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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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是8月中旬,尽管入夜后偶尔吹来一缕凉风,但是南方依旧潮热。美玲在街上快步行走,不一会儿就汗水湿透耳鬓。她心想,这时候哪怕是有出租屋的吊扇也好,但是今天可能还是不能回家。

从她和客户的聊天记录(客户头像被遮挡)、个人照片和不雅视频在网上被贴出,其后又被人用所谓的“人肉”搜索方式围追堵截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周,因为怕有人上门找她麻烦,美玲不敢待在家里。她给萍姐和杜一娟发了邮件,说万分抱歉,但是自己实有苦衷,然后逃离了出租屋,并且丢弃了原来的手机卡。但是她又不能完全和外界断了联系,所以另外买了一张电话卡,在网上跟在那些半真半假的帖子后面匿名留了言,把自己的新电话贴在上面。刚才在公安局问完话,她给警察留的电话也是那个号。因为如果警察找不到她,发个通缉令什么的事情就大了。

一周以来,美玲像兔子一样到处躲藏,今天在这个小宾馆住一晚,明天又换一个地方。有时候——白天的部分时候和每天晚上,她会回出租屋的附近看看情况。出租屋的门上贴了各种各样的纸,大多是辱骂她的话语和涂鸦,有人在门上留了应召小姐和贩卖违禁物品的电话号码,还有人在门缝里夹名片,问她有没有兴趣去拍成人录像。美玲还见过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在楼下转悠,拿着石块在手里抛来抛去。美玲租的房子在二楼,幸好窗户朝里面,不然估计上面得破几个洞,这样一来房东也会揪住她不放的。

今天下午,她看到两个警察一路走到她家楼下,上楼一会儿很快又下来,她就推断是来找她的。美玲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朝出租屋的方向走。那两个警察看到她,立刻上前拦住,把她带回公安局协助调查。美玲做这个决定有两个考虑:第一是觉得既然警察上门了,自己躲着也不是办法,反而会让事情难以收拾;第二是她也想知道这件事现在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她不怕警察,因为他们缺乏证据,不会马上把她关起来,但是网络暴力的可怕程度让她心有余悸。她打定主意再观望几天,如果事态没有转机,她就逃跑算了。反正她本就一无所有,也无所谓。

美玲一路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她也说不清心里抱着什么期盼,只觉得也许再坚持一下就会有机会。楼房出现在眼前时,美玲本来想像平常一样躲起来观察,突然有人迅速向她靠近。美玲吓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向前逃,那个人在后面追着问:“你是小玲吗,我就想问几个问题?”

美玲回头看了一眼,追她的是个扎马尾的女人,背着一个帆布挎包。她脚步慢了一些,那个女人马上追了上来。

“你不用跑,我没有恶意。”

“你是谁?”美玲停下问。

那个女人咧嘴笑,虽然笑相很不好看,连牙肉都露了出来,但是有一种迅速和陌生人拉近距离的神奇效果。

“我叫蔡圆圆,是头条快讯的记者,你叫我‘菜园子’也行。”

记者从挎包里掏出名片。

“你知道我们网站吗?能不能给我几分钟,我等了你两天了。”

“你想干什么?”

“你是近期‘母婴网卖淫事件’的当事人吗?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什么好说的。”

“目前各方都在对当事人进行讨伐,但我们网站一贯保持中立立场,我们会基于客观听取各方声音。而且从我个人的角度,也很愿意为你发声。”

“为什么要为我发声?”

“因为我有身为报道记者的责任,你肯定有难言之隐,我能看出来。为弱势群体发声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美玲奋力摇头,伸手捂着嘴向前走。

“稍等一下,真的就几个问题。”

蔡圆圆追上来,但是美玲不理会,还是掩面直走。

蔡圆圆急道:“就一个问题,我想问视频里的婴儿是哪里来的。”

美玲骤然转身,眼睛发红瞪着对方:“你说什么?!”

蔡圆圆长长的马尾辫摇摆着,其实他们网站内部做过研究,一致认为婴儿的来路是最好的话题点,刚才她一急之下就把问题直白地问了出来,这时她急忙换上委婉的说法。

“我是说,抱着孩子拍摄这种视频是一种什么心情,你是怎么考虑的?”

美玲再也忍不住,站在大街正中央,从胸腔里发出呐喊般的悲鸣:“我也有过一个孩子,但是被那个女人杀死了!”

5

8月4日,以一位名叫樱花的网友上传一份不雅视频,并且提出举报为开端,网络上爆出了“母婴网卖淫事件”。一开始议论的人群集中在各类母婴论坛,然后以此为圆心迅速辐射,很快,主流的网络媒体都在推送消息,这一事件变成新闻热点。看到新闻的人们嗟叹世风日下,连如此神圣的领域也藏污纳垢,网络——当然孕育它的人间也一样——从来没有过净土。

同时,大量网友火力全开炮轰事件的当事人,也就是不雅视频中的女主角,认为她居然以哺乳为噱头贩卖色情服务(据称还提供过意味不明的上门服务),完完全全挑战了道德的底线。而且从面向的目标群体来看,当事人针对的分明是那些因为妻子处于哺乳期而蠢蠢难耐的丈夫,这种蓄意破坏他人家庭的行为,更是应该受到千夫所指。接着,有人对这名“卖淫女”展开了“人肉搜索”,通过汇总各方(更多是来路不明的渠道)信息,当事人的姓名、履历、电话甚至住址都在网上被张贴出来。

这名女子名叫吴美玲,曾经在直销公司卖过保健品,在很多夜店打过工,然后在一家名为Y&Q的母婴产品公司拿到代理权,目前加盟经营着一家海淘网店。这样的信息列表,让人们对她的职业经历和人品都产生更深的质疑。随着事件的发酵,有网友大声疾呼:政府和警察都到哪里去了?总是说网络犯罪难以整治,现在既然发现了证据确凿的网络卖淫行为,为什么不抓人?为什么不查处?然后又有人开始提出另一方面的疑问:视频里的宝宝是哪里来的?是那个女子自己的吗,还是通过不法手段找来的?会不会还有其他孩子被色情团伙利用?如果实情如此,那才是不得了的大案!

但是一周以后,这一事件的剧情突然发生了逆转。

有网络媒体独家爆料,“失足女”吴美玲有着催人泪下的过往。在酒吧工作期间,她曾怀有身孕,但是因为遭到酒醉客人的残忍殴打,最后导致流产,全身上下都是血(配有医疗证明和死胎照片)。她一直生活得艰辛,选择经营利润微薄的母婴用品商店,其实心里一直怀着对夭折孩子的追思之情。后来她为了宣传自己的网店,时常借友人的孩子拍摄照片和视频,也是想借此机会体验当妈妈的温情。美玲说,每次抱着朋友的孩子,她心里都既高兴又难过,将孩子送回去以后,她总是哭泣一整夜。

消息传出后,网上对当事人的讨伐声大幅减少,基于同情弱者的心态,网络的声音很快转变为对边缘人生活状态的慨叹。哪怕有刻薄之徒继续发表口无遮拦的言论,后面也迅速有富有正义感的网友跟帖,发出批驳之声:“尽管悲惨的境况不能作为作奸犯科的脱罪词,但是哪个红尘女子没有苦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当然,仍然有网友质疑,既然对孩子心中有爱,为什么还要利用孩子拍摄那样的视频?这种到处贩卖的可怜,既不可信,也无法让人接受。

不久,又有所谓知悉内情的网友出来解释说明,说当事人拍摄那段视频初衷并非为了色情服务,而只是在拍产品宣传广告之余一时觉得好玩。她和那个顾客说的话,虽然有卖弄风情之嫌,但是压根儿没有提供过色情服务,视频也只是发错了。有人表示同意,说这事扯来扯去,但是到底有没有真的涉及色情服务,事实上并无证据。这种观点也得到一部分网友的追捧,尤其是那些从事过销售工作的女性网友纷纷跟帖,陈述自己为了把产品卖出去,被迫和那些色眯眯的顾客打情骂俏的无奈经历,很烦心,没有尊严,但这就是生活。

不过,这类消息因为在逻辑上站不住脚,没有成为主流,但是引发了另一种声音:整件事情看上去扑朔迷离,真假难辨,总感觉背后有更深的隐情。

到了这个阶段,那家网络媒体觉得时机已到,于是把最终武器抛出。

8月13日上午7点钟,那家网络媒体发表了一篇文章,在很短的时间里,这篇文章的点击和转发量达到惊人的数字。文章的标题是:“网络色情服务?错!那是一场贫弱母亲坚执的复仇!”

真相终于被揭露:原来在酒吧施虐的醉酒客人,也就是杀死吴美玲腹中孩子的凶手,正是上传这段视频,控诉吴美玲毫无道德廉耻地勾引她丈夫的举报人!吴美玲在流产以后,被任职的无良酒吧辞退,她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将凶手绳之以法,数年来过着痛苦挣扎但自强不息的生活。后来,她经营着海淘网店,某日突然惊悉自己的一个顾客竟然就是当年的杀子仇人。那个恶毒的女人刚刚结婚并且生了俊俏的宝宝,每次购物都喜欢发来和宝宝的合照,炫耀一番。所以,吴美玲故意引诱她的丈夫——这是一个愤怒而无助的母亲所能采取的无声报复。

这个震撼性的消息,让受害者和施虐者的角色彻底转变。网络上顷刻间炸开了锅,网友们心想,好久没有碰到如此峰回路转的剧情,不好好参与真是浪费至极。不久,大家又听说,那位母亲因为受到人身威胁而不敢披露作恶女的姓名,因为对方身份确实不一般,具有平民老百姓所没有的巨大能量,人们更是义愤填膺,血脉偾张。大家对那位母亲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们保护你,人我们自己找出来,哪怕是天王老子也要找出来,绝不能让她逍遥法外!”

平民百姓通过网络凝聚在一起,向那位母亲伸出援手,以此证明自己也有力量。上一次,他们通过“人肉搜素”,掌握了受害人的所有个人信息,这一次轮到用在杀人凶手身上了。

6

美玲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又压低棒球帽的帽檐,信步走向那排仓库。

这片仓库区距离港口较远,规模不大,租金也相对便宜,主要是租给中小型的进出口公司使用。有些公司为了节约成本,会把办公室也设立其中。仓库的闸门红红绿绿,各种颜色都有,远远看去像孩子们堆的积木。空气中略带腥味。

美玲顺着仓库的门牌号码寻找,不久她发现根本不需要看门牌,因为她要找的那家公司门口已经贴满了横七竖八的封条,还有明黄色的包装带垂落下来,挂在门檐上随风飘舞。仓库周围不见一人,美玲走到门前,抬头张望,看见仓库上方镶着一排蓝色的艺术字体,但是字大多歪斜掉色,还有一些字已经脱落。可能是被人拆除装潢时碰掉的。美玲知道这里原来也当作办公室使用,所以会贴上公司名牌。公司原本的名称叫“Y&Q”,但是现在勉强能分辨的只剩下“&Q”的字样。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找谁?”

美玲慌忙回头,看到是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儿,似乎是值班守门一类的人,她就定了定神。

“呃,我想找这家公司的负责人……”

“哪里还有公司,早被工商关掉了。”

“那……货物呢?”

老头背着手,瞥了她一眼。因为长期在海风里吹,他的皮肤和嘴唇都有些开裂,连带语音也有干燥的气味。

“海关查封,当然是没收、充公。”

“全部吗?”

“嗯,上个月就清空拉走了。”

美玲呆了一下,在远离南方的一座城市定居以后,她一直想来这里看一眼。加上她没见过北方的海,寻思可以到海边玩几天,就买飞机票飞了过来。她想亲眼看看由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

最近一个月来,网上关于“母婴网卖淫事件”的讨论几乎已经消失无踪。原本人声鼎沸的热点新闻,很快被其他人声鼎沸的热点新闻取代。事件热度开始降低的一个原因是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这主要源于执法部门的调查介入。警方本来对网络卖淫行为进行调查,但在调查过程中发现,涉案名为“Y&Q”的母婴用品连锁店有更严重的违法问题。原来,这家公司通过所谓“代购”的方式,在国内大量囤积和销售未完税的国外产品,也就是说,这家公司的经营运作完全建立在走私之上。案件很快移交海关处理,网上持续更新着案件的查处进展,违法金额每日攀升。据报道称,这家公司旗下有数十家连锁加盟店,这种大规模的走私行为造成了市场秩序混乱,给国家带来的税收损失数字更是触目惊心。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事件变成案件,就没什么意思了。网友们感兴趣的是猎奇、悲惨和暴力,海关打击走私可没这些看点。虽然有网友怒斥有人在恶意转移公众视线,但这类帖子很快被删除了。也有网友转而为“海淘”这件事辩护和维权,甚至有法律人士出面,分析海淘、代购和走私的种种区别,但这种于法无依的声援很快也不了了之。最后,事件随着“Y&Q”母婴用品连锁店被依法取缔而告一段落,后面还有一些余波,如这家公司的幕后经营主身份成疑,目前已畏罪潜逃等等。这些消息又满足了网友们一段时间的好奇心,到后来也渐渐失去了热度。

美玲心想,那些人真是厉害,这就是所谓的只手遮天吧!她庆幸自己没有采取硬碰硬的策略。说起来,她觉得应该感谢那个给她写字条的警察。他和她说,千万不要把对方的信息发布到网上,因为这样会让事情毫无余地。本来她差点就沉不住气了,幸好那天晚上,她一直等待的媒体记者终于出现。她也可以把自己一肚子的怒火和苦水倾吐出来。

美玲虽然理性,但她也是个赌徒。当她在萍姐网店的用户评价区看到徐子霞照片的那一刻起,就咬紧牙关决心复仇。美玲知道做这件事有很大的风险,譬如自己的不雅视频会被挂在网上,身份信息也很可能会被人查出来。只不过,这种程度的事情,对一般的女孩子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但是美玲要比她们看得开。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因此成了网络红人,大不了以后去拍色情电影好了。再不济的话,自己就搬到其他地方,换一个身份生活。美玲很早以前就知道在哪里可以搞到伪造的身份证,以另一个身份在社会上生存,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这个世界远比人们想象中的更冷漠。要说障碍,就只有自己对于过往生活的眷恋。但是美玲一点都不留恋之前的人生,什么辍学学生、不良少女、直销骗子、酒吧女郎、淘宝卖家,真是乏善可陈。所以,如果要撇清过去,从头过一种人生,对她来说正好。

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她敢于设下这个赌局,而且从结果来看,她赌赢了。那些人虽然自命不凡,到最后一样要对她甘拜下风。

两个月前,徐子霞通过代理人找到她,提出50万元的赔偿金。美玲加到200万元:100元万赔偿金,100元万封口费。代理人当场答应,美玲想象对方焦头烂额的状态,就有了大仇得报的快感。其实她也不是很在意那个死于腹中的孩子,在流产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了孕。她想了很久也没确定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个,哪怕知道,她也没想过要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流产了也好,一了百了。不过,既然上天安排她重遇徐子霞,当然没道理善罢甘休。几百毫升的血,换200万,勉勉强强的生意吧。

美玲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最终会导致萍姐经营的连锁网店遭受灭顶之灾。那些人为了遏制网络的声音,转而攻击每一家带着“Y&Q”商标的加盟店,当然美玲的结对伙伴杜一娟的店也未能幸免,而且那些人以斩草除根之势一查到底,直至将整个销售网络和供应链条彻底摧毁。美玲不知道这是策略所需还是一种泄愤,总之,手段真的太过凶狠。

“嘿,你是不是这家公司老板的朋友?”

听到看守仓库的老头儿问话,美玲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

“嗯,她曾经帮过我……”

拿到钱以后,美玲连出租屋的押金都没有问房东要就离开了居住的城市。离开之前,她又给萍姐和阿娟发了邮件,再次表示歉意,说自己一心想着复仇,实在没想到会牵连到她们。这时候,说出萍姐和阿娟帮助过自己的话,美玲心里就不禁有点悸动。

老头儿摇了摇脑袋,颓然叹气:“听说她受到通缉,被迫逃跑了。”

“是吗……”

美玲应道。她背过身去,然后从嘴唇的边缘泛出笑容。

真是太完美了!

美玲不是没有想过一箭双雕的结果,事实上,计划从一开始就有这个部分的考虑。但是她完全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完美。

美玲加盟萍姐的网店,最初的目的当然是接近徐子霞,并伺机复仇。但是在复仇计划的策划过程中,她就生出了借这件事,把萍姐还有阿娟等人一并卷进来的设想。所以,她在不雅视频里多次把“Y&Q”的名称展示出来。美玲心里想,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起码能够抹黑萍姐及其旗下各连锁店的名声,对她们的经营造成打击。至于特意问阿娟借她的孩子拍摄视频,是因为美玲深知这段不雅视频一旦在网上传播,孩子的妈妈肯定心如刀割。而且,说不定孩子是超生黑户这件事也会被网上的好事之徒挖出来。

没想到,后来事态却演变成整个连锁网店被政府部门连根拔起,萍姐也好,阿娟也好,还是其他因为业绩好而趾高气扬的店主也好,通通变得一无所有,那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很多年前,当萍姐突然辞掉直销公司的职务时,美玲作为她的后辈曾经扼腕叹息,但同时心中又有一种别样的欢喜。美玲不知道萍姐离职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综合各方信息推断,肯定是摊上了大事,才不得不舍弃多年拼搏取得的积累。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有了快意。“那个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吧,凭什么层级却比我高得多,凭什么我辛苦销售的业绩她却可以提成,凭什么她比我拥有更多?虽然她的短发确实挺帅,但是论身材和对男人的吸引力,还是我更胜一筹。而且,身为女人却要走所谓的中性路线,是对女人的特有优势不屑一顾的意思吗?虽然她出手帮我把色眯眯的男老板教训了一番,但是话说回来,谁开过口让她帮忙呀?那明明是我向上攀爬的大好机会,我完全有信心让男人对我言听计从,谁让她自作主张的?谁允许她随意夺走别人的发展机会的?而且,赶走那个男人以后,她趁机把对方的业绩和团队吞并过来,所谓帮我只是幌子,说到底她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听说萍姐丢盔弃甲、不名一文地离职,美玲心里就觉得平衡多了。

但是,这种心理的平衡后来再次被打破。几年以后,美玲在网上重遇萍姐,感到无比惊讶。她原以为萍姐这些年一定过得很潦倒,起码和她一样潦倒,甚至可能已经被仇家废掉了。但是没想到,人家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重新建立了另一番事业。美玲自己却依旧一无所有,转了一圈回到原点,只能再次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混饭吃。凭什么呢?这个词又一次钻进美玲的头脑中,让她越发感到上天的不公平。后来,通过萍姐的介绍,美玲又认识了杜一娟。那个女的比她更年轻,但是第一次见面就猛拍美玲的肩膀,大言不惭地让美玲喊她“师姐”,说着“好好干,我会手把手教你”的话。而且,生完一个孩子又生一个,明明是超生的黑户,却到处向别人炫耀。会生孩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呢?这种行为,简直像母猪一样……现在好了,她们全部回到一无所有的原点,“凭什么”的问题也再无意义。美玲心想,人遇到不公平的事,原来不用问“凭什么”,直接将之破坏和夺取即可。

“真是可惜呀,那个女孩很难的。”

“你说什么?”

美玲转头,看见干瘦老头儿仰起脸,有点出神地望着仓库的门牌。

“我说这家公司的老板,一个年轻姑娘,打拼出这番成绩不容易。”

“你好像很了解的样子,说不定有人帮她呢?”

“不不,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老头儿肯定地摇摇头,“我和你说,从这家公司四年前开业的时候起,我就一直看着。最早只是借别人仓库的一个角落,到后来有了自己的招牌和办公室。那个女老板起早摸黑,我从没见过有人帮她,就连到港口提货都是她一个人。我记得她是南方人,但是这里和南方不一样,到了冬天,连海面都要结冰。有好多个清晨,连海鸥都还没有起巢,我就看见她站在海边等货。海风好冷,吹得我睁不开眼,可是她一动不动。她啊,就那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站在一片蓝色的霜雾里……”

“老头子,我说你是不是爱上人家了?”

听到揶揄的话,老头儿神情发窘,连忙收回向海边凝望的目光。

“哎,瞎说,我就是感到可惜。你想啊,这么艰难才把公司建起来,但是说没就没了……对了,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她姓尹……”

“我不知道。”

老头儿愕然抬起头。

“我才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美玲不屑地转身,举步向原路走回去。

第六章

地产中介公司的经理

1

因为听到奇怪的“吱吱”声响,董宇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开放式办公区靠前排有一盏日光灯忽明忽暗,不是出故障了就是到使用年限了。

现在是7点35分,除了宇生自己,其他员工都已经下班,开放式办公区里空无一人,一闪一闪的光芒把环境衬托得十分诡异。宇生走到电源开关旁边,想把故障灯管关掉,试了几次发现,电源开关和灯管并非一一对应,要关必须将前排光源全关掉。但是,如果把前排光源全关掉,办公室会显得更加黑暗诡异。宇生想了几秒钟,又走到灯管下方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判断应该是镇流器的问题,就走出办公室。他穿过走廊,走到旁边的房间。房间门口挂着信息技术中心的牌子。

里面亮着灯,宇生推门进去。信息技术中心面积不大,有四五个卡座,另外还有机房和一个网管值班室。在周期性的网络高峰期或者遇到连续黑客攻击的时候,负责网络安全保障的人员需要24小时看守,所以配置了值班室。值班室里有床和简易的衣柜。由于支公司只有一个专职网管,所以值班室也是他的个人房间。

办公室只有一个人在,宇生看见张聪坐在角落的位置,埋头敲着键盘。

“怎么坐到华哥的位置上去了?”

“在做升级。”

“最近有新的电脑病毒?”

“嗯。”

“有没有镇流器?”

“房间里有,你找找。”张聪没抬头回答。

“梯子呢?”

“放在门背后。”

宇生自己到网管值班室里翻找,找到两个备用的镇流器,然后扛起折叠的“人”字梯子,离开信息技术中心,回到主办公室。他支起梯子,吭哧吭哧倒腾了十多分钟,更换镇流器。完成后,他跳下梯子,打开电源开关,灯管重现光明。他叉着腰,心里有点小得意。

宇生再次走进信息技术中心,归还“人”字梯和用剩下的镇流器。他看见张聪换了个座位,从角落坐到前排,开口问道:“还有几台没装完?”

“还有两台,快了。”

“既然没多少活儿,刚才也不过来帮忙?”

“你自己肯定能搞定。”

“你怎么知道?”

“不是灯管坏了吗,我在这边也能看到灯闪。”

“帮忙扶着梯子也可以吧,我大小是你领导。”

“你是行政部的,我是搞电脑的。”

“喂喂,信息技术中心也归行政部管哦,你也不讨好一下?”

听到这话,张聪抬头望宇生。宇生自己先笑了起来,张聪也笑了。

宇生说:“你什么时候走?”

“还要做测试,没那么快。你准备走了?”

“本来想把策划书改好再走,修灯管出了一身汗,干脆去跑步算了。”

“你去折腾那灯管干什么?也没个领导的样子。哪怕上面有人关照,也怪不得其他人说闲话。”

宇生眯起眼睛,叹道:“没想到从你嘴里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刚才过来帮忙不就结了?”

“你烦不烦?”

宇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什么东西,丢过去。张聪伸手接着,是一块德芙榛仁巧克力。

“干吗?”

“一个同学在玛氏上班,给我送了一大桶。吃得惯的话明天都拿给你,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

“我喜欢牛奶味的。”

“还挺挑嘴。”宇生笑道,“反正我明天带过来,你爱要不要。那我先走啦。”

“嗯。”

宇生走到门口,又回过身。

“周末我和麦瑞雪去打网球,你要不要一起来?”

张聪闻言嘴角咧开了一下,连带脸上的肌肉有点不自在地抽搐。

“我就不去了,当电灯泡这种事不适合我。”

“就是让你赶紧找个伴。”宇生停了一下,补充说,“真心话。”

“下次吧。”张聪低下头继续敲打电脑。

宇生回办公室换了运动用的衣服,逐一关了办公室的灯和门。走到走廊里,他又望了信息技术中心一眼,然后才转身下楼。

宇生步行到街心公园,省略热身,绕着公园的人工湖跑步。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所以他刻意跑得很快。跑到第三圈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救命,宇生没多想就疾奔过去,但是因为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他跑到很多人聚集的地方已经两眼昏花。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落水?”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开始脱衣服。

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向湖岸指了指,说道:“是啊。”

宇生看见一个女人从湖边滑进水里,一下水就高喊:“救命啊!”他急忙脱鞋子,但随即觉得不对头:人怎么是刚下水呢?他听见湖里的女子又喊:“可以了吗?要不要再来一次?”他定神环顾,看到周围的人大多戴着帽子,神态自若,然后又看到有两台摄像机,才明白过来人家是在拍电影。

那些戴着帽子的工作人员看到他闯进来,都咯咯地笑。刚才那个留长发的男人走过来,拍他肩膀。

“小伙子,你都气喘吁吁了,还打算跳下去救人吗?”

宇生见那个男人原来年纪不小,扎起的头发已经花白,看着像剧组的负责人。他尴尬地把衣服穿回去:“想着能帮就帮一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长头发的剧组负责人朗声笑:“‘能帮就帮一下’,说得好,我会考虑把这句话加到剧本里。大家为这位见义勇为的先生鼓个掌!”

剧组的工作人员鼓起掌来,连带围观的群众也大声喝彩。宇生红着脸离开了,但是心里美滋滋的,晚上怪怪的心情几乎要不翼而飞。走出人群时,他看见落水的女演员从湖边赤脚走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他心里正想着“能帮就帮一下”这句话,又看到湿漉漉的场景,两个因素共同作用,就想起刚和张聪熟络起来时的情景。

宇生知道有些人天生能让组织的领导感到无所适从,因为他们的功利心十分淡薄,或言之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抱着无所谓的心态。组织的领导面对他们的时候,会觉得自身的权威无处发力,有时候甚至会被对方淡泊的精神境界唬住,为自身的庸俗感到自惭形秽,从而不自觉地讨好对方。不过,宇生没有这种障碍,他认为,虽然人各有志,但是过于缺乏功利心,无非是一种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而且,他知道张聪其实不是那样的人。他对人冷漠、离群,不是因为缺乏功利心,正相反,宇生知道他内心也极其希望得到别人肯定,极其需要别人需要他。也就是说,他本质上是一个很普通、很庸俗的人。只不过,他像一个影子一样生活,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影子。

三年前,大吕地产在全国范围上线了大型的互联网销售服务平台,随即下达工作指示,要求各级分支机构切实加强信息化建设,尤其是保证销售服务网站的顺畅运行。分公司贯彻落实,提出有条件的支公司最好建立信息技术中心,归属行政部管理。宇生当时刚当上行政部经理,一马当先地招了四五个IT人员。他对网络技术的事情并不熟悉,面试的时候也是装个样子,张聪被招聘进来的时候,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人。

事实上,不只是宇生,在张聪进入公司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公司里几乎没人注意过这个人。哪怕他一边脸的肌肉有点问题,嘴角拉开稍大的角度会神经质地抽动,看着像在挤眉弄眼,这样的特征也没有为他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加分。因为说实在的,他在人前根本不说几句话,更别说咧嘴展露笑容了。后来,宇生对张聪这个名字有了印象,是因为信息技术中心一个叫华哥的技术员跑来打小报告,说张聪用公司的电脑浏览色情网站。

“昨天晚上我回公司拿东西,发现他在办公室偷偷看。”

“什么网站?”宇生问华哥。

“外国网站,看着像日文。肯定翻了墙。”

“内容很夸张吗?”

“我没看清,他一见我回来就立刻关掉了电脑。总之,都是衣着暴露的女人,画的。”

“画的?”

“嗯,是卡通画。”

宇生又问:“上班时间他看吗?”

华哥嘀嘀咕咕说:“那倒没见过。”

宇生之所以多问了几句,是因为他知道华哥比较好事。华哥40多岁,原来在一家软件公司当代码员,年纪大了以后干不动,应聘到了大吕地产当设备维护员,平时主要负责给公司职工修理电脑故障。因为年龄比其他人大一轮,他在信息技术中心喜欢倚老卖老,使唤年轻人给他打下手,有时接到报修电话自己懒得去,也直接让别人跑。信息技术中心的几个小伙子开始顺着他,渐渐都不乐意,华哥就把注意力盯在沉默寡言的张聪身上。有一次,他接完行政部的电话,大马金刀地坐在座位上喊张聪的名字:“经理的电脑坏了,这么好的差事你去吧。”没想到张聪直截了当地说了三个字“我不去”,让他面子很挂不住。打那以后,两人就有了嫌隙。事实上,对华哥态度生硬的人不止张聪一个,但他偏偏盯着张聪不放,有事没事挤对对方一下。不过,欺善怕恶也不算人性的劣根,那只是动物的本能。

宇生对这些事有所耳闻,所以心里有数,不过既然人家煞有介事地来投诉,他作为管理人员也不能不回应。当天晚上,等所有员工下了班,宇生举步走进信息技术中心。张聪座位上的电脑还亮着,但人走开了。宇生听说张聪习惯晚走,心想还真是如此。宇生走近,张聪的电脑上开着网页。他看见分格图画、华丽的服装,还有满屏的速度线,心中就笑了一下,原来是漫画。

张聪在办公室门口出现,看见宇生站在他电脑旁边,快步上前把屏幕关闭,然后一言不发。宇生的视线落在他的桌子上,上面放着几本汉日词典,还有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宇生想起刚才看到的网站是日文的。

“你会日语?”

张聪低下头,点了点头,可能觉得这样的表达方式太过肯定,又补充一句:“只会一点。”

宇生微笑:“这叫‘生肉’吧。在看哪一部新番,这么好看连汉化都等不及?”

张聪愕然地望着宇生。宇生心里有点小得意,“上司居然也是漫画爱好者”,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吃上一惊,所以故意说出专业的词汇。但是,他很快自己惊讶起来。宇生看见张聪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一行一行抄写着中日对照的句子,密密麻麻。

“你,是在做翻译?”

张聪犹豫了一下:“随便玩一下……以后我不会再用公司的电脑来做。”

“参加了哪个汉化组?”

“都有一些,我不固定……”

“真是佩服!”宇生由衷赞叹。他知道汉化组大多是义务劳动,参加的人都是出于纯粹的热爱,并且具有不懈坚持的毅力。

停顿了一下,宇生正色说:“工作不能受影响,上班时间就别做了。”

“不会的。”

“另外,用公司的网络登录外国网站,要注意安全。不过这个你比我懂。”

张聪也由衷地说:“谢谢你,董经理。”

宇生拍他肩膀,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停步回头,问了一句。

“孙悟空落入水里的次数有多少?只算正传。”

张聪愣了一下,然后低头计算。

“五次吗?”

“六次。沙鲁游戏开始前需要找龙珠,有一幕他刚从水里出来,你算落了。”

后来宇生每次看到湿漉漉的场景,总会勾起对这段对话的回忆,然后嘴角带笑。

投诉事件发生不久,信息技术中心接到工作指示,要安排一名技术人员负责公司网络运行的实时监控,需要不定期值夜班,有时还要24小时留守。先自愿报名,如果没有人报名就进行指派。信息技术中心每个人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干这种苦差事。期限的前一天,张聪去报了名。这件事过后,中心的人都对他很友好,华哥也不再拿他开涮。

有一次公司华北片区组织足球比赛,宇生作为主力前锋,但是在下半场突然扭伤了脚。他踮着脚退到场边说:“让张聪顶替我。”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有些女员工还小声问谁是张聪。宇生大声喊:“快点让他换衣服,没时间了。”张聪从人群后面走过来,望着宇生。宇生把自己的球衣脱下来,握在手里递过去,张聪二话不说就把上衣脱下,换上了宇生的球衣。宇生从小学开始踢足球,大学四年都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并且带领球队拿过全省高校联赛的冠军。他很清楚长期踢足球的人背部、腰部、大腿、小腿的肌肉线条是什么样子。刚才在更衣室里,他看见张聪看似瘦削的身体有着相同的线条。那场比赛获得了胜利,之后,张聪在人前仍旧沉默寡言,但是公司里每个人都能叫出他的名字。

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宇生坐在网管值班室的床沿,环顾了一圈四五平方米的简陋房间,问张聪:“让你经常在公司值夜班,会不会很辛苦?”

张聪摇摇头:“我回家也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停了一下,又说,“那时候,你提出信息技术部要安排人员当值班网管,目的是帮我吗?”

宇生若无其事地说:“哪有什么帮不帮的,算我自作主张。”

张聪淡淡地说:“有些人只能依靠把别人厌恶的工作承接过来,从而实现被需要的价值。”

“哎,你是在骂我吗?”

“不,我一直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你很明白我。”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在感谢人,宇生别过头不说话。

张聪说:“不过,踢球那次不算厌恶性工作。”

“你说什么?”

“足球赛那次,你也是假装扭伤脚吧,为了强行把我逼上场。不过我踢得很开心。”

宇生笑道:“那时候,你满场奔跑积极得很呀——是不是因为我在看着的缘故?”

张聪沉默不语,宇生说:“开玩笑的。以后一起踢球吧。你技术这么好,不参加组织活动太浪费了。”

张聪点头说:“好。”宇生不说话,张聪也没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聪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想了想,也给宇生倒了一杯。

宇生说:“我还以为你连水都不给来慰问的领导喝。”

张聪有点尴尬地笑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不好意思。”

“对了,问你个事。”

“嗯。”

宇生坐在床上,稍微挪动姿势。

“我听说以前华哥喊你去修电脑,你没二话就去了。为什么那次我的电脑坏了,你不愿意来——这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张聪喝了一口水,没有答话。

“是因为一早就对我有意见吗?”

张聪摇头:“当然不是……你知道我不善于和领导打交道。”

“现在呢?”

“好多了,没把你当领导。”

“那就好。”宇生兀自点点头,静默了片刻,再次追问,“真的就是这个原因吗?”

宇生问完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张聪在望着他。过了大约一分钟,张聪说:“以后别问这个问题了。”

“也是。”

宇生拍拍大腿,站起来,走到值班室的门口。

“你今天要留守,那我先走。辛苦了。”

张聪说:“我也问个事。”

“你说。”

“你……为什么这么热心帮我?”

宇生对他笑了笑:“这有什么,能帮就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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