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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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斌忽然觉得好笑,他从未见过有一个人如此惧怕自己。

“打电话?”他问。

“没有啊。”

“打给谁?”

“哦哦,老婆,我老婆。”

李善斌冲他轻轻摇头。

“知道是什么案子吗?”他问。

老板的脸上像是中了一拳,耸眉咧嘴,额头沁出细汗,用颤抖的气音发出“哈”的疑问。

“那就是知道咯。”李善斌点点头。

“没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脸皮已经发白。

“看你那么怕我,多少是知道一点吧。”

李善斌拿手指指电话,老板连忙抖着手把电话推过去。

李善斌握住听筒,定了定神,心里掠过女儿的模样。其实他也怕,但这个时候不能露怯。老板已经报警了,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什么其他?他拿起话筒,按下重拨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李善斌操着贵州普通话,把喉咙压扁,学着老板的声线说。

“刚才搞错了,应该是搞错了。”

“搞错了?你不是说看了好几眼,就是上个月来过的那个人吗,和照片上的人很像?”电话那头说。

“刚才他又回来买了两根冰棍,我和他说了两句话,这是个刚到上海两个月的安徽人,到我这里买过三四次了,不是只来过一次的那个。两个人的鼻子有点像我给搞混了,所以赶快再打个电话来,省得你们白跑一次。”

“哦那好,下次你看到和照片上像的人,再打我电话。把握不大也可以告诉我,我们不怕白跑的。”

“行,好的好的,一定。”

李善斌搁下电话,老板已经把僵硬的笑容堆了一脸,连声说:“搞错了,确实是我搞错了。”

“你没搞错,你心里知道的。”

老板又变成了先前那种夹在哭笑之间的表情:“我不会说的,我绝对不会再打电话了。”

李善斌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手指竖起来。

“五个钟头,你忍得住吗?”

老板微微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五个钟头以后,你可以打电话报警。”

老板露出他最谄媚的笑容,说:“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李善斌把电话机上的线拔了,用手拽一拽,老板连忙把电话线的另一头从墙上拔下来,整根交给李善斌。

“你有手机的吧。”

老板飞快地摸出手机放在柜台上。

李善斌卸下电池板,把手机推回去。

“其实,我记得这条街上有地方买手机电板,或者你也可以借别人的电话打。”

“哎呀哎呀,”老板急了,“您给我一条路走,我怎么会不知好歹,怎么会嘛,您都说了五个钟头,我要是这都熬不住,急着去投胎啊。别说五个钟头,我跟您保证,这五天里我都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的!”

李善斌把塑料袋里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拿出来,把电话线和电池板装进去,扎起袋子,轻轻拍了拍,然后推还给老板。

“五个钟头,五个钟头以后,不管我怎么样,你肯定是安全的。”

李善斌出了超市,把捧着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放进自行车前兜里。跨上车的时候,他看见老板从店里赶出来,把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里,然后日本人似的给他鞠了个深躬。

他骑起来,两边的景物夹道矗立,将他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他知道,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就此开始了。

第10章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老冯打电话给王兴报告突破性线索的半小时后,一把与监控录像中男子所购买的同品牌同规格的锯子就被送到了“六一三”碎尸案专案组。经鉴定,这款锯子的锯齿形态和齿间距,可以形成与尸块相符的伤口。王兴召开专案组会议,确定录像上的不明男子,为本案头号嫌犯。

不明男子只有一个像素不太清晰的侧面。王兴把原来的五个组压缩,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人手去跟原有的线索,抽调出来的大部人马另分两组:一组去比对公安系统全国数据库里所有符合基本年龄性别特征的有案底的人,因为图像不够清晰,这工作基本要靠人眼分辨;另一组上街。

王兴把其他人派完,最后问老冯愿意去哪个组。老冯说上街。

王兴看着他嘿嘿直笑,忽然大吼一声:“老冯!”

老冯愣怔着,慢慢站起来。

“老冯你这么多年怎么干活的,大家都看着,现在是绿叶熬成红花。这个案子要是能破,你这个大功逃不了,而且我个人特别希望最后老冯你是首功。我在这里说一个事,接下来要是110平台接了线索,优先分给老冯,有没有意见?”王兴大声说。

老冯有点傻,不知道在这样轰然沸腾的场面里该做何反应。要立个功,他咧着嘴在一群刑警中间想,临老了,有一个可以和冯小瑶说的案子,将会是……自己破的吗?

刑警们笑闹一阵,舒缓了连日的压力,摩拳擦掌领了新任务干活去了。反倒是留在原本组里的人颇有些吃味。现在侦破形势已经倒转,本来不算方向的方向上居然有了突破,连嫌疑人的相貌都有了,可他们这条查被害人身份的线,却还是看不到一点儿曙光。最初步的筛查刚刚过半,后面真要做下去,还有巨大的工作量,留着他们,不过是备着万一罢了。

上街指的是拿着照片去做细致的走访。因为现在只是从逻辑上判断不明男子有重大嫌疑,尚没有直接的线索把他和碎尸案联系起来,所以不能把他的照片贴得满大街都是。老冯那么多年的走访工作做下来,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有耐心,每个点都做得很细致,坏处是速度慢,好处是确保把足够多的信息传递给工作对象,并且通过充分交流建立信任感。他会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一旦对方发现情况,往往会直接打老冯的电话,而不是110。

上街的每个刑警都会划分区域,王兴还是让老冯先挑。如果把发现尸袋的地点连一个圈,虽然专案组判断凶手对该区域相当熟悉,但这个圈应该不是他的日常生活区。广安超市离这个圈有一定的距离,老冯选择广安超市和抛尸圈的中间区域作为自己走访区的时候,王兴冲他挑了个拇指,认同这是最可能发现不明男子踪迹的地方。

六月三十日下午,老冯接到了便利店贵州老板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的挂断颇有些仓促,老冯理解这是老板发现一个极度危险的嫌疑人时的慌乱反应。但是很快又来了第二通电话。第二通电话里,老板没有先前那么慌张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搞错了。

老冯看了一下两通电话的间隔时间。

五十一秒。

老板说,那个顾客又回店里,挑了两根冰棍结账,其间他们聊了几句,老板确认这不是警察在找的人。老冯反复模拟这一系列动作,不是说五十一秒里绝对完不成,但是非常非常紧。

老冯拨回去,想再问问清楚,但是店里的电话一直不通。他从工作本里翻出老板手机号码打过去,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老冯离便利店并不太远,他决定骑过去看看情况。

老冯走进便利店的时候,离他接到第二个电话,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老板看到他有点懵,老冯说你刚才一直在打电话啊,老板摇摇头说没有啊,你打我电话啦,老冯说你店里的座机和你手机都打了,全都打不通,稍微有点担心,过来看一眼,问问清楚。说到这个时候,老冯终于发现,老板的表情有点不寻常,再仔细一打量,老板的手紧紧按着柜台上的电话座机。老冯对物件的观察力要胜过对人的观察力,当下就觉得电话机有哪里不寻常,琢磨了一下,便意识到电话线没了。

“你把电话线拔了?”

“不是我拔的。”

老冯精神一振:“哦?说说看。”

老板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这就不怪我咯,他用贵州话咕哝了一句。老冯听不懂,问他说了啥,老板眼睛往店门外一溜,忽地又紧张起来,说警官你先等我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店去,赶在拾荒者前面把塑料袋从垃圾筒里捞出来。

“我是被逼的,你们一定要保护我的安全啊。”他一边给手机安装电板,一边对老冯说。

老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警官,我这个线索是不是很关键,抓到了人,我这里会有奖励吗?我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我看那个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他说的是五小时?”

“对的,五小时,现在才刚过不到半个小时。”

“如果今天能够抓到人,而且抓对了人,你肯定有功,我给你申请奖金。”

“一定要抓住啊,否则我怕我有麻烦,我在这里开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板把老冯拉到马路上,往前指指:“他骑车走的时候,我在后面看着的,他在前面那个路口往右拐了。”

老冯一拍他肩膀,说有你的啊。

“还有,警官,那个人最后出店时看了眼冰柜,他可能真是为了买冷饮才回来的。要是那样的话,他绝对住得不远。”

老冯心里更有谱了,嫌疑人电话里脱口说的买两根冰棍,应该就是他原本的想法。这么热的天,不是路程五分钟之内,不会想着带冷饮回去。前方十字路口右转,自行车程五分钟,也就是大约一点五公里的扇形区域,住宅优先。

五小时,嫌疑人一定是打了余量的。他可能要一定的时间作逃亡准备,也可能有一件必须优先处理的事情。真实所需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小时,也许两个半小时,然后他就远走高飞了。现在,自己最多还有两小时。

老冯不贪功,一点五公里的扇形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靠他一个人是没办法在两小时里细细梳理一遍的。他当即上报王兴,王兴下令上街组的所有刑警,以最快的速度,着便衣进入该区域,同时给区域内所有交警协警分发嫌疑人照片。

半个多小时后,即下午四点二十三分,一组刑警报告了收获。有人认出了照片上的嫌疑人——刚搬到该区两三个月的一家新住客的一员,下午早些时候,嫌疑人被目击者看见骑车回家。

“好像没看见他出来。”目击者——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对刑警说。

四点二十六分,老冯进入已被便衣刑警包围的目标区域。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算是镇上比较中心的地方,那些五层高的住宅楼在半个世纪前非常显眼。周围的农田在最近几十年的城市化里变成马路和楼房,一轮又一轮的侵蚀让这儿发炎流脓长成恶瘤。这里的每一幢楼至少被加盖了一层半到两层,楼与楼之间是高低起伏的铁皮顶简易房,形成了以每两三幢楼为中心的一个又一个街区。其实根本称不上街,只是在野蛮生长的过程中,挤压出了各种曲里拐弯紧贴房子的小径。几年之内这里一定会被平整掉,但现在,老冯见到的还是一派鱼龙混杂的浑浊场面。

老冯从大路拐进去,仿如踏足一片虫蛀斑斑的老叶,而主脉不过寻常上海弄堂的宽度。顺着主脉走五十米,跛了左脚的目击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摇着蒲扇,从他身后的细径往里走就是嫌疑人居住的破楼。时间紧急,又怕打草惊蛇,现在还没能锁定嫌疑人确切的住处,只知道他和老母亲及一对儿女住在三楼。

对公安来说,这是最难抓人的地方,地形复杂且四通八达,天然的治安洼地。老冯一进来就明白,目击者所谓“没见他出来”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嫌疑人可以走的路太多了。现下调集过来的十多个警察,远无法形成真正的包围态势,拿来围住目标那幢楼还勉勉强强。

四点三十四分,王兴赶到,主持行动。此时通过对一楼二楼居民的走访,已把目标缩小到三楼的两户人家,再多给一点时间,应该可以锁定。王兴决定不等了,两户人家同时敲门,在一户开门的时候,另一户如果没动静就强行破门。

“外围保持警惕,嫌疑人随时可能翻窗跳楼。但是看见可疑目标别一拥而上,这里不良分子聚集,会逃跑的不一定是我们的目标,搂完草窜出来的是兔子是蛇得看准了。”王兴强调完行动要点,挥手让两组人进楼。

老冯领着其中一组,踮着脚小跑到三楼,出楼道左手尽头门口站定,掏枪。另一组从他们后面蹭过去,堵住侧对门另一家,六个便衣挤得满满当当。两家都是一撞就开的破门板,也都没有门铃,老冯回头看看,接到信号后同时敲门。

身后那扇门先开了,另一组大喊着“警察”一拥而入。老冯向后急退两步,合身往前撞。门一下子开了,老冯的肩膀却没有碰到想象中的阻力,只听见一声少女的惊叫。

“警察!”老冯一边喊一边踉跄站定,两名同事分头抢进里屋。穿着牛仔热裤的少女坐倒在地,长发散乱红唇微张,小鹿般惊慌失措。老冯的视线没有在少女怜弱的美态上停留,他注意到女孩的膝畔散着两块红白包装的长条巧克力,然后在桌上看见了其他几块和开心果。他高喊“就是这家”,持枪闪进厕所,回转出来的时候碰上先前冲进房间的刑警,三人各自摇头,谁都没发现目标。

少女已经爬起来,缩在桌角墙边尖声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干嘛?”

老冯亮了警官证,问:“你爸呢?”

“出门了。”

“去哪里?”

少女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

少女还是摇头。

“这是你爸刚买回来的?”老冯指着桌上的东西问。

少女迟疑着点头。

“我爸爸他……有什么麻烦吗?”

隔壁房间道歉收队,王兴从门外一步跨进来,问:“是这里?”

老冯点头,王兴留他继续了解情况,带着其他人退到楼下。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王兴离开前问。

“李善斌。”

警方由此得到了“六一三”案头号嫌疑人的身份信息。

“我爸爸他犯法了吗?”少女追问。

王兴没回答,把现场交给了老冯。

“我们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老冯对少女说。

少女惊魂甫定面颊酡红,给不了老冯什么反应,老冯把桌子椅子扶正,回身掩上大开的房门,为刚才的冲撞道了歉,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怡诺。”少女怯怯回答。

据李怡诺说,李善斌在下午三点左右回到家里,放下给她和弟弟买的东西,就又出门去了,并没做特别交待,这意味着他应该是要回来吃晚饭的。老冯问了李善斌的手机号码,传给王兴,打过去是关机状态。问了李善斌的工作,王兴联系了印刷公司,得知李善斌已经请了一段时间假。

老冯问李怡诺,李善斌为什么请假,李怡诺说她以为爸爸一直在上班,不觉得有什么异常。问李善斌经常手机关机吗,李怡诺摇头。问家庭情况,李怡诺说父母好多年前就离婚了,爷爷死得更早,这么些年一直是爸爸在支撑这个家。

李怡诺一直很害怕,话少,老冯问个两三句,她才答一句。老冯不擅长聊天,又不能拿小姑娘当犯人审,常常冷场。

五点零三分,门锁转动,一位老人领着个小男孩走进来,是奶奶刘桂兰和弟弟李立。老冯再次出示了警官证,刘桂兰表示既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同李怡诺一样,刘桂兰也有些畏惧,老冯不禁想,如果说小姑娘是因为警方粗暴闯入而受了惊吓,那老太太又是在怕什么呢?

小男孩李立倒是睁大了双眼瞪着他,老冯蹲下来,对他笑笑。

“和叔叔说说爸爸好吗?”

李立回头去看姐姐,发现姐姐在小声抽噎,立刻放声大哭起来。李怡诺把弟弟紧紧抱住,李立在姐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怡诺抬头叫了声奶奶,刘桂兰便把李立拉到里屋,关上了房门。

“真是……不好意思。”老冯尴尬地说。

“我爸爸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冯答不上来。人证物证口供现在一样都没有,他要怎么对李怡诺说,她爸爸可能杀了个人?

李家通常在六点之前吃晚饭,尽管早有预感,老冯还是一直等到了六点半。其间李怡诺也多次拨打过李善斌的手机。

“如果有你爸爸的消息,请务必立刻通知警方。”老冯在离开前说。

“您是说我爸爸可能一直不回来吗?那现在可以报告失踪吗?”李怡诺焦急地问。

“我们会努力找到你爸爸的。”老冯勉强这样回答,然后退出了李家。

王兴留了一组人保持监控,收队。

“五小时已经过了一半多。”老冯念叨了一句。

“别想什么五小时了,他随口一说稳住便利店老板而已,回家放完东西就跑了。”王兴说。

“是这样?”老冯一愣。

“确定嫌疑人身份已经是很大进展了,老冯你加把力,一旦发现直接证据,我就去申请通缉令。”

老冯点头,心里却想到另一件事。李善斌十几年前就离了婚,那今天看到的最多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是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李善斌,逃跑之前还惦记着把给孩子的东西放回家去,就真的一句话都不和女儿交待?”王兴琢磨着说。

“小女孩没说实话?”老冯皱着眉说。他可是啥疑点都没看出来。

“李家你还是要再去几次。”王兴拍拍老冯的肩膀,“老冯,已经很近了,这回争取立个二等功!”

第11章

事情不顺。

李善斌所购买垃圾袋及锯子的型号和作案工具能对上,购买时间也与被害人死亡时间重合,人虽然没抓到,但是他不合情理的消失,以及在便利店内的举动,更足以证明了他的嫌疑。可以说,在逻辑链上,李善斌和“六一三”碎尸案已经完美联系在了一起。专案组上上下下原本有着极大的信心,要在短时间里迅速完善证据链,对李善斌通缉抓捕,然而第一轮情况摸下来,李善斌竟然出乎意料得干净。

李善斌现年四十岁,父母是回沪知青,他生在六盘水,一直到十五岁才随着落实政策的父母来到上海,初中毕业读了个技工学校,出来后在印刷厂一待就是二十年。印刷厂如今成了印刷公司,所有制从国营变成了民营,李善斌也从普通工人,晋升为印刷机长。这样的工作环境和工作年数,让工友比亲友更熟悉,而李善斌又不善交际,朋友圈即工作圈,所以专案组觉得,能从李善斌的同事口中打听出被害人的身份线索。

李善斌几乎每年都是公司的先进个人,如果有哪年没评上,不是因为他干得不好,而是他主动推让。一个勤勤恳恳的好人,一个老实人,这是上上下下所有同事对李善斌的一致评价。对这样的典型人物,每个人都不会陌生,一个足够大的群体里,总会有几个整天闷着不知在想什么的人,有暴躁易怒动不动就翻脸的人,有嘻皮笑脸爱讲下流话的人,也会有李善斌这样,原则问题之外不和人发生矛盾,肯吃亏不记仇,踏踏实实待人处事的人。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样的人构成了整个社会的核心,他们的存在让周围的人安心,并且生出“毕竟还是有这样的人啊”的感慨,从而不再下坠成为更坏的自己。他们就像一个个榫头,联接起周遭的普通人,共同构成了托承社会的基石。

通过与十几名印刷公司员工的交谈,包括与其中五位李善斌的多年老友的深入沟通,许许多多的细节,一桩桩回忆,慢慢在专案组面前拼出一幅画像。每一个切面、每一块碎片都有着共同的指向性——一个老好人,没有疑点。然而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分尸案的凶手?

车间主任李扬比李善斌大一轮,李善斌进厂的时候,李扬是印刷机长,可以说是他手把手把李善斌带出来的,两个人感情很深。现在李善斌住的房子,就是李扬借给他的。

老冯先问李扬,李善斌当时是怎么请假的。既然年年都是先进个人,请假的次数一定不多。

“全公司数善斌加班最多,每年年底都积了一大堆调休浪费掉,所以他要请假的时候,谁会不准呢。这次是刚刚结束一个大订单,业务上空下来了,他找我说要请段时间的假。”

“哪天开始请假的,请多久?”

“周一请的假,说是先请十天。”

“到下周三?还是说算上休息天有两周?”

“是两周了。”

“很长的假了。再怎么有调休,请这么长的假,不多的吧?他从前也请过这么长的假?”

“那一年他结婚的时候,也就请了三天的假,有一次带孩子回六盘水,请了五天假。”

“那就是头一次请长假,先请十天可能还要延假。这个很不寻常,说原因了吗?”

李扬的表情有了变化,复杂微妙又意蕴深长。老冯看出了变化,但是他解读不出来,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捕捉到的情感频率。他记起有一次参观葡萄酒厂,明明佳酿就在一个个大橡木桶里酝酿发酵转化,可他连一丝味儿都闻不见。

“他说太累了,想歇一歇,就是这个理由。善斌也是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又侍奉妈。人到中年了啊,可往后看看,还有很长的路。不像我,没几年就退休享福了。我也是从四十岁过来的,知道走到河中间,两头不着落的滋味。”

“那两个孩子,女儿是他和时灵仪生的吧,儿子呢?”

时灵仪是李善斌前妻,六盘水人,两个人在一九九零年结婚,一九九五年离婚。

“儿子啊……”李扬想了想,然后慢慢摇头:“是又多了个孩子,但这种私事,他不提别人也不好追问。不过你们警察,查查户口簿出生证之类的,不就知道了吗?”

孩子没查到出生证,也没上户口簿,系统里没这个人。这个事情不寻常,一会儿老冯就打算再去一次李家了解情况。

“李善斌和时灵仪离婚那么多年,应该有几段其他感情吧,你们关系这么好,多少知道一点?”

和李善斌有交往或纠葛的女性,是警方的重点方向。但迄今为止,还没发现和内裤人名相符的。

“早些年给他张罗过,但他那个木讷性子,又一心都在孩子身上,难啊。”李扬苦笑,“再说他家这么艰苦,女方条件好一点的看不上,差一点的么过来更是拖累。”

打听不出感情生活,老冯再问和李善斌闹过矛盾的人,和其他被调查者一样,李扬直摇头。

“善斌根本就不会和人闹不痛快,反过来也一样。肯吃亏懂退让顾大局,意气从来不上头,你说说这样的人,怎么和人冲突?你还问仇啊恨啊的,上升到这个层面,这怎么可能嘛。”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警方在调查的时候,只说是要配合重要案件调查,不能直说李善斌是凶杀案嫌疑犯,但大家都能闻出味儿来,知道李善斌怕是摊上了大事。没一个人落井下石,话里话外全都在为他辩护,做人做到这样,真是不容易。

关于租房,老冯是最后才问的,因为看似和案子关联不大。通常来讲把房子租给熟人,容易发生问题,但如是李善斌这样的为人,当然又不一样,彼此都会很放心。可是这个问题问出去,收获的回答却让老冯多想了一层。

李扬的房子,借给李善斌没多长时间,仅仅才两个月。

“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是哪一天?”老冯追问。

“是四月底,哎呀我这记性,非得要说哪天也精确不了,因为老伙计了没弄合同那玩意儿。我这房子空下来有阵子了,想着再简单装修一下,多租三五百块钱,但一直忙没顾上。善斌知道这事儿,那天他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就这么租给他呗。我说行。让我想想啊,不是二十九三十号这么贴着月底的日子,应该是二十六七号,或者二十七八号。他倒是说搬就搬的,当天和我说了,立刻问我拿钥匙住进去了。”

李扬说的这三天,正覆盖了死者的死亡日期。

“他原来住在哪里,有和你说为什么搞得这样仓促吗?”

“说是临续约了房东涨租,他手头太紧了。他租那地方我也没去过,大概我知道,离咱们公司不远。”

李扬说了个大致区域,老冯记下来,这是个重要线索,回头专案组在那几个街区摸一遍,多花点警力准能找到。转念一想,老冯敲自己脑壳,费这劲干什么,问一下李怡诺不就知道了。

嫌疑人在关键时间点上有异常举动,追下去很可能会给案子带来进一步线索。

“李善斌一直租房?他父母没留下房子?”老冯多问了一句。

“有房子,前年给烧了。”李扬叹了口气,“要不是那场火,善斌不至于这样难。”

老冯没想到在问话的最后阶段会有这么多成果。

家宅付之一炬,哪怕房子再小再破,那也是在上海市区的房子。这是警方目前所掌握的,嫌疑人近年来唯一的人生重大变故。

老冯骑车往李家去的时候,太阳正释放着一天里最后的热辣。他意识到,距离李善斌在便利店现身,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他曾经离嫌疑人只有二十分钟的差距,仿佛是一个错身,而今又越行越远。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离脑海。

无论如何,警方已经找准跑道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这个李善斌。

昨天给警方线索的老头依旧半躺在小径拐角,老冯骑着车经过的时候,老头抬了一眼,像个哨兵。

来之前,老冯电话确认过李怡诺和刘桂兰都在家。开门的还是李怡诺。

“警察叔叔好。”她怯怯地打招呼,然后又问,“是有我爸爸消息了吗?”

“现在还没有。”老冯回答。

李立听见动静,从里屋大叫着“爸爸”冲出来,被姐姐一把拉住。

刘桂兰去给老冯倒了一杯白水,李怡诺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冰可乐,不管老冯怎么推辞,还是给他拧开了。

小厅没有沙发,老冯被安排坐靠背椅,其他都是方凳圆凳。刘桂兰让李立去里屋玩,李立不愿意,大闹说要爸爸回来。李怡诺蹲下来,双手搭着弟弟的肩膀,李立便安静下来。李怡诺说你想听就呆在我旁边,别说话,李立点头。刘桂兰在旁边反复教育李立听话要乖,但小男孩显然对奶奶的念叨并不在意,却很服帖姐姐。刘桂兰又回过头告诉老冯,这孩子其实很懂事,从不会惹出真正的麻烦,并且举了两个例子。毫无疑问,老冯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想赶快找个机会开口说正事。

昨天老太太的嘴还没这么碎,许是受了惊吓,今天却是恢复常态了。老冯等了一会儿,投降似的半举起手连连摆动,表示自己对小孩子的举动毫不在意,然后硬生生插进一句问:

“你们搬过来不久吧?”

她们的确搬来不久,时间点和李扬所说一致,不过老冯这句是个前置问题,他接着想了解的,是突然搬家的内情,以及原本的住址。

搬家是李善斌提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李善斌通知的。四月二十七号上午,刘桂兰带李立去外滩玩,中午回家的时候,李善斌已经把几个纸箱打包好,下午一家人就搬来了这里。李怡诺同样也是放学才得知的消息。因为穷,家当少,搬起来倒也简单。至于理由,则是房租太贵,要换个便宜的地方。作为全家的依靠,李善斌同样也能做全家的主,对于如此突兀的变化,刘桂兰非但不以为意,反倒说了一大通儿子多年来如何辛苦支撑全家,如何以有限的条件,把孩子拉扯大。再往前说到自己和丈夫怎样响应国家号召,从大上海跑到贵州六盘水支援建设,又在那儿把李善斌养大,一代复一代,今日之艰辛如昨日重现。

所以,仅仅只是老冯关心的第一个内容,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到后来老冯都不太敢提进一步的细节问题了,一起新话头,老太太就要把相关事情再从头说一遍。他不得不把主要提问对象,从刘桂兰换成了李怡诺。

李怡诺小心翼翼坐在圆凳上,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敛在膝间。今天她没穿热裤,清清爽爽的白T恤配七分裤,长发扎起马尾。奶奶开口时她安静地当个陪客,时不时摸摸李立的头,让他安分。

“这个孩子……”老冯开个头又踯躅起来。他想问李立身世,但当着孩子的面,多少有点不妥当。如果让老人把孩子带开,剩下李怡诺这个高一女生,能问清楚吗,李立出生时她还在读小学呢。

犹豫再三,老冯还是请刘桂兰把李立带进了里屋。

“我想单独和李怡诺聊两句。”他用了这个理由。

刘桂兰叮嘱孙女好好配合,又向老冯保证李怡诺也是个好孩子,等到里屋的门终于关上的时候,老冯一阵轻松。之前缓慢而低效的对话积累了太多压力,突然释放让老冯产生了短暂的精神失重。也许潜意识里想要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他竟脱口问出一句未经大脑的话。

“李立妈妈是谁?”

话说出来,老冯才意识到太直接粗暴了。

“小立?妈妈?”李怡诺有点愣怔。

“既然你爸妈已经离婚很久了,那李立当然就不是他们两个生的,对吧,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既然问出了口,老冯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了下去。

“你们不是要找我爸爸吗?”

“我们要通过你爸爸的朋友,或者其他和你爸爸关系亲近的人,来寻找你爸爸的线索。”面对少女的疑问,老冯稍做解释,“所以,我们要找李立的妈妈,当然,还有你的妈妈时灵仪。”

李怡诺微微低下头。

“可以告诉我吗?这对及早找到你爸爸很重要。”老冯催促。

李怡诺没有马上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重新把头抬起来。

“小立的身世,要问我爸爸才比较清楚。”她说。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老冯想。

“那你奶奶应该知道的吧。”

“奶奶她会和警察叔叔你多说几句,可意思还是一个意思。有些事情要问爸爸的。”

看见少女嘴角的那丝笑容,老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刘桂兰啰嗦的厌烦,对方十分清楚。

“那你妈妈呢?”

“那也要问我爸爸的。”

迟钝如老冯,此刻也明明白白地接收到了对方传递出的抗拒姿态。

他不禁惊讶起来,重新打量面前的女孩。

今天是老冯第二次见到李怡诺。没有人能忽略她的美丽,老冯也不例外,然而原本李怡诺的美,是堤畔飘柳的美,是湖中浮萍的美,弱不禁风,随波而摆,嫩蕾初绽逢家道巨变,让人心生怜惜。可现在,收拢了唇边浅笑的女孩在凳上端坐,堂堂正正与他对视,作决然之姿。有所明悟的人才会这样,决定了放弃一些东西,以守护一些东西。怜惜之美变作英飒之风,老冯想起了王兴的话,这个女孩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种多余的心情并不会让老冯困扰,三秒钟的停顿后,他开口问:“你不愿意配合警方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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