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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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将画对准强光看过,若是夹层中另有一纸,便会立即显现出来。”

陶甘又说道;“当年我落拓广州,曾学得裱糊字画技艺在身。我想打开画轴夹层,将锦缎边框也拆开看看,还要查一查画轴顶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实心还是空心,倪寿乾将一卷紧的字条藏于空心木棍之中亦未可知。对此,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你若能将画轴恢复原状,拆又何妨?我思想来,倪公若将秘密藏于这样一个地方未免有点鲁莽草率,也与他智慧超群的特点不符。不过,为了解开画轴之谜,即使最小的机会我们也不要轻易错过。至于吴峰的这幅画,其情形则迥然不同,它向我们提供了一条直接的线索。”

洪参军闻言,急问道:“老爷,此话怎讲?这幅画须是吴峰自己选了送于你的。”

狄公笑道:“洪参军有所不知,吴峰在这幅画上漏了破绽,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他很可能以为我对鉴赏艺术品是个外行,哪知我一眼即看出了画中被他疏忽了的东西。”

狄公又呷口香茶,命马荣唤方缉捕来内衙书斋有事相商。

方正施礼后立于书案之前,问道:“老爷唤我,不知有何差遣?”

狄公命他在案前木凳上坐了,认真看他一眼,开言道:

“你女黑兰在我宅中侍候上下,干得很是出色,我大夫人常夸她心灵手也做事勤快。”

方正谢道:“老爷过誉了!”

狄公又说道:“今日请你来此一叙,是要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你女现在我宅邸之中,不说吃穿如何,也总算有了个安稳落脚之地,要她离去,实非我本意,况你长女白兰是死是活,至今仍杳如黄鹤,就更不忍心如此行事。但我急需遣人去丁宅打探虚实,黑兰却是最合适的人选。丁虎国下葬之前,丁宅必定十分忙乱,临时增加帮手势在必然,若是黑兰能以婢女身份在丁家帮闭数日,必能从众奴婢口中探听得许多内情。你是她生身父亲,非你许可,我不便自作主张。”

方正从容说道:“老爷救我于水火,便是再生父母,又蒙知遇抬爱之恩,我方正正愁报答无门,今老爷有用得着小女处,我方家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况黑兰心眼灵活,又有些胆识,正可担当此任。老爷不必多虑,只管遣她前去便了。”

马荣一旁听了,六神不安,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我以为陶甘更合当此重任,何不差他前往?”

马荣力阻黑兰离去,其用意何在,狄公早已明白,向马荣瞥了一眼,说道:“主子一言一行,总瞒不过奴婢耳目,从婢女口中探出丁宅内幕,最是良策。方缉捕,即命黑兰速去丁宅!”又对马荣与陶甘说道:“你二人今夜即去永春酒店布哨,马荣为明哨,陶甘为暗哨。马荣须装出生怕被吴峰发现的样子,但要让他明白你是官府遣去监视他的,还要给他一切机会偷偷离开酒店。马荣,这吴峰可有点鬼聪明,你须拿出全部本领与他周旋。陶甘须是真正的眼线,应不动声色,藏而不露,倘见吴峰甩去马荣离店,你须暗中紧随不放,弄明他去了何处,作了何事。若是他欲离城潜逃,你就出来亮相将他拘捕。”

陶甘干此类差事十分拿手,闻狄公差遣,心中自是欢喜,说道;“老爷且放宽心,马荣与我演此双簧已不止一次,我二人配合最是默契,包管不误大事。现在我就将倪公画轴取走,将它浸于水中,明早好取下衬里。晚餐后即与马荣去永春酒店。”

陶甘与马荣去后,狄公与乔泰和方正商量了如何处置钱宅善后之事,决定将钱牟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杂役各由县衙预发工薪一月,就地释放,惟管家一人不予开释,待日后审问明白再作区处。

乔泰报称数十名军率均遵纪守法,令行禁止,每日早晚两次由他亲率此数十之众骑射操练,从不间断。又报称众军卒对凌队正颇存敬畏之心。

乔泰与方正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想到他虽与乔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但对他这个亲随干办的身世却了解甚微。只知他昔年与马荣于绿林中结为金兰,但对他的早年生活却一无所知。这一对盟兄拜弟虽有许多共同之处,然每当谈及自家身世,马荣一向滔滔不绝,不厌其详,乔泰则素来沉默寡言。躲躲闪闪。连日来乔泰在兰坊勤于操练军马,巡察军务,并以此为乐,狄公弄不明白乔泰昔日可是一名职业军官。他决意将此弄个水落石出,但目下急务甚多,一时尚顾不上这件事。狄公长叹一声,低头猛见案头上、陶甘呈上的公文,钱牟桩桩罪行均记录在案,遂打开案卷,默默研读起来。

第十一章

马荣寻思,既欲让吴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乔装已无必要,故只将差官黑帽换成一顶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离开县行之前,二人于值房中细细商量了对策。

马荣道:“我欲让吴峰知道我是县衙布下的眼哨,专防他离开酒店,此事并不难,难的是我们不知他作何反应。若是他离店外出,并在途中欲将我甩掉,将如何处置?”

陶甘摇头道:“依我愚见,他不致如此。你想,吴峰并不知你领何命在身,在他看来,他若外出,官府必生疑心,你就会将他当场拿下,这个风险他是断不敢冒的。我惟一担心之事却是吴峰根本不想外逃,而是遵命闭门不出。不过,万一他真地溜了出来,你也无需担心,他纵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计议已定,出了县衙,马荣在前,陶甘在后,二人拉开一段距离,径往永春酒店而来。洪参军将去酒店的路径对马荣说得明白,二人毫不费劲就找了去。

马荣到得酒店门首、见店内酒坛摆列齐整,两盏彩纸灯笼高悬梁下,照得酒坛上红色标签闪闪有光。店掌柜正低头沽酒,两名闲汉身靠柜台,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盘中的咸鱼。

酒店对面有一所宅院,高高的门廊,黑黑的大门,“一看便知是一户殷实人家。马荣走上前去,依门立于廊下。

马荣举目观瞧,酒店楼上灯火通明,一个人影在窗纸上移来移去。马荣看得分明,吴峰正在楼上精心作画。

马荣探身向街两头环顾一番,只不见了陶甘的踪影。他笼起双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二闲汉一壶酒下肚,正待离去,忽见马荣身后大门突然大开,一老翁由家奴引出大门。老翁见了马荣,问道:“朋友,你在此何事?莫非想见小老一见?”

马荣没好气说道。“谁要见你!”说完,转身依门柱而立。

老翁恼道:“此乃我家私宅,你既在此无事,就请远走一步!”

马荣高声反驳:“这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并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若是你赖着不走,我就去唤更夫将你送到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作主,岂怕你撒野!”

马荣早想发作,见老翁一心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猪狗好不识抬举,爷在这里站定了,你有种就把你赶走!”

二闲汉此时背靠柜台,一只手托了下巴,正歪着脑袋滋滋观看热闹。

楼上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来,高声怂恿道:“老丈,你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别看那厮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休便宜了他!”

家奴问道:“主人,我去将众家丁唤来,如何?”

马荣毫无俱色,越发怒吼道:“叫你那帮杂种统统来吧,爷奉陪就是!”

老翁见马荣身高体壮,一副好斗的架势,自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如自认晦气,忍让一步,落个风清云淡,海阔天空。想到此,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那里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

家奴将大门砰地一声重新关上,插了门闩。吴峰见了,大失所望,缩回头去,关上窗户。

马荣摇晃走近酒店,二闲汉忙给他在柜台边闪出一条道来。

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一条街上,对过住的那个老学究是个开学馆的,最是无礼。”

另一人说道:“我们绝不是来听他背诵诗云子曰,之乎者也的,我们只认得这三尺丁字柜台,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烦恼。”

马荣听了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柜台内吆喝道:“掌柜的听了,好酒好肉,但有,只顾将来.一会算钱于你!”

掌柜忙上前招呼,将三只酒盅斟满,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这才问道:“敢问客官从何而来?”

马荣将酒盅一饮而干,等掌柜又斟满,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师春茗大茶庄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这里。主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劳,赏我三两碎银,命我在此好生逍遥自在一番。我意欲寻座青楼歇脚,不期却走错了地方。”

掌柜说道:“客官说得是,这寻花问柳的勾当、小店确是爱莫能助。说到风月场,此地倒有两处,然都离小店甚远。”不等马荣开言,掌柜又奉承道:“不过依在下愚见,此间番伎汉女,多为山野村姑,见得几天世面?似你这等从京城下来的客官,她们谁也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如此,何不请进来给我们讲讲一路上的奇闻怪遇,风土人情,遗闻轶事,风物掌故,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掌柜之邀,正中马荣下怀。掌柜如此百般劝留,为的是马荣袖中三两银子。

掌柜请马荣入店,一面说道:“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味道不佳,只管言语一声一下另开新坛。”

二闲汉正盼白吃白喝,见此情景,立即来了劲头。一人对马荣说道:“你如此一条好汉,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径的响马倒于你拳脚之下!”

任凭他们吹吹唱唱,马荣只不理会。说话间三人进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边坐下,马荣自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

掌柜本人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从此杯箸飞动,酒好话多,一座皆欢。人道飞觞叙文,情谊易厚,此话不错。马荣绘声绘色讲起了恐怖故事,三人听了,无不毛骨惊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锐利的目光扫向马荣。

掌柜见了说道:“吴相公,你也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实在离奇有趣。”

吴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过夜深之时我要下楼吃夜宵,休要忘记给我留下酒菜!”说完又走上楼去。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与之交谈其乐无穷。你们不要离去,等他下楼来会他一会。”

掌柜又将四只酒盅满上。

陶甘见马荣进了酒店对面宅子的门廊,猫腰走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这件褐色夹袍制作奇特,面子为上等绸缎,十分华贵,里子则由粗麻布拼制而成,上有脏斑数处,还粗针粗线歪斜打了好几个补钉。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别,他摘下用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状,与丐儿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来。

陶甘将自己装扮成乞丐之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地上寻了一只破酒坛,滚到墙根立起,自己站到上面,双肘正可搁在墙头之上。他将下巴往搭起的双臂上一枕,对酒店从容观察起来。

酒店楼下店堂后墙无窗,楼上则从窗中透出光来。院中有许多空酒坛,分两排堆放得整整齐齐。二楼窗外有一狭窄阳台,上面摆了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后墙,一扇小角门虚掩着,门旁有一抱厦,估计是间小庙厨。陶甘心中寻思,若是吴峰从阳台爬下潜逃出去,实不费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着。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

陶甘一动不动伏于墙上。他明白,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毫无动静,从窗台上爬下,蹑手蹑脚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下到抱厦屋顶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观瞧,于酒坛间选准一个落点之后,轻轻一跳,落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疾步钻进酒店与邻舍之间的一条小过道中。

陶甘跳下酒坛,急急追去,刚出院墙犄角,却与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口出污言,骂声不止,吴峰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离尾随在后。街上行人熙攘。陶甘也就无需拣暗处行走。再者,吴峰的幧头怪里怪样,与众不同,陶甘在后跟踪,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头: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幧:读‘悄’。)

吴峰一直向南走去,后来突然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脚不停步,紧追不放,一面将小帽中间的钮扣解开,小帽即刻变成了一项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又从油中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来,三抽两拽,将套在里面的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出,便成一根手杖。陶甘手扶竹枝,摇身又变成了一名老者,稳步向前走去,直走到离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中间无一人。心里明白,他们已到了离东城墙不远的地方了。看起来吴峰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了一条岔道。陶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瞧,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只见木门早已无存,庙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无人居住的荒庙。

吴峰径向破庙走去,到得庙前,停步回头向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将脑袋缩回。

陶甘再探头观望时,门口早不见了吴峰,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悄悄向寺庙走去。来到庙前,举目细瞧,见山门上方砖墙中以琉璃瓦嵌了三个大字,虽经风剥雨蚀,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为“三宝寺”。

陶甘上得台阶,进入庙内,只见大雄宝殿中一片空空。房顶有几处塌陷下来,抬头可见天空星斗。陶甘踮起脚尖向大殿深处走去,只不见了吴峰的踪影。来到后门,刚探出头去,又缩回藏到门柱后面。原来大殿后门通到一座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一小池,水清可鉴,吴峰正独坐池边石凳之上,双手托腮,对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来这是个秘密幽会的所在!”他寻到一洞窗龛,坐了进去,从那里可以看到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却不敢老是盯着吴峰。他明白,许多人对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吴峰初时静坐未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拣起几块石子投进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在园中踱起步来。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再过一阵,吴峰快快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忙缩进窗龛,将身子紧贴了石墙。

吴峰急急从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于犄角处向街心一阵张望,见马荣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头钻进酒店和邻舍之间的夹道中。

陶甘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回县衙。

酒店内仍笑语喧哗,热闹非常,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二闲汉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案叫绝。

最后,吴峰下得楼来,入座共聚。

马荣饮酒向是海量,虽两壶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寻思,若将吴峰灌醉,他醉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主意拿定,开言道:“闻吴先生亦是长安人氏,如此我们原是梓里乡亲,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一见如故,非喝它个一醉方休!”

众皆称善。自此一座觥觚翻动,杯盘狼藉,划拳行令,开怀豪饮起来。这一闹不打紧,早惊动了街坊四邻,数月之后这场闹饮仍是那一带邻里街谈巷议的题材。

(觥:读‘宫’,中国古代用兽角制的酒器;觚:读‘姑’,中国古代盛行于商代和西周的一种酒器。)

吴峰先将半壶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饮而干,权且垫底解馋,然后与马荣对饮,说笑中二人又一连喝了三壶。

马荣已连续饮了两个多时辰的酒,渐渐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强打精神奉陪,欲向对方打探的话早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二闲汉此时均已喝得烂醉,离座摇晃出了店门。吴峰两壶酒喝下去,越发长了精神,斗着马荣又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语无论次。吴峰又要了一壶名唤“出门倒”的烈性大曲,与马荣各半对饮了。此时吴峰也已面色红润,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将幧头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抚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时过午夜,这场闹饮方散。吴峰歪歪斜斜从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楼梯走去,边走边哼道:“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柜扶了吴峰上楼之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柜下楼,早已鼾声如雷了。”

第十二章

翌日晨,陶甘去内衙书斋路经中院之时,见马荣双手抱头曲身坐于院中一石凳之上,止步问道:“马荣弟莫非身体欠安?”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道:“陶大哥只顾自去,让我在此休息片时。昨日夜间我与吴峰一起饮酒,夜既深,就权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借机多打探一点吴峰的虚实动静,今日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听了信疑参半,乃说道:“我此去内衙见老爷销差复命,你须与我同去,一旁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送去何物。”马荣无奈,只好站起,随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正埋头审阅公文,洪参军则在一角品呷香茗。狄公不等二亲随干办上前请安,便抬头问道:“你二人受遣当差夜以继日,不辞辛劳,但不知吴峰夜间可曾出门?”

马荣手搓前额,愁眉苦脸问道:“老爷,我身体有点不适,复命之事由陶甘代劳。”

狄公注目一瞧,只见马荣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态,便转向陶甘,命其禀报。

陶甘将他如何尾随吴峰去三宝寺及吴峰在庙中举止奇特等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了,浓眉皱起,略沉思一会,说道:“如此说来,那姑娘终未露面!”

闻得此言,洪参军、陶甘与马荣均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狄公起身,将吴峰所赠画轴铺展于书案之上,用镇纸压了两头,又用白纸将画面盖了,只露观音菩萨脸容于外。

狄公说道:“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副面容!”

陶甘与洪参军站起。一同低头看画,马荣刚离座起来,只因头痛欲裂,又重新坐下。陶甘看了一阵,从容道:“老爷,依我看,这并非寻常女菩萨之面。佛门诸女神向来面目安详恬静,不露表情,但此头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闻言大喜。“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楼上观看吴峰所作之画,只见所有观音像都现出一副相同的人脸。我思想来吴峰定是深深爱上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的形象在他脑中浮现。这样,他画女神之时就将其特征画了进去,而他自己也许还没有察觉出来。须知吴峰作画很有些手段,此画必是那姑娘的肖像无疑。我断定,吴峰所以滞留兰坊,乐不思蜀,为的就是这个姑娘。吴峰与丁虎国遇害有何关联,我们从这姑娘身上或许能得到些许线索。”

洪参军道:“欲知此姑娘行迹并非难事,我们不妨去那古刹前后寻她一寻。”

狄公赞道:“此计甚好!你等三人且将此画像特征熟记心间,也好辨认那姑娘相貌。”

马荣呻吟一声站起,也向画像看了几眼,,又急用双手压了太阳穴,合上眼睛。

陶甘挖苦道:“马荣,你身体何处不爽?莫非酒瘾又上来不成?”

马荣也不理会,睁开双眼,慢言慢语道:“我相信我曾见过这姑娘一面。不知何故,我对她好生面善,但我却怎么也记不清与她相会于何地何时。”

狄公复将画轴卷起,说道:“等你醒过酒来,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手中何物?”

陶甘小心将一小包打开,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了一张薄纸。陶甘将它放到狄公面前,说道:“老爷务请仔细,这方薄纸仍潮湿未干,极易撕破。今晨我将倪公画轴衬里揭开,却见这纸糊于锦缎边框之内,仔细一瞧,果是倪公终前留下的一纸遗文。”

狄公俯身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气得连揪几把胡须。陶甘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爷,这真是知人知而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装得三贞九烈,暗里却藏奸耍滑,无时不在欺骗我们。”

狄公将木板推向陶甘,命道:“高声宣读!”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片刻,陶甘又说道:“我将盖了此遗嘱三上的印章与倪公画轴上的印章作了比较,二者却是一模一样。”

内衙中一片死静。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身子,以拳击桌道:“此遗嘱有诈!”

陶甘向洪参军投以不解的目光,洪参军摇头不迭,马荣则斜过眼来看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道此遗嘱有诈,并非凭空臆断,且听我说于你听,自有分晓。倪寿乾乃一智慧过人有远见卓识之人,其长于倪琦心术不正,对同父异母兄弟倪珊素来忌刻,他岂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当作倪门万贯家财的惟一合法继承人,现在多了倪珊这个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欲与他平分秋色,他岂会甘心?倪寿乾生命垂危之际,自然会想到如何保护其爱妻幼子,务使她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说将家产全归倪珊,就是给他两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异衅,倪琦对倪珊也定不轻饶。兄弟阋墙倒不足惧,怕的是谋财害命恐在所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做出剥夺倪珊财产继承权的样子。”

(阋墙:在墙内争吵,指兄弟失和。阋:读‘细’。)

洪参军连连点头,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说道:“与此同时,倪寿乾将其真正遗嘱隐藏于此画之中。我思想来,他是欲将一半家财或大半家财分给倪珊,这从他在病榻上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明白,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这‘其余’究竟指什么,他对此十分小心,没有言明。倪寿乾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护幼子,直至他长为大成人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之后能有一位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将倪珊应得的财产物归原主。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嘱咐爱妻,每遇新县令上任,就将画轴献上,恳请审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得倪夫人一面之词。只怕倪公从未如此吩咐过。依我浅见,此遗言称倪珊实为私生,恐并非不经之谈。倪寿乾一向光风霁月,宽宏大度,不想让长子倪琦为他报仇,从而给倪珊母子一条生路。但又不甘永远蒙此不白之冤,故将此遗文藏于画轴夹层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县令发现夹层中所藏秘密,就可据此遗言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陶甘讲完,反问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谜底,迫不及待,又作何解释?”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子又常常对此估价过高。我以为倪夫人一心只想到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之心,不计前仇,可能在画轴之中藏得一张银票或找寻一宗财物的秘诀,从而补偿她一半家产之失。”

狄公摇头道:“此议虽多少有些道理,然与倪寿乾一世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来,此遗言实为倪琦假造。倪寿乾可能在画轴之中藏了一纸无关系要的凭信,借以转移倪琦视线,引他受骗上当,而将真正遗嘱另处藏起。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若他将重要秘密藏于俗人均能发现的地方,此举未免过于拙劣。以我观之,真正的秘密一定就藏于这画面之上,只是十分机巧,隐而不露,非慧眼不能识破。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之物,从而将它毁掉,遂于夹层之中做了手脚,目的是掩人耳目,让倪倚发现后,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言讲,称倪琦将画拿去,数日后方还。这样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中所藏之物,进而以此假遗瞩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了。”

陶甘道:“老爷条分缕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为我的刍荛之言亦非全是迂阔之论。”

(刍荛:读作‘除饶’,割草打柴,也指割草打柴的人。——华生工作室)

洪参军道:“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迹,此难便可迎刃而解。只因画题以半隶半篆古体写成,此遗嘱是否出于倪公手笔亦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见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访他,相机将倪寿乾手泽及签名样品弄来。洪参军,你即刻就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而去。走过衙院之时,洪参军对马荣说道:“我们且到值房去稍坐片时,你喝上几种浓茶。自然就会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迟。”

马荣欣然应允。

方缉捕于值房桌边在与儿子闲话。方虎眼尖,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众皆围桌而坐。洪参军即命当值衙卒彻茶侍候。方正道:“适才我正与小儿计议去何处找寻长女下落之事,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言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言讲。怕说出来引你伤痛,今你既问,说与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摇头不迭,说道;“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白玉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自长到膝头高矮,作事便有主见。黑兰实不该是个女孩子家。然女白兰却生性姽婳,素来娇羞婉娩,从不越轨造次,这结交男友并与之私奔之事她是断断想不到也做不出的!”

(姽婳:读作‘诡画’,闲静美好的样子。——华生工作室)

陶甘道:“既如此,我们须作最坏的打算。会不会有歹人掳了她去,再将她卖于烟花行院?”

方正点头,愁云满面,叹道:“陶大哥见教得是,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寻查一番才好。这样的地方本城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西域之路经过兰坊,这北寮最是繁华。现今去西域之路改道,北寮也就萧条零落下来,渐渐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偷儿出没的去处。另外一处名唤南寮,城东南角荷花池过去便是,本城上等行院均集中于此处。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喝过几年墨水,琴棋书画,歌舞弹唱也都样样在行,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一阵左颊上三根黡毛;开言道:“我意应从北寮查起,上等行院多数奉公守法,不致贸然接纳不明不白之女,逼良为娼。”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肩膀说道:“方缉捕休要烦恼,一旦了虎国命案有个眉目,我就去老爷面前讨差,请求将寻你长女下落之事委于陶甘与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力气,何愁寻她不着?”

方正凄然泪下,谢了马荣。

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走进值房。马荣见了,似乎酒已全醒,凑上前问道:“黑兰姑娘,此去丁宅帮闲,一向可好?”

黑兰不予理会,向方正施一礼说道:“父亲,女儿有事饮报禀老爷,请带女儿前往。”

方正起身,说声“少陪了”,告辞众人而去。洪参军也即出值房,径去倪宅投片子知会去了。

狄公独坐内衙书斋,双手托腮,攒眉苦思。抬头猛见方正父女进来,不觉转忧为喜。方正命黑兰上前请安,狄公忙说道:“罢了!黑兰,且将你打探得的情形慢慢说于我听。”

黑兰婉转陈词,将她在丁宅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从黑兰口中,狄公知道了丁宅许多内情。

原来丁虎国十分怕人加害于他。但凡他吃的饭食,都要先取其部分喂狗,看其有毒也无。丁宅日夜关门落锁,凡有宾客来访,家奴都须开门后复将门锁上,客人离去时仍要开门锁门,如此循环往复,实令人烦恼。再者,丁虎国整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对家奴侍婢谁也放心不下,因此众奴仆均不愿在丁家侍候,长则三月五月,短则一月两旬便卷起铺盖走路。

丁虎国大夫人李氏已亡故数年,现在是二夫人钱氏主持家务。钱氏好不容易熬到大夫人一瞑不视,被丁虎国扶了正,掌了权柄,因此整日担心大权旁落,生怕别人瞧她不起,不听使唤。这样的人自然不好侍候。三夫人张氏斗大的文字不识几箩,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实为一行尸走肉。但脾气尚好,只要一日三餐服侍得她妥妥帖帖,停停当当,也就无事。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本地人氏,丁虎国于大夫人亡故后才娶的她。这四夫人正在韶华之年,生得莲脸生春,秋波送眉,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娉婷风韵的身段露出一身撩人的狐媚。加之齐纨蜀锦,白粉绿黛,璎珞缤纷,璋佩丁东,更添三分妖娆。整天不是变着法子从二夫人手里弄银子,便是对着菱花宝镜梳妆打扮。

丁秀才夫妇居于一独立精舍,小俩口合卺数年,至今膝下犹虚。少夫人其貌不扬,又比丁秀才年长几岁,然都博学多才,是个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婧女。丁秀才乃一风流少年,早存纳小之心,每与之商量,她都不依。丁秀才仍春心不死,又想在年轻婢女中间干些拈花弄草的勾当,但宅中侍婢均为良家女子,谁也不肯从他。她们本来就想离开那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

(合卺:旧时结婚男女同杯饮酒之礼,后泛指结婚。卺:读作‘紧’。婧:读‘静’,美女。)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性特点,自思黑兰这一趟差总算没有白遣,正要夸她,黑兰却又开了口:“老爷,今日上午我收拾丁秀才书房,趁机将他信札文稿略翻了一翻。”

狄公不乐,冷冷说道:“我须不曾叫你翻他书房!”

方正听了,对女儿怒目而视。

黑兰脸上泛起红云,忙解释道:“老爷,我在一只抽屉的最里面见到丁少爷写的一札诗稿和书信,出于好奇,便打开看看。那文笔、格律我自是一窍不通,但从我看得懂的几句诗文来看,其内容写得十分奇特,非同一般,故我将诗稿和书信拿了出来,请老爷过目。”说完,于袖中将一纸包取出,恭敬呈上。

黑兰如此冒失,一壁厢早气坏了方正。狄公向他溜了一瞥,低头将诗稿,书信略翻了一翻,说道:“都是些艳情之诗,有的词句甚为污秽,你看不大懂倒是件好事,书信也都是情书,无非还是写些风月情爱之事,落款均为‘禕跪拜’。这些艳诗情书均未送到情人手中,丁禕分明是借作诗写信发泄他的爱慕之情。”

黑兰插上话来:。少夫人是有名的香闺才女,丁少爷是本会给她写这些东西的。

方正本来有气,又见女儿如此放肆,再也忍耐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兰脸上,高声喝骂道:“小贱人!老爷不问你,我看你还敢饶舌!”又转向狄公,深表歉意道:“都怪我家教不严,这个小冤家野调无腔,尚请老爷大度包容!”

狄公道:“方缉捕休妄如此,等我们将此命案一具结完毕,我要为令爱择婿主婚,再任性的姑娘一旦有了婆家,整日忙于孝敬翁姑,侍候夫婿,疼爱儿女,自然也就安分了。”

方正一再拜谢。黑兰挨了父亲一顿打骂,又气又恼,但终究没敢再吭一声。

狄公食指轻敲书信、诗稿。说道:“黑兰听了,我马上命人将它们誊抄清楚,今日下午你将它们重新放回原处。你的差使干得不错,还要继续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过不得再去打开关严的抽屉、柜橱之类。明日再来向我报禀。”

方正父女离去后,狄公唤来陶甘,吩咐道:“此处有一札艳诗情信,你拿去抄缮复制,再仔细从字里行间理理线索,找一找到底谁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向诗稿溜了一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第十三章

狄公登门拜访倪琦,只有洪参军和四名衙从随身。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早见左边荷花池中九重宝塔耸立一端,煞是壮观。

一行转弯西去,沿河道直至城西南一片荒地。倪宅就在这片荒地之上,离水门甚近,宅邸围墙又高又厚,令人望而生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防胡兵骚扰,房屋坚固乃理所当然。

门丁见县令驾到,忙开了大门闪过一边,打躬作揖请狄公官轿抬进大院。

狄公下得官轿,客厅外早有一人降阶恭迎而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短须疏眉,一对鼠眼上下左右较个不停,与其行动敏捷,出言快速正可配对。他走到狄公近前,迎头一揖,自荐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日劳动老爷移驾惠临敝舍,心中实是不安。且请老爷厅内用茶,小民亦好聆听教诲。”

倪琦引狄公上得台阶,进了客厅,请狄公坐了上座,狄公环顾左右,见厅内各样陈设均以黑檀精雕细刻而成,一派古色古香;墙上书画亦都是历代宗匠留下的稀世墨宝,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狄公开言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会当坊乡绅巨宦,名士清流,这已成为惯列。但今日到府上拜访,却更有一层缘故。令尊在世之时乃为朝中英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不已。甘为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尊颜,亲蒙训迪。今闻足下在此居住。故慕名而来,自思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面,亦是欣幸之事。”

倪琦闻言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贲临,已使小民蓬革增辉,更蒙对先父如此推崇备至,小民当铭感五申,今生无忘。说起家父,老爷确是言必有中。想他在世之时,官场中可谓出类拔革,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折服?就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来惭愧,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多么不配!咳,天才,天才,天赐之才。天才加勤奋就出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休要耻笑,小民却天生是个驽骀,即便焚膏继晷,磨穿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不可雕也!不过小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来不知宦游,不思干进,但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些许薄产,布衣蔬食,安稳度日,也就心满意足。”

(骀:读‘台’,劣马。晷:读‘轨’,日影。)

倪琦搓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欲开口说话,倪琦却又开了腔:“早闻老爷学问淹博,深藏若虚,我等凡庸之辈实不配与老爷闲话。更有甚者,老爷宵衣旰食,吊民伐罪,政绩显赫,口碑载道,如此一县之主今日却屈尊来舍间一叙。小民蒙此殊荣,实属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钱牟,何等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一个不折腰拜倒在钱牟脚下!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偷安苟且,上不想报国,下不思安良,但老爷自是与众不同……”

(旰:读‘赣’;旰食:因事忙而晚食。喻国事繁忙。)

对此番阿决奉承,狄公听了好生不快,不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了他:“想来令尊一定给你留下大片田庄?”

“此话倒是不假,只是小民无能,为整治这片田庄整日忙得不得空闲。佃户倒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老拖着点尾巴。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与京师中刁民泼妇自是不同……”

狄公又插上话来。“听说你有一大片田庄在东城门外?”

“不错,不错,那确是一片膏腴之地。”

(膏腴:肥沃;腴:读‘鱼’。)

“那里有座迷宫,十分有名,本县得个空闲倒想去一饱眼福。”

“若蒙光临,不胜荣耀!只是地老天荒,修葺驰废,那迷宫已破败不堪,看时多有不便。小民早有心将其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其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生性愚顽,但身为人子,当尽孝道,这个道理总还明白,故不敢有违父命。家父将迷宫交于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一片诚心,但欲将其保持良好状态却是无能为力。老爷,这家权当久了也就老寿星卖娘,以老卖老,不好使唤,故小民的一双脚从未向那里迈过,兔得那翁娘俩口调嘴学舌,搬弄是非……”

狄公道:“听说那迷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对宫内景象兴趣甚浓,不知你可曾去过宫中?”

倪琦一对鼠眼射出不安的光亮。

“这个却是不曾。实不相瞒,宫中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亦是守口如瓶。”

狄公问:“迷宫之谜令尊的孤孀想来不会不知?”

“老爷提及家慈,不免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小民垂望之年,家慈便沉疴缠身,疾痛难熬,虽经良医诊治,终因大限已到,饮恨而去。每想起此事,就要落泪!”

(疴:读‘科’,疾病。)

“令堂作古归西,本县早有所闻,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继配,你后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愤然作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狐狸精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来,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的既成现实,其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乃一狐狸妖精,花言巧语哄骗得家父动了恻隐,收她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此话不错。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他二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更兼梅氏原为狐狸成精,天生一水性杨花的妖冶之妇,故这桩姻缘也就注定不得美满。梅氏过门后开初几天,还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然没出满月便风流开了、整日穿红戴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干些招蜂引蝶的勾当。老爷,这私通淫乱之罪。小而言之,败坏门风,有伤凤化;大而言之,则乱了纲纪,毁了圭臬。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里明白,然这房帷家丑实难张扬,只得饮泣吞声,将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骨肉也从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临终之时,病榻上才对小民留下遗言,将隐忧托出。”

(圭臬:指圭表,比喻标准,准则和法度。臬:读‘聂’。)

狄公意欲插话,但不等他开言,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言讲什么。老爷会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她告到有司衙门,鞫审问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诸公堂。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伤风败俗之秽闻一经传出,便会不翼而飞,不消一天半日,这全城父老百姓,游民闲汉,一乞丐偷儿,三姑六婆便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咤风云,波澜壮阔,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此处,倪琦双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下,言称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平分于她母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谦称自己,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绵里藏针的贱人,真是情不知耻!老爷,我道她是狐狸成精,这不是么?试想,但凡常人,岂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说完,摇头不迭,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饮茶,等倪琦镇静下来,乃道:“本县无缘闻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见气概。笔势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巨擘之称。本县思想来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阅,也算了却夙愿,深慰平生。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爷着借别物。岂有不奉献之理?惟借阅家父手泽一事,实难从命!家父一向韬光养晦,老爷恐亦有所闻,故于垂危之际严命将其手稿付诸丙丁,一字不留,言称他无一文一字值得留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这阴山背后多年来除老爷之外,恐无一真正知书识礼之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辈村愚凡夫闲话,若是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视为莫逆,倾心交谈,其乐无穷。家父在世之时,力主励精图治,对澄清吏治兴趣尤浓……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头文学,读书余暇亦监管田庄中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锁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结上他,一条原因也就在她略通农桑稼穑之理……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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