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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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赶回县衙,狄公乌帽皂靴齐整正要升堂。洪参军扯定狄公身上一领水绿软缎官袍用力抖直,轻轻抚平襞折。马荣忙将如何与胖裁缝一番对话禀述一遍。

狄公道:“洪亮,你且将县署档卷中有关失踪报官的载录说来听听。”

洪参军道:“按档卷注录,去年辛巳九月有两人失踪。九月初四,有一马贩子来报官道他女儿失踪。可是十二月他女儿便牵着一条汉子,怀抱一个婴孩回家来了。九月初九,又有报金匠米大郎初六离家,三日不见返回。——只没见到有白玉失踪的记载。”

狄公问:“那马贩子的女儿回家后,没再起风波吧?”

“马贩子抱着外孙亲自来衙门销号,一家和和睦睦的,十分融洽哩。”

“那米大郎后来回家了没有?”

“再无下文。”洪参军答。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转出正堂。八名衙役早两边站定,虎视鹰睨一般。

大堂两庑外只十来个闲人等着听审看热闹。

狄公环视堂下,发了令签,传案犯阿牛。

瞬刻阿牛押到,跪在大堂下。狄公命方校尉先将阿牛犯案行状禀过一遍。

方校尉上前禀道:“昨夜,案犯阿牛与泼皮沈三在东城马侯酒店一起吃酒赌钱。沈三指责阿牛掷骰子做手脚,致起争吵,继以斗殴。后经众人劝解,悻悻离店,扬言去城外紫光寺决雌雄。日落时分东门守卒见他两个吵骂出城,一路径去紫光寺。

“今日一早,孟猎户来衙门报案道,他在紫光寺歇脚时、发现大殿供桌前横倒一具死尸。卑职闻报,随即率番役赶到紫光寺。见死者的脑壳已被剁下,滚在尸身旁的血泊里,卑职一看,被害的果是沈三,杀人凶器即是庙中祭器的神斧。卑职立即搜查庙宇,正见阿牛在偏殿前花坛的一株白果树下酣睡。他身上血迹斑斑,被当场擒获。——此刻马侯酒店的掌柜及几位酒客都已传到堂前,听候作证。”

狄公听罢方校尉叙述,点了点头,开言道:“让本堂看看那杀人凶器。”

马荣打开方校尉递上的油纸包,见是一曲柄利刃大斧,斧背上还刻着一个神祗的头,斧刃寒光闪闪,沾着几星干血。

方校尉道:“禀老爷,那紫光寺当年查封时,并未细检,东殿壁龛内至今还藏着两柄这样的神斧和两支方天神戟。——这斧戟原是斩妖镇鬼的利器,一向无人启动。即使是常年栖息在这庙中的无赖泼皮流民也不敢偷盗,恐有灾异降身。谁知这阿牛竟胆大包天,用以杀人,竟还剁下沈三的头颅。”

马荣不禁叹道:“泼皮无赖斗殴,致使动这等曲柄神斧,实也罕见。”

狄公抚须沉吟,又问:“这沈三兰坊可有家小?”

方校尉答:“沈三孤身一人,并无妻小,平昔就住在那废弃的紫光寺里。听说且末镇尚有他的一个兄弟,名沈五,也是个鸡鸣狗盗的行货,曾被军镇拘押过。”

狄公回头问阿牛:“昨夜之事,你当着本堂细述一遍来,倘有遮瞒,仔细皮肉。”

阿牛抬起头来,懵懵地望着狄公:“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哪!小人与沈三可算得是至交了,如何会平日杀他。”

“你两个在马侯酒店斗殴时便扬言要去紫光寺里决死斗,这可是实?”

“这话小人不抵赖!小人与沈三虽是至交,但吵骂斗架却是常事。有时为了研磨时辰,有时为了脸面风光。昨日酒店里掷骰子时沈三指我弄手脚,小人赌时,最善使弄手脚,沈三闲常也便以捉破机关为嬉,其实是我两个闹着玩的,图个有趣,助发兴头。——小人如何会起歹念坏他性命?小人鸡都不敢杀。”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阿牛你休得刁顽,伶牙俐齿,搪塞本县,几时编派得如此一通花言巧语。”

“小人句句是实,不敢欺心,随大老爷查访。”阿牛咬牙道。

“本堂再问你,你两个出了酒店又如何了?须从实招来!”

阿牛大汗淋漓,小声答道:“离了酒店,我们两个便出东门回紫光寺了。”

狄公见他不作声了,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到了紫光寺又如何?”

阿牛寒颤兢兢:“到了紫光寺沈三爬上供桌便一头睡了,小人也去花坛边依靠一株树木打盹。疲累了一天,又多灌了些黄汤,小人很快便睡熟了。梦中忽被这位爷踢醒,道小人犯了杀人的罪名,不由分说便将小人拘套了来衙门。”

狄公又问:“庙中还有别人过夜么?”

“昨夜小人与沈三外再无别人。”

狄公命阿牛跪过一边,转向仵作:“递上沈三的尸格,你对沈三的尸身有何话要说。”

许作恭敬呈上验尸格目,禀道:“沈三尸身上一无斗殴致伤之痕,沈三是个无赖泼皮,惯善厮斗,如何干净束手待毙?再,凶手又为何要剁下他头颅来?——使气失手也不过一斧致命而已,却费如许手脚。”

狄公微微一震,点头频频,遂道:“待本堂亲自验看过尸身再行判断。来人,将阿牛押下大牢监候。退堂!”

第五章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偏厅,沈三的尸身暂厝在这里。

洪亮掏摸出管钥将门打开,隐隐便有一股霉腥寒气冲面而来。厅内只放着一方长桌,算作尸床。尸身盖着一片大芦席,桌边脚腿下放着一个竹篮,竹篮覆以油毡。

狄公道:“我先看看那颗人头。”

马荣弯腰将竹篮提到长桌边,轻轻掀开油毡。

人头合面朝下。马荣屏息拎着一片粘满血迹的耳朵用力一拨,将五官脸面翻转朝上。

狄公默默地端详这颗断头。沈三黝黑的脸面肿胀得水毵毵、圆鼓鼓,左颊右额各有一伤疤。两颗乌珠碎裂,粘满了血污,还溅出一二血丝于眼眶外。厚厚的唇吻歪咧变形,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趵露在外,似是在笑。脖根的皮肉撕扯得模糊糜烂,胡须上干凝着一颗颗豆大的血滴。

狄公皱眉道:“这沈三一眼便知不是善类,恶人相磨,致有今日。马荣,再将那席片掀去。”

马荣将竹篮放到桌腿边,重新遮上油毡。又轻轻将覆盖尸身的芦席揭去。

尸身赤裸。——形体匀称,皮肉细腻,肩背浑圆,肱股紧凑。

马荣又道:“一副好身段!论气力胜阿牛有余。老爷,你看他颈根上有条青紫血痕,不用分说,必是绳索勒死无疑。——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他头来。”

狄公点了点头,一面用手心平贴在尸身胸口,然后弯了弯死尸的腿胯膝肘。

“方校尉判断不错,果是午夜被害。”狄公自言道,一面将尚未僵硬的手臂轻轻放下,用手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掌心平滑细软,又细看了十指。狄公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里怵然透过一丝寒气。——撇下手掌,又细细查看了死者的双脚。

“洪亮,墙角那个血迹沾满的包袱想来是死者的血衣吧,快提来与我摊开。”

狄公从包袱里抽出一条长裤去尸身双腿上一比,不禁失声道:“这头颅和尸身不是一个人的!”

洪亮、马荣吃一大惊,望着狄公愤忿的神色,呆若木鸡。

狄公看了洪亮、马荣一眼,解释道:“被杀的不止一个沈三,而有两个人。这里是沈三的头、另一个人的身子。凶手有意将两个死人的身首调换了,藏匿起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

洪参军惊魂甫定,忙问:“老爷这剖断从何说起?”

狄公道:“那头颅固然是沈三的,方校尉认得出,仵作也不疑心。然而那尸身细皮白肉,体态匀健,手心脚掌一无脐胝。这个尸身比沈三的显然要高出一截,那血衣原不是穿在尸身上的。凶手果有手段,竟瞒过了我们的仵作。看来这案情迷离朴朔,远非一般泼皮无赖斗殴所致。”

洪亮如大梦初醒:“老爷,我们该如何办?”

“我们切不可惊惶声张,也权作不知,只认定是沈三一人被害。封厝这尸身,暗中查访。”

“那么,如何去找沈三的身子与另一颗人头呢?”马荣困惑。

狄公淡淡一笑:“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然而更要紧的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他为何要调换两具死尸的身首。——我们此刻还得去问问阿牛。”

大牢与后衙偏厅只隔了一堵围墙,正是顺路。阿牛已套了铁锁链,坐在牢里唉声叹气。

禁卒打开牢门,狄公进去牢里,洪亮、马荣在牢门外守候。

“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小人与沈三厮混多年,虽时常争吵,但心性脾气还是相投的,哪里会动手杀他?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见过。”

狄公拣了一个石凳坐了,和颜悦色问道:“本堂这里来正是感到案情蹊跷,还有几句话要问你。——杀沈三的果真不是你,那么又会是谁?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里来的?”

阿牛看了看身上褴褛的衣衫,果是溅了几处血迹。

“老爷高高在上,小人委实不晓得身上如何会有这血迹,记得在酒店里时尚未见着。——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人恨他,但恨他也不至于会用斧头剁下他头来。又有谁会下如此毒手?”

阿牛搔了搔头皮,乌珠骨碌碌转,忽的愣定不动了。

“老爷,莫非……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阿牛的眼睛间出异常恐怖的光。

“沈三他遇上谁了?”狄公急问。

“老爷,那紫光寺里有一个幽魂,时常出没。每当明月三五之夜,她必然出来游荡,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听说平昔便躲在禅房西端墙根的坟头里,那里原是一片花园子,因被这幽魂占了,谁都不敢挨近一步,人都说那幽魂最要掐断人头,吸尽人血。——适才大堂上小人一时懵懂,忘了这事。此刻想起,又逢老爷来问,想来必是那幽魂作的祟,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断了沈三的头。”

狄公忿然站起:“休得胡扯枝叶,蒙混本官。我再问你,沈三近来可与哪个吵过架?不是喝了酒胡闹,而是真缘了什么仇隙,譬如钱财女子……”

“老爷倒提示了小人,沈三上个月正与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真是个欺心灭圣的歪货,他仗着几个臭钱竟将沈三相好的粉头夺了去。沈三咒誓要杀他兄弟,沈五吓得带了那粉头躲到且末镇上,再也不敢露面。沈三也只得自认晦气,怨那婆娘薄情,哪里还真有本事赶去且末镇上追杀。”

狄公又问:“沈三的相识中可有一个体躯丰伟,细皮白肉的汉子。”

阿牛眉头紧攒,想了半晌,遂答道:“小人有一回确见他与一个体干魁伟的汉子在一处小声陪话,那汉子倒正是白皮嫩肉的,又不留胡须,像是个经纪人,穿一领毛蓝葛袍,戴一顶黑弁帽,模样楚楚。”

“你倘若见到此人,可还认得?”

“老爷,这个便难说了。记得他们当时站在紫光寺的殿角后说话,小人走过时只瞥了一眼。后来小人问过沈三,沈三叱小人休管许多闲事。”

狄公道:“阿牛,你记得的愈多,愈能早日开释。今日赶紧搜索肚肠,明日大堂上再认真回活。”

阿牛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知道的,不敢隐遮半点,只求老爷详情超豁,饶过一命。”

狄公走出牢门,对洪亮、马荣道:“阿牛果是被人做下圈套拿来顶缸的,这案子明日还须细审。”

三人过了围墙,狄公笑道:“今日是喜庆日子,府邸寿宴已开,我得赶去与内眷们奉陪几杯。午后洪亮与我一同去紫光寺现场勘察,马荣则去市廛各处与各路流民厮认厮认,仔细打问那曲柄神斧的机关。遇有庙祝、野僧、巫觋的尤要缠住不放,务必问出些内情委曲来。

第六章

午宴尚未撤席,狄公便匆匆赶到衙厅,洪参军、方校尉早在那里等候。——狄公、洪参军褰袍上了官轿,八名衙役抬起如飞一样出了县衙大门.径直向东门而去。

轿中,洪参军问道:“老爷,我至今尚不明白这凶手为何要调换过死尸的身首。”

狄公苦笑一声:“这个我一时也猜揣不出,不过有两条是可以推想的。一,凶手要掩盖他杀死另一人的罪迹,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此刻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沈三的尸身和那另一颗人头,有了这两样,便不难判出凶手作案的目的和调换身首的用心。我猜来,这两样东西必定藏在紫光寺内外的隐蔽处。”

官轿出了东门,很快便到了紫光寺的山脚下。山脚下有十来户人家和一爿小小的酒店。酒店里三三五五的乞丐、流民好奇地远望着官轿,俄尔围拢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洪亮,传命番役只说是去寺中寻找一件箱笼,休让闲人探知内情。”

狄公、洪亮下轿,依方校尉指点举步登山。四名衙役跟随,另四名守在山根,布置禁戒。

进了一座高峨的石牌楼,便是平缓的山道。夹道古柏笔立,浓荫垂盖,遮隔了亭午的日光。一路山鸟嘤嘤,凉风习习,顺序观赏,并不觉疲乏,竟有山荫道上,目不暇接之感。

正流连得意之际,不觉已到山顶。迎面一曲红墙逶迤出露碧树间,山门外四株苍虬,偃蹇欹曲,莫辨岁年。重歇山檐下一方古匾,上书“紫光禅寺”四个斗大金字。古匾前后罗雀群飞,唧唧嗓鸣。

狄公仰头看了半日,心中赞赏,好个幽静所在。又想到可怕的杀人案正发生在这寺院里,不禁紧蹙双眉。

方校尉道:“这山门右边有一曲羊肠小道,直抵清风庵。紫光寺废弃多年,清凤庵尚有香火佛事。住持的大士,名唤宝月。”

狄公抚须点头,这个宝月正是今夜狄夫人做寿恭请的唯一外客。

“我们先去大殿内看杀人现场。”狄公道。

方校尉前头引路,狄公一行进了山门。迎面便见一对爬满紫藤的七级石浮屠,古色斑斓,嵯峨切云。当中一条鹅卵石径,夹道是两排齐整的碑碣。左右两溜禅房破旧不堪,禅房正中各一偏殿,偏殿外原是花畦,篱笆参差。篱内碧草凄凄,野卉寂寞。

“阿牛被捕时正坐在那一边花畦的白果树下打吨。”方校尉指点道。

狄公听罢,并不言语,径直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内虚敞寂寥,阴风逼人。正中三尊大佛面目污黑,灵幢幡盖脏破不堪。佛座前的供桌一丈来长,桌上烛台法器荡然无存,却铺着条破草席。——那是沈三常年的床第,他死时也正身倚着那供桌的一条腿。

殿中除十二根楠木巨柱外,并无他物。两壁天罡罗汉,东倒西歪,结满了蜘蛛网,随处是蝙蝠屎、狸性迹,臭腥刺鼻。殿门背后倒有几堆炭火余烬。

洪参军跪下仔细查看供桌的一条腿,那桌腿上果然粘溅有干血迹。

“老爷,这案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似是几番遮没了又被扬起。这足迹细看去,决非沈三一人的。”

狄公也弯腰细细验看一遍,又用手掌在尘上上抹了几抹。然后传命方校尉率四名衙役开始搜索整个寺宇,只道是寻找盗贼的箱笼赃物。凡有可疑之处都需查遍,墙面地砖倘有松动痕迹犹须撬起细检,不可轻易放过。查到有可疑之物的,额外酬赏。

方校尉命衙役先将东偏殿壁龛内的两支方天戟和一柄神斧抬来让狄公查验过目,再四散去搜寻箱笼。

不一刻方天戟与曲柄神斧抬到。狄公细看一番,居然是明晃晃寒刃逼人,遂命随后下山时抬去衙署庋藏。

狄公与洪参军随方校尉先去后殿。四名衙役则直奔西厢禅房偏殿。

后殿神橱空空,并无一尊佛像。三面墙上释迦三世的壁画依旧色泽新鲜,形象逼真。——狄公发现后殁的莲花地砖掘起不少,新近似有人在此认真搜寻过。

半晌,四名衙役先后来报,两边禅房偏殿都有人翻腾搜索过。西偏殿的莲花地砖几乎全部翻掘起,整整齐齐靠墙堆搁。东偏殿的莲花地砖虽未掘起,但显然是翻掘后又仔细放合的。各禅房的墙面石板都有翻掘之痕。一一衙役们折腾一番,一无所获。他们说那箱笼赃物恐是早被先下手的劫去了。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不言语,扯了洪参军随衙役去两厢禅房偏殿一一查看了。又命衙役将大雄殿与后殿的地砖也撬起细验,果然也是有人翻腾过。遂命衙役再去寺院各处搜寻,花畦道路,树丛草皮,一一再查看一遍。

衙役走后,狄公道:“有人已细细搜索过这寺院,固然不是为了找寻藏匿的尸身和人头,也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了有一段时日。我可以断定来人是在找寻一件不大的东西,不足一尺方圆,算来应是金银宝物之类。”

洪参军惊道:“何以见得?”

“来人掘起地砖后只查看五六寸土石,破墙凿壁也只三四寸厚。洪亮,我还可断定那寻找宝物的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一个粗枝大叶,胡乱翻掘起地砖便堆搁在半边。另一个深藏心机,翻寻过后,一一将地砖放合,使不露形迹。因而有的禅房完好如初,有的则一片狼藉。”

洪参军频频点头,又道:“不过那寻物的人与沈三会不会有关联?再者,沈三又是不是那两个寻物人之一?”

狄公拍手道:“这话合契。恐是沈三与另一受害者在寻物事上与凶手发生瓜葛,终致被杀。——看来那尸身、人头不在寺院内,我前后并未见着一滴血迹。当然要去花畦庭园、檐前阁后找寻恐非易事,这棒芜碧树连绵一片,哪儿去挖掘?”

正说话间,方校尉带着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又空手转了回来,一脸丧气。

狄公命衙役再去四面墙圈及花园树丛中细找,他与洪参军先去一起清凤庵。

狄公、洪亮出了紫光寺山门,向右折入一条羊肠石径。——清风庵离紫光寺三里路,走去不算远。

一路上洪参军又道:“我想来,凶手必有同党,接连击杀沈三两人,又剁下头颅,调换身首,藏匿过沈三身子和另一头颅后,临未又不忘再去熟睡的阿牛身上溅泼鲜血。凶手与来这寺中的寻宝人一样,至少也有两人,他们又是为着什么缘由呢?”

狄公道:“天下动乱时,寺院的和尚时常将佛像、法器、金银财物藏匿防盗。故一般寺庙往往建造时便暗中辟有密室,十分隐巧,漫说是局外人,即使是寺内的憎众也未必知晓内情,唯一二当家住持的方丈独掌秘密。倘若这紫光寺往昔也埋藏过一批财宝,那么寻宝人、杀人犯的情由本末便可循脉而求。然而我从未听见过紫光寺曾经埋藏过财物,废弃了若许多年,也从未听见说有人来此搜寻过宝物。”

“老爷,兴许有人在某种书籍、簿册或信函内发现个中消息,便纠合三四个泼皮无赖来图侥幸。沈三和那个同死者正或厕身其中。财宝初露白,内讧即见红,血斧断头,顺理成章,寻宝人、杀人犯恰正在这一条线上串缀在一起。”

狄公肚内称服:“洪亮,你今日回衙后即仔细查阅这紫光寺的一应史载,看看真有没有藏宝的记录。”

两个边议论探索,十分得趣,不觉已到清风庵门前。

清风庵座落在山腰的碧林间,远避尘俗,巧小幽静。一围玲珑的粉墙包裹成蕉叶状,墙外修篁袅袅,墙里石榴照艳,如入画境一般。

洪参军用手轻轻拍打漆黑大门上的铜环。片刻有人启动门闩,庵门开一线,露出一张倘俊的杏脸。

“不知两位施主有何贵干?”问话不冷不热。

“这是我的名帖,烦姑娘递上给住持的宝月师父。”狄公递上火红印玺的名帖。

谁知那姑娘并不看一眼名帖,轻启樱唇说道:“师父夜间要进城去县令老爷家贺寿,此刻正午睡哩。——传过话了,一概不见俗客。”说着便要关门。

狄公叹道:“罢罢,既然师父在休憩,我们不便扰滋。我只问姑娘一句话,随后便走。”

“不知施主有什么问话?”姑娘倒又彬彬有礼。

“昨夜这山上山下可有无赖泼皮滋乱兴事,半夜时分宝庵可曾听见有什么异常的声响?”

“得罪施主,我们日头一落便睡了,并未听见有什么声响。”说罢低下眼皮,再不言语。一手始终把定门闩,不肯放人进庵。

洪参军正要张口亮相,见狄公示意便也不作声了。

狄公思想古人亦有夜拦醉尉的把门官儿,眼前这姑娘言语中节,不亢不卑,倒有一番心计,不觉心中赞许。也不便勉强她,何况宝月夜里正要进府来为夫人祝寿;有些话语,不如夜席间亲问宝月,遂拜揖告辞,口称打扰。——见了这清风庵格局,狄公始信这宝月端的不俗,也为夫人认识一位尘外高士而感到欣慰。

狄公两人回到紫光寺时,方校尉率四名衙役仍未找到什么箱笼。

狄公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衙去吧。方校尉你将寺内殿阁所有门户铃封,留下两个番役这里监候,天夜后再派人来换戍。”

第七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一番乔装,将自己扮作一个异乡的乞丐,专拣那等贫苦的街坊串走。每见有茶肆、酒店、赌局便留心去厮混一通,暗里探间虚实。

城的西北隅有一处区坊,叫作北寮,由于五胡杂处,商贩云集,是各号干隔涝汉子闯荡栖息的去处,内里尤多那等没本钱的营生。近来因了北门进出不便,要绕玄武帝庙弯周一圈,有人又偷偷将城根扒开了一个豁口,进出县城顿觉便利,故尔三教九流人物如水之就下都沉聚在这北寮营谋生计。

马荣晃悠悠也晃到了北寮。棋盘格似的狭窄街道又臭又脏,积满了污水,行人贩客川流不息,沿街都是店铺,生意兀的兴隆。街头巷尾许多小摊担往往一头红着灶火,一头散着油香,十分诱人。

马荣走了半日,不觉腹中饥饿,迎面正见一爿小小粥店,正欲进店堂坐下,猛见在灶头添火的女掌柜十分面善,青裙下绕缠着两个孩子。

“哎哟,原来是马长官啊!为何这般穷酸模样?莫不是被衙里的老爷撵出来了。”

那女子先认出了马荣。

马荣细看,原正是个旧相识。那女子名唤吐尔贝,是个胡人,当年被一马贩子偷贩到这里,撇下两个孩子充了行院的粉头。后与马荣相识,情爱甚笃,马荣出了点钱将她赎身出来,鸨儿虽嫌钱少,究竟不敢阻拦。马荣又送了许多盘缠,欲她自谋生计。吐尔贝将那钱开了爿小小粥店,又嫁了个贩夫,领回儿女,日子倒也小康,只忘不了马荣的恩德。马荣听了狄公的箴劝,从此不与往来,故尔疏阔了许久。

这时马荣听了吐尔贝的话,小声道:“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今儿来这里正有一件公事在身,不得不如此装扮。”

吐尔贝会意,忙将马荣引入内房,纳头便拜。肚中兜起旧情。不禁咽呜抽咽起来。

马荣笑道:“吐尔贝,今日见了你,正有一事打问哩。”

吐尔贝收泪道:“你且慢说,我去灶下舀一碗鸡汁粥来与你先吃了,我见你进店里时;原是想吃粥的。早是认出你来,不然做你的生意哩。”

马荣连声叫好,腹中正有隐隐雷鸣。

片刻,吐尔贝端上一大碗鸡汁粥,上面还堆着两条鸡腿,粥里又埋了半个鸡肫。

马荣大喜,接过碗来,如疾风扫残云一般,转瞬便囫囵全装入肚内。乃谢道:“好吃,好吃”。

吐尔贝问:“不知你要打问何事?”

“城里有个泼皮叫沈三,昨夜与人争殴,竟被剁下头颅来,用的是紫光寺藏的曲柄神斧。——你可听到有与这沈三有关的传闻吗?”

吐尔贝摇摇头,问:“头是在哪里被剁下来的?”

“正是在紫光寺里。死尸便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边,脑壳身子分了家。”

吐尔贝伸了伸舌头,表示害怕,又摇了摇头:“奴家从不曾听说过那个沈三,不过,说起紫光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这里三条横街,住着一个女巫,名号塔拉,颇能解得幽明因果,三世缘法,不似世间那等算命看相的,卜卦问课只贪恋着酬银,一味谈颂。这塔拉不愿与凡人道真话,往往颂鬼咒神,云里雾里不打边际地胡言乱语,也从来不要酬银。你不妨去问问这塔位,侥幸能与你道真话也未可知。”

马荣谢过,站起告辞,掀动门帘,正要跨出,吐尔贝上前拉了马荣一条胳膊,紫涨了面皮道:“我丈夫外出一个月了,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吗?”

马荣道:“了却这桩公事,再来看你。”

出了粥店马荣依吐尔贝指点,穿过三条横街,问了一个路人,很快便找到了女巫塔拉的住处。遂掀动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暗黑,正中壁龛内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刚似的独角神祗。隔了一盏酥酒灯,隐约见两个人影坐在隅角的一方木几两头。一头是一个伛偻老妪,披着幅油腻污亮的羊皮大氅。另一头坐着一个全身黑帔包裹的女子,只后颈露出一束乌黑的辫结。

马荣自拣一条矮凳上坐了。那两个又叽哩咕噜话语半日,并不理会马荣。马荣耐着性子看着眼前那两人幽灵般的黑影,心中既感慊憎,又觉新奇。

半晌,那老妪伏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女巫站起目送,并不言语。忽而回眸看了看马荣,脸上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马荣目光迎去,不禁猛吃一惊。——女巫那一对红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这时他看清楚了,这塔拉不仅身子颀长,而且体态妖娆,看去虽有了年岁,仍是俊灵标致,狐魁动人。她嘴角翕合,脸面上闪动着幽冷的光。

马荣顿觉局促不安,竟一时忘了如何开口问话。

“原来是衙门里的爷儿,如何闯来这里勾摄公事了。”塔拉先开了口。“早上还见你急惶惶跟在主子后背,失魂落魄地乱哄。”

马荣慑服,寻思道:“这女巫果然厉害,原来早上便已认出我来,莫非已猜知我的来意,不如索性吐实。

“塔拉娘娘猜着了,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如今有一桩杀人的案子,有头没尾,断处不下,特来仙宅求教,望娘娘拨冗指点,好开茅塞。”

塔拉诡谲一笑:“莫非又是什么女子唆着你来的吧?”

马荣正色道:“非干女子的事,实是我仰闻娘娘大名,专意来求问的。”

“不是女子牵的头,你哪里想到来这里。”塔拉笑影未退。

“吐尔贝她只是指点了个门户。她哪里知道衙门里杀人的公案急如星火。”马荣急了。

笑影从塔拉嘴角消失:“我不是指吐尔贝那尾花狐狸,而是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

马荣蓦地一惊,竖直了耳朵再问:“哪个女子?”

塔拉不再理会,自顾念道:“她生于壬戌五月初四寅时,死于辛巳九月初十酉时,活了十九岁。”

马荣惊喜交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岁。敢问娘娘,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时是如何死的,死于何地?”

“死于非命。”

“死于何地?”马荣急不可耐。

塔拉早转过身去,在那尊神祗象座前瞑目不语了。

马荣跳起,吼道:“你不告诉我白玉小姐死于何地,明日我便一根铁练将你拘套去,关进大牢里,看你再说不说。”

塔拉一声冷笑:“明日正是我的大限,你恐怕已来不及了。”

马荣忿然,一脚踢翻那条矮凳,冲门而出。

第八章

上灯时分,狄公在街斋听完马荣的禀报,答允马荣提议,发一签令,要方校尉带人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入衙里,再行细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那个紫檀木盒,盒上那方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道:“马荣,这个塔拉恐非寻常人物,竟贸然吐出白玉小姐的生卒时月。这木盒内里想来自有许多委曲,白玉小姐似也不属子虚乌有。”

马荣疑道:“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明白署着九月十二,这塔拉却道是她死于九月初十,这日子如何差了两天,也不可解。”

狄公道:“这层疑窦看来也只有塔拉能解。只恐怕她的话真有灵验,明日我们未必抓得住塔拉。我们可同时出一告示贴在衙门口,明言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失踪,悬金征求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双管齐下,或恐有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的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眼,又呷了一口茶,乃开言道:“紫光寺系西域名僧创建,距今已有二八十年。国朝乾封年间,因寺内淫祀邪神,污渎风教,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余尊,遣放寺僧三百余人,为首的方丈被号游处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善后庙产。同时官府鸠工于紫光寺西三里处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释典。当时也只有一名女尼住持,课经养性,维系佛事。

“两年后,因砂石侵淹,通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商贾云散,市廛萧条,兰坊遂趋冷落。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守紫光寺的和尚先后逃俗。去年前任县令拟封闭清风庵,偏巧城里张银匠亡故。这张银匠薄有积蓄,却无子女,妻沈氏素心好佛,尘念淡落,遂立志削发为尼,捐奉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念其志诚,于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予沈氏。沈氏披缁衣,伴青灯,改名宝月,即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朔望,准许进香,平时闭门。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居止极是简淡……”

马荣听得不耐:“我道是什么新鲜趣儿,只不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未见着一条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道:“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能探得点沈三,阿牛的行迹。”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头。——俗云行有行老,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为头领的,名曰团头,管带众丐,抽利收头。众丐户小心低气服侍,如奴仆一般。这团头对手下人的遇合遭际,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知道内中底细。”

马荣又增一招:“还有,那断头和尸身谅未出禅寺花园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寺侦查一番,许多白日里疏忽的景状,夜间反显清爽。我昔时在绿林中呆过,今夜我便以一个盗贼的心胸眼光来思量藏尸之处,譬如是自己杀的人、作的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漾起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筵正开。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灼。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款躬拜谒,迎狄公坐了上座。以下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说不尽食烹异品,尊献时新,十分热腾。

宝月坐了狄公右首,狄公乘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有四十年纪,仍是举止娴雅,仪容光鲜,一对眸子乌珠水晶分明。一味低下了头,抚弄杯筋。

狄公站起道:“今日太太大寿,府中小备水酒,聊表志贺。实只是家宴,并无外客。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尊降临,实乃大幸,唯望在座的倾怀尽兴,亦好让寿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转敬酒,把个寿星忙得左旋右转,应接不暇,不觉脸飞红霞,步履不稳。酒未三巡,一个个娇喷软喘,粉面生春,座席上耳目触处,铁镯动摇,环佩丁东。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脸过来小声道:“狄老爷日间来访,被春云那贱人拦在门外,事后我才得知。只怪我约束不严,致此怠忽,伏乞老爷宽谅。”

狄公笑道:“我与洪亮只是随意走走,原想打问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得山上泼皮斗殴情景。”

宝月忙道:“春云她是如何回的?”

“她道不曾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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