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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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观里一间阴暗的斗室,两个人影正挨肩坐着,久久默不作声。忽而一下电光闪过,山谷间顿时雷声轰鸣。整个龙门山一阵战栗,滂沱大雨瓢泼似的从云天阙裂处倾倒下来。这雨打在窗上如雹霰一般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霰:读‘现’,本义:雪珠。亦称“雹”)

斗室里烛火摇曳不定,两个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象狰狞的鬼怪一般。

“为何非要今夜下手?”其中一个终于开了口。

“今夜正是良机……”

“观里这么多人。——你不知道今天是真武帝君的寿诞?”

“你害怕了?”

一声霹雳震得斗室的门窗轧轧作响。

“不,我并不害怕。只是我见那个古怪的人好生面熟,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心中不免生疑。因此有些担忧,生怕露了形迹,反误大事。”

“你真是杞人忧天,每口都要败我兴致。”

“我只望你今夜不要杀她,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观中似有幽灵闪现。再说,倘若有人盘诘,岂不坏事?看来已有人起了疑心,如何那三个……”

“别说了!姑且再看她一夜,生死都由她自取,倘仍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

那人“嘿嘿”干笑了一声,又说道:“我们下楼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要完了。”

一阵惊雷滚过。另一个还要想说什么,却被这雷声吓得将话吞入了肚内。

第二章

狄公攒眉望了望山道四周,暴雨将龙门山色遮去了大半。狂风中夹杂有山谷传来的一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中露出一簇簇苍郁的峰头和树色。

狄公与他的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一刻就来了这狂猛山雨。看来他们。行今夜不能到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同他的内眷在京师欢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汉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很滑,坡度又陡,刚过了一个大弯道狄公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来,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折腾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迟,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答道:“老爷说的是,如此风狂雨猛,倘若驾驭不妥,便有翻车的危险。这山道附近并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只是那山顶上倒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建来好几百年了、如今亦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蕃盛。老爷不妨向那道观去投宿一夜,待明日天放晴了再启行不迟。”

一道电光闪来,狄公仰头见白濛濛的雨色里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断阙处正露出了碧瓦红墙。一果然是巍巍然一座雄壮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上那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吩咐观里的住持真人打点出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让他们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侍应。

两车夫领命,提起灯笼便沿着石级径向那道观迅步上去。

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他的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坐在车内正瑟瑟发抖。山里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冰霰一般。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隙缝里钻了进来。三位夫人见了狄公,都抱怨不休,又问这问那。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说马上就有软轿来接应她们到山顶上的一个古观里去避雨。今夜就歇宿在观里,明日一早动身,中午之前便可回到汉源。

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桥已到,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甘与狄公原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个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填在油篷车的车轮下以防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匆匆卸了马轭套具。狄公赶紧上前将三位夫人搀下了油篷车,坐进了软轿。两个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向山门石级逶迤而上。狄公、陶甘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随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得许多,只怨那些道人不多带些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峥嵘,峰回坡转,石级如羊肠一线,峭壁如犬牙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捷向前,狄公、陶甘渐渐脚力不支,落在后面,大汗蒸腾,气喘咻咻。折过一个凉亭,忽见山道断绝,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起三条石板以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定。人行在天桥上不兔胆战心惊,魂悬魄荡。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死去,老爷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么?我没记错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那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姓高的听说就是从这天桥上舍身跳崖的,当时也没寻着尸身。你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多险啊!”

狄公听罢,心里一拐,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见岗峦头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在苍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就的台座基上血红的观门已大开,黑压压许多道众,幢幡宝盖,点着灯笼火把,恭候在山门口。隐隐可听得金钟玉磐之声,山门上一方匾额敕书“朝云观”三个斗大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胖的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足穿朱舄,手执塵尾,上前来向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染微恙。不能亲迎,嘱小道率众道人恭候于山门之外,谨候老爷玉旨,随意吩咐。”

(舄:读‘细’,重木底鞋(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大臣穿),泛指鞋 。)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凡庸,冒叩仙观,谨乞避过眼前雷雨,权宿一宵,十分扰极。”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之辰,又值本观奠建二百年仪典,难得的喜庆节日。本观已请下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闹热。老爷、太太有闲兴不妨也会大厅观看。以破长夜岑寂。”

狄公道:“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望仙长引去住处先换过衣袍,再观戏剧不迟。”

“老爷住处早已洒扫打点,安排齐整,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老爷及太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横擎烛陪着照亮,狄公、陶甘行前,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居中,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车夫则住在道观楼下的寮房里。

(寮:小屋。)

穿出前殿,上了东楼,曲曲弯弯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折入一条阴冷的长廊。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可听见外面狂风的呜呜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楼梯可直降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爷侧耳尚可隐隐听得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特点是楼梯多,门户错杂。老爷莫要摸错门路才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了,冰冷的雨点打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子,用力抓住那扇窗槅,想将它关合。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东楼对面的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搂抱着一个赤身的女子。那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那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上。狄公揉了探眼睛,忍痛又将窗槅推开。定睛张望时,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大疑。他小声问那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派什么用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适间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合了。”

“窗户?”胖道士惊异地说,“老爷莫非看花了眼睛,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边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第三章

狄夫人命侍女将箱笼行囊抬进房间,自己便与二夫人、三夫人忙不迭更衣梳妆。那房间果然十分宽敞舒适,一应屏帷茵褥齐齐整整。家俱虽是旧的,但形制古朴,坚固实用,房中已燃起了一个火盆,侍女们正忙着烘烤被雨打湿的衣服。

狄公只感到微微头晕,眼睛隐隐作酸。他换过一件深青布袍和一顶干净便帽便匆匆出了房间,三位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忧,再三叮咛他早点回房来休歇。

陶甘和一个青衣道童正在楼梯口等着狄公。他也已换过一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袍,头上戴一顶黑绒小方帽。

道童恭敬作揖道:“真智真人正在楼下恭候,请老爷、相公过去一会。真智真人乃本观住持,欣闻老爷大驾降临,抱疾出来仰拜。”

狄公点头答应,一面牵过陶甘衣袖将适才关合窗槅时所见景状细说了一遍。陶甘好奇,又去将那扇窗槅打开,小雨飘洒了进来。对面果然是严严实实一堵青灰色砖墙,除了塔楼顶上有两个窗窟窿外并无一扇窗户。窗外黑黝黝一片,东南塔楼外的百丈深渊,不时滚过一声声闷雷。

狄公转睑对那青衣道童说:“你先带我们到对面那仓库去看看。”

青衣道童大惊:“老爷怎的想到要去那仓库?那里又暗又脏且不说,还要绕好长的路哩。”

狄公道:“休要啰嗦,快快前面引路。”

道童不解狄公意思,无可奈何只得引着狄公、陶甘下了楼梯。曲曲折折走了半日,道童开口道:“老爷,我们于今到了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外,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沿这走廊笔直向东便可到那仓库。”

狄公伫立着,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他见右首一排高大的窗户,窗台离地有二尺高光景。

道童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小门,门没上锁。狄公见仓库里点着两支蜡烛,堆着许多箱笼杂物和祭典用的法器。引人注目的是还放着许多演戏的道具和服饰。

“因何这仓库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答言:“老爷,今夜观里请下了一个大戏班,来取道具的优伶进进出出。平时则不点蜡烛,也没有闲人进来。”

狄公见仓库三面墙上并无窗户,只有东墙高处有一个圆形的气窗,心里不由纳罕。

他回头命道童:“你去门外稍候片刻。”

道童不敢违抗,擎灯自去门外守候。狄公对陶甘道:

“那胖道士说这仓库朝向东楼的南墙并无窗户,这话显然不错。然而那情景却是我亲眼所见,难道我在做梦不成?或是受了大雨洗淋,受凉发烧,看花了眼睛?那个裸身的女子残了左臂,却没见有血迹。”

陶甘说:“老爷,这现里道士香客虽不少,且又来了一个大戏班,但要找一个断了手臂的女子似乎并不难。老爷看见的情景既然发生在这里,我们就仔细来检查一下南墙,看有没有一扇窗户被道具或幡旗遮去了。”说罢,他俩便一件一件清理起戏剧道具来。

狄公厌恶地望着仓库里一堆一堆的道家的旗幡法器,忽然他见墙角处立着一幢很大的古色古香的柜橱,柜橱旁挂着一面黄罗八卦旗。他扯下了八卦旗,见旗背后的墙全是一片新砖。显然这里原是一扇窗,而如今已被墙砖堵死。

狄公自语;“这窗户的位置果真对着我们东楼。”

陶甘上前用手指敲了敲那方新墙,毫无疑问,那是一堵实心的墙。他丧气地摇了摇头说道:“老爷,我听人说古老的宫观总会发生一些神秘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狄公的目光落在一件戏装的铠甲和盘龙剑鞘上。

“为何不见那头盔?”他问。

“老爷,这些戏装大多不成套,不是缺这,就是少那。”

陶甘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老爷,我出去量量这堵墙的厚度。”

狄公只觉身子不住寒颤,眼胀鼻酸,颡额发烫。他将长袍裹了裹紧,心想莫非真是自己见鬼了。

(颡:读‘嗓’,额头。)

陶甘很快回来了,他说:“老爷,那堵墙果然很厚,差不多有四尺。但要在墙间辟一个密室,可以让男女在里面寻欢作乐似乎不可能。”

狄公冷冷地说:“这当然不可能_”‘

他转向那幢古色古香的大柜橱。柜橱的两扇黑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条昂首腾骧的金龙,周围是五彩祥云,两条金龙当中是一个道教的阴阳太极图符。他打开柜橱的门,里面除了迭着几套黄罗道施外并无他物。柜橱后壁也有与门上一样的金龙图案。

狄公道:“这真是一件精致的结构。陶甘,我们还是将那玄妙而令人不解的一幕忘却吧!适才你说起去年有三个女子死在这朝云观里,这事看来比那残臂女子似乎容易摸清底细。”

“老爷,刘小姐死于疾病。黄小姐是自杀的。高小姐,我已说过系从观外那天桥上堕崖而死。”

狄公道:“我们这不是去见观里住持真智么,正可顺便打听个虚实。快走吧!”

他们出了仓库,见那道童正呆呆地望着远处走廊隅角,脸色苍白。

狄公问:“你在这看什么?”

“好象有人在那边探头张望,老爷。”道童胆怯地说。

“有人探头张望?莫不是戏班里的优伶来取道具装饰。”

“不,象是一个兵,听说一百年前打仗时,这里驻过许多兵士,后来一场恶战这里的兵士全被杀了。象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的鬼魂便要出来作祟,故此害怕。老爷,相公竟没听见有什么异常声音?”

狄公倾耳细听了半晌,叹道:“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第四章

青衣道童领着狄公、陶甘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三清大殿。——真智真人正在大殿西偏殿的三官堂里等候着他们。

狄公低声吩咐陶甘:“我与真智会见时,你可去找适才那位胖道士,设法向他要一张这朝云观的简图来。看来他在观内的序位仅次过真智。”

道童引狄公进了三官堂,狄公抬头见堂正中盘龙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道士。老道士头戴莲花冠,身披黄罗道袍,脚登细麻云履,手拄一根神仙拐,见狄公进来忙徐步上前迎接。狄公拜揖,分宾主坐定,道童献茶毕。老道鞠躬开口道:“小道真智拜见狄老爷。偶染微恙,有失迎迓,望乞鉴谅。”

(迓:读‘亚’,迎接。)

狄公见真智庄重严肃,举止雍容,一对灰蓝色的眼睛冷漠无光。只是唇上和颔下那两撮山羊胡子稍稍损减了点仪态风度。

狄公道:“下官因避风雨,借宝观权歇一宵,不意正逢遇宝观喜庆之日。老仙长百忙之余如此盛情款待,心中十分不安。”

真智淡淡地说道。“敝观虽简陋,好在房舍不少,不知狄老爷对东楼住处尚感满意否?观内诸事冗繁,杂务缠绊,恕小道安排不周。”

狄公笑道:“东楼那套房间不仅幽雅清洁,又宽舒明亮,内眷十分满意。下官在此再致谢忱。明日拂晓,即启程赶路,不劳仙长相送。”

真智道:“不知狄老爷对敝观形势作如何观?”

狄公笑道:“我见宝观山势厚圆,位座高深,三峰壁立,四环云拱,内勾外锁,大合仙格。就是那终南山真阳观、蓬莱山大罗观、阆苑山奉仙观、龙虎山万寿宫、青城山上清宫、武当山轩辕宫也不过如此。老仙长能住持宝观,真乃前世修成荣业。倘无功满三千,行圆八百,哪得有今日?”

真智微笑:“狄老爷溢誉了。小道生性愚顽,慧根甚浅,忝居此观,也无非是依科设仪,敷衍功课,学些丹术,讲些内养,哪敢望他日能修得正果,羽化升仙。”

狄公正色道:“我见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宫观遍布海内,神仙千千万万,如何亦有学道不成,反折了性命的?”

真智一愣:“敢问狄老爷此话何意?”

狄公笑道:“老仙长岂忘了去年来这朝云观虔诚求道的三个女子?”

真智微微不安,说道:“敝观有上百道众,每日来观内烧香求愿的人成百上千,内中亦多有虔信的女子。只不知老爷说的是哪三个女子?”

狄公道:“宝观向县衙门申报备案的三个少年女黄冠: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下官只想打问清楚那三个女子如何死去,以便在案卷中注明详细。”

真智慢慢点了点头,淡淡地望了狄公一眼,说道:“记起来了,去年夏天……”他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青衣道童退下。

道童唯唯退出。真智接着说道:“去年夏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说是姓刘。到了这里便病倒了,孙天师还亲自为她按过脉息,但……”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两眼紧张地盯着殿门。狄公急忙转脸看看是谁进来,只见那殿门反倒轻轻关了。

“这些讨人生厌的伶人!不敲门就往里闯。”真智气愤地骂了一句。

狄公道:“听说刘小姐得的是一种悒郁之症,我只想问问是谁做的诊断或验的尸?”

“道清验的尸。就是适才在观门外恭迎狄老爷的那位胖胖的道人。他不仅是观中的高功道人,且医道高明,观里道众但有生病捉药的都来求他。”

“原来如此。第二位是黄小姐,听说她是在宝观里自杀身亡的。”

“狄老爷说的是。黄小姐是个非常聪明颖慧的女子,专修《清静经》。可惜得了个狂躁之疾,犯起病来,大叫大闹,激忿异常,人不能阻。原来我想收她当弟子,无奈……那病不可救药。后来服毒自杀了,她的尸身抬回了她的家中,便埋在她家的花园里了。”

狄公点点头:“那么第三个呢?高小姐听说也是自杀的。”

真智正色道:“不,高小姐之死乃真属不幸。她才华出众,所颂经谶过目不忘,人也长得清秀玲珑。只是生性好动,胆大无畏。一日出山门不远的天桥上观玩,不慎坠入万丈深涧,连尸身都没找到。”

(谶:读‘衬’,预言、预兆。)

真智的脸上露出怆痛的神色。

狄公深叹道:“难怪高小姐的案卷里没有验尸格目。对,适才仙长提到孙天师,莫不就是先皇御前的上清国师孙一鸣?他曾是海内正一教的一代天师,后来听说拜别先皇,带了一个葫芦,一根仙杖,十几卷图经云游仙山,不知所终了。”

“对!孙天师游罢海外三山,转道来到敝观驻息。他见敝观仙气缭绕,钟灵毓秀,云是万古精英藏于此山,便立定了一个志愿,有意永栖敝观,潜研经典,修养真性。、小道以此为敝观荣光。孙天师来敝观已有两年,观中但有大法事,立坛建醮,照例请他主持。平时与弟子讲论道法,亦从不妄自尊大,高不可攀。些小之事也不殚劳累,事事躬亲。只因天师他德性纯全,道行非常,故观里上下人人敬畏仰服。”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殚:读‘单’,畏惧。注)

狄公想到他也应须对这位名重海内的高道作一次礼节性的拜访。

“孙夭师现在观内何处居住?”狄公问。

“天师驻歇在西南塔楼紫微阁。老爷不忙先去拜访,少顷老爷去大厅里看演戏便能见到,老爷在大厅里还能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包太太笃信神仙,平生最崇仰九天玄女、碧霞元君,白玫瑰亦有出世之念,欲来敝观当道姑。敝观从不接纳女弟子,只容她们在观中修行一段时间,然后报了牒文,颁赐名号,遣发去它处。呵,老爷还可见到秀才宗黎,他最善吟诗作对,已在此住了半个月了。老爷你来之前他们便是敞观的客人,除了他们便是关赖子戏班的那一群疯疯癫癫的伶人了。老爷想来对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文不会感兴趣的。”

狄公道:“世俗把优伶看得很低贱,其实这是不公正的。演戏能给我们乏味单调的生活带来欢娱,有时甚至给我们以有益的启迪。尤其是那些历史剧目能使我们对三皇五帝以来的列祖列宗产生崇敬之情。”

真智道:“我们要戏班演的是神仙道化,观中道众把看戏机为最大乐趣。老爷随我一起去大厅观赏吧。戏要演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末几出了。演完戏,膳厅里还大排斋供,水陆俱备,老爷不可不赏光。”

狄公欣然答应。他正可乘此机会将朝云观里的人物观察一遍,暗中查访那三个女子的隐情以及适间仓库里发生的那奇怪景象的究竟。

真智推开殿门,四下细细遍觑,并不见有人迹走动。乃放下心来恭敬引狄公向演戏的大厅行去。

第五章

大厅里锣鼓声、铙钹声。竹声响成一片。几十个道士笑吟吟并排坐在一根根朱漆柱子之间,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戏台上的演唱。

真智真人将狄公引到大厅后部的一座高台,众道士见真智与狄公到席,都纷纷站立致意。真智挥手请大家坐下,又让狄公坐了一张雕花乌木椅,自己则坐在狄公旁边。另一边的一张椅子则空着。

戏台上灯彩照耀得通亮,演出的是西王母寿诞众仙拜贺的热闹场面。西王母珠冠璎珞,绣裙彩帔,拄着根龙杖坐在正中,列位神仙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丹凤,飘飘然乘祥云而降。次第朝贺,吟诵寿词,稽首拜舞,各呈天书符篆,皆是龙章凤篆,五光十色,煞是眩人眼目。

狄公问真智:“西王母和那个骑丹凤的女仙姑是谁扮演?”

“西王母系戏班丁香小姐扮演,那个扮跨凤散花的女仙姑的是关赖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会,不觉心中生厌。于是左顾右眄,反津津有味地观察起台下看戏之人来了。这时他发现戏台前左首的高台上低低垂下一幅绣幕,绣幕后坐着两个女子正全神贯注看戏。一个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穿玄缎长裙,手执檀扇,一幅雍容华贵的神态;另一个则是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灵秀,光彩照人。

(眄:读‘免’,斜视。注)

真智道:“那边绣幕后坐的便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列位神仙簇拥着西王母冉冉退下,轻微的仙乐被众道士的赞赏声、喝彩声淹没了。

陶甘此时踅到了狄公身后,俯耳低声道:“老爷,那胖道土法号道清,他说这朝云观从来不曾绘编过简图。”

狄公点点头。大厅里已安静下来,下面是出寓言剧:一个受了邪魔迷惑的年轻女子灵魂如何受折磨。

一个穿白衣裙的苗条女子上了戏台,翩翩起舞。她误入歧途,还沾沾自喜。她得意地旋转着,飘摇着,忽而象一朵飞坠的花,忽而象一片徜徉的云。

(徜徉:读作‘长阳’,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

狄公注视着她的脸,不觉一惊,忙再看绣幕后那女郎,却被包太太遮住了视线。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优伶扮演,而是白玫瑰!就是绣幕后的那个女子。她又因何要上台演戏?”

陶甘抬起脚跟向那绣幕后看了看。

“不,老爷,白玫瑰仍坐在绣幕后面,并没去演戏。”

狄公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不由暗暗诧异。说道:“白玫瑰看去神情异常慌张,我不明白那优伶为何要妆扮成白玫瑰的模样。”

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体躯丰伟,形貌可畏,大红油彩涂抹了整个颜面,中间夹有几条白色的条纹。

狄公惊道:“这武士正是虐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将戏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那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刺杀一般。忽一剑刺来,险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白玫瑰一声尖叫站了起来。狄公抬头见她神色惶恐,脸容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对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包太太在劝慰她,她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紧张十分,忍个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剑的是谁?”

“那伶人艺名唤作‘摩摩’,真有点莫名其妙。”真智皱眉答道。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摩摩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妆的粉脸上向下流,胸脯起伏,两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光。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过。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条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和眼酸。

忽听得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着爬上了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盖了自己的脸。音乐停止,大厅里死一般静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陶甘已将他领到了狄公身边。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于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答言:“他或许去卸装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么?”

“回老爷,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间他出去院子转过一会透透气,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量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绝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象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伸出了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狰狞可怖的黄牙。

狄公刚待要叫出声来,那女子竟从黑熊的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蹁跹起舞,脸上漾开了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对戏文显然失去了兴趣,她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戏台。

狄公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口中不由连连称妙。由于兴奋消退,他又感到头疼欲裂。他站起身来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兼作今夜戏文的收煞。”

宗黎潇洒地步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云: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毕,鞠躬退下戏台,一派丝管乐起,演出终场。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道:“将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有一种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末二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何意思?你难道不知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如咒经画符那么容易?五言八旬,不仅要凑韵脚,平上去入有讲究,当中两联还要对得工稳。晚生最怕做对子,故当中两联常对不好,倘若是绝句、口号,似简易得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的露,胡子乱吹。他不安地望了望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了下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若有所指;这显然使真智深感不安。真智脸色铁青,身子颤抖不止。他站起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道童搀扶着颤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道:“你知道戏班的优伶在何处卸妆?我想与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人物。”

陶甘答言:“他们也住在东楼,与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我们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适才说朝云观从不曾绘编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了你没有?”

“他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使我更起了一层疑心。”

第六章

狄公、陶甘刚上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忽见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后,轻声叫道:“欧阳小姐慢行。”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吓得脸如土色。这回狄公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与白玫瑰十分相象。

“欧阳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的舞艺,并无他意……”

“多谢老爷,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为何如此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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