲突。”

罗伊思索一会儿,答道:“我明白了。在计划的剧本里,最后富场三的克隆体经历了先移植本尊眼球,而后再摘除的两个阶段。但是本尊的躯体模拟不了这种效果。”

“答对了,因为人类的躯体无法进行眼球移植,只有克隆体才可以。”

“也就是说,富场三先生在更换克隆体后,经历了连续的眼球手术。”

“对啊,并且需要让地下医生看出来,形成相匹配的情报况。”

警长不禁叹气:“有必要做到这样极致吗?”

“可不是?问题在于,金民就是这样认真的人,富场三则无怨无悔。”

武田神色恻然地问:“准备事项完成后,金民博士没有为富场三先生重换一具身体吗?”

老教授缓缓摇头:“我说过了,尽管金民掌握了复数次海马体临摹的技术,但是频繁地施行手术,风险仍旧极高。海马体经过“烧刻”以后,起码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修复。而现在,金民的实验室早已被警方封闭。要重置那些设备,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而且,富场三那个傻瓜说,他想过一段失去光明的日子,以便体会他儿子的人生。”

宋明基博士停了停,哼了一声:“不过呢,金民那家伙也算够意思。在摘掉人家的眼睛之前,他掏钱请他的难友在城中心最豪华的地方享受了一番。当然了,这也是为了让他的大骗局更为周圆,就当作项目差旅费了。”

罗伊淡淡地问:“最后在木屋里放置的过期克隆体不是富场三吧?”

宋明基博士的神情稍微舒展了一些,他的嘴角露出一点久违的笑意。

“这个倒是不需要本人亲自上阵,那具就是普通的克隆体,不过同样采取了移植眼球再摘取的手术——眼球随便找一个就行,反正不需要真的能看见,最后,再对躯体进行强制性的衰退处理。”

“嗯,只是为了形成对应关系。”

老教授笑道:“是啊,只要能够迷惑你们就够了。对了,本人还需要在疏林区附近装模作样地走动一下,以便尽快让人发现。”

警长点点头,最后叹了一声:“是个精彩的骗局。”

说到这里,似乎该问的事情都已问完。罗伊的目光也透过玻璃窗,投向海岸线。这时候,他才察觉为什么浪声渐大,因为已经开始涨潮。夕阳慢慢靠近极远处海天相交的地方,海上波光粼粼。

警长的视线又越过海岸,看见靠近山边的海滩被金黄的光芒照射,那里聚集了很多机械设备和建筑工人,似乎在实施某个工程。工地的中心,有一间依山而建的别墅。其实罗伊很早就留意到了那个地方,只是因为一直在讨论案情,无暇关心。他之所以会留意,是因为那片工地的外围竖着光彩流动的指示牌,上面有七条藤蔓相互缠绕围成一圈的图案。那是长青藤克隆工厂的标志。

宋明基博士注意到罗伊的视线所向,用手杖轻敲了一下窗户,嘴角微扬。

“那是我住的地方。”

“呃?”罗伊愕然转头,“那栋别墅吗?”

“是的,很多年前建的,那时候金民也在。关于房子的设计他还出过主意。”

武田眨眨眼睛:“真气派,现在是打算扩建吗?”

“还没想好,估计会全部拆掉,毕竟用途不一样,原本的结构也不好调整。”

“嗯?不去住了?”

“住,不过可能要住很多人。”

两个警察都疑惑地望着宋明基,老教授淡淡地说道:“我成立了一个基金组织,主要领域是为都市和城郊的游民提供庇护所,还有就是帮助他们重新拾回社会身份。”

两个警察睁大眼睛,武田指着别墅的方向问:“博士的房子要改建成庇护站吗?”

博士露出顽皮的笑容:“反正是我自己的房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不过,长青藤说,为了感谢我多年来为公司做出的贡献,施工的费用由他们出。你看他们那个到处插旗的架势,分明是想借此打广告。话说回来,我也乐于有人赞助啦。”

罗伊沉默了片刻,问道:“博士这样做,是给命案的死者补偿吗?”

“警长在说什么呢?我可不知道什么命案。成立这个基金组织,只是为了让我这个老头子退休以后有个职务可挂。”

“博士要退休了?”

“老了就退呗,有什么稀奇的?”

老教授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对于已死的人,哪有什么补偿之说。”

两个警察都不说话。这时,他们看见工地的建筑工人排着整齐的队伍,起步向海岸边走去。

罗伊扭头问宋明基博士:“那些也是克隆劳工吗?”

闻言,老教授把身体挺直,脸上的神情十分坚定。

“当然,我是一个科学家,绝对不会阻碍技术向前迈进。”

警长微叹一声,但最后沉沉点头。

这时候,那些克隆劳工已经走到海边,居然集体脱下上衣,“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武田张嘴惊讶道:“他们在干什么?”

老教授瞄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回答:“下班了,他们也有权利放松。”

两个警察惊讶地望着在海里笨拙扑腾的克隆人,原本他们在岸上的时候动作整齐划一,但是到了海里,却有的划有的蹬,各有各的姿态,有一些甚至有意无意地迎着海浪,做出前扑的动作。

武田禁不住又问:“这是预设的程序还是什么?”

“程序只安排他们走到海边,脱去衣物;后面的行动,由他们自主决定。”

“你是说,他们会自己往海里跳,并且会自己游泳?”

“嗯,是的。”

“不会淹死吗?”

博士笑了笑:“我建议别用‘死’这个字——但是不会,他们似乎天然就会在海里游。”

两个警察震惊无言。

老人又补充了一句:“那就是生命的力量,只要能够回到母亲的怀里。”

警长低下头,说:“花静子已经决定领养莲娜,不,是接回来。”

“那真是太好了。”

“她说,有一天,她会把全部的真相告诉她的两个孩子。”

“是吧,可惜他们父亲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这个真相里。”

罗伊说:“我想,花静子心里多多少少能猜到。”

“警长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花静子了吧?”

“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让她自己体会。恨意是保护的盔甲,也是沉重的包袱。那个女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唉,警长真是苛刻。不过你说得对……”博士把目光投向大海,看着海浪承载着那些懵懂的生命起起伏伏,“母亲不能懵懂,而且应当宽容。受教了!”

罗伊也望着海里的生命,说:“我想起了13号农场,那里的农场主,会在克隆劳工休息的时候给他们播放音乐。”

“哦,你说大胡子旺达斯吗?”

“嗯,博士和他也是旧识吧?金民博士十多年来一直隐身在那里。”

“算是吧,你又要怀疑是我搭的线?这次真不是,金民隐居以后,从来没有联系过我,直到执行这个计划需要我的协助。那家伙真是功利……”

“我不明白金民为什么要隐居在13号农场。”

“不是要处理克隆体吗?”

“遗弃在实验室旁边的沼泽地不行吗?”

博士准备回答的时候,武田抢先了一步。

“老大,这会儿是你犯糊涂了。那时候的金民,还不是‘拉撒路杀手’,而是‘兔子牧师’!”

警长张了张嘴:“他是……以示对克隆体的尊重吗?”

“当然,何况那是由他的基因孕育而来的躯体,既是他自己,也是他的孩子。”

罗伊愣了一秒钟,叹道:“你们都是怪人。”

宋明基博士哈哈一笑,拍了年轻警探的肩膀一下,两人似乎都为将了一副圣人脸孔的老派警长一军而感到高兴。

博士正色道:“说起这件事,金民说过,他觉得整个计划里,有一个人他感到愧对。”

警长问:“旺达斯?”

“嗯,他是个好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雇用黑工,罚不了多少钱。”

“那真是太感谢了。”

有一瞬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罗伊停了一下,望向宋明基博士。

“博士的故事都说完了吗?”

老人身体略略僵硬,但如军人般挺直腰,沉稳点头。

“嗯,故事说完了,我要交代的话也交代完了。”

隔了一秒钟,他又补充:“对了,鄙公司的商标有七条藤蔓,本来想说刚刚好,但这话还是不说了。”

“什么刚刚好?”

“沼泽地里有七具尸体,我们也刚好是七个人。去世的人和仍在世的人,一同守护新的生命,以达至长青。我和金民,都已经决定不发布自己的研究了。”

警长望向他的搭档,目光中有一种艰难。年轻警员没有回避,他思索了片刻,淡淡开口:

“很抱歉,我们的职责是守护所有的生命,生命并无新旧、轻重之分。”

罗伊点点头:“还有一个人的权利我们无法视而不见。”

老人脸色一阵煞白,他闭上眼睛,足足有半分钟,然后重新张开。

“你们现在去找她吗?”

警长回答:“是的。这个故事,她比我们更有权力听。”

“我跟你们走。”

“可以吗?”

“嗯,请稍等我一下。”

宋明基博士转过身,一步步走到办公桌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走回来。他开始脚步有点蹒跚,但把小本子握在手中以后,步履就变得稳健起来。

两个警察看见小本子的封面,写着一个人的姓名:蔡雪生。

那是死者的名字。

“这是……”武田问。

“虽然内容不多,而且主要是零碎的片段和推测,但是金民和富场三尽最大的努力找到了死者过去十七年的人生经历,我加以整理,记录了下来。”

罗伊问:“你打算交给死者的女儿吗?”

老人点点头:“这是她父亲的一生,是他的遗产。”

三人走出办公室,但宋明基博士没有向工厂的门口走,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

“请先跟我来,我打个招呼。”

罗伊和武田定定地望向矮小的老人,刹那间内心翻腾。他们没有问话,但老人整整衣服,银白的发鬓向下微微点了一下。

三人一前一后,穿过克隆工厂的走廊,看见一具具雪白的躯体从雪白的溶液里升腾而起。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小房间。四下无人。

宋明基博士轻轻敲门,里面有人回答:“请进。”雪白的房门向旁边开启。

两个警察看见献身者坐在床沿上,转过身来。他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肉身,双目也空洞无物,尽管他失去了灵魂之窗,但是谁能说他没有灵魂呢?

“是宋博士吗?有事?”

老教授想回答,警长向他轻轻摆手。老教授说:“今天天气很好,花朵也开得很好。”

献身者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牙齿:“是吧,那就好。”

三人离开那个房间,武田问:“还有五年吗?”

“嗯,差不多。”

“可以再续吧?”

“他本人拒绝。另一个人,也不知道够不够时间重启他的实验。”

“现在暂时……”武田低了低头,说,“你可以不告诉我们另一个人。”

“不要紧。”老人说,“我不说警长也早已猜到。你们说他剩下的时间需要自己的身体,事实正是如此。”

罗伊淡淡地问:“那间绿色的木屋吗?”

“嗯,他回家了,回到他妻子身边了。”

“还剩多少时间?”

“谁知道呢?看某个人的安排。”

博士眼睛望着两个警察,但手指向上指了指。

老人随即又苦笑,诚恳地说:“两位不要误会,我没有左右你们决定的意思。”

罗伊说:“我们明白。”

三人走出长青藤克隆工厂,七条藤蔓的公司标志矗立在广场中央,熠熠生辉。阳光斜斜照射在宽阔的台阶上,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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