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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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嚼舌头的小贱人,谁要你插嘴来?老万叔的事就坏在你身上,到如今那戒指还没弄到手!”沈金气呼呼地说道。

陶甘听得明白。现在他思忖着如何将他们三个人一齐带到衙门去。他想到这三个人对这城市还不熟悉,正可施展一下他的拿手本领。

沈金斜眼看了陶甘一下,说:“张旺,抓住这个狗杂种!真是吃了大虫心豹子胆了!”

张旺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陶甘,反转了双手,逼到尾隅。沈金上前熟练地搜陶甘的身。

“晦气!真的只有五十个铜钱。五十个铜钱还来做他娘的春梦——”

陶甘急中生智,嘻笑了一声从容说道:“沈先生真嫌钱少,我还有一笔大生意未启口哩,五两银子的买卖。”

“什么?五两银子?”沈金疑是听错了。

“对!正是五两银子,此事容我慢慢说来。”

沈金忙示意张旺松手放了陶甘。陶甘咂了咂嘴唇,神色诡秘地说:“沈先生,实不是我看上你妹子,我是奉了我掌柜之命前来与你商谈这买卖的。”

沈金蓦地一惊,脸色转白:“是不是黄鹤面馆的刘掌柜?是他要五两银子?”

“哪里什么刘掌柜,我掌柜姓的是甘,是这方圆一百里的大财主,家里尽管妻妾成群,温香软玉一堆,但却不曾有一个人得他老人家的眼,能常时挂在他心上。前日里不知哪里打听得沈先生的妹子天姿绝色,不觉动了个慕名而求之心,特地委派小人来寻沈先生。——这五两银子只是见面之薄礼,令妹子倘真的有些手段,就是金山银山拆了搬来给你他也是甘心的,还保你下半世没个富贵坐享?天下哪有此等发利市的买卖,还不快快打发你妹子,梳妆打扮,跟我上路。"

陶甘这一发言语说得沈金笑在嘴上,乐在心里,一对小眼睛合成一线,恨不得马上把妹子塞进轿子让陶甘当即抬去。

沈金原一心想让他妹子挂牌开业,他可从此坐享清利,省去奔波流浪许多苦处。如今却听得陶甘引来偌大一个财神菩萨,不由几分得意忘形,慌忙把五十铜钱还给陶甘,只催着他妹子赶快梳妆。

沈金提出他要同张旺一起去甘家,他真想看看这个财神是什么模样,住在那等样的仙馆洞府。陶甘自然一口应允,又关照他俩须识些礼数,免得吃人耻笑。临行陶甘提出要沈金支付他十个铜钱的荐头佣金,沈金也照付不疑。

他们三人便跟随陶甘出了碧云旅店,穿过几处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大粉墙包裹的园宅后门。陶甘从衣袖里掏出一管钥匙,打开了后门的大锁。

沈金不胜羡慕他说:“你主人真是阔绰。”

陶甘笑道:“这是后花园的东便门,那正大门如京师的王爷府一般,平日里停满了车马大轿。你想能是你我之辈可以出入的?”

沈金听了微笑点头不迭。

陶甘吩咐他们三人在门里等候,他自去内厅禀报。陶甘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回来,那女子突然惊叫起:“我们上当了!”

捕快领着六名衙卒从回廊水榭和粉墙假山后包抄而来。张旺从腰间掣出尖刀,沈金挥手制止了张旺:“这些狗畜牲专门靠杀人领取酬金,你我权且忍耐则个。”衙卒上前来将他们三人套上铁锁链,押进了后衙西首的监牢。

陶甘收捕了沈金等三人后,便径直来内衙书斋禀狄公。当值的文书拉住陶甘说道:“老爷此刻正在见蓝掌柜的儿子。”

陶甘问:“他儿子来干什么?老爷根本不想审他。”

文书答道:“他来询问衙里为何拘捕他父亲。他进书斋前还一直在这里询问衙卒早上茅棚里发现死尸的事,你得将这情况告诉老爷。”

陶甘点了点头,走进了书斋。

狄公坐在书斋后,书桌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英俊青年,见他穿戴齐整,举止潇洒。

狄公见陶甘进来,忙介绍道:“这是蓝掌柜的公子蓝田玉。他为他父亲被捕感到惊惶,我已向他解释了,此刻还只是嫌疑,究竟他参与了那起凶杀案没有,还要等上公堂才能审理明白。”

“老爷,我父亲昨夜决不可能杀人!”蓝田玉还要强辩。

“为什么?”狄公皱了皱眉头。

“理由说来也甚是简单,昨夜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隔院黄先生的儿子背他回家来时是我开的门——回家后便上床睡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

“还有,老爷,我思想来当是在哪里见着过那两个凶手。”

“真的?快与我细细说来!”狄公不由把太师椅向前挪了一下。

“老爷,我听说那老游民的死尸是今早上在山坡上那间茅棚里发现的,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来。昨夜月色皎洁,山风凉爽,我正顺着我们宅后那条山径散步,突然看见前面林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其中一个身材丰伟,肩上正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莫不就是凶手杀了人正往那茅棚搬移尸体?这山坡的林于里经常有成群结伙的游民、暴徒歇夜,我不便走得离家大远。”

陶甘得意地望着狄公的脸,盼望出现惊奇的表现。现在陶甘相信蓝田玉见到的那两个人影正是沈金和他的同伙。然而狄公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看来杀人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

蓝田玉呆若木鸡,愣了半晌,说:“老爷莫要戏言,冤枉煞了小人。那夜我只是去林间闲步,且有人可证实……”

狄公松了口气,问道:“我早料到这一点,那么陪同你的那女子是谁?”

蓝田玉紫涨了面皮,忸怩地答道:“是我母亲的侍婢,我父母亲管教很严,他们不赞同我俩结婚,我们只得时常到山坡上那间茅棚里相会。她能证实我们是一起在林子里散步的,但我们昨夜没有去那茅棚。……我们的婚事还望老爷替我们作个主。”

狄公挥手,示意蓝田玉退出。

蓝田玉刚出了书斋,陶甘就高兴地说道:“老爷,案件已真相大白,凶手已……”

狄公微笑着阻断了他的话:“陶甘,还是让我先来告诉你我这里查访的结果:一,蓝掌柜铺子里那伙计讲的半是假话,他挟私诬告。金银市、当铺的行会商董们都说蓝掌柜虽然很富绰,做生意很精,但胆子很小,怕犯法,也不敢得罪人,他经常去江夏做生意。二,昨夜蓝掌柜确实与朱掌柜一起喝酒,而且是喝多了点。三,蓝掌柜坐轿回家被一群乞丐游民拦住,但争吵不是为那女子的事,而仅仅是讨钱。老游民看来与那群乞丐不是一伙,也许是正巧路过。蓝掌柜将老游民打倒走了后,老游民便自己爬了起来。那路边的小贩更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老游民说的话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十分文绉绉,根本不像是乞丐、游民用的语词。我原打算问黄掌柜,蓝掌柜是否真的喝醉了回家来,现在他的儿子言词凿凿,看来也毋需再去麻烦黄掌柜了。好,陶甘,现在该你谈你的查访结果了。”

“老爷,首先我得告诉你,那蓝田玉见你之前,已向衙卒仔细打听了茅棚发现死尸之事。不过,我已有确证证明他在林子里看到的情况是真的。”

狄公点点头,说:“蓝田玉看来比他父亲更忠厚本分。”

陶甘继续说道:“他在林子里看的两个歹徒名叫沈金、张旺。沈金有个妹子叫沈云,就是老爷吩咐我四处去查寻的那个漂亮女子。这三个歹徒已被我全部缉拿归案,此刻正在衙里西牢押着,专候老爷亲自鞠审。他们一伙原来还有一个人,说是昨夜已先行离去。我亲耳听见沈金责备他妹妹坏了‘老万叔’的事,怪她没有弄到‘老万叔’的那枚金戒指。显然那个老万叔正是被杀害的老游民。他们三个都是外乡人,但他们却认识这里的一个开着黄鹤面馆的刘掌柜。”

陶甘停顿了一下,又说:“老爷,看来这起凶案与蓝掌柜端的是无关了。我以前的想法错了,那女子拿戒指找蓝掌柜看,仅仅是为估估价,他们间的关系纯粹是巧合。”

狄公若有所思地捋着他那美髯,慢慢说道:“陶甘,你知道我最不愿相信的便是巧合,而最容易解释的也是巧合。你刚才说起他们与此地的一个开面馆的刘掌柜有来往,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吗?”

陶甘笑道:“不甚清楚。”

“你先去查清楚这个刘掌柜的真正身份,我不曾听说过汉阳有一个黄鹤面馆。”

陶甘退下不一盅茶工夫便转来向狄公禀报:“老爷,查清楚了。这刘掌柜原是江夏县的一个贼窝头民正开着爿面馆哩。看来,沈金一伙也是江夏县人氏。”

“罢,罢,”狄公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蓝掌柜也经常去江夏,这又是一个巧合了。陶甘,我将一个一个亲自审讯,先从沈金开始。你先去将他带到停放尸体的小屋,暂不让他认看尸体,我随后便到。”

狄公来到停尸小屋时,沈金早已被两名衙卒押着面墙而立。昏暗的小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他命沈金转过身来,一面亲手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芦席。

“你认识这个人吗?”狄公两眼注视着沈金的脸。

“天哪,是他!”沈金大惊失色,脸吓得苍白。

狄公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将他杀死的?”

沈金使劲摇了摇头:“不,不,不是我杀的。这老家伙昨夜离开碧云旅店时还好端端的,怎的一夜工夫变成了死尸一条?他名叫万茂才,是个痴心肠的蠢货。他在长安开着爿很大的生药铺,他很是有钱……”

“生药铺的掌柜?那他与你们一伙又怎的厮混一起?”

“这老色鬼要娶我妹子,他死死跟着我们,从长安一直跟到这里。要不是死了,还想加入我们的帮会与我们一起四处流浪哩。”

“沈金,本官面前但有半个虚字,小心打断你的腿。我再问你,这万茂才与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老爷,我可以发誓,他打见了我妹子就起了个痴性,整日走了魂魄一般。把长安偌大一个家私抛了脑后,三妻四妾放着都不管,却缠住我要娶我妹子。偏偏我那妹子也生就一副傻呆肝肠,虽说不肯嫁,却又乐意同他在一起。那万茂才是捧着金银珠宝跟着我们转,她偏一个铜钱也不要。一个金戒指给了她,竟又拿去退还了。这个缺心眼的小贱人不知与我合了多少气。老爷,小人句句是实,就是打死了也只是这么几句参不透的闷心话,那敢虚认了这杀人的罪名?我们四个一路行来,有时不免抓一只走散了的鸡或病死在路上的猪,或是问过路人借几个铜钱,这是任何一个无家可归的游民都会做的事,但我们从来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也不敢杀人,哪里还会自己去杀老万叔?我们为什么要杀这样一个心地不坏的老蠢货呢?”

“你妹子是妓女吗?”狄公又问。

沈金搔了搔头,答道:“也是也不是。有时我们非常短钱用,她偶尔也拉一两回客。但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的利市。我一直催着她找个户主挂牌接客,不仅从此衣食有靠,我也可多些钱银使唤,也免了四处奔波,吃了欺凌。”

狄公动了怒:“我且问你,你什么时候起为那当铺的蓝掌柜卖命的?”

“当铺的蓝掌柜?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从来不同那类喝人血的交往。我们的掌柜姓刘,在江夏城西门开着一爿面馆——但我们已用钱自赎了出来,与刘掌柜断了往来。当然他还不肯放过我们。”

狄公点了点头。他知道游民、偷儿、乞儿的都有一种不成文的约法,一个帮会的成员要脱离这个帮会,必须交付给他们的头目一笔可观的自赎金,往往双方因自赎金的多少争议不休而引起激烈的斗殴,甚至弄出人命。

狄公问:“你们同刘掌柜在赎金上有没有纠纷?”

“老爷可不知,那刘掌柜的狼心狗肺,他拿出账册算盘几下一拨,要讹诈我们三十两银子。多亏了老万叔他做了中人,拨起算盘,重新复核,豁兔了我们不少。他书算上甚是精通,那刘掌柜撇不过老万叔的面皮,不便多放刁,只得让我们脱了钩,自闯江湖去。想来是刘掌柜也得了老万叔的许多好处。”

“你们又为什么非得要离开刘掌柜的帮会?”

“老爷有所不知,那刘掌柜干的尽是见不得人的营生,落在他手里,难得再清白。一天,他要我同张旺帮他偷运两箱货物过汉阳、江夏的界河。我们不敢答应,那号买卖若是被官府拿住要关进大牢,即便没拿住,也多有莫名其妙被他弄死的——我们见过不少了。自那之后便动了自赎的念头,图个清白自在。”

狄公含义深长地看了陶甘一眼。

“你拒绝了刘掌柜,那两箱货物后来是谁去搬运的?”

“应奎、孟二郎和缪龙。”

“他们三人现在何处?”

沈金惨然一笑,说道:“那天夜里,他们在刘掌柜店里喝了点酒,回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的一对小眼睛里闪出恐惧的神色。

“你知道那两箱货物是送给谁的?”狄公又问。

沈金诡谲地摇了摇头:“天知道送给谁!左右是给汉阳城里哪个掌柜的。不过那天我听到刘掌柜在向应奎交待说是孔庙商场的一个什么铺子。我没去细问应奎,事与我无关不想去打听,知道得愈少愈好。老万叔说我的这种态度是完全正确的。”

“你昨夜在哪里?”狄公追问道。

“我同张旺还有我妹子都去了红鲤酒店。老万叔则说他到一个朋友家去,他不喜欢上红鲤酒店。当我们半夜回到碧云旅店时他还没有回来,平时他总比我们上床睡得早。谁知这个可怜的老家伙竟一命归了阴,被人害死了!唉,他不该独个出去。他根本不熟悉这个地方。”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戒指,问道:“沈金,你见过这枚戒指吗?”

“当然见过,这是老万叔的戒指。平时总戴在手上,听他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有一次他借给我妹子戴,我对妹子说,你就向他要下这枚戒指吧,可我妹子死活不要,戴了两天又还给了他。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沈金不禁满面愁容,叹息频频。

狄公命衙卒将沈金押下去,传命带沈云去内衙细审。

从停尸小屋出来,空气顿时一新,衙舍、庭院间夏木垂荫,蝉声高吟。

狄公高兴地对陶甘说:“想不到在沈金身上竟问出了走私案子的重要线索!我马上传驿使飞报江夏县,要他们立即捉拿黄鹤面馆的刘掌柜,然后问出谁是他的后台,那两箱走私物品到底是送给谁的。陶甘,我怀疑接受那两箱走私货物的就是蓝掌柜,他不正是在孔庙对面开着当铺吗?更何况他常去江夏县做生意,与那里的走私犯们串连一气。”

“如此说来老爷真相信沈金他们不是杀万茂才的凶手,那么蓝田玉的话又作何解释。他在林子里见的两个人不正是沈金和张旺吗?”陶甘迷惑不解。

狄公思索了一下,说道:“等我们完全弄清了万茂才的来龙去脉后案情便会更清楚。我认为沈金已将他所知道的事全告诉了我们,当然有一些事他也未必全清楚。我们还是来听听他妹子沈云说些什么吧。”

狄公、陶甘回到内衙,当值文书便呈上一份江夏县刚送来的案情简报,说:“陶相公头里问我打听黄鹤面馆刘掌柜,老爷,这份简报里恰有一节说那刘掌柜今天在江夏县酗酒后与人斗殴而死。”

“什么?!”狄公吃一大惊,忙接过简报溜了一遍,又扔给陶甘:“这帮贼竟走在我前头了!本来我想走私案的破获已指日可待,现在看来我们还得重新开始。应奎等三人的骨头早已烂在枯井或树洞里了,难怪乔泰、马荣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而如今这个唯一能抓住的关键人物刘掌柜又与人斗殴而死,一线活丝在此掐断。”狄公一屁股坐倒在大师椅上,神情阴郁地望着陶甘出神,一面愤愤地用力抖着他那又长又黑的大胡子。

陶甘慢慢用手指绕卷着颊上那颗痣上的三根长毛,半晌说:“此刻就对黄鹤面馆所有的伙计进行一次出其不意的刑讯,或许还能拈出根新的线头。”

“不!”狄公道:“刘掌柜对帮他偷运两箱货物的人尚且如此残忍,非置之于死地不甘休、他会留下个把知情人在他的面馆里?事实上他的上司对他都实施了残忍的灭口手段。”

狄公恢复了平静,他一面摇着鹅毛扇,一面从容地说道:“万茂才的被杀我认为与那个走私案密切相关,我有一种预兆,只要我们能成功地侦破万茂才案子,就不愁破获不了那走私案。”

衙卒将沈云押进了书斋。

狄公见那沈云黝黑的鹅蛋脸上一对深情脉脉的大眼睛极富于表情,樱桃小口之上悬着一梁高挺的鼻子,两条细长的凤眉如丹青画出一般。乌云似滋润的长发盖头披下,不施粉黛却顾盼流波,与她那粗陋的衫裙很不相称。她从容自若站定在书斋内。宛如一株水杨枝儿插在风里,一摇一摆,袅娜生姿,腰间一根黑丝绦,两只新葱似的玉手叉在腰间。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沈小姐,衙里正在勘查万茂才的下落,我只想问你,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沈云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爷该是寻错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的问话!”

“你知道我是县令,这里是衙门,你若是大胆藐视官府,小心打得你皮开肉绽。”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们骗进来的,我有什么罪过?”沈云抗辩道。

“你这个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单凭流窜和私娼两个罪名便可在你脸上刺上金印,发配充军!”狄公厉声说。

沈云的脸变白了,她满脸狐疑地望着狄公铁青的脸,乃娇莺般地开了腔:“老爷在上头坐着,小女子哪敢猖狂。只是我实在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不信老万叔会说我什么坏话,绝对不会。我们在长安与一帮歹徒斗殴,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鲜血直流,正没奈何处,恰碰上这老万叔出来劝阻。那帮歹徒一见他都纷纷退避了。他开着一爿大生药铺子,家里很是富有。他将我们带到他的店里,用金疮药细心与我们贴敷,并谦恭温和地问这问那,我生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心人,我们遇到的有钱人都是狗狼心肺的。从此后,我们常去他铺子拜访他。他常周济我们.有时还亲自带了东西来我们下处,所以我们便做了自家人。你是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的,总之我们经常在一处。他有大学问,待人合礼数,他不嫌我不识字,每回都耐着性子听我讲话,什么小事听过了都记在心里,背得出来。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还像个年轻人一样行动好顽。”

“后来呢?”狄公深感兴趣。

“我们来往了一个多月,后来我们要离开长安去别处流浪,他只好同我们分手。临行他要给我一百两银子装束身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妓女!但我哥哥却大骂我中了邪魔,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认了。我怎能厚着脸平白受人银子?他虽嘟囔,但也没可奈何。我们走了约一个月,一天在襄阳城里,老万叔突然闯进了我们的客栈,说要娶我去做他的姨太太。他说他要付给我哥哥一大笔财礼。我拒绝了老万叔,我不要他任何钱财,也不愿做他的姨太太。我喜欢自由自在,毫无羁束。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整天关在闺楼里听任别人服伺,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来。叵耐我哥哥却满口答应,一心要撮合这门亲事,尽日撺掇我,催逼我,打骂我。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老万叔也只得丧气地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们来到祖籍汉水尾上一个山村时,老万叔又出现了。他说他已把长安那爿大药铺典卖了,他只身一人千里赶来加入我们一伙,死铁了心要随我们流浪。我哥哥起头还有些犹豫,这回我却一口应允。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但我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铜钱。听说不要他钱,我哥哥可动了肝火,他抽来一根藤条,说我若再不答应向老万叔收钱,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还说要赶老万叔走。我无计奈何,只得同意老万叔每月交我哥哥三两银子,算是我们行会的老规矩,再说我哥哥一路上也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笔钱多少也有了个名目。直到昨天,老万叔和我们在一起将近有了一年。”

狄公听得入神,肚里只称新鲜,不觉问道:“那万茂才在长安家中,肥甘美酿,一日千金,过惯了阔绰舒泰的日子,怎耐得与你们一样跋涉奔波,风餐露宿。就是没有怨言,也难说会有个长性。”

“不,老万叔自从跟随了我们,天天喜笑颜开,心里极是舒坦,有歌有笑,从不听见有怨言。我有时劝他还是回长安去,何必同我们吃这莫名的苦。他笑着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他说他对长安的生活早已厌倦,他的妻妾们一天到晚只是叨叨着一些琐碎小事,心胸浅狭,眼光如豆。他有几个儿子,但都不成材。他只喜欢他唯一的女儿,但女儿又与广州一个富商结了婚到南方去了。他说他在长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个肠胃都弄坏了,打从跟了我们之后,肠胃竟都没了病,皮肉虽黑了点,但筋骨却比以往强壮得多了。我哥哥教他打拳,张旺教他钓鱼,他对这两件事专心极了,感情是着了迷。他很喜欢我,又很尊重我,从不粗鲁,从不犯怒,我与哥哥争吵时总一意护着我,耐心将我哥哥析服。”

“那么,万茂才一路总不忘拜访他的许多有钱的朋友吧?”狄公问道。

“他与那些有钱人早就没了来往。他说他最卑视有钱人,说他们心灵里浸满着铜臭,他说他自己也为富不仁。”

“万茂才一路上可带着大笔钱银?”

“老爷这又猜错了。他虽又傻又痴,但他头脑很精明。可以说他身上经常一个铜钱都没有,每当我们到了州县大埠,他便去当地的金银号领取现银,但他又将取来的钱托别人保管。你知道我哥哥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老万叔这一招是很精的。然而只要他一旦需要,他随时可以拿出一大笔钱来。这一点不假,这次我们到汉阳,他不知从哪家银号竟取出了五十两金子。听听!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取出这么多金子作何用处。我悄悄对他说,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千万别在我哥哥前露眼,他见了这黄金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老万叔笑着说,他这五十两金子正是要送给我哥哥的,不过现在暂时有个存放的地方。第二天,他的背褡里真的只剩下一串铜钱了。”

“你可知道他从哪里取来这五十两金子,后来又存放在谁的手里?”狄公焦急地问道。

沈云耸了耸那狐狸一般尖削的肩膀,说道:“他自己的事都不瞒我,惟独是他的生意买卖他从来不吐一个字。我也不需打听,这与我无关。我是不喜欢他的钱和他的生意,我只是喜爱他为人的谦和和气度。不过刚来这汉阳的第一天,他告诉我哥哥他要去看望孔庙商场的一个什么掌柜。我哥哥问他莫非以前曾来过这汉阳,他回答说只是第一回来,但这里却有他的朋友。”

“你最后见到万茂才是什么时候?”

“昨夜晚饭之前。他说去一个朋友家吃晚饭,便再也不见回来。我想他多半是与我们混腻了,又不好意思明说,便偷偷地溜回长安去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事,没有人可以管束他,但他却不该蒙混我们。就在他走之前他还认真对我说,这回他拿定了主意,他说等他回来我们便可以看他的一片真心了。他因何不就说拿定主意结束我们间的来往呢?如果他直说了,我倒是有点舍不得,以后还会想念他。如今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岂不污了他当初一片拳拳真心,被人看了取笑去。尤其是我哥哥更会将他狗血喷头地大骂一通。”

“他说了没有到哪个朋友家里去?”狄公问。

“没说。我猜来会不会又去找孔庙商场的那个什么掌柜了。”

狄公微微点头,一面又去衣袖里取出那枚金戒指放在桌上,问道:“沈云,你说你从来不要万茂才的钱财,那你又为何要将他的这枚戒指送到当铺去?”

“不!老爷的话说到哪里去了。这枚戒指是老万叔祖上传下的宝物,我岂会要他的?他见我喜欢,便让我戴着玩,戴了两天我便还了他。那一天我们恰好路过一家大当铺,我便好奇地进去与这戒指估价,这仅仅是好玩而已。不意那当铺的掌柜却缠住了我不放,说了许多腌脏话,我正经了脸,抽身便跑出了那当铺。那天也是合当多事,我刚跑出那当铺,迎面正撞见一个高个儿后生家,他一把扯定我的胳膊就要做嘴,说我是他的心肝肉儿。我正待泼口叫骂,老万叔赶过来拉开了他的手,说‘休得无礼!光天化日竟敢调戏我的女儿。’那后生直愣愣了眼正待撒野,我哥哥上前一把扭着他的胳膊狠狠扇了几下巴掌。那后生被人打了反咧嘴嘻笑了一下,踉踉跄跄,歪扭着脖子去了,我疑心是个呆痴。——老万叔对我们兄妹也真像个父亲一般,我不信他会上衙门告我们什么。”

狄公脸上开始变得沮丧,他默默地捋着他的胡子,双眼凝视着前方,似在深思着什么。

陶甘捻着他那颊上三根长毛不禁频频点头,沈云一番话又使他相信这万茂才乃是走私案中的重要人物。他与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游民混迹在一起,正是他从事违法走私的掩护,一个不惹人注目的老乞丐谁会怀疑他的真正身份?万茂才今番来汉阳正是为了联络孔庙商场的那个蓝掌柜,蓝掌柜是他们一伙在汉阳的头目,而万茂才本人则是最重要的枢机人物,走南闯北,周游各地,把全国的走私人犯织成一片网,听命于京师朝延上一个首领的指挥。陶甘几次干咳,提醒狄公注意这一层关节,但狄公看来仍无动于衷。

狄公忽然从沉思中醒来,以一种温柔的眼光看看沈云,说道:“沈小姐,你的那老万叔昨夜被人杀害了!”

“你说什么?老爷,老万叔被人害了?谁干的?”沈云惊奇、激动、迷惘。

“我正想间问你是谁干的?”狄公平淡地说。

“哪里发现的他的尸体?”沈云紧迫地又问。

“城外山坡上一间无人居住的茅棚里。看来是昨夜被人杀了后搬到那里去的。”

沈云细眉倒竖,圆眼怒睁,原先一双云恨雨愁的眼睛顿时射出灼灼怒火,那玉手捏紧的拳头狠狠敲着桌子,说道:“准是那姓刘的狗杂种!老万叔帮我们逃出了刘掌柜的手心,刘掌柜不甘,他派人跟踪我们,而老万叔竟误入了他们的圈套,被这帮杂种王八害了!”

她忍不住悲切哭出声来,双手捂住了脸。

狄公等沈云稍稍恢复了平静,问道:“沈小姐,我看你们的左手小指上都少了一截指尖,万茂才跟你们合了伙,他是否也切掉了他左手小指的指尖?”

沈云答道:“他几次想割,但都没有胆量下手。好几回他把左手放在树桩上,右手拿刀,我站在旁边帮他数一、二、三,但每次他都胆怯地把手缩了回去。”

沈云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口气,拿起朱笔在官笺上写了几行字,纳入封套,又在封套上写了几行字,命当值文书马上将这信函送出。

狄公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沈云一眼,说:“小姐肯定已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心上人了吧?”

沈云略一诧异,不禁点了点头:“嗯,是长江里的一个船夫,他已经等我许多年了。我想将来我们自己买上一条船,来往长江中运货搭客,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又可玩游许多名山大川。我不愿一直流浪,更不想去做妓女。老爷,你不会将我面上刺上金印,押去边庭充军吧?”

“不,我不会这样做的。你暂时委屈几天,我现在认为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了。”

沈云退下后,陶甘忙说:“万茂才这家伙很狡猾,他正是利用他的游民身份槁走私犯罪的。沈金兄妹是粗心人,哪里会知道他是一个跨县连州的走私网上的大蜘蛛。案情已很清楚,杀他的可能是他的同党或上司,我疑心正就是孔庙商场的那个什么掌柜。只要抓住这个人,这两起案子便可一并破获了。”

对陶甘的这一番话,狄公没有评论。他对万茂才的人生态度却发了一通感慨:“象万茂才这样的人真可算是看透了人生的人了,几十年养尊处优,重姻而卧,兼味而食,娇妻美妾包围,一旦得了悟头,便厌倦了原来的生活,怀疑起走过的道路,毅然跳出旧的圈子,与以前的自己一刀两断,根据新的人生意识追求新的精神慰藉,探索新的生活模式。我们不知道他后来是否萌过后悔之心,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仅有大胆尝试的精神,而且有果敢决断的行动。”

一席话说得陶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等狄公稍停话头,赶紧问:“老爷,是否将张旺带来审问?”

狄公抬头淡淡地看了陶甘一眼:“张旺?对,沈金的那个同伙,就由你明天审吧,只须一般问问就行。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处置他们。沈金和张旺好办,我将送他们去北镇军都虞侯的苦役营去,先医痊愈他们的懒惰,一年后再让他们披甲执锐去边庭立功,报效朝廷。只是对沈云却感十分的棘手,朝廷律法对女的乞丐游民与暗娼相同,都视作是社会治安的隐患,刑罚最是无情。我不忍看她一步步堕到不可救药的田地,我想将她派给韩虞侯家去当侍役,韩虞侯是一个非常注重严格训练的正统人物,如果在他家里呆上一年半载,她将会理解一个女人如何在世上生存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对生活会产生新的热情,感到新的责任。然后我再帮助她嫁给那个钟情于她的长江船夫。她便会成为一个既贤惠又勤劳的主妇。”

狄公自顾一个劲不着边际地谈论,一旁陶甘不觉发了急,忍不住又开口道:“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办?”

“下一步?”狄公扬了扬他那浓黑的眉毛,神秘地笑道:“你说下一步?我们没有下一步了,我们应做的事都做完了,你没发觉我们所有的疑难都解决了?你不是听到了全部的证词,侦查鞠审了与这起凶案有关的所有人物?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万茂才是怎样被杀的,以及是谁将他的尸体搬到好小茅棚里去的。一切明如白昼,当然那个走私帮在汉阳的头目是谁也知道了。”

陶甘听罢,如合在缸底一般,瞠目结舌望着狄公,吐不出一句言语来。

狄公见陶甘那滑稽的表情,知道他还蒙在鼓里。笑了一笑,意旨遥深地说道:“这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它的结局总算还不太糟糕。奇怪得很,今天一早我刚从猴子那里拾到这枚戒指时就隐隐感到这是一个凶兆,这枚戒指闪烁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寒光。我看到原本不应该流而白白流掉的血,原本应该珍藏而不得不舍弃的爱……”

狄公语未落音,衙卒已将黄掌柜带进了书斋。

黄掌柜脸上增了几分苍白但依旧举止利落,态度轩昂,见了狄公从从容容地躬身作揖。

“不知县令老爷唤鄙人来又有何贵干?”他彬彬有礼地问了句。

狄公指着桌上那枚闪出碧荧幽光的戒指,问道:““你拿走万茂才五十两黄金,为何不将这枚戒指一并拿走?”

黄掌柜见那戒指并不吃惊,说道:“老爷这话意思小民好不明白。”

狄公说道:“我先来破个头吧。刘掌柜由江夏运来交给你的两箱走私贵重物品因在界河被巡卒截获,你须求助万茂才放在你那里的五十两黄金,救一时之急。”

黄掌柜这才吃一大惊,不觉蓦地心慌,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万茂才来找你帮助他切掉他左手的小指尖,他要用血的咒誓来表示他对沈云小姐决无反顾的爱。他要求正式加入他们的帮会。万茂才看中了你家那架切割药材的大铡刀,用那铡刀来切去小指尖是最干净利落的手段,不仅切得恰到好处,痛苦也可减小到最低程度。然而万茂才还没来得及将手放到适当的位置大铡刀就落了下来,当即切去了万茂才左手一排四个指头。万茂才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一柄碾药的石杵已击中了他的头颅。随后他的尸体从你家中被搬到山坡上那间小茅棚。你搜查了尸体,拿走了所有能表示万茂才身份的东西。你深信不消两日尸体便会腐烂,即使被人发现,官府也只是当作过路的游民而很快焚掉。然而天网恢恢,白日昭昭,一只猴子捡到了他落在茅棚外的这枚戒指,它准是在搬挪尸体的慌乱中从万茂才被切去了手指的残桩上掉下来的。而你黄掌柜也终于被押来了这里。”

“一只猴子?”黄掌柜有点迷惑。

书斋里死一样寂静。

黄掌柜的脸变作了死灰色,他的嘴唇抽搐着,牙齿“格格”打颤。他沙哑着声音说道:“老爷莫非有神灵暗助,分判来句句是实。老爷无需动怒,容小民从实招来。这谋财害命的弥天罪名小民认了,只是一点想要分辩:那两箱走私物品并非是分与我的赃财,我须依上司的指派一一分与汉阳的几个同行。至于刘掌柜如何得来这些东西,小民实是不知,不敢虚供。”

狄公厉声道:“你且将犯罪违法的缘由细细供来!”

“近两年我的生意连续亏本,折了几千两银子,四处告贷求助。长安一个大员外,实也不敢瞒老爷,他是朝廷里那户部尚书的哥哥。他给了我一封书信约我去长安商谈一笔大生意。我喜出望外,赶到长安。他热情地召见了我,私里告诉我他已组织了一个连州跨县的金银宝物的大走私偷运网。他要我坐镇汉阳从中专管转运分拨,这样不仅可以把前两年亏的本银全数翻回,而且从此交了财运,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珍珠,扁的玉璧,弯曲的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还愁没个齐全。我很快就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再也不能动弹挣脱了。我抵挡不住他的利诱和胁逼,直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还望老爷知我本源酌情宽恩。这次从江夏运来要转拨的两箱物品被官府查缴,我必须自己垫出一笔金银才可遮盖漏洞;否则,刘掌柜就是我的榜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帕不停地擦着头上、脸上的汗珠。

“万茂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行,他存放在我这里有五十两金子。我想求他通融一下暂时借我救燃眉之急。昨天夜里他来我家没有别人知道。他羞于让人知道他来我家借用铡刀割小指之事,甚至要我对我的家人奴仆都严守秘密。他来时是我亲自开启花园的角门放他进来的……”

“黄掌柜,我问你,万茂才这五十两金子打算作何用处?”狄公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回老爷,这万茂才想他切去小指尖正式加入他们游民一伙,那女子便会同意与他结婚。那时他就将这笔巨款分作两份,一份馈赠那女子的哥哥作聘礼,一份准备在乡间买一处馆墅或庄子,开始他们新的安居生活。……唉,想不到我见这五十两金子动了心,起了个谋财害命的歹念……”

“黄掌柜,我再问你,你为何不坦率地告诉万茂才你在钱财上遇到了严重挫折,迫切需要借用一下他那五十两金子。同行间本应有个互相共济的规矩。万茂才他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有气魄借给你这笔钱。”

黄掌柜嘴唇动了动,但舌头盘了结,没吐出声音来。

狄公见状也不追问下去,换题问道:“还有,黄掌柜你身材瘦小,且老态已出,你是如何将那尸体搬挪到山坡上的茅棚里去的?”

黄掌柜暗吃一惊,心中叫苦,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慢慢地但口齿清晰地答道:“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里来的这般气力,想来是一时吓坏了,只知道必须尽快将尸体藏起来。我先将尸体拖进花园,再从花园的角门拖到树林里,然后一步一步拖到那茅棚里。当我回家来时,我差不多都累死了。”

他不停地擦着汗,镇定而冷静地说道:“老爷,我为了钱财,害了人命,我愿以贱命相抵,我伏法认罪,死无怨言。”

狄公瞥了黄掌柜一眼,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或许没有想到如果你真的杀人抵了命,那你的家财将全数缴官。你的儿子不能继承你的家财,因为他是一个呆痴。按照律法,呆痴不可继承财产。”

“什么?”黄掌柜惊叫了起来。“你说我的儿子是呆痴?”

他的两眼露出近乎垂死挣扎的凶光:“你依凭什么断我的儿子是呆痴?他头脑虽比一般人迟钝些,但毕竟只有十九岁,等再长大一点,无疑会聪明起来。”

一阵神经质的狂怒和激动之后,黄掌柜瘫软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说:“老爷可怜小民,替我做个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已年逾花甲,如风中之烛。老爷倘使不高抬贵手,我的儿子从此便存站不起。全凭老爷天良扶持了。”说着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

黄掌柜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仰望着狄公严峻的脸,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狄公露出了慈颜,温和地说道:“你在牢狱期间,我将亲自过问你儿子的健康和前途。黄掌柜,我绝不食言。但是我们现在不采取适当步骤,他会招惹更多的麻烦,带来更大的不幸。我认为唯一的法子是先将他监禁起来,但不会关很长。两天前,他从你的药铺出来碰巧遇到了刚从蓝掌柜当铺里出来的沈云,就是万茂才想娶的那女子。你的儿子神经错乱,一把抓住沈云,口里‘心肝肉儿’地乱叫。万茂才劝开了他,但这件事在你儿子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夜,当万茂才来你家时与他可能碰巧撞上了。于是我断定是他杀了万茂才,也是他把万茂才的尸体背到那茅棚去的。他身材高大,气力很大,你无需帮他一点忙,你只是在后面跟着,因为你不放心。”

黄掌柜绝望地瘫软在地上,白纸一样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凹陷得更深了。他慢慢缓过了气来,挣扎着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终于哭出了声来。

狄公见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黄掌柜休得过于悲痛,本官自会替你做主。还望你将那夜之事细说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许多狐疑。”

听了狄公这番话,黄掌柜心里稍稍落实,遂慢慢说道:“倒是老爷提醒,否则小民也感十分的蹊跷。难怪那两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明天晚上我一点没见他有什么异常,傍晚我还带他去林子里散了步,他兴致很高,还逗弄树上的猴子哩。他和侍仆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他先上床睡了,因为他非常容易疲劳。我吩咐侍仆我将独个在书房里吃晚饭,要他另外给我预备一分冷餐糕点,并叫他先去睡了。

“万茂才来后,我约他在书房里共进晚饭。席间我谈起想借他五十两金子的事,他一口应允,说这事有何难处,还愁摆布不开,劝我不必将这些小事挂在心头,又说如果五十两不够的话,他准备写一纸文书去长安,嘱他家账房再汇些来。我说够了。他又说等我什么时候发了财再还他不迟,分期还也行,至于利息就算作我帮他用铡刀割去小指尖的酬谢。天下哪有万茂才这样的好人。他喝了一大杯酒壮壮胆,接着我领他到了花园一角我制作新药的小屋。万茂才试了试铡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铰链是否紧固,于是仗着酒兴把左手放平在铁砧板上,闭起了双眼催我下铡。我正在调整刀距,只觉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说‘这坏老头抢走了我的心肝肉儿!’我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大铡刀‘当’一声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万茂才四个手指。万茂才一阵剧痛,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药粉,我的儿子竟又抡起石头碾钵里的石杵向万茂才的头上猛砸去……”

黄掌柜痛苦地望着狄公,喃喃说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进了我儿子的卧室,卧室的窗口正对着花园。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从窗口里看见我和万茂才正在花园里。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认出了万茂才!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又哽噎了,气喘咻咻,满面惨容。

狄公忙道:“你的儿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态失常的人。但得先关押一段时间。黄掌柜,现在你可以静下心来将你知道的所有参与偷运走私的人犯都开列出姓名来。顺便也问一声,你隔院那个蓝掌柜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么会疑心到他?他从来没有参与这腌脏的勾当。”

“我听说他经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两三个月住在那里。”

“蓝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蓝掌柜又是风月饿鬼,两口难免时常合气。他在江夏偷养着一房侍妾。”

“噢,原来如此。”狄公不由轻松地笑着,又吩咐道:“黄掌柜,你写完走私案的姓名后再将万茂才不幸事故的详情备文签押,我要派驿使星夜将这两份案卷赶交刺史,申报朝廷。我将在案情的呈本里加上要求宽恕你的意见,指出是你主动向本堂提供了这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这会大大减少对你的判刑期限。我会让你的儿子经常来牢狱探望你,并注意对他的积极治疗。”

狄公转过脸来吩咐陶甘:“你将黄掌柜带下去,为他提供一应笔墨纸砚,传言牢狱上下务要宽待黄掌柜。并传我的话去,将那冤屈了几个时辰的蓝掌柜释放回家,好言安慰他一番。再叫衙司备办上好的衣裳棺谆厚葬了万茂才。最后写一封信去江夏县通知洪参军、乔泰、马荣,说走私案已经破获,叫他们三人明日整装回汉阳。”

陶甘办完这些事回来时,狄公正站在窗户前,反剪着双手欣赏花园的景色。花园里种着好几株香蕉树,他指着一株已经累累结实的大香蕉树说:“陶甘,这棵树上的香蕉已经熟了,告诉管家摘几串到衙院后的凉轩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几个给那猴子吃。”

太子棺柩

兰坊是强大的唐帝国西北部的一个边远县份,毗邻突厥羁縻州。自太宗皇帝平突厥,西北诸蕃稍稍内属,朝廷将其部落列置州县,贡赋不上户部,声教宣化,德泽优渥。然羁縻诸州时有叛唐者。故西北边境屡有征战,边州都督负有守卫大唐国土,保护境内臣民生命财物的重任。

此故事发生在狄公任兰坊县令的第二年冬天。当时边境上狼烟正起,突厥叛军正向西北边境大举进犯,战争迫在眉睫。狄公依凭智勇,一夜之间排解了两桩疑难。

狄公为兰坊几万百姓过冬粮食的事来到大石口县,向匡县令筹借。不料大石口县正处西线战事的前沿,两日来战火纷飞,兵车辚辚,都督统率军队正顽强地抵御着突厥叛军的进犯。官道上只见铁轮马车轧轧奔驰,向西去时运载兵需辎重的补给,回东来时则装满了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

匡县令在衙厅设便宴款待了狄公,席间还请来了两名歌伎侑酒。一个名唤蔷薇,一个名唤茉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狄公见那茉莉眉间眼梢隐隐有难言之苦,强颜欢笑周旋在酒桌上为他们助兴。

桌面上虽不乏鱼肉菜肴,却没有米饭。只有红薯、芋头权充主食。——自从西线开了战事,都督府军粮食征办十分严紧,故不仅兰坊,便是这盛产大米的大石口县同样粮食短缺,尤其是大米,几乎一粒都看不见了。

晚宴罢,狄公沮丧地回到西城的宾馆住处。他打算明日便回兰坊,来大石已三日,借粮之事一筹莫展,看来只有别想法子,另辟蹊径。且三日来又连连咳嗽多痰,这大石口一路肺痨病正在蔓延,莫不是自己也传染上了?他心里不由忧虑重重,只巴望明日雪霁,官道上军车不挤,凌晨便赶紧动身。从大石口回兰坊还需整整两天的路程。

因为马车一时雇不到,他只得步行(马车大都被军队征用了)。县衙大门外寒风凛冽飞雪乱舞,一阵阵寒气直透脊梁,狄公不由将身上皮袍往紧的裹了裹。刚待转上大街,歌伎茉莉后面追了上来,要求与狄公同行。她说她就住在西城的一条巷子里,正可陪侍狄老爷一程。

一路上只见马车一辆接一辆横冲直撞,狄公和茉莉有时不得不紧挨着身子,专拣大街屋檐下行走。从西线运回的伤兵愈来愈多,有的一身是血,有的疲惫不堪,不时可听到他们愤愤的咒骂声。

茉莉指着小巷深处一幢破旧的木门说道:“奴家就住在那小屋里,狄老爷不停咳嗽,莫不是受了寒凉?将随我进屋去沏碗姜片茶喝,热热身子。”

狄公婉言推谢:“馆驿不远了,过两条街便是……”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茉莉不由他分说,强拽着他的袍袖进了那小屋。小屋内果然十分暖和,屋角烧着一个火盆,炭块正闪烁着红火。狄公见小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破木床上枕衾被褥很是肮脏,一幅打了补钉的蓝布帘将小屋分隔成两半。

布帘后发出一声婴孩的哭声,茉莉恭敬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片茶,红着脸说道:“这里不比衙厅乐坊,狄老爷委屈将就。别看我们在酒席上披红著绿,那衣裙钗簪都是乐坊借的。”说着一把将布帘拉开,抱起那婴孩便大刺刺解衣喂乳。

狄公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虽有点呛辣,却十分得味,不觉“咕冬咕冬”喝了个罄净。

“你的儿子多大了?”狄公将茶碗搁在桌上,温悦地问道。

“才两个月,唉……”茉莉无限委屈地叹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梆子声,茉莉侧耳细听。

“狄老爷,已经午夜了。”她颤抖的声音里闪出一丝寒意。

“周大都督要发动反攻了。倘若天亮以前还不能摧毁突厥的骁骑营,他们便可长驱直人。茉莉,我看你还是赶快带着儿子去东边葫芦镇躲避一阵吧。不然倘有个山高水低,如何向孩子父亲交待。”

“孩子父亲?他……他……”茉莉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声音哽咽,满脸愁容。

“他怎么啦?”狄公感到茉莉一腔苦水没处倾倒。“孩子他父亲怎么啦?”

“他……他天一亮便要被砍头了!”

“砍头?!”狄公吃一大惊。“他犯了什么王法?”

“我丈夫是军营的一个校尉,他……他是冤枉的。”

“他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军法,要被砍头?”狄公又问。

“他并不曾犯什么王法、军法,他被人诬告说是掐死了潘校尉的妻子。军法司 裁判他死刑,他在牢里已关了一年,前日都督府的批复下来了,今天天亮便要绑去西校场砍头。唉……叫我好不……”说着止不住纷纷堕下泪来。

狄公心中恻隐,说道:“今天天亮便要问斩,大迟了!太迟了!茉莉你能否将你丈夫被诬的详情细末告诉我?”

茉莉含泪点了点头:“狄老爷想听听,奴家不妨说个大略,左右是作了刀下之鬼,这三四个时辰叫我如何捱得?我丈夫与潘校尉虽属同一营盘,但脾性并不甚相合,遇事多不投机。潘校尉口上甜如蜜糖,肚内歹毒十分,遇人时脸上总堆着笑,背里却干着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丈夫姓吴,为人憨直,不善言辞,但枪棒骑射却般般胜潘校尉一筹,甚得上司信任。潘校尉十分妒忌,常含恨于怀,伺机加害。

“一日,潘校尉夜里回家,发现他妻子被人掐死在床上,偏巧我丈夫因军营的公务去他家。他便出首告我丈夫杀了他妻子。军法司鞫审时,他说我丈夫多次调戏他的妻子,遭到斥责,但贼心不死,他自己因是同营军官不好反目。他说那天我丈夫探得他在军营值戍,故又偷偷踅到潘家,图谋不轨,遭到潘妻拒绝后,恼羞成怒,便将她扼死了。”

“你丈夫如何辩白的?”狄公问。

“我丈夫说潘校尉血口喷人,他与潘妻从无瓜葛,更不会无端害她性命。兴许倒是潘校尉自己扼死妻子,反行图讹。我丈夫说,那天傍晚他在军械库遇见潘校尉,潘校尉要他捎带点东西回去与他妻子,说他当夜要在军营值戍,脱不出身。又说他妻子身子不适,托我丈夫顺便看觑一眼。我丈夫不知是计,到了潘家叫人半天不应,随后潘校尉竟后面赶到,诬我丈夫杀了他妻子——潘妻果然被人扼死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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