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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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将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乃开了言,这番声音却如春莺一般娇柔。“小妇人自小爱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报了八字,嫁了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并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还定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来皮靴脱了后掌,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让他吃了出外收账。我心中正一肚子气,便在酒食里伴了蒙汗药与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际,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了血迹,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作证人,说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一时瞒过。”看审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为她惋惜的,闹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肃静!”

堂下顿时静寂无声,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之前,我外出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了,雪几乎将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汉走来将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将我背到了他的家里。他几下推拉,就使我骨头复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药。我感动极了。我见他体格健壮,相貌轩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团烈火,也爱我。但我见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后悔了,要摆脱我。——我心里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爱强。我威胁说,他如果要甩掉我,我决不善罢甘休。他并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过他,再不回头,我便要杀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死他一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适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见他不以我的警告为意,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将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个发狂地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于今我独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是一个死,是杀是剐一任你们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词总会令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叫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将所录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无一异词。狄公宣布退堂。

第廿四章

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似蒙上厂一层冰霜。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去。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闪烁,鸱鸱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干上系了缰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缰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镐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镐,一个执锹,开始掘墓。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镐,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墓穴,马荣后面紧紧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

(全文完)

第三部 四漆屏

简介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

第一章

牟平县县令滕侃直立在书斋的门后呆呆地发愣。只觉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闪,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闭上了眼睛,慢慢抬起双手压一任太阳穴,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耳朵也不嗡嗡作响了。时已入夏,县衙里午休后的衙役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听到后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心想。该是管家来给他送茶了。

这时,他的魂灵总算附了体,自觉神智渐渐清醒,目光也亮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再向那里细细看去,却是一滴血迹也没有了。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面镜子一般,将绿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叶都映出了影来。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来给花瓶换上新花了,因为她总不忘从花园里摘些花来插在花瓶里。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他的额头上直冒冷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如同中风麻木一般。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强迫着自己聚起精神来阅读。

“老爷,请用茶。”老管家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他习惯地想答应一声,但唇焦舌敝却连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只用那颤抖的手接过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启禀什么事情。

老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生气地砸了咂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爷,”老管家轻声地说,“有位沈先生送来一封信,说是要见老爷,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老爷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写着:牟平县县令滕侃亲启。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红印。滕县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纸竹刀。

作为一个登州刺史辖下的七品县令,他只不过是强盛的大唐帝国庞大的行政机器的一个齿轮。但是在他自己管辖的牟平县里却是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老管家信还算送得及时,照他的经验,带着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谢天谢地,他的脑子这会几已经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了。

他裁开封套,里面是一张官府用的公笺,公笺上简短的写着三行字:

滕侃密鉴:蓬莱县县令狄仁杰,于州衙议事之余,

欲在牟平稍行耽搁。望予严隐姓名,宽与其便

为盼。

刺史私章

滕县令将信慢慢折叠起来,心里寻思道:这位蓬莱县的同行恰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到这里。又嘱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他知道刺史大人处理公事总是那么藏头露尾的,现在这位狄相公来此,会不会是微服私访,要满着我查缉什么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见,因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自己早上还好端端的,尽管他这会儿真象个得了失心风病的样子。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便吩咐道:“再进一盅茶来,与我打点衣帽见客,请沈先生到内衙书斋叙礼。”

滕县令穿戴整齐,来到书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旁空着把乌檀靠椅专等那沈先生到来。

这书斋庭户虚敞,窗棂明亮。正中墙上一幅金碧山水,墙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风——却被那大书桌遮了一半高低——右边架上满堆着书籍。沿窗一张几上摆列着文房四宝。窗外绿竹潇潇,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师椅上只呆呆望着那四扇漆屏出神。

门开了,老管家进来禀报,呈上一张大红名帖。名帖上黑溜溜两个大字:沈墨。左下角注着身份:福源商号牙侩。滕侃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颔下飘着长长美髯的人跟着步进房来。他慌忙欠身拱手说道:“不知沈先生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丰采,深慰平生。”说着溜眼看了看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跷的同行。见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鸦青葛袍,头上一顶黑弁帽,足下一双黑皮靴。浑身虽无一点官场的气象,却是人材雄伟,气度不凡,心里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长揖答礼,宾主就坐,管家献茶已毕。滕侃使了一个眼色,老管家唯唯退出。

沈墨飞快地看了滕侃一眼,声音温恭地说:“臊相公风流儒雅,蜚声诗苑,我在京师奉职之时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笔下那十来卷诗作,真是行行锦绣,字字珠玑,每令人感奋于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过誉了,”滕侃忙答道,“我闲时胡乱涂上几行歪诗,只是为了一时消遣,实不敢劳年见屈尊枉读。论文学,年兄乃是当今泰斗,自领一代风骚。况且政绩昭著,朝野播扬,专断滞狱,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阵晕眩。停了一停,又说道:“容我无礼动问一声,刺史大人手札之中命我严隐阁下名姓,莫不是特来敝邑查办什么案子?”

“膝相公的话说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游离了词色,你好歹不要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这蓬莱县是我外放的第一个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今天才偷得暂时的清闲,专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听说贵邑山川风物甚是幽美,且有许多名胜古迹可寻。所以暂时就隐藏了姓名欲想尽情享用几天,亦可省了许多麻烦和应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写着‘福源商号牙侩’也就大可不必拘泥。”

滕侃点头说道:“原是这样。”心里却怨着狄公来逛山水不拣个时候。

“不知年兄带了多少行员随身?”

“只有一名亲随干办,名唤乔泰。”

“二位乔装百姓,往来三街六市之间,会不会乱了礼数,比如说‘不敬’?”滕侃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却从未这样想过。”狄公觉得有趣。

“请先为我们安排一个整洁干净的旅店,千万要避人眼目,再指点一下几处名胜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说道:“原谅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们到飞鹤旅店住下。这旅店不仅僻静稳当,宽敞整洁,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我这衙门很近,你若有个不便可以径来内衙找我。至于逛山水、游名胜我的总管潘有德正好替你们当个响导,他土生土长,对这牟平县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数家珍。我领你就去见他,此刻他正在衙舍里办公哩。”

滕县令说着就站了起来,搀着狄公要走。狄公见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跄。

“滕相公有点不舒服?”狄公问道。

“不打紧,只是头有点晕,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罢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书斋门口,见主人出来,赶忙上前扯了扯滕县令的衣带,小声禀道:“老爷,上房丫头来报说,太太中午后一直不见起身。”

滕老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迟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气;“太太的房门可紧锁着……”

滕老爷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半晌才说。“知道了。我忘了告诉你们,太太午饭后到乡下的庄子里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见管家还在犹豫,便生气地斥道。“你不见我正在陪客!”

“还有一事不敢不来禀告……”老管家战战兢兢,哆嗦着声音说道:“太太房里的大花瓶不知被谁打碎了。”

“以后再作计较!”滕侃不耐烦地说,一面引着狄公向后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说道。“狄年见在敝邑滞留期间,还望不吝多多赐教。我正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想要请问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啊,请向这边拐。”

从行斋的后院穿出便是一个花园,潘师爷的衙舍就在花园对面一个庭院里。

潘师爷正伏在书桌上忙碌,书桌一边堆着厚厚一大叠公文。他抬头一见上司陪同客人走来,慌忙离坐踉跄着步子上前躬身作揖。滕侃郑重其事地对潘有德说:“这位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刺史大人专门有信给我介绍了他。沈先生想在本县游览几日,观赏些山水名胜,望你代我尽心照应,为沈先生解说推荐。公堂还有那起案子等着担问,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请方便,恕我失陪了。”说罢长揖陪笑,告辞而去。

潘师爷拉了把椅子让狄公坐了。狄公见那活师爷心事重重,显得神情不安。心里思忖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难的案子。可是当他向潘师爷询问时,潘师爷却正色答道;“不曾有什么疑难的案子,衙门近来一向平安无事,公堂上只是一些日常庶务需要料理。”

狄公说:“只因刚才从滕老爷的言语中听来,象是暗示有什么疑难的事情缠上了他,所以随便问问。”

潘有德皱了皱他灰白的眉头,停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这个却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个笨丫头将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爷平日里十分珍爱这只花瓶,听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而今丫头们谁也不肯承认,老管家叫我暗里查问一下。你知道老爷是个性情孤僻的人,闲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为这花瓶一定感到很优伤,他刚才进来时我见他脸色很苍白。”

“他一向有什么疾病没有?”狄公问道。“我也见他脸色十分难看。”

“哦,没有。”师爷回答。“他从未抱怨过他身体不好,近来还倒越发精神哩。一个月前他在后院滑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行走不便,如今伤也早已痊愈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热,令他很有些烦躁。哦,好了,沈先生,现在让我想想你该先去观赏什么地方吧。这城外东北有一座东牟山……”

潘有德将这牟平的山川胜迹,风物掌故细细与狄公说了一遍。狄公发现他是一个博览群书、很有教养,且对本地历史掌故、佳话遗闻极感兴趣的人。狄公告诉他今天还得失去飞鹤旅店安顿歇宿,明天才能正式游览。他的一个伙计还在衙门后面那家茶馆中等着他呢。

潘师爷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从那后院的一扇角门出去,这样就省得你从衙门正面去绕个大圈子。”

潘师爷领着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着右首一条长长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摸索着向前走去。潘师爷尽管脚有点跛,但走起路来却很利索。走廊不见光线,绕了好一会才到了尽头。潘师爷掏出钥匙将那角门的锁头打开,微笑着说:“这扇角门算来也是本县一处名胜了,七十年前为对付盗贼,修下了这个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断师爷的话头,道了声谢便闪身出了角门。角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后街。

狄公拐了两个弯便找到了那个茶馆,他约定了乔泰在那里等他。

茶馆里挤满了人。有钱而无事的茶客在那里悠闲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乔泰正翻阅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件茶末色褐袍,头上戴一顶缎子面的黑色圆帽。虎背熊腰、金刚般的身子却长着一张净白无须、英俊的脸面。

他抬头见狄公走进茶馆,不由露出一脸喜色,说道:“没想到老爷这般早就回来了。”

“记住,别再叫我‘老爷’;我从现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人容貌狰狞,面皮蜡渣儿黄,一道显而易见的长疤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窝。着道疤痕毁坏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无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只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颊,然后用皮包骨头的肘部撑住个身子略微向前倾斜,拾起双眼一意想偷听狄公和乔泰的谈话。茶馆里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使他无法听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很失望.于是就用他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乔泰向周围扫了一眼,偶然发现那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便小声地对狄公说:“留意身后那个家伙!他看上去就象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恶心的小虫。”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赞同道:“对!瞧他那样子,确不是个善类。噢,乔泰,你刚才在读一本什么书?”

“向茶博士借来本牟平县游览志随便翻翻,我们到这里游山逛水,不可不读。”乔泰将那书推到狄公面前,指着一页继续说道:“这儿有一座将军庙,说是庙里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于南朝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来有名的大将。呵,这里说是有一眼热泉……”

“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

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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