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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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式的一双眸子却剧烈闪耀起来:“还有哪个裴炼师?”

郭浣这才“啊”了一声。

段成式激动地问韩湘:“可我听说炼师姐姐隐居修道去了,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啊!”

“据我所知,她应该是在……宫中。”

“宫中?”

“对,大明宫。”

“你是怎么知道的?”段成式兴奋难抑。

“机缘巧合,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这……”段成式愣住了。

郭浣看看段成式,又看看韩湘,欲言又止。

段成式的眼珠接连转了好几圈,终于说:“我觉得,可以试试。”

郭浣问:“试……什么试?”

“很简单,你就去向你爹建议,说裴炼师有能力办理此案。至于炼师姐姐人在哪里,是不是在宫中,你无需提及。”段成式道,“圣上最了解炼师姐姐的能力,如果他真的有心破案,而炼师姐姐又确实在大明宫中,圣上定会考虑她的。”

“不行不行。”这下郭浣急红了脸,额头上也冒出锃亮的汗珠,“阿母早就嘱咐过我们,与裴炼师有关的事儿是圣上的大忌,能避则避。所以就算我去向爹爹建议她,我爹也绝对不敢跟圣上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近来圣上的脾气越发暴躁了,一句话说得不遂心了,不管是谁立即降罪。所以……”

段成式逼视他:“所以,你早就知道炼师姐姐在宫中?”

“我不是……”郭浣躲避着段成式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有那么一回,我好像听见阿母偷偷告诉过爹爹……”

看来裴玄静的确是被皇帝拘禁在宫中了!

一时之间,韩湘辨不清心中的感受是喜还是悲,是怒还是愁。

就听段成式在怒斥:“好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郭浣哭丧着脸说:“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

“算了。”段成式道,“要不要向你爹去提,你自己看着办。至于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4

郭府所在的安兴坊位于东市的正北面,靖安坊却在东市的西南面。所以在荟萃楼前道过别,郭浣便与段成式、韩湘二人分道扬镳了。韩湘和段成式相伴,纵马向南回靖安坊去。

坊街两侧的大槐树上,预备在上元节点亮的彩灯已经陆续布置出来。性急的百姓早早地就在家门口挂上了奇彩纷呈的宫灯。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都能看到工匠在金吾卫的监督下连夜搭建灯树。

韩湘感慨道:“上元节时城中遍地火烛,最怕走水。然而奉迎佛骨又要烧香祈福,这两件大事碰在一起,也真是难为了京兆府。”

“你说——会出事吗?”段成式问。

沉默片刻,韩湘方道:“可惜我尚未修得未卜先知的能为。我只知道,世间的一切都祸福相依,就如阴阳共生。有恶方有善,有悲方有喜,有黑暗才会有光明。”

“所以大明宫中有了柳国师,就会有炼师姐姐。”

两人不觉相视一笑,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说出口。

已经回到靖安坊了。夜更深,寒意侵人的街头,灯火渐渐寥落,星光显得比先前亮了些。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深不见底。

段成式举起珊瑚马鞭,指向前方:“我听他们说,外公就是在那个拐角处遇害的。”

“是吗?”韩湘勒住缰绳,举目望去。他记得武元衡是死在元和十年的六月,那个最炎热的夏季中。从那时起,几度寒暑,参与刺杀武元衡的三个藩镇只剩下平卢还在苟延残喘,而其他人,不论敌或者友,很多都已经长眠了。

前尘旧梦,往事如烟。没什么能够永恒,唯有大唐一次次渡劫重生,靠的正是人心中不灭的信念。

段成式打破沉默:“其实,我对飞天大盗的案子做了一些研究的。”

“哦,有什么发现吗?”

“首先,以本人对狐狸精的了解,飞天大盗肯定是人而绝非狐狸精。”段成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而且我相信,飞天大盗应该是一伙人。”

“怎么说?”

“我认为这伙人并非普通盗贼,不为谋财,所以对金银财宝不感兴趣。他们很善于利用假象蒙蔽民众,造成各种传言虚实难辨,才使得京兆府一筹莫展。另外,我认为这些人应该是外来的,且为首次作案。因为长安城内的惯偷在京兆府中大都有记录,这次的飞天大盗却不在其中。”

韩湘点头:“段郎分析得不错,但此案难破也正在于此。”

“不。”段成式道,“我认为此案中最令人费解的是——失窃的东西。韩郎你想,如果说药材还有些用的话,那么刚被屠宰的生猪、洗衣服用的皂角,还有茅厕旁的泥巴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去买也花不了多少钱的,犯得着冒险去偷吗?还要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

“或许……他们不方便去买?”

段成式蹙眉不语。

韩湘笑道:“那些东西也就罢了,最蹊跷的是偷道经,我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了。莫非飞天大盗也想修道不成?可光偷两本经书也成不了仙啊。”

“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韩湘点头。

“既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暗夜之中,段成式的双眸亮如星辰,“如果能找出这些被偷物品的用处或者关联,会不会就能有所突破呢?”

“对了!”韩湘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件事来——昨日傍晚我进城时,在城门外遇上几个胡僧,他们也遭了贼手。不知是否与这几起窃案有关?”

“胡僧?他们被偷了什么?”

“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段成式思忖道,“通关文牒是胡人入城的唯一凭证,除此再无他用。所以,偷通关文牒的目的只能是为了进城!”

“而且是胡人进城!”

“胡人?非要赶在这个时候入城的胡人,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佛骨!”

胡人信佛者众,又素有搜罗天下奇珍的名声。他们会对佛骨产生特别的兴趣,实在不足为奇。既然要用偷窃的手段,冒用他人身份入城,就更说明其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段成式喃喃地说:“胡僧失窃,会和飞天大盗有关联吗?”

从表面上看,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偷窃这个手段了,硬要将两者扯上关系,未免太牵强。不过这的确是一条线索。毕竟,迎佛骨是如今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而所有怪案都发生在迎佛骨的前夕,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韩湘想了想说:“方才提到的《太上圣祖炼丹秘诀》和孙思邈真人的丹经,我曾经从师父冯道长那里抄录过一份,就藏在家里。我回去找出来仔细读一读,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太好了!”段成式也说,“这两天我会去鸿胪寺走一趟,想法把昨天进长安城的胡人名单弄出来。”

“你还有这本事?”

“鸿胪寺卿的公子是我的好友,经常一起去骊山行猎的。”

“所以段郎还是打算帮京兆尹,哦,是帮京兆尹公子的忙了?”韩湘戏谑地问。

“帮是肯定要帮的……”段成式有些发窘,“我不对他直说,是怕他抱了太大的希望,到时万一查不出结果来,失望更大。”

韩湘微笑着点头:“嗯,还是给个惊喜比较好。”

“但愿真能有所惊喜。还有……如果能帮上炼师姐姐,那就更好了。”

看着段成式殷切的表情,韩湘忽然想到,今天段成式一见面便带自己去鬼花间,是不是也存了打听裴玄静情况的心思?

他决定不去追问。最真挚的情怀,就应该尽在不言中。

至少,关于裴玄静的下落,两年多来头一次有了准信,现在就等郭浣的行动了。想到这里,韩湘又担心起来:“段郎,你觉得郭浣会去向京兆尹提吗?”

段成式毫不犹豫地说:“会!”

“这么肯定?”

“当然。郭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只是……京兆尹敢不敢去对圣上提,就不好说了。”段成式又皱起眉头。

韩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因上元节前段府事务繁多,所以段成式与韩湘约定过了上元节,在正月十六日的晚上再到荟萃楼的鬼花间中碰面。正月十六日也将是佛骨离开大内,迎入城中佛寺供奉的头一天。

韩湘一直把段成式送进段府,自己才往韩府的方向去。三更的梆子声已经远去,坊街寂寂,街面被雪白的月光照得好像洗过一遍似的,几乎能映出马蹄的影子。

这两天中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此刻,韩湘的心才静下来一些,所以并不急着回家,反而信马由缰,享受着深夜街头的寂寥。

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拐过弯就是韩府的大门了。韩湘连忙勒紧缰绳,左右四顾——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的墙角下蜷缩着一个人,咳嗽声正是那人发出的,因咳得太剧烈,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韩湘跳下马背,快步来到那人跟前。月光照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鲜红的血沫从嘴角不停地渗出来,又从下巴一直淌到前胸上。

韩湘惊叫:“李兄!”此人正是前一天夜里刚认识的韩府门客李复言。

韩湘将李复言扶在怀中用力摇撼,可是他的双目紧闭,根本没有反应。韩湘急了,一用力把他扯着靠在自己肩头上,朝府门一步步挪过去。

还好几步就到了,韩湘大叫:“快开门!”

仆人应声而出,吓了一大跳:“郎君,这是怎么啦?”

“还不快来帮忙!”

韩湘和仆人一边一个搭住李复言的身体。韩湘急问:“快快!他住哪间屋?”

“我、我不知道啊……”

韩湘气得直瞪眼,又一想这个仆人只是杂役,平常连出入后院的机会都很少,硬要他记住每位门客的住所,确实强人所难,便道:“先把他扶到我的房里去吧。”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李复言弄进韩湘的屋子,平放到榻上。李复言倒是不吐血了,只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韩湘吩咐仆人:“你快去请个郎中来。”

仆人站着不动。

“怎么啦?快去啊!”

“郎君,这都三更天了,我上哪儿去请郎中啊。”

韩湘一愣,却听榻上的李复言用微弱的声音说:“不、不要……郎中……”

“啊?”韩湘凑过去道,“李兄,你病得很重,必须赶紧医治啊!”

“不要……我说了不要!”李复言猛地睁开眼睛,张嘴要说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哟!这请郎中还管用吗?”仆人吓坏了。

李复言只管死死地揪住韩湘的衣襟,虽然说不出话来,就是不肯松开手。

韩湘的心中一酸,低声道:“好,那就不请吧。李兄你先歇着。”

韩湘在李复言的身边守了一个晚上。晨钟刚刚敲过,他便命仆人去西市的宋清药铺买些上好的人参来。也不知李复言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但见他失血过多,只能先帮他固一固元气。

韩湘伏在桌上蒙眬睡去,只闭了闭眼的工夫,又被仆人叫醒——人参买来了。

仆人在廊檐下置了红泥小火炉炖参汤,一边唠叨:“宋清药铺关张了,我跑了西市上好几家药铺,都是铁将军把门,说要等过完上元节才开。好不容易才买到这点人参,都不是上好的,凑合着用吧……”

韩湘一惊:“宋清药铺关张了?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关了有一阵子了。周围的人还说宋清掌柜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也得遭贼偷。另外那几家药铺统统被飞天大盗光顾过了呢。”

“飞天大盗真有这么厉害?”韩湘越听越奇,“都偷了什么药?”

“也没什么稀罕的药材,听说就是些雄黄、雌黄、硫黄之类的吧。”

韩湘对医药所知不多,如果崔淼在就好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愿再往下想了。

参汤炖好了,韩湘亲自拿了一个小匙,一口一口给李复言喂下去。又守候在旁边,看到他的面色稍有舒展,原先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也逐渐平缓,才稍微放下心来。

冬夜来得格外迅疾。韩湘整天待在屋中,一边留心李复言的情况,一边钻研那两本道经。正看着书,光线便昏暗起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李复言在榻上呻吟了一声。

韩湘上前查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遂道:“李兄,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李复言用极微弱的声音道了声谢。

李复言前夜已经离开,为何昨夜又返回韩府?他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坚决不肯请郎中?这些问题堆积在韩湘的心头,但他一个都没有问。乱世之中,谁没有些秘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世道的错。

韩湘只是微笑着说:“李兄不必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李复言面呈困惑。

若不是你发现了那首《华山女》,我又何尝能探得静娘的下落。韩湘心里这么想,嘴里说的却是:“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可这韩府里冷冷清清的,哪有半点年节的气氛。如今有李兄和我一起过年,好歹热闹些。”

李复言在枕上勉强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韩湘又道:“其实我不喜欢过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叔公抚养我长大的。我虽有家有亲人,却也有永远不得圆满的思念。我热衷修道,便是希望能藏于深山之中,忘却尘世岁月,抛开人间冷暖,然而……”他摇了摇头,“还是忘不掉,也抛不开。唉,终究道行不够啊。”

少顷,李复言断断续续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韩湘从墙上取下父亲留给自己的洞箫,笑着说:“李兄身子不好,就别发感慨了,干脆我以一曲助兴吧。”

箫声在静夜中响起,悠扬婉转,仿佛夜鸟鸣唱,直入云霄。这箫声穿不透生死的屏障,唤不醒长眠的逝者,但是——韩湘在心中默默祝祷,惟愿它能飞向龙首之巅,跨越重重往复的宫墙,给幽禁中的伊人送去自己的问候。

一曲终了,他惊讶地发现泪水布满了李复言苍白的面孔。

“李兄,你……”

“十几年前,我家中遭了一场横祸……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过年了。”李复言抬手拭泪,“让韩郎见笑了。”

对于韩湘来说,这是一个悲喜参半的新年,一个吉凶难卜的新年,却也是一个有所期待的新年。

接下来的三天,韩湘没有出过韩府的大门。院墙之外,佳节欢声不绝,韩湘统统充耳不闻,只窝在屋中照顾病人,同时钻研两本道经。李复言靠着参汤吊上一口气来,毕竟沉疴在身,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卧床昏睡,倒也不添什么麻烦。暮去朝来,日子过得飞快,韩湘把那两本道经颠来倒去读了好多遍,却始终没有迎来灵光乍现的一刻。

转眼又日落了,仆人来给韩湘送饭,问今夜是否可以出去看灯。

“看灯?”

“郎君,今儿个上元节,街上的灯都亮了。您也出去逛逛吧。”

话音未落,便从坊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韩湘抬头一望,夜空中不见星月,夜色更与往日不同,温暖璀璨如同白昼。不用问,那定是遍布长安城的彩灯齐齐绽放,照彻了整个夜空。

上元灯节,没有宵禁。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座坊的坊门通宵全开,每年仅此一夜,所以百姓们倍加珍惜,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观灯、歌舞、看百戏,孩子们还要放爆竹和祈愿灯,尽情欢乐,直到正月十六日。

“是啊,都上元节了!”韩湘笑道,“好好出去玩吧,不用管我。”

正说着,又一阵爆竹声响起来,离得特别近,好像就在墙根底下。仆人红着脸道:“是我家的那个淘气鬼,嘱咐了让他跑远点儿再放……”

“没事。”

忽然一股呛人的气味钻进韩湘的鼻子,他冲仆人的背影叫起来:“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是爆竹里的硫磺味儿……”仆人回过身来,愈发局促,“那个小兔崽子,我这就去揍他一顿。”

韩湘连连摆手:“不不,你们去玩吧,别打孩子。”

他激动地冲进屋里,先翻开孙思邈的丹经,又找到《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的那一页。

就是这儿!几天来一直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终于被捕捉到了。

5

圣人孙思邈在丹经中记载有“丹经内伏硫磺法”,曰:“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在销银锅或砂罐子里。掘一地坑,把三个皂角逐一点着,夹入锅里,把硫磺和硝石起烧焰火,便可伏火。”

在《太上圣祖炼丹秘诀》中,则提出了另外一个“伏火矾法”:“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

在所谓的“伏火法”下面,两本书中均写道:“以此法炼丹时,需严防失火。以硫磺、硝石、雄黄、油脂和皂角相调和,虽然可以去除硫磺的烈性,但如操控不当,便会产生巨力以至爆燃,甚而达到山崩地裂的程度。”

韩湘很早就听说过,终南山中有一个名叫清虚子的道士以硫磺硝石伏火炼丹,一着不慎,丹炉炸开,紫火腾空,清虚子被炸得飞到半空中,两条胳膊都断了。

根据段成式和郭浣提供的情况,京城窃案中被偷的东西包括药材、皂角、生猪和茅厕旁的泥土。这些东西乍一看并没有多少价值,所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结合起炼丹伏火法,就能立刻找出其中的关联——

生猪可提取油脂;茅厕旁的土中能提出硝石;而被盗的药材中,则包括了硫磺、雌黄和雄黄。

现在要确认的事实是:道经和那些物品,究竟哪样最先失窃?

精于炼丹的道士们大都听说过硫磺伏火法,但具体的配方只记载在这两本道经中。

韩湘认为,如果先失窃的是两本道经,那么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在试制炼丹伏火的秘法。其实,此刻大街上响声处处的爆竹,用的就是硫磺硝石混杂再点燃的方法。但是从失窃的硫磺硝石的数量来看,那伙神秘的盗贼似乎想要制造许许多多的“爆竹”?

为什么呢?难道是要借上元节贩卖爆竹牟利?这也太愚蠢了吧。

韩湘琢磨,得尽快把这个发现告诉段成式。段成式那个鬼精灵,兴许就能想出什么端倪来。

但此刻正是上元节最高潮的时候,段成式肯定在和亲朋好友一起赏灯玩乐。不急在这一时。韩湘看了眼在榻上沉沉昏睡的李复言,想来无事,便决定如仆人所提议的,干脆先混迹到人群之中,与近百万的长安民众一起尽情享受佳节。

踏出府门,宛如进入另外一个天地。

今宵不寐的长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璀璨的灯火如银河星落,映着满大街姹紫嫣红的人们,相互簇拥着欢笑不止。韩湘在长安城中过了许多个上元节,却感觉今夕比往年都更加热闹。是因为迎佛骨吗?还是因为大唐来之不易的中兴?皇帝呕心沥血了十几年的削藩,终于接近收官。有这样一个沸腾的上元节,也在情理之中吧。

韩湘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地向前走着。凭感觉,人流是在朝东北方向去。上元节时,皇城前的天街上按例竖起巨大的彩轮和数百杆灯树。数千宫女在彩轮下踏歌欢舞,来自域外的奇人们表演百戏和幻术,禁军健儿还要拔河助兴。王公贵族们则在天街两侧架设彩楼观灯,看到兴起时便撒下大把金银,如同天女散花,诱使百姓们去争抢,所以大家都往那里赶。

走不多远,人流又停顿下来,发出阵阵欢呼。韩湘跟着周围的人朝天上看去,只见黑云密布的苍穹之上,飞起了盏盏祈愿灯,飘摇绚丽,好似繁星点点,引得众人尤其是孩子们仰面挥手、兴奋不已。

韩湘正看得开心,忽听耳边有人在叫:“韩郎!”

回头一看,竟是段成式!

韩湘惊喜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和家人一起来看灯吗?”

“我在找你啊!”

“找我?咱们不是约好了明天再碰面吗?”

“哎呀!是佛骨!”段成式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挤出来还是急出来的,大声说,“佛骨就快到大安国寺了!”

“什么?”韩湘没听懂,“佛骨不是要到正月十六日才会出禁中吗?”

段成式的神情有些异样:“韩郎,今天是上元节啊!”

韩湘突然明白过来了——子时的钟声刚刚敲过,现在已经是正月十六日了。如果在其他日子,必须要待晨钟响过开启宫门,佛骨才会离开禁中。但上元节是通宵达旦的,所以子时一过,佛骨便准时迎出大内了。

他环顾四周,才醒悟到这汹涌的人潮绝大部分是去往大安国寺礼拜佛骨的。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中,北面就是大明宫,东边又紧邻着十六王宅,所以佛骨离开禁中后,首先就迎入大安国寺供奉。

为了盖过周围的爆竹和人声,段成式已经在冲着韩湘喊叫了:“我打听到了,正月十二日那天进长安的胡人中,有一群来自于阗国的僧人,专程来为佛骨贡献西域的香火。现已经鸿胪寺安排,特许他们今日去大安国寺进香。”他喘了口气,又道,“可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所以特意向爹娘撒了个谎,去韩府找你商量。谁知你不在家,我估摸你会不会也打算去大安国寺,就这么一路找过来……”

韩湘惊道:“糟糕!”

“什么糟糕?”

“那香火怕是有鬼!”韩湘一扯段成式的胳膊,“来不及了,咱们快去大安国寺!”

怎奈周围人山人海,朱雀大街向北往皇城的方向几乎水泄不通。韩湘拉着段成式在人群中见缝插针,一边奋力往前挤,一边将自己的发现讲给段成式听。

没说几句,段成式已经脸色大变。

综合所有的发现,最合理的推论便是:有胡人假冒于阗僧人之名,向大安国寺的佛骨进香,却在香火中埋伏了硫磺硝石等物。按照炼丹秘诀中记载的配比,一旦引火,将发生威力不可估量的爆燃。

佛骨、大安国寺、越聚越多的人群,还有长安城中遍地的火烛灯笼……

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顾不上多说了,都开始拼命朝前挤去。朱雀大街的两侧,不时能见到维持秩序的金吾卫,但是人潮汹涌,根本挤不到士兵前面,也不可能说上话,向他们发出警告。只能靠自己了!

一路上左冲右突,东挡西钻,两人只恨肋下没生双翅。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进了长乐坊。

尚未到黎明时分,但遍地灯火,加上不远处皇城中竖立的转轮放出夺目光辉,将整个长乐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安国寺的方塔了,却再难靠近半步。

荷刀执戟的金吾卫以身躯为障,将民众拦阻在身后,为寺院前腾出一条路来。街道上已经泼洒过净水,像镜面般反射着满城华光。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韩湘和段成式突出重围,钻到人群的最前排。大安国寺的寺门大敞,从里面传出阵阵梵音。隔着金吾卫的仪仗朝寺内望去,只见合寺僧众身披最隆重的袈裟,齐声诵经,庄严地等待佛骨到来。香火烛烟缭绕在他们的身边,又汇聚到半空中,形成云烟蒸腾的华盖。

段成式眼尖:“快看那里!”

就在正对寺门的街上,放置着一具大铜鼎。数名僧人围在四周,果然都是胡人模样。

这肯定就是所谓于阗僧人进献的香火了,但此时铜鼎中的香火并未点燃。

韩湘和段成式相互点点头,想必要等佛骨到时才进香——还有机会阻止!必须阻止!

寺前的金吾卫中,只有一位身披明光铠的将军高高地骑在马上。韩湘和段成式挤到他的前面,齐声高喊:“将军,铜鼎中的香火有诈!”

将军满面虬髯,头盔遮住鼻子以上的半张脸,但是膀阔腰圆,相当威武。他直勾勾地盯着韩湘和段成式,似乎一下子没听明白他们的话。

段成式又叫:“将军,切不可引燃香火,铜鼎会炸!”

“你说什么?”

段成式一愣,这位将军的口音竟也是胡人腔调。他还在愣神,就听那将军断喝:“滚开!”

韩湘抢步上前:“将军切不可掉以轻心,请听我们说……”

“快将这两个乱民驱离!”

随着将军一声令下,拳脚棍棒便如雨点般地落到韩湘和段成式的身上头上。两人被打蒙了,正在晕头转向之际,身边的民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佛骨到了!

金吾卫撇下他们,转而去维持秩序。人们纷纷纳头拜倒,段成式和韩湘被冲散了。眼前突然没了遮挡,段成式看见,佛骨仪仗正从大明宫的方向缓缓而来,由二十四名力士肩担着的金舆上,供奉佛骨舍利的宝塔光芒四射,亮过了上元节的所有彩灯。

大安国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梵唱,方丈慧能法师率领僧众迎出寺门,恭候在铜鼎前。一名胡僧燃起香火,毕恭毕敬地进献到方丈手中。

段成式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方丈,不能点火啊!”可是音乐、祈祷、梵唱,还有爆竹声,沸反盈天的种种声响,早把他的那点喊声给淹没了。

佛骨的仪仗就停在铜鼎前。慧能方丈举着香火念念有词,众僧拜倒在他的身旁,那几名胡僧也跟着跪下来。

慧能方丈祷告完毕,刚要将香火伸入铜鼎,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声:“住手!”

段成式从天而降,直扑到方丈的身上,两人一齐摔倒在铜鼎旁。

原来段成式情急之中,爬上了寺前的参天古槐。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佛骨上,竟无人阻挡他,使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槐树上直接跳向慧能方丈。

段成式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慧能方丈可摔得不轻,段成式伸手相搀,抱歉道:“方丈,对不住了!”

他还想对老和尚解释几句,不远处传来怒吼:“什么人!竟坏我大事!”

段成式一抬头,却见那位金吾卫将军翻身下马,手中执剑,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段成式突然认出他是谁了,不禁大为震惊。

转眼将军就杀到跟前,举剑便砍,段成式就地一滚,将将躲过。将军再砍,段成式跳起来便跑。刚才那一摔还是伤到了,段成式觉得右脚脚踝钻心地疼,灵机一动干脆绕着铜鼎跑起来。好在他的身体灵活,而将军全身铠甲终究迟钝些,追了几圈都够不着他。

将军大怒,振臂一推,竟徒手将铜鼎翻倒,里面的黑色粉末洒了一地。

此时大安国寺前已经乱作一团,人们呼喊推搡,金吾卫再也无法控制局面。

段成式又一瘸一拐地朝佛骨的方向跑去。

“好小子,你还想往哪里逃!”胡人将军挡住去路。

段成式将头一昂,迎向他高举的利剑:“我知道你是谁!”

将军一愣。

恰在此时,寺前的灯树经不住人群的推撞倾倒下来,火星飞散而下!

就在火星落向铜鼎的瞬间,段成式看到韩湘已经赶到了金舆前。他用尽全力朝韩湘大喊:“保护佛骨!”

韩湘应声扑向金舆。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烈焰在大安国寺前瞬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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