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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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进来乐苑里住乐,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

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

“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吃一大惊。

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觑。

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

冯岱年停了杯觞,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卑职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

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着,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

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进卧房。他对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来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不见答应。见门里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

“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

“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颔下有青紫瘀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当时只称沉苛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

(茔:读‘营’,墓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又风“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

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迭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尽知道。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

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死情,她竟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

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

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诗书,竟还是个举人。”

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妓,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于是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头。中间一个叫银仙的自拨弦子,轻啭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东风软如丝,

柔条上春时。

画眉趁素手,

心忧花开迟。

胭脂终嫌薄,

频频束腰身。

镇日坐照镜,

烦乱为相思。

座间一阵喝采,又添酒兴。

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赞曰:“狄老爷,这位银仙便是秋月的徒儿,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妖妖调调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斟了一满盅:“恭喜贾相公,即要做冯老爷乘龙佐婿。玉环小姐可真有福气哩。”

贾玉波笑道:“就凭银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还怕没彭郎来凑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身段风流,姿仪俊美,不觉呆了,两颊飞红。温文元嬉笑凑上:“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哩。”说着便动手去搂银仙。银仙躲过,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哩。”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恐是古人正唱着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便与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便是这位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致贺,正要发言,见秋月颀长的倩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目生青,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满月一天星杭绸百裥罗裙,银光闪闪。满头乌云高高螺旋盘起,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金雀钗头嵌镶一粒大红宝石。两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叶翡翠明珰。后鬟间插一凤凰展翅玉搔头。——行步来摇曳闪光,嫣然动人,真是花妖转世,压了满苑众芳。

(裥:读‘简’,衣裙上的褶子。珰:读‘铛’,玉制的耳饰。——华生工作室注)

一座见了,发声长吁,顿时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欢迎,只听得秋月厉声问道:“罗大人何在?”

冯岱年陪笑道;“罗大人星夜回金华去了,授印由浦阳县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虚席恭候秋月小姐凤驾哩。”说罢请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谦让,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与秋月满满斟了一盅。秋月接过,仰脖吞了。命再斟,银仙又斟满一盅递上。又咕咚一口饮了。秋月拈过酒盅正还催酒,忽见邻座坐着狄公,好象认得。

“原来就是阁下?狄大人,我们早已在红阁子相识了。哈哈。”

冯岱年暗吃一惊:“秋月小姐在红阁子几时见过狄老爷?你……你果真去了红阁子。”

秋月并不理会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既受罗大人嘱托,不知罗大人临行前可有什么话儿要你转告我?”

“没有。罗县今只嘱我来白鹤楼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声。

秋月圆睁杏限,怒道:“言而无信,一时竟杳如白鹤。这白鹤楼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骗术。”一对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仰视,转身与陶德咕噜。

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施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网,但天性聪明,识途知返,虽一时信口许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则生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非宜家宜室之人。故尔情急生智,临行李代桃僵,赚我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岂有不知趣的,恐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结,强自吞恨。适才红阁子露会上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要当官太太,独占宠爱哩。

“秋月小姐,适才我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结局的,令人叹息。”狄公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是用情专注,那日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一个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甜言蜜语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种各样的香水铅粉,可怜人儿不趁我意,至今还没打开那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一声叫喊,惊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使促狭,酒水泼了温文元一身。

“你这个贱货!”狄公嚷道,“你就这样捉弄贵客?看你一身的酒污,还不回去梳妆换过。”

银仙答应,抽身下楼去了。秋月又饮了三盅,一时粉面生春,娇喘咻咻。摇晃着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离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时已别是一番情调。春意摇闪,容光焕发,双眸脉脉含笑,气态倍觉娇艳。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头,柔婉低语道:“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两个也是缘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练达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辈可比。红阁子里初遇时我便有这种感觉。”

狄公一时罔知所措,心中发怵。果然罗应元一盆污水泼到我头上来了,这情状十分尴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应付,忽听得温文元拱手退席,道是与一商户有约,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礼,又献媚般敬了温文元一盅。回头见狄公泥塑木雕形状,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起笑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先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一团,舒展不开。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阴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难怪乎李琏会轻生,罗应元要脱逃。——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秋月扯衣告辞,道是不胜酒力,先欲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礼。送走了秋月,如释重负,乃觉精神健旺。

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闹热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报以挤眉弄眼,心中惦记狄公的话。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

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

——生意兀的兴隆,大群的赌客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

马荣大喜,先钻人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口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

发叶子四张抬面都坐满了。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常烦闷,勿见两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灵,形同瘦鸡。

“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的罗唣。”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三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的轻觑人。

“客官息怒,听客官言止象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玺交于我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虾,这位伙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一烹调虾蟹的。”

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

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一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交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惠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去乡下看望亲姨归来,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红阁子里。——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身亡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杀。”

“何以见得?”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兄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猖狂轻生之辈?”

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精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例。此类人物,稍不节制,便有轻生之举。”

马荣道:“听说李琏眷恋上这里一个烟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愤交加,便动了弃世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这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岂会轻易放过那婊子,自寻死路。”

“如此说来,李琏系被人谋杀!”马荣悟道。

大蟹急辩:“小虾为证,我可没说过李公子被人谋杀的话。”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妓女是谁,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轻易置人死地。”

小虾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过见他时常与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厮混。——他总共在乐苑里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又如何了?”马荣下紧追问。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去了,他独个留下。那日他在红阁子里吃了夜膳,使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即死在红阁子里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道。

小虾又道:“以上这话大都道听途闻,不算真凿。我亲见的则是古董商温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正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不妨再透一点风声与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巧也有人看见那日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间消息,马荣哥聪明人,自个儿揣摩吧。”

马荣从腰间又揣出一两碎银,要谢小虾大蟹两人。两人坚辞,只称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谨勿声张。你两位受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一类的,我们方可献策。”

马荣听话投机,讪笑道:“只找一个江淮间长大的,同乡乃觉有味。”

小虾道;“藏春阁有一姑娘,名唤银仙,正是泗州临淮郡人氏,或是同乡。人物足色,品相又优,歌舞吹弹,色艺皆精。——不过此时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何处栖息?”

“我们下处在乐苑西南隅的荒坡下,濒临金华江,十分僻静。我们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两位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问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强求不得。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我们见季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上,那码头正在南瓜地对面。温文元与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株大树下正窃窃私语。——早年李链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倒常向温文元收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不过那日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那样神色诡秘,鬼鬼祟祟。”

马荣感佩:“两位贤弟如此黾勉职守,令人生敬。”

小虾道:“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十来年了。此刻时间尚早,还得回去恒丰庄转一圈哩。”

(黾:读‘敏’;黾勉:勉力,努力。——华生工作室注)

第五章

马荣也回恒丰庄去消磨了半日,手气未退,又赢了十来两银子,自个欢喜不尽。看看已近午夜,便摇摆上街,径投白鹤楼而来。

白鹤楼酒席正散,狄公由冯岱年、陶德两人陪同缓步下了彩瓷镶嵌的楼梯。

狄公对冯岱年道:“明日早衙时,我便上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将一应案牍档卷打点齐全,还要你的仵作准刻到堂听旨。”

冯岱年连连答应,遂与陶德两人恭敬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赶到,正是时候,十分欢喜。命一并上轿,回永乐客店。

轿里狄公将酒席上听得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诸项议论一一告诉了马荣,但将秋月纠缠的前后情节轻轻略过。

马荣得意道:“老爷,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关李琏的议论。”于是便将小虾大蟹两个的言语回复了一遍,又指出这两个是冯里长的干办,似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须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里面上锁的,那窗槅上木栅完好,凶手何从潜入?”

马荣又辩:“不过,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有人也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层巧合,岂无蹊跷。”

狄公不耐烦:“温文元与冯岱年脸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阴有取冯而代之的野心。冯的僚属讦诋温文元,故布疑阵,岂可骤信?温文元与李琏码头边密语,也无非是与冯岱年过不去,嫉恨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却李琏一案,即回浦阳。休要在这里出尖揽事,溺在其中,挣脱不开。”

(讦:读‘节’,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虽嘴上不再作声,心中依然深信小虾大蟹的真挚,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让他去钻的人。

狄公又道:“我们如今已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那个女人是谁。李琏虽是读书种子,情场上却是个嫩货,一受风雨便土崩瓦解,沉沦绝境。——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但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味,冯岱年已选了他作东府快婿。”

马荣道:“我探听到那个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形状凄惨。恐怕如今想娶个阔小姐,补偿回来。”

正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来,马荣去客店柜台上摘了一盏风灯引狄公进了红阁子。

狄公推开红阁子的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的门槅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马荣,你瞧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槅子谛听了半日,不见声响,又不敢贸然叩门。

狄公道:“我们从露台上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惊动里面。”

两人出了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滞,鼻息不敢透出。

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伤仰面躺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倒一边。象一尾刚宰了滚水褪了毛的鸡。

“死了?”马荣低声问。

狄公失声叫道:“秋月!”

马荣也惊:“秋月如何死在老爷房里?。”

“你看,钥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锁孔里。””狄公气急败坏。

“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马荣嗫嚅。

“不!我见她颈颔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请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卧厉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折迭整齐堆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

“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她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应元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不测横生,竟被人杀死在这是非之地。

(夤:读‘银’;夤夜:深夜。——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

“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

“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

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甚有气力,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控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

狄公命众人门外守候,他独个稍稍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剧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惊吓。乳下尚有余热,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项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象是指扼致毙。伤痕上指甲印有粗细浅深不同,一时也未可遽定。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未有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

(遽:读‘巨’,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

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的与李琏案相似。”

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使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来客店时可有人见着?”

“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

“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

“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帐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去了。

“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水拿去给猫狗尝试,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回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尾小猫吃了,并无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须费周折。”

“青紫伤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类指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去卧房?”

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

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

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帐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兰,廿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这廿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又何必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廿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帐簿:“明日你须核合两件事,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阔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有所获。”

“万一老爷你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

“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

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席仍有丝丝汗湿,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巴巴地等我回来叩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阵冷颤。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物是从窗外进奈的么?——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思议!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相。于是又回到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出了鞘的雨龙剑。

第六章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

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知,在白鹤楼后背,有一节路。马荣谢过,吹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

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煌耀,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

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应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静谧。

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根荆条已损皮折枝,粘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荼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

半晌女子挣扎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无需惊动官府。”

马荣犹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旦勿喧嚷。”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

“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

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

“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刮涎,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时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我头发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怒之下便将我捆绑在这柱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我,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才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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