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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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念云面沉似水。

陈弘志往前凑了凑,用极低的声音道:“奴这心里头害怕得紧,所以不敢说。”

“说。”

“圣上每日服用的仙丹,已经从一粒加到了三粒。”

“三粒?”郭念云死死地盯住陈弘志。

“正是。所以圣上终日感觉腹内燥热,难耐之际便需以冰块缓之。”

郭念云朝等在太液池旁的两名内侍望去。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还能看出他们在冰桶旁冻得簌簌发抖。

“这么严寒的天气,还要在殿内放置冰块,他怎么受得了……”她的嗓子哽了哽,随即恢复了高傲的神态,对陈弘志点头道,“陈公公当真不易,辛苦你了。”

陈弘志满脸谦卑地回答:“贵妃娘娘言重了,奴婢只是在尽本分。”顿了顿,又小心地问,“贵妃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还得赶紧让他们把冰抬去清思殿。”

郭念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陈弘志未及转身,郭念云又道:“不过我还想提醒陈公公一句,抽空常到长生院来走动。虽说陈公公没有别的打算,但看如今圣上的情形,我倒有些替陈公公担心呢。”

陈弘志浑身一凛,不敢抬头去看郭念云,含混地答应了一声:“是。”

陈弘志领着两名内侍,抬起冰桶朝清思殿去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清思殿前的御阶上,郭念云才对身旁的宫婢道:“回去。”

“回去?”宫婢问,“娘娘,咱们不去清思殿了吗?”

“不去了,我可受不了那个冻。”郭念云扭头便走,几步之后又道,“你去三清殿走一趟,请柳国师今日午后到长生院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6

上元节后接连数日,长安的天空一直阴霾沉沉。酷寒逼得人渴望来一场狂风暴雪,也比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要强。

天气如此,人们的心情总不会太好。佳节已经过去,没有理由继续寻欢作乐,外面又天寒地冻的,市面顿时变得十分萧条。只有轮流供奉佛骨的寺院前,仍然从早到晚人头攒动,香火氤氲。大安国寺门前的那场变故,很快就被遗忘了。

经过数度迁转,今天佛骨来到了靖安坊中的西明寺。一大早起,梵音法唱就从街头到巷尾,把向来安静的靖安坊闹了个鸡犬不宁。

在韩府空落落的后花园中,韩湘无奈地放下洞箫。箫音完全被四面的喧哗掩盖了,烟火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弥漫在掉光了叶子的枝头上。

“算了,下回再吹给你听吧。”韩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李弥的面孔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瘦弱的身躯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看起来就是一个清秀沉默的青年。但那两只始终纹丝不动的眸子,又使不知情的人望而生畏。

几天过去,韩湘倒是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李弥彻底封锁了心智,拒绝再与这个尘世有任何交流,对此,即使不知详尽的来龙去脉,韩湘仍然可以理解。

在李弥的手中,从早到晚牢牢地捏着一支歪歪扭扭的金簪,就像捏着自己的性命。韩湘记得这支金簪,它曾经插在青春少女禾娘乌黑的发髻上。韩湘还记得,在金仙观繁花盛开的院子里,在禾娘和李弥这对少男少女的围绕中,自己曾经吹了一曲洞箫给他们听。那是一个杨柳翻飞的明媚春日,李弥念起了哥哥长吉的诗句:“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就像那么可爱的禾娘,再也见不到了。每每想到禾娘,韩湘的心便会痛不可支。他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禾娘。他无法欺骗自己说,禾娘是嫁给东风去了,就如他无法欺骗自己说,崔淼正在潇洒地行医江湖,而裴玄静已得道飞升,成了九天之上最美丽的女仙……

即使逍遥如半仙的韩湘子,也无法对昭彰的罪恶视而不见。但他所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心尽力地照顾李弥。

郭鏦将李弥送来韩府时,说是在金仙观地窟中找到的,却对整个经过语焉不详。不该问的就不问,这个道理韩湘还是懂的。由叔公的一首《华山女》联想到裴玄静的下落,如今不仅得知她安然无恙,还找回了失踪两年多的李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郭鏦还给韩湘送来了裴玄静的亲笔,那是长吉的一首诗。正是这首诗,帮他安抚了刚来时如癫似狂的李弥。韩湘非常喜欢这首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在韩湘看来,诗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形容裴玄静的。长吉心中的裴玄静肯定就是这样的:一位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当她揽镜理容时,世间沧桑便如流水般从她的眼前掠过。仙女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凝望着大海中天空的倒影。

但长吉肯定想不到,裴玄静有朝一日会陷入到大明宫中。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韩湘的思绪。李弥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吼声,鲁莽地将一个人推倒在地。

“哎呀,李兄!”韩湘连忙上前搀扶,“你惹他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李复言猛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我看他的手里什么东西一晃……朝你扎过来。我正是、知道他脑筋有问题……才怕误伤到你嘛……”

韩湘笑了:“没事,不就是这根宝贝簪子嘛,喏,他成天不离手的。”

再看李弥,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正专心致志地握着金簪,在山石上刻出一条横线。山石上已经从上到下刻了好几道同样的横线。

李复言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会不会是在记日子?”

“用这个方法记日子?”

“他好像在地底下待了两年多,可能只有这个法子标记日子吧。”韩湘道,“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不会伤害人的。李兄尽管放心。”

李复言讪笑着理了理头巾。天光之下,他看上去特别憔悴,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

韩湘问:“李兄今日大好了?”

“唉,成天躺着也难受,今天我觉得还有点儿力气,便支撑着出去逛了逛。”

“是不是去西明寺看佛骨了?”

“去了西明寺,不过没看见佛骨。”李复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抖抖索索地递过来,“……却看到了这个。我觉得有些新奇,便带回来给韩郎瞧瞧。”

“哦?这是什么?”韩湘好奇地展开来,见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好像是一篇文章?”

韩湘读起来。院墙之外,诵经祈祷的声音嗡嗡不绝,像平地响起的冬雷般突兀而沉闷。空旷的院中,刺骨寒风在每一条枯枝的缝隙间掠过。

韩湘突然抬起头:“李兄,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就在西明寺前。”院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人,李复言却压低了声音道,“有人在私下兜售这个,幸亏我身上带了点钱……可不便宜,花了一百钱呢。”

“竟有人如此胆大?”

“我看了也吓一大跳。”李复言道,“韩郎,你说这里头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湘只觉得太阳穴针扎般地疼,眼神有些涣散。他勉力定睛,盯在那五个字上——《辛公平上仙》,正是这篇奇文的名字。

李复言道:“我可是看得毛骨悚然啊!圣人怎么就被杀了呢?偏偏它这一通胡言乱语还有模有样的,像是亲眼所见的呢。”

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叔公在蓝关道上发出的警告,时隔数日,竟在这篇奇文中得到印证?

不对!从描述的方式来看,《辛公平上仙》应该是在讲述一件已经发生的往事,而非预兆!难道在大明宫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弑君惨案,至今不为人知?会不会只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胡编乱造?但其中写到的宫中场面,宫人、内侍还有阴兵阴将都栩栩如生,若非常在大内走动,且熟知皇家规矩的人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

韩湘问李复言:“李兄,你可曾打听过此文的出处?”

“我只听说,此文最早是在上元节的夜里出现的。”

“上元节的夜里?”

“对,就在百姓倾城而出观灯之时,有数盏祈愿灯从天而降,便携带着这篇文章。”

韩湘紧锁双眉,这样做等于昭告全长安,何人竟有如此胆量?

“当时就有不少人捡来看了,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有撕的有藏的,都不敢声张。隔了好几天,街头巷尾才陆续听人开始议论,都在悄悄猜测阴兵何时入宫,圣人何时上仙。偏有无良商人敢发这掉脑袋的横财,偷偷地把文章刻印了,在人群聚集处以高价售卖。”

“要钱不要命了吧?”韩湘道,“此文一旦被宫中看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复言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就算宫中看到了要追究,也得去找写文章的,那才是始作俑者。刻文卖文的,抓到了也查不出元凶来。”

“这倒是。”韩湘思忖,此文的作者亦知事关重大,所以才将其悬于祈愿灯上放出来,让人无法追查吧。

李复言又把韩湘手中的纸翻过来:“你再看这个。”

只见纸的左下角处,用黑墨画着一朵小花,花中还有惟妙惟肖的五官,宛似人在微笑。

“最初由祈愿灯放下的文章背面均有此花。于是刻印者依样画葫芦,也将此花标在文后,却不知会不会是作者留下的记号?”

“鬼花!”

“鬼花?”

韩湘还未开口,忽听到有人在叫:“韩郎!”

抬头一看,竟是仆人引着段成式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呢!”韩湘叫道,“你的腿好了?”

“差不多。”段成式原地转了一圈,“我来看看自虚哥哥。”说着便径直向李弥走去,轻轻地唤了一声。

李弥毫无反应。

韩湘道:“他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段成式抿紧双唇。

韩湘叹道:“至少把他给找回来了,也知道了静娘的确切消息。目前来看,静娘在宫中尚能自主。”他朝东北方的龙首原望去,“我相信她能保护好自己。”

收回目光,韩湘又看着段成式问:“你呢?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段成式的脸色一变。

“对了,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韩湘一回头,才发现李复言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见有陌生人来,便回房休息去了。韩湘心道,不见也好,遂将手中的文章递给段成式,质问:“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段成式的脸色由红转白,低声嘟囔:“你也知道了?”

“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吧?”韩湘指着纸上的鬼花,“就凭着这个,早晚会找到你的头上。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唉!”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是去年年底前的一天,段成式正在荟萃楼上的“鬼花间”写故事,伙计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邀请段成式在骊山围猎时,至华清宫中一晤,将有绝妙的故事讲给他听。

“骊山围猎?华清宫?”韩湘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成式坦白道:“我自前年起就迷上了围猎,东宫崇文馆的儿郎们组了一个围猎的班子,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骊山玩两次。因为夜猎最有意思,所以我们常常在骊山上过夜,我喜欢华清宫的温泉,每次都怂恿大家在华清宫宿营。”

“华清宫不是已经废弃了吗?”

“宫殿已废,但温泉尚在。”段成式的语气饱含怅惘,“我喜欢那里荒芜的宫阙楼台,我总在想,说不定哪天夜里,杨贵妃还会回来洗凝脂……”

韩湘连忙打断他:“你就按纸条上说的办了?”

段成式点头道:“你能想象我接到纸条有多么惊讶吧?去一次骊山华清宫,对一般人来说可不容易呢。为什么要约我在那里见面呢?他要是真有好故事,直接来鬼花间讲给我听不行吗?”

韩湘紧锁双眉:“必是有不可见人之处吧?”

“我也有怀疑,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安排很有意思,便把下次行猎的日期写在纸条上,让伙计送回去了。”

韩湘无语。

段成式郁闷地说:“可是那夜他约我到了华清宫中,见面后却又将我黑布蒙头,送去另外一个神秘的地点,见到了一个自称辛公平的人。我至今想不通这种做法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隐匿真实的身份和会面的地点,直接将我从鬼花间蒙上眼塞进马车,不是更简单吗?”

“非也。”韩湘道,“荟萃楼位于东市中央,人多眼杂,对方肯定会有所顾忌。我倒觉得,如果对方确实不愿暴露身份,与其搞得那么复杂,还不如干脆乔装改扮造访鬼花间,把故事对你说完就走,你事先没有准备,就算想追也是徒劳的。”

“他们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除非……”韩湘思忖道,“那个辛公平出不来。”

“出不来?”段成式的眼睛一亮,“对!他必须待在那个地方,外人进去尚可,但他本人绝对不能出来。所以他要想当面对我讲故事的话,就得设法把我弄过去。”

韩湘问:“你蒙着头坐在马车里时,有没有设法判断周围的环境?”

“去大概花了一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我都晕了,记不得了。”

“一个时辰?”韩湘皱眉道,“这么久都能出骊山了。你确定吗?”

段成式摇了摇头:“被蒙着眼睛,心里又害怕又焦急,你能算准时间吗?也可能是我估计得长了?我一直都在留意周边的声响,却总觉得越来越静,好像进了很深很深的山里面,特别冷,特别的阴森……”

“会不会马车带着你在骊山绕圈子?”

段成式不作声。

韩湘道:“看来你与辛公平见面的地方,只能是个谜了。”

“不,我知道那里。”段成式说,“那肯定不是人间,而是幽冥!辛公平也肯定不是一个人,而是鬼!”

韩湘长叹一声。

段成式拉住他的胳膊:“韩郎你说说,如果辛公平不是鬼,怎么能讲出那么可怕的故事来?”

“你也知道那个故事可怕啊!”韩湘当真恼火了,“那你为什么还把它写下来?写下来也就罢了,还放在祈愿灯上遍撒全长安城;散布全城也就罢了,你……你居然还把鬼花画在纸的背面,你这是存心要惹祸吧!”

“我没有!”段成式也急了,“我是把它写出来了,但我只写了一份收藏起来,根本就没放到什么祈愿灯上啊!”

“你说什么?”韩湘圆睁双目,“不是你干的?”

段成式急得跺脚:“韩郎,你不记得了吗?上元节那天夜里我们在忙什么?”

是啊!那天夜里他们在为飞天大盗一案奔忙,并且在最后关头保护了佛骨。祈愿灯放上天空的时候,段成式正和韩湘在一起,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他干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韩湘喃喃。

四目相对,韩湘和段成式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两个字——阴谋。

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切,步步为营,借段成式之名将《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昭示天下,包藏深不可测的祸心。

段成式低声说:“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多遍,都不能确定《辛公平上仙》中描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即将到来的?皇帝他……”

“你还有工夫替皇帝操闲心!”韩湘急道,“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吧!按照如今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就会传入禁中,圣上看到了肯定要追查出处。鬼花间名声在外,不日就会查到你的头上!”

段成式道:“不怕!我盘算过了,就算圣上拿着《辛公平上仙》来质问我,我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说什么都不知道,被人栽赃了便是!”

“这……能行?”

“怎么不行?虽然纸上画有鬼花,可谁能证明文章是我写的,鬼花是我画的呢?散布出来的文章都是刻印的,无从索骥。至于鬼花,任何人只要去一趟鬼花间,便能按照竖屏上的图样描下来,再落到这些纸上,目的无非是为了陷害我!”

韩湘说:“圣上会问,为什么偏偏要陷害你?”

“因为我喜好奇闻异事,所以最容易栽赃在我的头上!”

“这样真能蒙混得过去?”

“只能赌一把了。”

“且慢,”韩湘问,“原稿在哪里?”

“原稿……我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

段成式憋红着脸不说话。

“好吧,你不用告诉我藏在哪里。但你必须立刻去毁了原稿。”

“……我把它藏在鬼花间了。”段成式支吾着问,“非得毁掉它吗?《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太诡异太特别,太惊心动魄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里,恐怕都难再碰上这样的故事了。”

“我怀疑你这一辈子还能有多长!”韩湘抬腿便走。

“去哪儿?”

“荟萃楼啊!赶紧去把原稿烧了!”

段成式刚要跟上,忽然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快走啊!”韩湘叫他,“怎么啦?”

“我好像听到了一阵咳嗽声,有点耳熟……哦,不是不是,肯定是我听错了。”段成式摇了摇头,随韩湘匆匆奔了出去。

直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穿廊尽头,李复言才如鬼魅一般从房中闪出。

他来到李弥的面前,叹道:“世人皆苦,唯你已跳脱红尘。幸哉?悲哉?”

李弥只管定定地看着他,呆滞的目光像平实的镜面,悄然映现出一张饱含辛酸的面孔。

慢慢地,就连这张脸也在他的双眸中化成了一片虚无。

7

恰如上元节时的大安国寺,今天的西明寺被拥挤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所包围。韩湘与段成式横穿西明寺前的人群,心中的焦虑却比上元节那日更甚。增多了数倍的金吾卫执仗守卫,仍然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大安国寺门前数人死伤的记忆早被抛诸脑后,人们只知,佛祖留在世间的舍利子会带来无上的福祉,洗脱所有罪孽。

可是韩愈在《谏佛骨表》中明确指出,佛骨本是死者的遗骸,只能证明佛祖已死。死去的佛祖又如何为活着的世人带来福佑呢?

韩湘突然明白了,为何叔公的一份《谏佛骨表》,会令皇帝暴怒到差点将他开刀问斩。皇帝的理由是,叔公的劝谏没错,但不该诅咒他死。

诅咒皇帝的不是叔公,而是另有其人!叔公为了谏言遭到惩罚,只因他在无意中揭露了皇帝的恐惧!原来一切皆源自于皇帝的恐惧,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恐惧显然未得到消解,反而愈演愈烈了。就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虽然还在竭力挣扎,末日将来的预感却越加汹涌。

终于到了东市。

快到日暮时分,街上的行人反比靖安坊少。韩湘和段成式直奔荟萃楼而去,还差一条横街时,韩湘突然停步,用力一拽段成式,将他拖到一堵粉墙后面。

探头望出去,横街的对面就是荟萃楼张灯结彩的正门了。只见门前停着数匹高头大马。一位紫袍将军正在神策军的簇拥中,杀气腾腾地迈进荟萃楼。酒客们纷纷抱头鼠窜而出。

段成式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吐突承璀!”

两人望着彼此失去血色的脸。吐突承璀是皇帝最信任的奴才,他在这个时候亲自出马闯到荟萃楼,不可能是为了其他事。

韩湘问:“你把那东西……藏得好不好?”

段成式目不转睛地盯着荟萃楼,没有回答。

韩湘的心一下子沉了底。

“原来你在这儿啊!”忽然一个人蹿过来,“我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是郭浣!

“我今天刚听阿母说,圣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不知什么人给他看了《辛公平上仙》,圣上气得、气得……”郭浣的圆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阿母拿了一页回来,我见到鬼花就知道不好,段成式,你这回惹上大麻烦了!”

段成式问他:“圣上命了吐突承璀查办此事吗?既然已经认出鬼花,他们怎么不去我家抓人?”

“我爹爹已经去过了……”郭浣擦着汗道,“所以我才知道你不在家,我担心你直接撞到吐突承璀手上,又赶到荟萃楼来堵你。谢天谢地,总算碰上了!”

段成式厉声问:“我爹娘怎样?”

“这你放心。金吾卫只是守在府门外,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怕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也是为了在你回家的时候,可以直接逮住你。”

韩湘和段成式面面相觑,看来要不是他们先赶来荟萃楼,在段府门口就被金吾卫抓个正着了。

“段成式,你逃吧!”郭浣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就往段成式的手里塞,“我偷了我爹的腰牌,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暮鼓敲过,城门关闭以后,你用这个腰牌出城,他们绝对想不到的。”

“……那你怎么办?”

“我不要紧的。”

段成式将铜牌推回去:“谢谢你,我不需要这个。”

“你要干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就去见吐突承璀!”

“你!”郭浣跺脚,“那家伙是个怪物,你斗不过他的!”

韩湘也拦道:“段郎莫要冲动,吐突承璀进去很久了,看来要找出原稿并不容易。你何必急着去自投罗网呢?”

段成式镇定地说:“他肯定找不到的,我藏得非常好。但这无济于事,我相信吐突承璀绝对能拿出一份以我的笔迹书写的《辛公平上仙》,呈给圣上。他今天来荟萃楼,只是做个样子。能找到原稿最好,找不到他也有办法。”

郭浣说:“吐突承璀敢伪造证据?圣上英明,怎会被他轻易蒙蔽!万一识破了,这个欺君之罪他吐突承璀担得起吗?”

“对于军国大事,我相信圣上的睿智决断。可是这件事……”段成式摇了摇头,“将心比心,你们说说看,如果你们是圣上,看到《辛公平上仙》的内容,还能保持头脑冷静吗?”他冷笑了一下,“我现在算彻底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大圈套。我段成式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使出如此阴损歹毒的招数来陷害于我。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我也不想逃。如今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再牵连其他人,特别是我的爹娘!”

从荟萃楼前传来人喊马嘶,吐突承璀阴沉着脸迈出大门。

段成式朝郭浣和韩湘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地向神策军走去。

郭浣还想跟着往外冲,被韩湘牢牢拖住:“你此时出去只会火上浇油,帮不上段郎分毫的!”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段成式被神策军押住,吐突承璀率众惶惶然离去。

“咳!”郭浣一拳砸在墙上。

韩湘的心中也好似滚油烹灼,困惑、懊恼和没来由的恨都混在了一起。见郭浣快哭出来了,又想安慰他几句:“你也别太着急了。段郎聪明绝顶,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看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段郎如能面见圣上,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们都能看出他是遭到陷害的,圣上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段成式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啊!”

“证据?”

郭浣红着眼圈说:“其实,自从上回骊山行猎之后,段成式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我追问了他很久,开始他怎么都不肯说实话,只让我帮忙去吏部查,有没有两个县尉叫辛公平和成士廉的。”

“哦!”韩湘顿悟,“怎么样?查到了吗?”

“我想了好多法子找关系,总算查到了吏部在元和年间的全部记录,根本没有这样两个县尉。”

“那……再往前呢?”

郭浣瞥了他一眼:“当时段成式和你一样,也叫我往前查。我就不干了,非要他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才把骊山夜猎那晚的经过说了,还给我看了《辛公平上仙》,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韩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郭浣虽不及段成式的天资聪慧,但在大是大非上,却比段成式更有头脑。段成式成天浸淫在妖魔鬼怪的传说之中,对人情世故失去了一点必要的敏感。

郭浣继续说:“我又去查了从贞元到永贞的吏部名单……”他的嗓音中带着丝丝恐惧,“也没有这样两个人。”

韩湘明白了郭浣的意思:即使段成式将他的奇遇和盘托出,对皇帝也是毫无说服力的。骊山、华清宫的废墟、两个根本子虚乌有的县尉,所有这一切都更像是段成式的胡言乱语,或者虚假的托词。

看样子,这次段成式真的在劫难逃了。

韩湘喃喃:“至少,你我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们信没用啊!”

“别急,别急。”韩湘道,“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段郎的?”

郭浣一拍脑门:“对了,他还让查过一个人来着。我刚刚找到些线索,没来得及跟他说呢。”

“什么人?”

“段成式说他在华清宫里遇到一个人,正是那人把他送上马车,载去见的辛公平。”

“对。应该也是那人去鬼花间留书给段成式,与他订下华清宫之约的。”

“段成式说那人自称李谅。所以我也查了李谅的来历,但查了好久都没结果。”

韩湘催促道:“究竟查没查到?”情况紧急,郭浣怎么倒变得啰嗦起来了?

“直到昨天,我试探着对阿母提起这个名字,谁知她立时变了脸色,问我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我想法搪塞了过去,她才告诉我——”顿了顿,郭浣道,“永贞元年时,有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谋反,李谅是罗令则的逆党,二人都被处决了。”

“处决了?”

郭浣点头道:“李谅曾在先皇时任了区区几个月的度支巡官、左拾遗。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将他贬为彭城县令。于是他便怀恨在心,与逆贼罗令则相互勾结企图谋反,最终因为阴谋败露被杀了。”

“难道说……段郎真的遇上鬼了?”韩湘都觉得毛骨悚然了。

“不知道。阿母只告诉我,此人名谅,字复言。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韩湘呆住了。

8

当韩湘回到韩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耳房中亮着一盏油灯,仆人见到韩湘回来,忙开门将他迎进去,嘴里说叨着:“我以为郎君今天不回来吃晚饭,所以没有准备。”

“算了。”韩湘道,“我也没胃口。李二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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