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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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父亲为何自尽?

也许是久病厌世;也许是为了给儿子彻底让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实;也许是想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鞭策儿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无法让自己忽略的、最关键的一条理由却是:是自己伤透了父亲的心。所以父亲的死,难道不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孝吗?

他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纯勾上,随即滑落无痕,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养育一个道士的儿子,并且那样善待于他,视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辈子。现在皇帝终于明白了——是为了玉龙子。

父亲从来就不是他所认为的无能之辈,事实上父亲策划周全,从贾昌到罗令则,从金仙观到玉龙子,为了谋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毅然决定禅位,将耗尽一生争取到的皇位转交给儿子,也把中兴的责任转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对于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追随已久的旧臣们,父亲感到亏欠了他们,所以希望皇帝给这些人留一条活路,让他这个旧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却连这一点恩惠都不肯给。最后,父亲不得不将那些人统统抛弃掉了。唯独罗令则,父亲让他带上玉龙子东渡,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份言而有信的情义吧。

一个多么卑微的弱者的心愿,还是被皇帝无情地粉碎了。他已经占据了至尊之位,却不肯对自己的父亲施舍一点点同情。

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样呢?

皇帝尽情地哭泣着,在整整十五年以后,在终于实现了“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时,他才敢于这样放肆地哭泣,才敢于这样毫无保留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哭了很久,直到头疼欲裂,不得不将纯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来,纯勾本是宫中收藏的宝刃之一,一直摆放在大明宫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兴庆宫时已然行动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纯勾带过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将纯勾从大明宫带至兴庆宫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难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亲?

更关键的是,太上皇瘫痪在床,即使要自尽,也必须有人把纯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会是谁?

皇帝猛地转过身去:“你在干什么?”

陈弘志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松,一颗金丹咕噜噜滚到皇帝的脚边。他立即认出是柳泌炼制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个多月没有服用了。

随着金丹一起落地的,还有白瓷的茶盏。

皇帝逼视着陈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吗?为什么?”他一步步朝陈弘志走过去。

陈弘志已然面无人色,只顾向后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稳,两手向旁边胡乱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是谁让你干的?!”

陈弘志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向皇帝挥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么。

纯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时,他本能地去推挡陈弘志握刀的手。陈弘志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地扎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飞溅,很快把陈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将纯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颓然倒地,他又扑过去朝横躺在地上的身躯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终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纯勾才从他的手里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着殷红的血幕,陈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还睁着,双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闪烁,盯住他。

陈弘志向后退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别、别怪我……是,都是郭贵妃……还有太子……他们逼我干的……”

这些话好像隔了无数个春秋,缥缈地传入皇帝的耳朵。其实,皇帝完全明白陈弘志想说什么,但他确实不再关心了。

身上并不是那么痛,这令他感到了些许安慰。他仍然睁大着双眼,但陈弘志与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他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朦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黄泉。

他曾经那么惧怕死亡,就因为母亲在父亲的柩前发下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害怕当不得不站在黄泉路上时,该如何去面对。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黄泉路的那一头,光明所在之处,有人在等待。

他们原谅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原谅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会原谅今天对他下毒手的——他的亲人们。

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使他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长安,他的大唐。

陈弘志在皇帝的尸体旁坐着,理智渐渐恢复过来。他从血泊中捡起纯勾,惊愕地发现匕首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他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也来一刀,就此了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还是把纯勾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死?”

陈弘志想,一开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丰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终究熬过来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别人,自己却越活越好。最近这一年里,首先李忠言自杀,简直是老天帮他除掉了一个最凶险的敌人。接着,他又亲手把宋若昭送进冰冻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担心宋若昭会揭开仙人铜漏背后的秘密,这个隐患也解除了。而最让陈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静离开大明宫时,自己送上踏雪骢的神来之笔。尽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但目送裴玄静骑着踏雪骢飞奔而去时,陈弘志还是感到了神清气爽、意气轩昂。他始终对裴玄静心存忌惮,现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摆布了。

谁知后来的事情竟急转直下,裴玄静刚走没多久,藏于金匮中的《推背图》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变回去了!当陈弘志发现这个情况时,实在无法相信。变了字的第二象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换入金匮的,至于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么变的,只有天才晓得。原来的那幅《推背图》第二象,他交给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带入墓室永不见天日了。这两幅《推背图》居然会同时恢复原样,令陈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升起一种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显灵,那就一定是有人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并巧妙地给予了反制!双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国运上的执念,所以都在《推背图》上大做文章。陈弘志曾经担心过裴玄静,但是她明明已经离开大明宫了啊。

两幅《推背图》恢复原样之后,皇帝的精神状态也随之逆转。他逐渐减少了金丹的用量,把柳泌晾在三清殿中,再也不召见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被皇帝亲自送回凌烟阁中,由神策军重兵把守,陈弘志再也没法做手脚了。

最着急的人是郭贵妃。

自从胁迫柳泌在金丹里下毒以后,她大概就在一天天地计算皇帝宾天的日子。也难怪她迫不及待,吐突承璀已经获得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换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旦被皇帝抢了先,她和李恒将死无葬身之地。对于郭念云来说,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生死之战。

偏偏柳泌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当郭念云发现皇帝开始戒除金丹时,更感到危机罩顶。后宫一向是她的统辖范围,过去不论哪个嫔妃受宠,她都能对其施加影响,进行压制。

可是现在,她最憎恨的杜秋娘入宫了,还被册封为秋妃,独霸了皇帝的寝宫,郭念云连见皇帝一面都非常困难了。

她召来陈弘志时,就决定孤注一掷了。她没有给陈弘志任何机会,便将他谋害魏德才、宋若茵和宋若昭的罪行全部抛出来,把陈弘志彻底打蒙了。陈弘志这才知道,李忠言在临死前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郭念云。

好歹毒啊!李忠言苦心孤诣地谋划,必要将皇帝置于死地。他的布局从陈弘志、裴玄静再到郭念云,三重保障但求万无一失,否则他怎会死得那么痛快!

陈弘志还曾妄想在皇帝和郭贵妃之间左右逢源,最终发现自己只剩下华山一条路了——彻底投靠郭氏和太子,充当他们的杀手。

原先的计策只是下毒,既然柳泌不肯动手,那就由陈弘志来办。皇帝虽开始戒服金丹,但他服丹致病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果此时暴卒的话,用金丹中毒说还能堵住众人的嘴。再将柳泌一杀,尘埃落定,任谁都翻不了案了。

可是——

陈弘志看着手中的纯勾,疯疯癫癫地笑出声来。他想起尚在老家的父母,老实巴交的一辈子受人欺负,养不活自己和哥哥,只能送来净身入宫。要是让他们听说儿子竟然亲手弑君,恐怕当场就会吓掉半条命吧。

不,他不能死。

付出了这么昂贵的代价,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行,再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冤。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该是他陈弘志尽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了。他不仅不能死,还要升官发财,要让亲戚们统统鸡犬升天,光宗耀祖。

陈弘志将纯勾还入鞘中,重新捧回架上。

十五年前,它曾经杀死了一位皇帝,却保护了一个阉人;今天,它又杀死了一位皇帝,并将保护另外一个阉人了。

阉人,才是大明宫中最顽强的生物,他们就像无处不在的老鼠一样,注定要与这座宫殿共存亡。

两个时辰之后,阉人吐突承璀匆匆赶往清思殿。

苍穹之上,星月无光。从未有过的沉重黑暗覆盖着大明宫。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当踏上清思殿的御阶时,吐突承璀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一滞,脑海中恍然掠过《辛公平上仙》中的字字句句。

想什么呢!他忙将这些不祥的思绪赶走,转而寻思皇帝深夜紧急召见自己的原因。是终于下决心要废黜太子了吗?吐突承璀已为此奔忙了两个多月,眼看万事俱备,皇帝却又犹豫起来。皇帝的身体好转,使废立之事变得不再紧迫。但这只是一个理由。吐突承璀认为,更关键的原因是——皇帝心软了。虽然在众人眼中,皇帝向来决绝无情,只有吐突承璀才了解,皇帝亦有他的情怀,只是藏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吗?皇帝竟然放走了裴玄静,这可是让吐突承璀腹诽不已的。

吐突承璀暗想,这次自己一定要帮皇帝当机立断。等办完这件大事,他就要开始全力以赴地寻找玉龙子了。按照皇帝和吐突承璀的推测,先皇将玉龙子交给罗令则东渡,但罗令则没有上船,却西返长安后被杀。吐突承璀左思右想,认为玉龙子肯定还在大唐。

吐突承璀心不在焉地踏入清思殿。忽然,他发现情况不对,殿中一片漆黑,常年不断的龙涎香也闻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转过身,想要夺路而逃。

来不及了。

利刃从四面八方砍来。“大家……!”垂死的嘶吼响彻了整座清思殿,但只有一声而已。片刻之后,曾经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就化成了一摊零七八碎的血肉。

大唐元和十五年正月十四日,唐宪宗李纯崩于长安大明宫,享年四十三岁。

六天之后的正月二十日,太子李恒即位。当日,新皇颁发诏书,册封自己的母亲郭念云为皇太后。

不久,郭皇太后移居南内兴庆宫。先皇后宫中凡育有子女者,随子女分居各王府和公主府,其余未生育者都随郭皇太后搬入兴庆宫,将在那里度过她们的余生。每个人的余生必然有长有短,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从此以后,她们都不必再期待那份微薄的幸运降临之时了。

旧人去,新人来,人间更迭往复,天地恒久不变。

在这场兴师动众的搬迁中,有一辆小小的马车离开大队伍,悄悄地拐向长乐坊中的十六王宅。

杜仲阳的怀中紧抱着紫檀琵琶,漠然地凝望车厢中的某一个位置。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她几乎都是这个样子,不哭不闹,也不曾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

按照郭皇太后的意思,本是要在五月先皇葬入景陵之后,打发她去守陵的。那天,当听到郭皇太后这么说时,杜仲阳也是一脸冷漠,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动于衷了。

眼看就要这么定下来,一旁的新皇开口道:“朕素来听闻杜仲阳的才学不错,六儿的亲母刚刚过世了,朕想让杜仲阳去做六儿的养母,教养他的诗书文学。”

“这……”郭皇太后惊讶地看了看儿子,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这时杜仲阳才抬起头,正巧看到新皇对自己露出笑容。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二十六岁的新皇帝还很年轻,长得更像郭皇太后一些,但值此粲然一笑之际,她仿佛又见到了“他”开心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留在她记忆中的这种时刻太少了。

是啊,太短暂了。从她返回长安,再到那一夜他命她离开清思殿,就此永诀,总共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她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杜仲阳举起琵琶,用力向车壁砸过去。

“哎呀,这可使不得!”旁边的郑琼娥赶紧伸手去挡,琵琶的一个轸子还是撞到了车壁上,紫檀木豁然裂开。

郑琼娥心疼不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何苦拿琵琶撒气。你看看,多可惜啊!”

“不可惜。”杜仲阳噙着眼泪道,“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弹它了。”

郑琼娥轻叹:“……谁知道呢。”她检查着琵琶的破损处,“还好,就坏了一点点。咦,这是什么?”

一小块玉的残片在她的纤指间发出温润的光。

“是不是嵌在琵琶身上的?”杜仲阳也拿不准了,“奇怪,我原先怎么没注意到?”

郑琼娥说:“并不是琵琶上嵌的螺钿啊?倒像是从一整块玉石上断下来的。”她左右端详,“我瞧着……怎么有点儿像尾巴。”

“尾巴?”

“嗯,就是麒麟啊、凤凰啊,或者是龙的尾巴。”

杜仲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碎玉。

郑琼娥道:“收好吧。等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修琵琶。”

杜仲阳顺从地将头靠在郑琼娥的肩上。马车无声地行进,朝六皇子的漳王府而去。过了一会儿,郑琼娥听到轻轻的抽泣声响起来,很快,她的肩头就被滚烫的泪水湿透了。她强忍住泪,低声劝道:“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他太可怜了……”

郑琼娥却在想:那个人死了,我的十三郎该回来了吧。

10

那只小麻雀又来了。虽然混在一大群觅食的麻雀中,小和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圆圆的黑眼睛,额头上有一根黄色的毛。小和尚开心地笑起来,忙把手里的谷粒撒过去,一边轻声叫唤着:“来呀,来吃呀。”

在旁边扫地的师兄笑道:“你要把谷粒撒在跟前,它就会过来了。”

小和尚不答,只是盯着麻雀啄食,傻呵呵地乐着。

师兄爱怜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孩子呢。来到观音禅寺三年多,每日跟着持斋吃素,都十岁了还是长得这般瘦弱。学了这么久的经文,因为很少开口说话,所以也不知他学会了多少,多半是什么都没学会吧。寺里僧众都挺疼爱这个苦命的傻孩子,对他照顾有加,但他却始终一个人郁郁寡欢,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露出儿童的天真笑容,比如现在。

小麻雀吃饱了,原地跳跃几下,便振翅起飞。先是在头顶上盘桓了一圈,又朝西北方飞去。

小和尚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它。西北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家就在那里,那里还有他的爹娘。

早春的阳光从新绿的树荫间洒下来,照在他的眼睛上。太阳离得好近啊,可是长安为什么那么远?

“十三郎!”

小和尚缓缓地转过头去,在禅寺里从来没人这样叫他,所以他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两个少年郎君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过来。一个俊秀挺拔,一个浑圆憨厚,都穿着翻领缺胯衫和羊皮靴,是江南民间少见的打扮。

“十三郎,你还认识我们吗?我是段成式呀!”

“我是郭浣!”

他俩的激动和李忱的木讷形成鲜明的对比。陪同前来的方丈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道:“圣上有旨,这二位郎君是来接你回长安的。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就随他们启程。阿弥陀佛。”

简朴的禅房中点着一盏小油灯,李忱已经缩在榻上的角落里睡熟了。段成式和郭浣坐在他的身边,面面相觑,均毫无睡意。

郭浣问:“要不还是睡一会儿吧?否则明天赶路没精神。”

段成式说:“你先睡吧,我心里有事,睡不着。”

“哦,那你到底想好了没有?”郭浣挠了挠头,“要不要告诉十三郎,他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算了,先不说了吧。”段成式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李忱,“说了他也未必明白,还是等回到长安再说吧。”

“嗯。”

须臾,禅房里响起了郭浣的鼾声,段成式微微合起双目。

新皇即位后,便决定要把十三弟从扬州接回长安来。有很多人选可以执行这个任务,但是京兆尹郭鏦特意到段府拜会了段文昌,共同商定向皇帝举荐段成式和郭浣,由他们二人来办这件事。

皇帝欣然允诺。元和十五年二月一日,段成式和郭浣从长安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历时二十天来到了扬州。

从表面上看,郭鏦和段文昌是想借此机会让两个少年历练一下,同时也能一览大唐的大好河山,但段成式却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先皇暴卒,对外宣布的死因是服丹中毒,国师柳泌很快就被杖毙了。但与此同时,先皇的心腹吐突承璀莫名其妙地卒于大明宫中,而另一位深受先皇宠爱的太监陈弘志却被擢升为襄州监军。更蹊跷的是,几天后澧王李恽竟也在王府中无疾而终了。

段成式不敢妄自揣测,却悄悄地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他重写了一遍《辛公平上仙》,署名李复言,然后将文稿藏到乐游原上的青龙寺中。这次来扬州,他还随身携带了一份,连郭浣都没有告诉,偷偷放入了观音禅寺的藏经阁。

段成式相信,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中隐藏着皇帝之死的真相,这真相即使今天不能揭露,也应该留存下去。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如果能再见到炼师姐姐就好了。睡意渐浓,段成式迷迷糊糊地想,先皇在驾崩前从大明宫中放走了裴玄静,所以还有流言说,正是她在先皇服用的金丹中掺入了致命的毒药,应该将她捉拿回来问罪。但新皇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所以未曾采取任何行动。段成式当然更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虽然他确实觉得:裴玄静知道所有的真相。

身体越来越轻,载沉载浮,像被海浪托涌着……段成式惊喜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游到了大海中央,前方行驶着三艘大船,突然海浪翻滚,一条巨大的蛟龙跃出水面。它摇动长尾,掀起滔天巨浪,从口中喷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火星从天而降,落在大船上,也落到了段成式的前后左右。周围愈来愈热,火光熊熊。

段成式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烟雾已经充满了整间禅房,到处都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窗格的缝隙外一片火红。

“着火了!”段成式拼命推搡郭浣,“快醒醒!着火了!”又从角落一把揽过李忱。

郭浣也醒了,跳下榻冲到房门前,手刚触到门就大喊起来:“烫!”他回过头,惊恐地瞪着段成式。

出不去了。

火越烧越旺,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被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趴到地上。段成式将李忱护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听到房梁木柱在灼烧中发出巨响,什么东西砸下来,他感到背上一阵剧痛,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段成式又回到了大海上。血腥的杀戮还在继续,胜负却已逆转。蛟龙在鲛人的歌声中丧失了神勇,正在遭受最惨烈的报复。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双目却仍然不舍地盯着鲛人。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来看着垂死的蛟龙,绝美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血泪。

段成式喃喃:“炼师姐姐……”

裴玄静正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的手指尖冰冰凉凉的,段成式立刻感到不那么焦躁酷热了。

“没事了。”崔淼摸着段成式的脉,笑道,“你以后可不能光写鬼故事,有空也要操练操练,体格比这位郭公子弱了不少。”

“你醒啦。”郭浣从旁边闪出来,胖圆脸上面还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段成式轮流看着他们几个:“火呢?”

郭浣说:“是裴炼师和崔郎中救了我们。我们刚出来,房子就烧塌了,好悬啊!”

“十三郎呢?”

“在这儿呢。”郭浣指给他看旁边的李忱,安安静静地睡着,脸上身上也比他们都干净。

段成式这才缓过劲来,看看崔淼,又看看裴玄静,眼圈有些泛红:“炼师姐姐、崔郎中,你们、你们都好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崔淼微笑着反问。

段成式点点头,又想了想,轻声问:“观音禅寺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崔淼道:“禅寺无恙,只是你们住的房子塌了。还有你们带的那几个侍卫,在另一间屋中不及施救,全都被烧死了。”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段成式。而他也才明白,为何郭鏦和段文昌会力荐自己和郭浣来扬州接十三郎回京。二位父亲一定认为,碍于段成式和郭浣二人的身份,即使有人想对十三郎下手,也会有所顾忌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被嫉恨充塞的心可以无视一切。

二位父亲若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想必定会万分自责。

忽听郭浣在问:“裴炼师,你真有神机妙算吗?怎就知道我们今天会遇险?”

裴玄静与崔淼相视一笑,仍然是崔淼回答:“哪有什么神机妙算。我们在观音禅寺旁等了好几天了。我们只道,京城那边迟早会有人来,却不料是你们二位。”

段成式的心好酸。裴玄静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当然知道原因所在。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在心里作了准备,真正面对时,仍能感到那份锥心之痛。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段成式的心声,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笑容是那么缥缈,宛如隔在万丈红尘之外。

“京城,我不要回京城!”忽然,李忱大叫着惊醒过来。

郭浣安抚他:“别怕十三郎,咱们回到长安就好了!”

“不!我不去!”李忱却像中了邪似的哭叫起来,“我不要回去!爹爹会杀了我的!他要杀我!杀我!”

段成式听不下了,断喝一声:“不许瞎说!你的父皇已经驾崩了,他怎么还会杀你!”

李忱一下呆若木鸡。

段成式将掉到外面的血珠塞回李忱的衣领里,轻声道:“你要记住,先皇很爱十三郎的。想害你的是别人。但是你不用怕,只要有我们在,便能护你安全。”又转首问崔淼,“崔郎,接下去怎么办?”

崔淼道:“问的真是时候,我们到了。”

随着他的话语,段成式觉得身子轻轻一震。崔淼掀起门帘:“靠岸了。你们就在此换走陆路回长安。看,车马都已备好了。”

段成式朝帘外一看,只见清冷的月光下水色潋滟,原来他们是在一条船上。此刻小船已泊在岸边,隔着森森水草望上去,果然有一辆黑篷马车停在岸上。马车旁还伫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的郎君正抻长脖子朝这儿看呢。

崔淼道:“韩湘和隐娘夫妇会一路护送你们。”

“那你们呢?”

“我们?”崔淼笑道,“我们还要继续泛舟大运河。”

段成式的心中一动,忙问:“崔郎与炼师姐姐是要为我们引开追兵吗?”

崔淼笑而不答。

“这样很危险的!”

“快走吧!”崔淼说,“你们再不走,就真的有危险了。”

郭浣率先跳上岸去。段成式在后面帮李忱爬上岸边的斜坡。爬了一半,李忱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十三郎?”

李忱的目光越过段成式,落到裴玄静的身上。

“裴炼师,你知道我父皇是怎么死的吗?”他口齿清晰地说,“你知道的对吗?请你告诉我!”

段成式说:“十三郎,裴炼师不知道的,你别闹了。”

郭浣也伸出手来拽李忱。他挣扎着,回头对裴玄静叫道:“裴炼师,请你等着我!等我长大了来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郭浣把李忱拉走了。

段成式的心中忽然涌起万般不舍。生离死别,他明知已经到了这一刻,却又忍不住问:“炼师姐姐,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马车沿着大运河的河岸疾驰。很快,那叶小舟就被远远地抛下了,只有月光还在他们身后紧紧相随。

段成式仍然执着地眺望着运河的河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从运河上升起了一道白光,白光环绕着翩跹的身影,融入月色之中。

这个印象在他的心中久久不灭。

尾声

唐宪宗驾崩之后,由于继位的唐穆宗李恒耽于享乐,缺乏政治才能,归顺的藩镇又陆续反叛,唐宪宗一生削藩的心血很快便付之东流了。

二十六年后,历经了穆宗、敬宗、文宗和武宗四任皇帝,三十七岁的“白痴”李忱登上皇位,是为唐宣宗。李忱在位共十三年,为大唐带来了最后一个治世,史称“大中之治”。

唐宣宗驾崩五十年后,大唐帝国灭亡。

从公元618年到公元907年,大唐立国共计二百八十九年,与《推背图》第二象的预言基本相符。史学界一直认为,正是唐宪宗创立的“元和中兴”(公元806年到公元820年),使大唐的国祚多延续了整整一百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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