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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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于心情关系,我不可能对这个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去见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确实是个考虑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阵羞赧。心想,从外表看来滕侃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却是那么的有力。而我竟假设他的夫人对他不贞,一直在欺骗他——我是多么荒唐啊!

他说:“滕相公,你现在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将此案的状卷、供录,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马上去请来潘师爷。

潘师爷获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时吃一大惊,忙不迭对狄公表示歉意,他为上次的谈话中对狄公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欲待领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摇手道:“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不如到衙门外面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饭馆去吃顿夜饭。为我点几味地方风味的莱,我就十分高兴了。”

潘有德忙辞不敢,狄公却一味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有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从命了。

第十三章

潘有德选择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岗子上的小饭馆。在这饭馆的楼上可俯瞰整个县城,此刻暑气初消,月华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最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味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了满满一桌。这几味菜肴做得甚是鲜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到了此时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吞黄齑淡饭的乔泰,不由心里有点儿感到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作了一个清晰的大概说明。接着,狄公将冷虔做赃舞弊、坤山偷去帐本讹诈冷虔以及何兴元藏在他银柜中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并暗示说,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了潘师爷他已设法使坤山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交出来——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行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这两天里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这可真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不错,都给撞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得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聘过偏房没有?”

潘师爷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后不多年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经六十出头,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个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续弦,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行动。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会的丝绸铺去,那铺子与老柯自己的铺子买卖上有来往。掌柜的姓谢,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业务,搞得债台高筑,没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们很快便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谈,但柯夫人却真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他的床头一步,天天亲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一个老婆可娶着了。”

“你曾听到过有关于柯夫人不贞的风言风语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即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所以没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根据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的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与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于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并没有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将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里去住了。”

狄公惠了饭钱,又提议在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他虽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凑合着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很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便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煞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有双狮铜环,门外砖石慢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衙里的潘总管,心知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了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了茶壶和水果,便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是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那柯兴元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恍若迷宫一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粉墙抱定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俯临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将那扇关得很是严实的大门打开,进去又用钥匙将一扇雕花小房门打开——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了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来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是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便来到了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便看见了一个青花细石的宽阔平台,平台外使是沿着河岸修葺的一个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欣赏了一下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到屋子里去。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着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来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婷婷修长的身子,穿一身缟白衣裙,容止端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三分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三分服了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子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立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那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处于我的地步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什么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你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忆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鉴谅。”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着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了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何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亦应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什么花瓶古玩的,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但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么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你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听她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房屋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见了苍蝇为什么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她说:“夫人,也就是一两只,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说的话,只催着侍婢扑打那只还正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啦!”柯夫人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她。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立起身来,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放着的大油灯。

“不要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为什么?”狄公语气温和地问,“我是想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对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说出了道理。

狄公没吭声,他的两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着。忽然说道:“你瞧:柯夫人,这房间里有这么多的苍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天里房间可没有打开过啊!瞧,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磕睡呢,灯光也许会使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的反对,迅速就将油灯的四个灯蕊全点亮。他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着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来转去。这时,她的脸色变白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太太,你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道。

柯夫人根本没有理会侍婢的问话,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上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向后退缩了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瞧,苍蝇继续往下飞了,灯光对它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都发了呆,看这光景,狄老爷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张大床走去,弯下腰来检查地面。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将床帘掀起,注视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发生了兴趣,呵,不,它们对这底下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道:“她猝发了心病,我们得赶紧去请……”

“废话!”狄公厉声叫道。他回头对那侍婢说:“不要管她!你到这儿来,帮着我把这床移到那一边去。潘总管,你是否也来帮一把;这床太沉,两个人恐怕挪不动。”

幸而地面平滑,三个人没费多大劲就将那张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上的石板。他从方巾上取出一根银牙签,用它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厨房与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来,不许与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立即回来,听见没有?”

那侍婢早吓破了胆,领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潘有德,说:“一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边,似乎还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盯着地板看,慢悠悠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来了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软、又潮湿。他又用铲子移开了其他几块石板,将它们一起堆迭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六块石板刚好是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将松土往外挖。

“狄老爷,你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了起来。

“我去唤几个人来!”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铲子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再往下挖时,只觉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于是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去,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门去报事,要衙门立即派四名番役赶来这里。你回来时,从佛堂的香炉里给我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仲地看着昏卧在地上的柯夫人,踌躇地问道;“狄老爷,是不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息个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简捷地答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讨来,你勿需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进河里死的吗?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尸体却未找到。我可以断定当柯兴元回到这个房间里服药时遭到了凶手的杀害。”

“那么,谁从房间里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将柯兴元装进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后,又穿上了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脸上涂抹了血,出了房门,真奔花园。你们所有的人都等着何兴元从房间里出来,你们看见的又是同样的长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怪不得你们谁也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时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奔向河岸,跳进了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发现岸上确实没有人时才爬了上来。他将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们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这凶手又会是谁呢!莫不就是那个坤山?”

“坤山确实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来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之后,顺手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帐本也偷走了。坤山身体虽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许不错。”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弄破了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道。

“或者他就用柯兴元的血涂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就来确认一下柯兴元是怎样被害的,你把那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照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面前擎着。狄公将一块方巾掩盖了鼻子,然后把那暗红箱盖上的浮上铲去,又把衣箱周围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来撕去贴在箱盖四周的油膏布,开始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冲了上来,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时使劲舞动手中的香,好让这香烟冲和一些恶臭。一个瘦瘪的男子尸体蜷缩着塞在箱子里。身上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铲尖将死者的头拨转了一下。死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面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使潘有德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了衣箱,他将铲子扔在地上,走去将那窗户打开,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他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后,让他们将衣箱拉出来,连同尸体一齐抬到衙门里去。另外,叫一顶轿子来将柯夫人押解回衙门监禁起来。请你将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向滕县令详细禀报。告诉他我正在设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们提供这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这个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还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们就能具结此案,然后一起同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撰一个呈报的手本,你我画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闷热,可是他只觉得通身凉爽。一直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时才感到微微有点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骂人的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里传了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的赌,闹的闹,灌黄汤的灌黄汤,一个都没有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的计划是打听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第十四章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亮,一片热闹的景象。赌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吆喝声此起彼落,乔泰和秀才却坐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在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叫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贼究竟是哪一个都未查出,叫我到哪里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张桌旁一屁股坐下,乔泰忙站起来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道:“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儿都未见他晃过!”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搁,懊恨地说:“我后悔没听你的忠告,将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来了。他相当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门既然逮捕了冷虔,马上便会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他财务的帐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要作废了,那坤山还要赶来做什么只得自认晦气了。”

狄公向那赌徒们大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瞧瞧,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厮从无一个常呆的窝。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抱着什么虫豸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是哪一个耍了嘴皮子,引起赌徒们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别的害人勾当?”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将刚才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道:“老爷,我可认为坤山他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去。我仔细观察过那条河,水流很急,河中到处是狗牙齿一般的大石块,还有许多处危险的旋涡。跳水的那个人能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后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来,他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泅水本领还不够,必须具备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这点本事,他决不可能干这件事。”

“如果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种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动特点。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帐本,那么在谋杀进行时,他也一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计他此刻还不可能逃离牟平县,他没有得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撤手。”

“说到同谋,”乔泰蹙了蹙眉头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她当时正等着另一个人。然而那人却没有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作名妓,我把她的话理解为她正等着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许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只是个帮手。夭哪,这倒提醒了我,她还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了监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谋犯,明天我将助审这个案子。审理完毕,退了堂,我就陪滕县令一起上登州。”

接着狄公又将关于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关于那个监视她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个情妇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对自己在柯兴元案子上取得的顺利进展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滕县令的一笔帐,现在借此正可偿还。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的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一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了一通,说是他正在独自计划着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可净得二百两金子的横财……”

“这小子尽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同样吹过。噢,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说了些什么?”

“起先,我把老爷的信交给了军政司,谁知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县尉司。县尉司又推军政司,互相踢来踢去。我正设主张处,恰好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我们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这茅兵曹说他也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过役,当年正与这刘排军属一个营盘。刘排军当的队正,他当的副队正,所以极是稔熟。他说这刘排军好几次都因英勇善战受到嘉奖,同时也得到伙伴们的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这才犯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一个士兵背后怨他,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或长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军一时怒起,便将那武长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顿,自知肇下大祸,当夜便选之夭夭。后来那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被砍了头。当然,这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听说如果哪位老爷现在出来保荐他归伍,还可提升呢!”

狄公道:“这真使我高兴,排军虽粗鲁横蛮。但还是一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一把。那么,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又怎样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占课非常严肃,也甚是灵验,人们管他称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很有些来往。他说老柯性一情上虽古怪些,但却是一个善心的人,也经常周济别人。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说从未见过这个人。最后。一我还请他替我看看相,算个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可他很看不惯我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刚才说过,他对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严肃的。”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过这种可能,就是说,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曾收买了这位占个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那天是个危险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事前拟订他的计划,又可惑人耳目。现在好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去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我的身份。。住进县衙里了,我们这就好好享受几天”

乔泰拿起了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了楼。

他们觉得所住的房间比昨夜更加闷热。狄公想去打开窗户,然而从窗外传来无数只飞虫撞击着窗上粘糊着的肮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将身上那件葛袍裹紧,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发现房中实在闷热难受。大概是吹熄了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窗上油纸的声有好象没有了。于是他决定将窗户打开。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户却是纹丝不动,好象是被人反闩上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那根银牙签,用它划破了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了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同时也漏了进来。他觉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额上。以防蚊子叮咬。实在是太困乏了。不一会儿,他就好呼地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之外,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第十五章

乔泰惊醒了,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他当了狄公的亲随干办在城里虽生活了多时,但他在绿林生涯中培养起的感官的警觉却丝毫不曾减弱。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同时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这整个酒店都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狄公一只脚,用自己的身体猛地向房门撞去。门撞开了,他拖着狄公跌跌撞撞来到门外一条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却未抓着,接着便听到有一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一声声强被压抑住的轻轻呻吟。

乔泰一面咳嗽,一面大叫:“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一片喧闹,光着膀子的客人们都拥到了过道上,嘴里不停地骂。乔泰拽着狄公冲到了楼下。乔泰又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赶忙爬起来,一脚将大门踢开。冲了出去。

两个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只感到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无声,空气凉爽,很快他们便感到舒服点了。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只是漆黑一片,并不见起火。他马上明白这准是发生了别的意外。乔泰到店堂的柜台里摸着一个火绒盒,点起了一支蜡烛,楼上的人都涌下楼来,挤到店堂里,一时店堂里的几支大蜡烛也全点亮了。

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个离奇的景象出现了:排军一丝未挂,象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抹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叫骂的声音响成一片。

狄公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约两尺长,顶端雕镂着一个小葫芦。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在我们房间里喷吹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道。

“不是毒药,只是一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脚。“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他咆哮道,“你这条毒蛇爬到我们这里来显你的活尸!”

狄公道:“他是来偷弟兄们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了衣服,将身上涂抹了油,滑溜溜谁也逮不住他。财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军高声说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赞成开杀戒的。不过,‘偷盗朋友者死’这一条规矩恐怕还是立得不错,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结果了。胡子哥,你可先将他审明白,使弟兄们亦右个后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周围跑上四条大汉,抓住了坤山便将他按牢在地板上。当秃子一只脚踩到坤山脚踝时,他痛得失声惨叫。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狄公摇了摇手止住了排军,他仔细端详着坤山。见他那瘪瘪得可伯的身子上布满了一条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是被人上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从楼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一狄公将那个重的包袱还给乔泰,叫他放好,将那轻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迹的帐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道。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叫道。

“我说的俱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哀求了。

“去厨房里取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大声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确是拣来的!我发誓!”

“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当你们熟睡的时候,我来到这儿一个个搜索你们的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我拣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艳香,她手捂着胸脯,压着嗓子苦叫了一声。狄公见她那强烈恳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街坊邻居见了不便。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对,我们把他带到沼泽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给了他狠狠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咬到我们的女子头上!”

“我句句是实!”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这帐本上撕下了几页,便放回到原处,今夜我来这儿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道:“现在让你再胡说八道去!”狄公于是拿出那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他说,“若是这无赖运气好,我们这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散开的药粉熏得昏死过去。我的伙伴正是头靠着大门睡的,因此全部药粉都喷到了他的脸上,药粉没来得及散开,他就打起了喷嚏,呛得跳了起来,撞开了门,冲到外面来了。我曾在睡觉之前又将窗上的油纸捅破了一块,冷风也吹去了部分药粉。否则,你们且不说,我和我的伙伴已被这无赖抹了脖子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把我们房间的窗户给反闩了?”

坤山连连点头。他感到气憋得慌,动了动那鼓鼓的腮帮,企图吐出那块方巾。

“将他的嘴用油膏布贴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成个担架,再把一条毯子将他身子卷起,抬到沼泽地去。若是撞着巡丁,就说是得了急病,正抬着去寻大夫去。”

“秃子,放开他那只坏脚!”排军叫道:“去拿张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随身带上些家什?”

排军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混过饭吃,我知道该怎么收拾他。”狄公道。“不过,你不妨借给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了我,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带回来。我要让城里一些不太安分的家伙照照眼,收他们一点轻妄的心。你准备将尸体藏在什么地方?”

“埋在那沼泽地的下面。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狄公答道。

排军满意地说:“好!就这样。我虽最忌杀人,但必须杀的,象坤山这王八崽子这样,我喜欢杀得巧妙一些,不要惊动官府。”

疼痛的恐惧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来。他象一条黄鳝一样在人们脚下扭动着身子。秃子和另一赌徒把方巾从他嘴里拉出来又马上用油膏布严实地将他的嘴封住,排军亲自将他的手脚用一条些麻绳捆束了,艳香抱来了一条旧毯子帮助乔泰将他那干瘪的身子从头到脚裹在里面。另两个人扛来了一副担架,把坤山接在担架上。又用绳子将他拴缚牢固。

狄公和乔泰抬起担架正待要出门。秀才进来了。他看到这个场面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关你的事!”排军高声喝道。又转脸对狄公说:“夜里那沼泽地里没有人,你们可以慢慢对付他。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王八崽子!”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酒店,转了几个弯,刚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队巡丁。狄公简要地对他们的领头说:“请帮我将这个人送到衙门去,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强盗。”两个身强力壮的巡丁从他们手上接过担架,他们边跟随着走在一旁。

到了衙门,狄公要衙卒去报禀潘总管。巡顶把担架抬进了大门栅栏里放下就走了。不一会儿潘师爷跟在衙卒的后面走了出来,他一见是狄公连忙稽首致意,又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狄公打断了他的罗嗦:“我把坤山抓来了,吩咐将担架抬到老爷的内厅书斋,再去请滕县令来相见。”

几名衙卒将担架抬到了内厅书斋,狄公又叫他们去取一壶热酒来。接着他同乔泰把坤山从毯子里放出来,又用排军的刀子将捆着他的绳子割断,然后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狄公将椅子转了个方向,命令坤山面对着墙不许回头。坤山想抬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于那根些麻绳勒得太紧,他的手一时还没法抬起。他痛苦地呻吟着。蜡烛光下那副变了形的丑脸和瘦瘪的、满是瘢痕的身体更加令人厌恶。乔泰注意到他的左脚踝已肿得很大,不由说:“他这伤了的脚踝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若是那个跟踪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伪装的跛脚,那不是一个绝妙的办法么?你看这家伙正符合那老鸨说的:个儿很高,又相当瘦,就是少一点官气。”

狄公突然转过身来,两眼盯着乔泰,激动地叫道:“乔泰!你提醒了我!我太傻了,竟被一个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赶快止住了言语,迎到书斋门外。滕侃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正走来,睡眼朦胧,打着哈欠。他一见狄公,刚想要问什么,狄公低声对他说:“请潘师爷暂时回避。”滕侃低声又对潘有德耳语几句。潘师爷唯唯退步,回到自己的衙舍去了。

滕侃搀着狄公步入书斋。狄公开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审讯,此刻我在这里先盘问几句,这不违背衙门的条规,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后面,耐着性情先听一阵。”

衙役捧着酒盘在门口等候,狄公接过盘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边坐下,滕侃和乔泰则在书桌边屏气站着。狄公使个眼色叫乔泰关上房门,随后他亲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张畸形的嘴痉挛了一阵,结结巴巴开了口:“不!不要……杀我。”

“坤山,我们不折磨你。”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衙里的缉捕,专一捉拿犯案的凶手。我从酒店里那一帮人的手中将你救了出来。来,先喝一杯缓缓身子。”

狄公一手执壶,一手捧杯,把热酒送到了坤山的嘴边,坤山呷了一口。狄公继续说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取衣服去了,马上再请大夫来看看你的脚踝。你一定很累了,脚踝疼得厉害吧?好了。等一会,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觉……”

酒店里的场面和狄公此刻的态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制和勇气,他也开始轻声哭了起来,泪水从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颊滚落下来。狄公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将它打开,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给坤山看,轻声问道:“坤山,这柄匕首是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吗?”

“不!挂在床头,就在那架古筝的旁边。”坤山答道。

狄公又让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脚踝……疼得厉害,哎哟哟……”

“不要紧,坤山。我已去请大夫来给你来治,很快就会好的。我答应过你,你不会受到折磨,他们以前总是用烧红的铁烙你,对吗?”

“嗯,嗯,”坤山哭着说道,“我是冤枉的,是那个贼女人叫他们来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刚杀死过一个女人,当然这是要偿命的,但是我将尽一切力量不让你受罪。我吩咐了,谁也不许碰你。”

“坤山的神智还未清醒过来,喃喃说道:“那个淫妇,确实是那个淫妇勾引我的,落后又来害我,烙得我这身子象个……”

“坤山,他们为什么要烙你?”

“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我从一处人家的门口走过,那个女人在窗里向我微笑,这光景就是请我进去。可是当我进去以后,她却说她只是看着我的模样长得稀奇发笑,跟着她就失声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她却拿起一只酒瓶打在我的脸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进了我的一只眼睛。我满脸是血,疼得直叫,你看这伤疤,只剩了一只眼睛。这时闯进来好几个男人,她大哭大叫,说我要强奸她,他们一齐上来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烧红的烙铁烫我……后来,好不容易才给我逃脱。”

他抽泣着,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牙齿打着颤继续说道;“从此我再不敢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们。可是。就是前几天又有一个贼淫妇来勾引我了。我本想要的只是钱。我可以发誓,你总相信我的话吧……”

“坤山,我问你,你溜进过县令滕老爷的房间里去过没有?”狄公平静地问道。

“只去过两次,都是在县衙里午休时间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时刻。早晚都有警卫。我从后院的角门进去,穿过花园溜到了房间里。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我刚发现房门后面有个银柜,正好有人来了,我赶紧窜到花园里,爬上屋顶,翻过粉墙,跳下去就到后街,那里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样进去的?”

“我爬上粉墙,从屋顶上下去,穿过那个花园。我将那药粉从房门底下吹进去,等了一会,才推开了门,见一个丫头已经昏迷,躺在一张竹榻上。我走进房间去开那银柜,这时我看见那个妇人赤条条躺在那儿也昏迷了。我确实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是她引诱了我至后来她翻了个身,正张着眼睛望着我,我防她喊出声来,赶紧从床头拔出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种淫妇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杀了倒是干净。”

他突然停了下来。汗水从他那干瘪的脸上滚落着,再沿着他那涂着油的身子很快往下流。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狂乱亢奋的目光。

“我忽然听到房间外有了声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妆台的后面。那丫头还没醒来,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将竹管里的药粉全喷在那儿,推开那小门溜到了花园里,又回头把门关紧,才爬上屋顶跳到后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几转,看见一家茶馆,便走了进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来。

“我慢慢喝了几杯茶,神智多少恢复了一点。这时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坏了他家人命,那县令老爷怎肯甘休,我得赶紧从冷虔那儿把钱弄到手,然后逃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们两个,你们喝茶时我细心观察了你们,等我断定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能够把冷虔那儿的钱弄到手,我就下了决心,请你们帮忙,我跟在你们后面来到飞鹤旅店……”

“以后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你是怎样弄到那个帐本的,你在艳香的床头后面发现了它,起先只撕下几页,今天晚上你想将它偷到手。所有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可以告诉你,我们准备把你的罪名定为偷窃杀人。若是你招认了强奸了滕夫人,那么,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们会残酷折磨你,让你慢慢死去,他们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这叫做凌迟,你们唤作千刀万剐。你犯了强奸罪,就这样对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声急叫,“求老爷方便我。不要把我剐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帮助你。但最要紧的是你决不许说你强奸了膝夫人的事。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门外她姐姐的庄子里去。你是从花园溜进屋的,当你看见那个侍婢不在时,你就去敲门。你告诉滕夫人说她姐姐有紧要的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处在某种麻烦中,要她带十两金子去,但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老爷也不要告诉。她信了你的话。带上钱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后院那扇角门,那外面很僻静。你将她带到了那块沼泽地。在沼泽地里你要她把金子和首饰交给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来,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试图从你手中夺下匕首,然后你在不知不觉当中,将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饰,一对耳环和一副手镯,抢走那十两金子。你把金子花了,这些首饰还没有变卖。这些首饰在这儿,可以作为物证。”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首饰给坤山看了看,然后继续说道:“坤山,你就一字不差地照上面这话说。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也不会上刑。当然杀了人是要抵命的,但那将是一个很痛快的死。那时你所有的苦恼就结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抓住用烧红的铁来烙。他们会给你一张舒服的床睡觉,给你好的东西吃,还要派一名大夫来给你治脚踝。这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你会养得胖一点的——明天一早上公堂,就把刚才这一套话讲给他们听。”

坤山没有反应。他的头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几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来低声吩咐乔泰:“叫狱卒把他先押下去关着,别忘了请大夫,给他敷药。”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书斋外面。滕侃大梦初醒,面如死灰。

狄公道:“请允许我今夜就歇在衙里。”

“当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么都可照办公至于那件事……那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狄公冷冷地说:“你现在把潘总管叫来,让他拨出十二名番役跟着我的亲随乔泰火速去那座凤凰酒店把一个叫‘排军’的和另一个叫‘秀才’的人给我抓来!”

滕县令满口应允,忙发令签,叫管家去传话潘师爷。一面回头又对狄公说:“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设一张案桌,准备下令签传禀、朱砂笔.惊堂木,请年兄坐一旁相机助审。”

狄公笑领道:“若这样,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辞了滕县令,当夜便歇宿在衙里。滕老爷视作贵宾,一声吩咐,衙役奔走奉承,自不必说。

夜阑人静,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独自慢慢地品着茶。他从衣袖中拿出坤山吹药粉的竹管,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桌上。他应该早想到这种可能了,那侍婢在整个混乱过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没有醒过来,还有滕夫人那平静安详的脸——这些事实早提醒了我,她们已经昏迷了而不可能是某种巧合。滕侃也没有精神狂乱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妆室里的蒙汗药粉尊倒的。滕侃第一次从那半开着的房门看见滕夫人时,她已经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听到街上传来敲四更的梆子声。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着,便站了起来在那雅致的书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红销装帧的书册,打开一看见是滕侃的诗集的增订本,里面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精印。他喟叹了一声把它放回原处……

第十六章

天刚亮乔泰就来报告,狄公正在梳洗。他一面梳理他的胡于,一面听乔泰说。“排军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时候,气氛甚是紧张。一时间看去象有一场恶斗。秃子和一帮赌徒都已操刀在手,准备保卫排军。但排军向他们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几回了!谁叫你们动刀子的!我走了,秃子接替我。’然后,他让番役用铁链套了脖子。”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去衙厅后院率一匹马到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走一趟。问一声腾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什么地方。你回来的路上到一家丝绸铺去买两匹上等丝绸,明说是做衣料用的,你拿着十两银子去。如果你回来时我还没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来找我,顺便也看看审讯的情况。”

乔泰急忙辞了狄公去后院牵马,他非常希望早点赶回来看看审讯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热茶,便去找潘师爷。潘师爷告诉狄公滕县令已决定将今天审讯的一应事务都委托他料理,县令自己则几乎是出来应应景了。

狄公问他:“关于我们发现柯兴元的尸体的证词你写完了么?”

潘有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纸交给狄公,狄公展开仔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发现柯兴元尸体的主要功劳归于潘有德,然后在证词上签字,盖了私章。说道:“今天审判分两堂进行,滕县令将审坤山,我本人审柯夫人,最后滕县令同我一起审冷虔。这儿是两张批子,均为三百五十两金子,约是冷虔偷挪柯兴元赃钱总数的七成,你将领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继承人,因为这笔钱依律应归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乔泰从坤山那里查缴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将它打开,说道:“这里是四条金锭,正好二百两金子。是坤山从柯兴元的银柜里偷走的,把这笔钱也转到柯家。还有三百两在天雨金市里存着,也是冷虔的赃钱,先将它没收了,在适当的时候也转到柯家去。”

潘师爷收下了批子和金锭,写了字据。一面带着感激的微笑说:“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赃财。你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些事呢?狄老爷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无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来了乌纱官帽和一身浅绿色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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