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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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元良的两颊出现了红晕,他陶醉在这个奇妙的古老传说中,激动的心情使他暂时忘却了他的悲痛。他匆匆呷了一口茶,又说道:“第二天早晨那厨娘发现她女儿的嘴里含吮着什么东西,便叱骂她在御膳房里偷吃了什么。小女孩天真地将御珠吐出给她母亲看——那御珠清润温馨,含在嘴里极感舒爽,故不觉含过一夜。厨娘见了御珠吓得魂飞天外。如果她那时交回御珠并向总监或娘娘讲明真相,仍逃不脱满门斩杀的罪名,那四个无辜而死的宫女的账要算到她的头上。那厨娘横一横心,咬了口牙便将御珠偷偷藏过了。搜索持续了数天,京师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受命也来帮助内廷总监搜寻查问。当日在内宫侍候的宫女太监以及来后宫参贺的王妃、贵戚、诰命夫人个个盘问、搜身,没有一个不折腾得半死。皇上为这颗御珠悬了巨额的赏格,一面行文海内关驿川埠严访暗查。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御珠还是没见个影儿。

“那厨娘咬紧牙将这秘密一直深藏在肚内,不敢吐露一丝风声。直到她临死前才告诉了她的女儿即那个老婆子的母亲——真正盗出了御珠的人,并将御珠交给了她,要她咒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临死便又传给了那老婆子。老婆子与一个负债累累的穷木匠结了婚,她贫苦终身一直到死。老爷,你可以想象她们一生是怎样的担惊受怕,日夜恐惧。她们握有传说中的最大一宗财宝,但财宝一无用处,她们不能也不敢将它兑换成钱银使用。没有一个商贾敢问津那颗御珠,因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即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她们也不甘心偷偷将这珠子扔掉或毁去,或想出其它什么法子摆脱这颗珠子可怕的阴影。这颗珠子注定要困扰它的不幸的持有者的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死时,她还很年轻,她靠帮人浆洗缝补辛苦维持着贫困艰难的生活。她从不敢将这御珠之事告诉任何人,更没敢想到售鬻它获得一笔巨金。同她的外祖母、她的母亲一样只是到了临死的前夕,她才将御珠拿出来送给董梅。”

书房里好一阵静寂。柯元良偷眼望了一下狄公——他不知道这故事究竟打动了狄公没有。

狄公没有说话,他感到柯元良这番话也许是这个百年之久的悬谜最简明可信的解释,多少聪明人却为它迷惑了这么久的岁月。皇后被一群激动兴奋的王妃贵夫人团团包围住,嘁嘁喳喳,言语未休,她们又拖曳着宽大的长裙,谁会留意到那个在地上蹦跳嬉戏的小女孩?然而这又未尝不可以是一个精心编撰的童话,一个挖空心思计谋出的骗局。

沉默了好一阵,狄公才平静地问道:“董梅又为何不将这颗御珠贡献给朝廷,并言明原委。官府很容易查清那老太太的谱系家族,如果她真是出身于那个后宫厨娘的家庭,朝廷便会颁赐给他一大笔赏金,远远超过你这十根金锭。”

柯元良答言:“董梅究竟是个外乡迁来的秀才,老爷,他害怕官府到时候不相信他的说话,反将他送入大牢折磨。因此,这样的安排还是合理合情的:他得到十根金锭,而由我来将这颗长期失落在外的御珠贡献给它的原主——我们至高无上的圣上。”

狄公对柯元良的话仍是疑心,尤其是对他最后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一个痴心的骨董收藏家往往不顾任何道德观念,有时刑法斧铖都抑止不住他的贪心。狄公认为柯元良更可能是自己偷偷收藏起那颗御珠,余生里自个秘密地细细玩赏。

狄公冷冷地说道:“柯先生,你须将琥珀夫人告诉你的全部内情细告于我。如今你已一手造成了御珠的失落,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失落,我将尽我所能去跟踪那个凶手并追回御珠。御珠很可能最终是件赝品,而这故事不过是一场假戏,一个骗局。柯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董梅是否告诉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那亭阁用来储放他收购来的骨董?”

“不,老爷,没听他说起过。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这事。”

“嗯。”

狄公站起告辞,刚转身过来忽见一个身子颀长、庄重矜持的美妇人站立在书房门口。柯元良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轻声说道:“你快回房去,金莲,你的病还没好哩!”

那妇人似乎没听见他的说话。

狄公见那妇人约三十左右年纪,容貌艳丽非凡。高而挺直的鼻子,两颊蒸霞般绯红,精致透剔的小嘴内外朱唇皓齿历历分明,凤眉弯曲细长,两耳如白玉雕出一般,耳下一对玉坠闪烁不定。但奇怪的是她平静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对干涩没有光彩的眼睛惘然注视着前方。她穿着同琥珀一样的玄缎长裙,两条水袖托曳在身后,一条紫绫腰带束身,更显出她匀称的胸脯和细腰。油光发亮的一头乌云直接向后梳拢,上面簪着一朵金丝打制的小小莲花。

“贱妻的精神有点错乱,老爷。”柯元良耳语道。“几年前她在一次脑疾高烧后失去了理智。平昔她总呆在自己的房里,今夜定是她的侍婢疏忽了,让她独个跑了出来。此刻,全家的人都为琥珀的失踪感到焦虑惶恐。”

他又弯下腰去凑近他妻子说了几句温存话,但金莲并没理会他的踌躇不安,还一味直愣愣地向前凝视着,偶尔举起她那白玉一般的细长手指慢慢抚摩着她的长发。

狄公深感悯怜地向那奇怪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后对柯元良说:“好好看顾尊夫人,我这里不必相送了。”

第七章

狄公策马回到州府衙门已近子夜时分。他勒住马用鞭柄轻轻敲了敲铁皮包裹的大门,两个衙卒应声便将沉重的大门打开。狄公在外厅前庭院下了马,将马缰绳递给睡眼惺松的马夫,抬头见内衙书斋的窗里还亮着灯光。他提起那马鞍袋急忙向内衙书斋走去。

洪参军坐在狄公大书案前的凳子上,正照着一支蜡烛在阅读公文。他一见狄公进来,忙站起身来焦急地问道:“白玉桥镇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半个时辰前,那里的里甲率几个团丁将一具女尸运来衙门。我便命仵作验尸,这里是他填写的验尸格目。”

狄公接过尸格站在书案边匆匆看了一遍。尸格上填明死者系一年轻的已婚女子,被一柄利剑刺入心脏致死。死者原无形体缺陷,但她的双肩却有几处旧鞭痕。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狄公将尸格还给洪亮,坐下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他将马鞍袋放在书案上,靠在椅背上问道:“衙官将夏光带来了没有?就是董梅的那个伙伴。”

“没有。老爷,衙官一个时辰前来报告说夏光还没有回他的寓所。夏光的房东,那旧衣庄的掌柜叫衙官不必等候,因为夏光他起居极无规律,经常一两天不回寓所。衙官搜查了夏光、董梅合赁的那个房间,便回衙来了。他委派了两名番役在那里监视守卫,见到夏光露面便拘捕他。”

洪参军清了清嗓音又说:“我和欧阳助教谈了半日,他并不赞美董梅,他说董梅与夏光读书并不聪明,但品性却很是狡狯。他俩纵情声色,行止放荡,对于不明不白的钱财往来也不避嫌疑。他们虽考得了一个秀才的功名,但颇不守学规,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州学堂里根本没见着他俩的影子。助教说他并不为这两个孽类的自甘堕落、败坏黉门风尚而感到气愤,他只是感到很对不住董老先生,心中不免有愧。董老先生是一个有学问、有修养的高尚人物,礼义守身,诗书养老,待人接物也极是仁爱宽厚。至于夏光,他的父母均在长安,助教认为正因他行为不检,堕入歧途,他父母已不认他了。”

狄公点点头。他打开马鞍袋将两柄刀剑先撂到一边,又解开了那幅帕巾,让那只乌龟爬了出来,烛光下龟壳闪闪发亮。忽而它停了下来,四肢和头都缩进了龟壳。

洪参军惊奇地凝望着这只乌龟,没有吭声。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洪亮,如果你沏一盅热茶给我,我便告诉你我在哪里又是如何与这小生灵认识的。”

洪参军站起去端茶壶沏茶,狄公走到后窗,将那乌龟放入到窗外后花园的假山草石间。

这时,守卫南门的校尉进来内衙报告说城门已关,并不见有一个新受刀伤的人进出。狄公点头,校尉退下自去南门。

狄公坐下,呷了一口新茶,便将董一贯翡翠墅里发生之事以及后来在柯府里会见柯元良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了洪参军。最后他说道:“因此,这两起案子看来是联系在一起的。它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猜测。洪亮,我先略说个轮廓大概,你帮我拟出一个着手侦查的具体程序。”

狄公一口将茶盅里的茶喝完,润了润嗓子。

“倘使柯元良适才告诉我的全盘属实,这案子便又有两种可能的猜测。第一种可能,毒死董梅的那个人事先就知道了御珠的交易,为了盗骗、抢劫御珠和黄金,他毫不犹豫地谋杀了董梅,并冒了董梅之名去赴琥珀的约会。当琥珀用刀子自卫时,他又杀死了琥珀,或者是他本来就想杀人灭口。另一种可能是杀琥珀的那人同毒死董梅无关,但他知道将在翡翠墅里进行的那笔巨额交易。当他听到董梅在龙船赛时突然死去,才决定冒董梅之名去赴约会。目的同样是为了夺得御珠和黄金。——两种可能同归因于盗劫,而盗劫与谋杀是有严格区分的,犯案者分居不同的社会地位,触机于不同的人事背景。”

狄公停顿了一下, 看了看沉吟不语的洪参军, 慢慢捻着胡子,又继续说道: “但是,柯元良的话倘使只有部分属实,他说他不知道琥珀与董梅约会的地点是谎话,那么,我可以这样断言,董梅与琥珀都是在柯元良本人的直接策划指令下被谋杀的!”

“这又怎么可能呢?老爷。”洪参军吃惊地叫道。

“洪亮,你须知道董梅与琥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彼此早有情意。董梅英俊轩昂,一表人才;琥珀美貌颖慧,韵格非凡。设想一下他们两个是一对情人。彼此早就缠绵厮恋,而且琥珀进入柯府之后仍然同董梅保持着旧情。”

“真是这样,琥珀未免负恩于柯先生了。”

“洪亮,堕溺于情欲之中的女子其行动往往是难以理解的。柯元良尽管相貌堂堂,风度潇洒,毕竟比琥珀大了二十多岁。验尸证明琥珀已有身孕,董梅必是她情夫无疑。柯元良发现琥珀不贞,但他秘而不宣,暗中伺机报复。当琥珀告诉他董梅要卖出御珠的时候,他认为机会来了,他正可乘此将他两人一并除了。既得到御珠,又不失去金子,这样一石三鸟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柯元良在白玉桥镇酒店招待桨手时毒死董梅很是容易,除掉董梅之后,他只需雇用一个恶棍去那荒僻的翡翠墅与琥珀约会,令他杀死琥珀,抢去金锭并设法在那亭阁里找到董梅藏匿的御珠。洪亮,我重复一遍,这两种情形都仅仅是猜测,远远不能算是定论。我们此去勘查,须访拿到真凭实据、铁的证验才是首要之务。”

洪参军慢慢点头,恍有所悟。他忽而忧虑地说:“老爷,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找到那颗御珠。老爷你出乎意料的出现令那凶手惊惶出逃,御珠必定仍在那亭阁里,我们此刻不如再去那翡翠墅搜寻一遍吧!”

“不!这不必了。我已命令白玉桥镇署的里甲在那里布置了岗哨,明天拂晓我们再去细细搜查不迟。但也有可能董梅将那颗珠子随带在身上了。他的衣服在这里么?”

洪参军从靠墙的茶桌上拿过一个押签了衙门大红印封皮的包袱。狄公撕开封皮,与洪亮一起仔细地搜查了董梅的衣服。他们查看了每一条褶缝,洪亮还切开了毡鞋的鞋帮,但也没有见着御珠的影子。洪参军只得重新将衣服包裹了,签贴了封皮。

狄公默默地喝了一盅茶,半晌才说道:“这两起谋杀案与一百年前皇宫失窃的那颗御珠联系在一起,不能不使案情更加复杂且严重了。再说要对柯元良的人品操行作出估价也不很容易。我真想多了解一点他的生活细琐,可惜他的妻子金莲已得了狂乱之疾,丧失了理智记忆,整天只是痴痴呆呆,魂不守舍。如今琥珀已死,又有谁能知道柯元良的行止品性呢?洪亮,你可知金莲她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病成这个地步的?”

“我听人说是这样的:四年前的一天夜里,金莲出门去拜访邻近一家亲戚,半路上突然发了病,全身燥热,口焦眼赤,魂魄散涣,神智无主。她晃晃悠悠从东门出了城,在荒野地里转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几个农夫发现了她躺倒在田地里,早失去了知觉。送回柯府后,一个多月病得死去活来。后来总算痊愈了,却把个脑子毁损了,失去了早先的记忆,变得又疯又痴,好不叫人生怜。——这件事当时很闹动了一阵,几乎人人知晓,闻者无不为之嗟叹惋惜。”

洪参军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灰白胡子,沉吟半晌。又说:“老爷,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董梅之死与那颗御珠无关。记得陶甘一次告诉我说,龙船赛中虽然普通百姓押的赌注不大,但有钱的经纪人、掌柜们之间的赌注却大得惊人。陶甘又说骗子恶棍经常在那些巨额赌注上耍弄各种诡计。因此我思量那卞大夫的九号船可能在比赛之前便暗定了要输场,这中间多的是腌脏的勾当。如果一个精明的骗子事先知道卞大夫船上的鼓手会有意外,他便会押上巨额赌注,碰碰运气。或许又正是这个骗子设计毒死了董梅。”

狄公点头赞成道:“你说得对,洪亮,我们正要考虑到这种可能——”

一阵敲门声,衙官进来恭敬地向狄公递上一个脏污的信封,禀道:“老爷,这信封是在夏光的衣箱里发现的,董梅的衣箱里只是些破旧衣服,一块纸片都没见到。”

狄公命衙官一有夏光信息即来内衙禀报,行官领命退下。

狄公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三张折迭齐整的纸。第一张是夏光秀才功名的凭书。第二张是夏光在濮阳的户籍状目。当狄公打开那第三张纸,他眼前一亮,不由扬起了两道浓眉。他小心翼翼将那张纸在书案上摊平,将蜡烛挪近一些,兴奋地叫道: “看,这是什么?”

洪参军低头一看,见是一张濮阳城南门内外的粗略地图。狄公用手指指着说道: “你看,这里是白玉桥,这里是曼陀罗林,这个长方块是老董的翡翠墅,翡翠墅里只有这亭阁特别用字标了出来。夏光必然卷入这御珠的交易!洪亮,我们必须尽快拿获这个家伙。”

“夏光他可能就在城里街隅巷曲徘徊踯躅,老爷,我的朋友沈八无疑知道夏光的下落。沈八他是濮阳城里丐户的团头,管着众乞丐,众乞丐见他都小心低气服他管辖,如奴辈一般不敢触犯。有三教九流消息都奉告于他,故耳目极是灵通。”

“好个主张,你正可去问问他。”

“沈八通常只有在深夜才呆在家里,那时乞丐们集合在他那里奉缴日头钱,将叫化得来的东西折出一份送上沈八,视作日常孝敬。我最好此刻就去找他,老爷。”

“何需如此着急,你已经很累了,此刻你应好好睡一觉。”

“老爷,那得整整耽搁一天!我与沈八交情颇深,我深知这老魔鬼的许多习性,只要他知道夏光下落,我自有法子套他出来。”

“既然如此,洪亮,你这就坐乘一顶官轿去吧,带上四名番役。天这么晚了,沈八住所的左邻右舍都是些不安分的家伙。”

洪亮走后,狄公又喝了一盅茶。他此时心里很感到忧虑,但他不愿在洪参军面前显露。一个穷秀才的死竟牵出了一百年前皇宫失窃的那颗御珠,不管是真是假,他不能拖延向上级官府呈报御珠的消息。他必须尽快弄清这御珠的来龙去脉,早日勘破这宗奇案。想到此,他喟叹一声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花园后的宅院。

狄公以为妻妾们早已入睡,他不想惊动她们,拟自去小书房里打发一夜。但是当管家引他进内院时,他便听见阵阵笑语从灯光辉煌的前厅传出。

老管家见狄公惊异,忙小声解释道:“老爷,鲍将军夫人和汪司马夫人晚上来宅院拜访太太,太太便邀她们留下来打牌。太太吩咐了,见老爷回府便禀告于她。”

狄公道:“你去请太太来小书房,休要惊动了客人。”

老管家答应去了。

不一刻时辰,狄夫人袅袅摆摆进了小书房。她目似秋水,眉如远山,行动如风吹垂柳。见着狄公忙曲身一拜,焦急地问道:“老爷,龙船赛没有出什么意外吧?”

“不,已经出了意外。此刻你还是回前厅陪客人们打牌去吧。我很困乏,只想独自在这里稍事休歇,管家会伺候我的。”

狄夫人满面委屈,跪拜毕正待转身出去,狄公突然问道:“那一枚‘白板’找到了没有?”

“还不曾找到,想来那枚牌必是掉到河里去了。”

“这不可能!”狄公正色道。“我们的牌桌在敞轩的正中,除非是扔出到河里。咦,那枚牌又究竟会掉到哪里了呢?”

狄夫人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我们结婚到于今,我还不曾见你为如此琐屑小事认真挂心过哩。老爷,最好不要再问起它了!”

狄公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第八章

乞丐团头沈八的小酒店座落在将军庙后一条破烂的小泥巷里,店堂中挤满了吵吵闹闹的乞丐、无赖、闲汉、蔑片,弥漫着一股劣质酒的霉酸气味。洪参军好不容易才挤到店堂后的账柜边。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正在那里面对面大声吵骂,沈八交叉着两条胳膊靠账柜站着,粗悍壮实像根铁柱一般。他穿着邋遢,上衣搭褂,钮扣散解,敞着个大肚子。脑门上系扎着一条脏布,垂下一绺长长的卷发,油腻的胡须粘作一股一股垂挂在胸前。

沈八皱着浓眉,愤愤地看了一会那两个吵架的大汉。突然,他放下手来向上扯了扯长裤,轻轻抓住他俩的颈背,把两颗头颅相对狠狠地撞了两下。

洪亮看了看那两个满脸委屈的凶汉。他们正惶惑地站在那里揉摩着撞疼的头。他走上前去躬身施礼,说道:“沈八相公久违了,想来为众弟兄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吧?”

“呵,洪长官,一向疏阔,多久时也不来这边走走。看我病成这副模样也不生怜?恕小弟荒疏礼数了,来,坐下,喝两盅吧!”

沈八引洪亮拣店堂隅角一副空座头坐下,小伙计应声端上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香酒。

洪亮笑脸说道:“多谢贤弟款待,我岂敢消磨贤弟许多时间。今日来此但有一事央烦,望勿推阻。”

沈八道:“洪长官有话但说无妨。”

“贤弟可知道县学里有两个秀才,一个名唤董梅,一个名唤夏光的?”

沈八搔了搔他袒露的大肚皮,沉默良久,乃忿忿说道:“秀才?洪长官见笑,小弟从不与秀才打交道,那董梅、夏光也委实不知。秀才知书识礼,却更会使出肮脏卑鄙的诡计,比一般的歹徒更坏十倍。他们自己惹来许多苦恼正是报应,长官何必为之惊慌?”

“贤弟不知,其中一个已经死了——龙船赛时出了意外,你没听说吗?”

“我没去看龙船赛。那赌注可受不了!”沈八摇了摇头。

“几文铜钱,贤弟赌不起?”

“几文铜钱?长官可知道九号船上人们押了多少赌注?可怜的卞大夫,如果他确是输了,真够惨的!我知道他近来手头很是艰难。”

沈八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酒杯,又说:“赌注一大,便会出意外!”

洪亮一惊,忙问:“卞大夫的船输了,谁赢了大钱?”

沈八抬起眼来,睃了洪亮半日,慢慢答道:“这话可问得有点玄,回答来又冗长,恐怕长官也懒得听。总之,押赌的背后做尽了圈套。船赛前早已有人牵动内线,买通关节。天知道到头来谁发财谁遭殃。长官老实,看不透人世间种种罪恶勾当。”

“狄老爷非常想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与他正在侦查的一起凶案有关。”

“洪长官见谅了,小弟委实不知内情。”沈八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洪亮大着胆,诳了一句:“谁告诉他这事,狄老爷会出重赏。”

沈八瞪大了眼睛。

“狄老爷他……你知道我沈八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不过,洪长官,你我究竟有交情,明天顺便来一次这里,或许我会得些信息告诉你。”

洪亮微笑答道:“这个不消说得,狄老爷也十分看重贤弟。”

沈八忽然想到什么。干笑一声说:“小弟亦有一事相托,不知长官能否玉意相助?”

“贤弟说来无妨,愚兄力所能及,决不推卸。”

“小弟心中有一女子,极是个人世精英,早年她曾被选入后宫……”

洪亮耳朵一竖,心中警觉,忙问:“她是不是与一颗珠子有关?”

沈八答道:“妙极,妙极,长官用语恁的精当。她正是一颗晶亮的珠子,千万万女子中一颗最夺目的明珠。——相烦长官去看她一看,顺便为小弟美言几句。千万小心,不可冲撞了她!”

洪参军惘然若失。沈八压根不知御珠之事,想来也委实不知董梅、琥珀的交易内情。那夏光的下落也不必再动问了。他犹豫了一下,问沈八道:“贤弟莫非委托我当个媒人去向那女子求婚?”

“呵!不!哪能这么快?长官深知小弟的家境,更何况我还有——”

洪亮道:“那么,贤弟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拜托洪长官去她那里为小弟美言几句,仅此而已。言语多寡,长官自己斟酌。”

“这个想来不难,愚兄当勉力而为。只不知那女子是谁,去哪里找她。”

“长官去将军庙前打听紫兰小姐,没有不知道的。离这里不远,长官最好明天早上就去。噢,我记起来了,那两个家伙,董梅,夏光——我没有记错他们的姓名吧,也常去紫兰小姐那里,你正可问问她有关那两个秀才的事。洪长官,你千万记住要温文尔雅,不可造次。她是个极迷人的女子,但触怒了她……”

“好,好,贤弟放心。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

第九章

第二天早膳后,洪参军走进内衙,见狄公正站在大书案前用嫩叶喂那乌龟。

狄公见了洪参军便笑着说道:“这小精灵的感觉竟是十分灵敏,真令人惊异。这些嫩叶我们又能闻到什么气味?但你且看它——”

狄公在椅子上放了几片嫩叶,那乌龟刚爬过书案上厚厚一册书,很快抬起头来,四下瞧瞧,又爬向椅子。狄公赶忙将嫩叶放到它的嘴前,那乌龟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狄公笑着走去推开后窗,仍将它放回到后花园的假山草石间。

他回头问道:“洪亮,昨夜之事如何?”

洪亮将他与沈八会见的详情回报了一遍,最后认真地说道:“沈八显然已听到了董梅之死,他知道卞大夫的船上押了巨额赌注。他疑心卞大夫背后早打通了关节,故意输了船赛而赢回一大笔赌金。沈八说卞大夫手头异常拮据。”

“真会这样?人人都说卞嘉是一个高尚的、可尊敬的大夫。但昨天,他诊断董梅之死系由心病猝发,令人不由生疑。因为他的医道是高明的,不会有此误断。— —你还听到什么有关卞嘉的流言吗?”

“没有。卞大夫是濮阳城里的名医,风声端的清正。老爷,我敢打赌说沈八非常了解董梅、夏光,只是不肯直率说出来,似有什么难言之衷。”

狄公点点头说道:“他明显是要我们去向那个紫兰小姐请教,他不是说董梅、夏光经常去紫兰小姐那里么?噢,不知夏光回寓所了没有。我想先见了夏光再去找紫兰小姐,听听她对夏光、董梅的看法。”

洪参军答道:“适才衙官对我说监视夏光寓所的兵士来报夏光至今仍没有露面,不知在哪里厮混了一夜。”

洪亮停了一下,又迟疑地说道:“沈八他谈起紫兰小姐时,故意说她当年曾选入后宫。老爷,会不会紫兰小姐真知道御珠的事?当然如今看来这御珠的传说只是一个骗局。”

狄公耸了耸肩答道:“后宫雇用成百上千的女子,那些替御膳房洗盘碟、御花园里修葺花木草树的都说自己‘选入后宫’,洪亮,你最好将御珠忘掉,我可以断言这御珠的传说从头至尾是一套骗人的无稽之谈。我一夜没有睡着,将这御珠的故事反复玩味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这颗御珠当年如何消失,而董梅他又是如何得到它的。最后我得出结论:这颗御珠根本就不存在!而柯元良正是用这御珠的谎言来掩遮他的阴谋。昨夜我就说过,董梅、琥珀很可能早有私情。一个月之前琥珀告诉董梅她已有身孕,他俩意识到这事看来已难以再行隐瞒,于是他们决定一起逃走。但怎样搞到必要的钱呢?两人一番计议,便编造出了这个彻珠的故事。琥珀回府告诉柯元良说董梅搞到了那颗一百年前皇宫失窃的御珠,已藏在一个极为秘密的地方。她要求让她单独带一大笔钱去向董梅买下那颗御珠,初步定价是十根金锭。那对情人想在曼陀罗林边董邸翡翠墅里秘密会面,带了十根金锭一起远走高飞。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诡计,但是他们却不知柯元良当即便识破了这个诡计,并将计就计,暗中拟定他报复的阴谋。柯元良早猜出他俩会面的地方必在那荒僻的翡翠墅无疑。他假装听信了琥珀的谎言,又给了她十根金锭。他事先在白玉桥镇的酒店里毒死了董梅,又出钱雇下一个亡命徒去翡翠墅杀死琥珀,夺回金锭。——洪亮,你觉得我的推断如何?”

洪参军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狄公,慢慢答道:“昨夜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对老爷的这种猜测表示明确看法,因为当时我们正在推测各种的可能。但如今老爷你已斩截地断定柯元良犯下了这宗残酷的杀人罪行,我直率地说我实在不敢苟同老爷的看法。柯元良是知书达礼的君子,文质彬彬,兴趣高雅,哪会犯下这等污秽的罪孽?更何况他家道富足,怎肯轻易以身试法,杀人害命?老爷,这案子眼下有如此多的可能可供考虑,适才我还提到了卞嘉的赌注,不知老爷为何眼睛只死死盯住了柯元良?”

狄公道:“琥珀身为他的爱妾却对他不忠,仅这一点足以使这个温文尔雅的君子犯下可怕的杀人暴行。目下这种可能最大,洪亮,我们此刻便去翡翠墅搜查。我深信那御珠不会存在,我们不必找寻,我只想白天去细细看一遍昨夜发案的现场。而且清晨去野外遛遛马,对我们的身子都有益处。如果我们打翡翠墅回城来时,夏光仍然没有找到,我们就直接去找紫兰小姐,看看她能否提供我们些有关夏光的线索。我定要设法拿获到夏光,无论如何在早衙升堂前我要见到他并同他谈一次话。”

狄公站起,他的眼睛落在适才乌龟爬过的那册书上。

“对了,洪亮,我忘了告诉你,我一夜没睡好,很早就起了身。我捡来这册书读了几段,颇为有趣。这是我前几天从县学书库里借来的。”

狄公拿起书册,打开到象牙签标出的那一页,说道:“这是一册记载本地风物人情的书,著者也是这里濮阳的刺史,约五十年前是他自己出资刻印的。我的这位前任对濮阳的历史掌故、舆地方物、风俗遗闻极感兴趣。一天,他去曼陀罗林里那河神娘娘庙散步——那时神庙虽已破败不堪,但树林间还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入,他在书中写道:

‘其山门及墙垣恶震塌于地动,残砾遍地,莽榛生焉。惟正殿与神像完好无损。神像高约丈余,直立于台座之上。台座、神像及像前祭坛浑然一体,系由一方巨白玉石雕琢而成。晶莹透润,了无瑕疵。斯真乃罕见之匠石奇艺——鬼斧神工,不过誉也。’”

狄公将那册书挪近眼睛,说道:“这里有一条眉批道是:‘庚辰孟春余游斯庙,见祭坛与台座分离,疑两者原一体,当是著者误识。又闻祭坛中空,昔时庙祝藏金银法器于其中,于今亦湮没无迹。抑已移置户部金库耶?余命匠工于祭坛台座间填置土石,浇铸凝合,使一体焉。或曰以还其旧云。汪士信识。’”

叶公道:“汪士信恰恰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畏服,士民感仰。这条眉批所言想来当是实情。来,再看这书上如何说吧:

‘神像左手手指佩戴一枚绛红宝玉指环, 其色浓郁酣漓如火光眩目。 其名曰 “天视之目”,僭佩之者,灾祸立至,殃及子孙,人不敢窃焉。祭坛四隅各有一孔以系缚绳索。每岁五月初五公议遴选俊美男子以为牺牲。裸其四体,缚以绳索,使仰卧于祭坛之上。 吉时, 尸祝以利剑断其血脉,鲜血淋漓,喷洒女神之像,是谓 “血祭”,以祈岁年丰穰,人富平安云。继而抬其尸,挂绿披红,满城号游。终祭献尸于滔滔波涛之中。以飨白娘娘云云。是日观者如云,万民欢腾,喝彩颂舞,且通宵达旦——竟有三朝乃息者。其状惊心怵目,惨不忍睹,而愚夫

愚妇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辍。此俗由来云百有余年矣。悲乎!此类淫祀,以人命为戏,斯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国朝鼎新,革除旧弊,移风易俗,禁绝淫祭。于念久不闻此风兴作矣。或曰神像终岁身湿,甘露法雨滋润云云。余仰见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氲,未识是人伪洒漉抑或天意布施。余疑而记之,以俟后来博闻广见者。未几,日月敛光,阴风惨号,隐隐狐鸣,木叶骤下。余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庙。惟于塌记之残垣间俯身掇拾一方古砖以志留念。砖上有字,云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书册,长叹一声说道:“洪亮,这庙真有点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将马牵来了。”

他们飞马从南门出了城,官道两边垂杨袅娜,鸟声啁啾。时值初夏天气,榴花盛开,间在绿杨荫里,煞是悦目怡心。运河上悬浮着一层轻纱般的晨雾,晨雾外樯帆悠远,水声浩荡。

一到白玉桥镇,狄公便找到了镇署的里甲。里甲禀告狄公道团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晓前才散了岗。有的说听到了曼陀罗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说树林里有一尾白羽怪鸟拍打翅翼几乎鸣叫了一夜。都道是白娘娘显灵了,吓得魂不附体,挤作一团,总算守熬过了一宵。里甲还说团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尸后,他便关合了那亭阁的门,并贴上了大红盖印的封皮。

狄公赞赏地点了点头,示意洪亮骑马折向董邸翡翠墅。一路行来见早市初上,生意正兴。折进树林间那条小径,顿觉清风徐来,幽馨阵阵,并不见有人迹了。

他们在董邸前不远的那株参天老松树下下了马,将缰绳在多瘤的树身上系紧了,便步行向前。

狄公发现从白玉桥镇走到董邸原来并没有多少路,昨夜心神不安,路又陌生,好像走了不少时间。很快他们便看到了那幢风雨剥蚀的门楼和爬满荒藤野蔓的墙垣了。

他们走进了董邸大门,穿过前庭院,转几个弯,过圆洞门,刚待跨入那粉墙抱定的小花园,狄公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身高肩宽的大汉正站在那亭阁前面,背朝着他们。

亭阁的门半开着,门上贴着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条正在晨风中瑟瑟飘动。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狄公大声喝道。

那大汉转过身来,神态傲慢地将狄公上下打量。狄公见那人圆圆的脸盘又嫩又白,领下一绺小胡须,上下衫袍十分齐整。

那人上前向狄公拱手致礼,辞色温和地说道:“圣人云,敬人者人恒敬之,贵相公言语粗暴,倘若在下也仿效之,相公之意又若何?依律应是我将相公适才那问话问你们的,因为是你们无故闯入了我的地产。”

狄公好不耐烦,厉声道:“我是本州的刺史,来此侦查一桩血案,谁敢曰无故闯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听了慌忙鞠躬致歉,堆起一脸尴尬的笑,谦恭地说道:“在下名叫郭明,是长安的药材商。四年前我从董一贯先生的手中买下了这幢馆墅。这里有双方画押的契书,请老爷过目。”说着去衣袖里抽出两张纸卷递上给狄公。

狄公看罢契书,见附着契书的是一张翡翠墅的详细地图。狄公将契书、地图还给郭明,说道:“郭先生因何将那亭阁门上的封皮私自揭去?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为么?”

郭明含愠答道:“老爷未细访详里岂可厚诬小民?那封皮并非我撕揭,我来这里时便见亭阁的门半开着。”

“我再问你,郭先生,你为何不早不晚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候闯入到这里?”狄公心中惊异,又问道。

“不早不晚?老爷此话问来蹊跷,小民好生疑惑。至于小民因何来的这里,这话说来冗长,老爷未必愿意细听。”

“就说个简略的大概!”狄公冷冷地说。

“是。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我的朋友卞嘉写信告诉我说董一贯先生要将这个馆墅廉价典出,劝我买进。因为我经营药材生意。这翡翠墅附属的那一大片曼陀罗林最是有利可图的药源。老爷或许知道这曼陀罗树的根茎是种昂贵的生药,为此我欣然买下了这幢馆墅。然而当时我京师铺子里这类药源充足,故一直没有想到来此勘量采伐。两年后,我决意派人来这里看看,筹划采伐之事。但卞嘉又写信告诉我说当时这里正在闹旱情,警告我如果不适时宜地来采伐那片林子,会招致本地百姓的强烈反对,说不定会弄出大乱子。因为说是那片林子已奉献给了河神娘娘,她是……”

“别讲什么河神娘娘了!快说说你因何此刻赶来这里!”

“以后的两年里又因生意繁忙,庶务缠绊,腾脱不出身子来这里看看。只是昨天早上当我搭乘的客船停泊在白玉桥下时,我猛然想起这里还有我的一宗产业—— 一幢馆墅和一片林子。于是我就……”

“你昨天来白玉桥干什么?莫非是逛山水,买土产?”狄公愈下紧地问道。

郭明心中叫苦,局促不安,皱着眉头答道:“我哪有闲情逸致逛山水、买地产?只是因为运河前方有我的一爿分店;那里缠上了麻烦,不得不要亲自去走一遭。故偕同我的伙计孙伟租赁了一条船,便匆匆上了路。一路并不想耽搁,谁知昨天早上船到濮阳时,船夫们听说当夜运河里有一场龙船赛,端的热闹非凡,便在白玉桥下下了锚准备过夜。无可奈何我也只得乘便上濮阳办点事。这时我想起了那翡翠墅和那片曼陀罗林。

“我送了个信息给卞嘉,约他中午来白玉桥镇,引我去看翡翠墅。他递来口信说他正忙于龙船赛的筹备,至早也要到下午才能来见我。日落前,他果然赶来我船上匆匆吃了一盅茶,我们约定今天拂晓在这里会面。我只想稍稍在这里看一眼便催船夫开船——此刻我正在这里等候卞嘉,不意有幸遇见老爷。

“昨天黄昏时,卞嘉将我带去白玉桥的酒店,他正在那里盛宴招待龙船赛的桨手。酒饭罢,他又引我到运河边的彩台下。他自顾去忙碌奔走龙船赛,我只得独自一个在彩台附近走马观花赶热闹。一个过路人指给我看了老爷的官船,我大着胆走上了船,我与濮阳多有生意往来,我想对濮阳的刺史老爷表示我的一点敬意。船头上没有人为我通报,我便自个走上榈梯一看,见老爷正与太太们站在栏杆边观赏风景。我不想败了老爷的兴致,便轻步退了下来,正遇上老爷府上的管家。他要为我禀报,我说我不想打扰老爷了。”

狄公憬悟,原来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说的那个蹊跷的闯入者。

狄公问:“那么,郭先生,你的伙计孙伟没有同你在一起?”

“没有,老爷。他有点不舒服,故早就躺在船舱里休歇了。我则看完了龙船赛,租了一匹坐骑回到了白玉桥。船夫们一个都不曾回船,我沏了一盅茶,独个慢慢喝了,再进舱睡觉。”

“郭先生,我再问你,你为何要修葺这个亭阁?”

郭明升起了他的两条细眉,微微一惊,使劲摇了摇头。

狄公心里明白,不再问话,便走上台阶推开亭阁的门,走了进去。洪亮和郭明跟随在后。

狄公见亭阁里破损毁坏得厉害,大块大块的捣红墙泥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暗黑的青砖。半面窗扇已经掉落,地上的花砖残缺了许多,墙隅那张竹榻的四条腿也断裂了——昨夜他离开之后显然有人来这里翻腾过。

突然身后有人发问:“你们在这亭阁里干什么?”

狄公惊回头一看是卞嘉,便皱起眉头说道:“啊,原来是卞大夫,我们正在这里清查验对郭先生的房产,这翡翠墅因无人看管损毁严重。”

郭明会意,乘势冷冷地说道:“卞先生,你不是答应替我留心看护这馆墅和林子的吗?”

卞嘉心中发急,忙分辩道:“郭先生,一个月之前我曾委派人来这里看过。他回来告我说这里一切井井有序。那人对这馆墅里里外外十分的熟悉,他是这里旧宅主董一贯的儿子。我真不明白,一个月里竟会变得这样的荒败。”

狄公道:“你们慢慢在此整理吧,我先一步走了,衙里还有公事等着问理。” 一面使眼色示意洪参军跟随而来。

狄公走出小花园,小声对洪亮说:“凶手今天一早又来这里,正值团丁散岗后。他必是听信了御珠的传说,赶来这里搜寻那颗御珠的,那门扇上的封皮正是凶手撕揭的。”

几个青蝇飞来,绕着狄公的头嗡嗡作响。狄公狠狠地拍打着。

洪亮道:“亭阁里已翻腾遍了,看来凶手并不曾找到那颗御珠!”

狄公点点头。成群的青蝇嗡嗡飞着,狄公皱起眉头,又拍死了几个。他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洪亮,昨夜我正是在这堵矮墙上捉到那只乌龟的。”

他双手搁在那堵矮墙的墙阙处:“当时它正缓缓从这头爬来,险些儿将我吓得半死,我以为……”

狄公突然止住了话,全身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双眼露出惊惶的神色。矮墙外那条小沟的野草间正躺着一具男尸,无数的青蝇爬满他的头顶心——那里粘着湿糊糊的一大滩血。

狄公略一转念,回身飞步跑进亭阁,问郭明道:“我来之前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郭明答言:“我刚走进这花园你老爷便后脚跟到了,我还不曾去看那大厅堂呢!呵,不过,进来这花园之前我看了一会儿那曼陀罗林。”

狄公大声道:“你们跟我来!”

狄公将郭明、卞嘉引到了矮墙边,指着墙外道:“你们看那是谁?”

郭明朝墙阙处刚一探头,顿时脸色苍白呕吐了起来。

卞嘉一声惊叫:“这是夏光!——你看他左颊上的伤疤!”

狄公撩起长袍翻身过墙去,洪亮,卞嘉也跟着爬过了墙,小心跳下。

狄公蹲下到死者身旁先察看了他那粘满血斑的头发,然后又细细观察起浅浅小沟里的野草灌木。他拣起一块大砖,递给洪亮道:“夏光的头颅是被这块砖砸破的,你还可以看到这砖角上的清晰血迹。”

狄公站了起来命令道:“你们随我搜索那片林子边缘,也许还有其他线索可发现。”

突然洪参军大声道:“老爷,这里有一个木箱!”

他弯腰提起那木箱的革带。原来是一个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有两弓锯子,一柄铁锤和几把凿刀。

狄公命洪亮将这木箱带走。一面又对卞嘉说:“你来助我脱去死者的上衣。”

狄公解开夏光的衣扣,裸露出死者肌肉发达的躯干,一条破布正紧紧绕扎着他的左上臂。卞嘉松释了布条,检查了臂上的伤口。

“这伤口是新近被一柄锋利的细刀刺戳的。老爷,这尸身尚有余温并未僵硬。”

狄公点头,又细细搜索了夏光的衣袖、腰带、裤袋,并不曾发现有任何东西;连方帕巾都没有。

第十章

他们三人重新又进入花园。狄公命洪亮骑马先去白玉桥镇署唤来里甲并十几名团丁。

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面色愠怒,不停地挥着他的衣袖。卞嘉将郭明叫到一边窃窃耳语。

洪亮很快便转回花园,身后跟随着喝得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队惊恐万状的团丁,几个团丁手上拖着长竹竿。

狄公命团丁将长竿草草扎就一个担架,将夏光的尸首运回城里衙门。又命八名团丁严守翡翠墅里外四隅,一直等到城里衙卒前来换班才许散岗。此间如有陌生人前来这里,不管是谁一律拘捕,押来城里州府大衙。然后他向里甲借了两匹马让卞嘉、郭明坐了,一并回城。

他们四骑行到玉桥头,狄公命一齐下马,要郭明引他上那客船去看看。在白玉桥下不远的柳荫里,果然停泊着一条帆船。四名脸色憔悴的船夫正将船帆升上桅杆。

狄公吩咐他们三人在岸边稍事等候,他独个走过木板搁桥上了船来。船主睡眼朦胧,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狄公。狄公问他孙伟住在哪个舱室。船主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用手指了指孙伟的舱门。

狄公弯腰去那狭窄的舱门敲了两敲,半晌才钻出一个瘦消的年轻人来,狄公见他的头上紧紧包着一幅白布。

“休要打扰我!我的头像裂开一样疼痛。”那年轻人叫道。

狄公道:“我是这里濮阳的刺史,你不必惊怕。我问你,你昨夜在干什么?不许谎言搪塞。”

“睡觉。老爷,我只是在舱内睡觉。全身困乏,我一口饭都不曾沾口,头疼得如裂开一样,恶心反胃,嘴里发苦。”

“郭明先生他没有来看望你吗?”

“夜膳前他来看过我一回,他说他要与一个朋友去看龙船赛,但我没有听见他回船来,大概是他回来时我已睡熟了。他的舱门就在间壁。老爷,是不是龙船赛上出了意外,我听船夫说起——”

“是的。死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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