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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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坐在警局侦讯室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雷尼·帕克是什么时候?”

“活的还是死的?”

一个警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都要说。”

“下午我从老雷那里出来,没有回家,也没地方去,就去对面的游戏厅打游戏了,后来天黑了,估计他的客人走了,就回去找他。”

“那时是几点?”

“晚上6点不到。我推门进去,就看到老雷背对着我躺在沙发上,他总是这个姿势,我不知道他死了,还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有血腥味,绕到沙发前面,才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个洞。我……我吓坏了。”

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烛光下老雷双眼圆睁,神情惊恐,头上的血洞已经凝固。我大喊一声,向后跌倒坐在地上,右手碰倒了蜡烛,地毯立刻烧了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扑火,在沙发旁边的地上发现了一张下午离开时没见过的名片。

那个警察接过我递去的名片,念道:“本杰明·希尔博士,海湾公司能源部首席顾问。科学家?”

“我下午离开时撞见一个矮胖男人,那人戴墨镜和口罩,看不见脸,会不会就是这个人?”

“科学家找灵媒?稀奇。我们会调查。先说你吧。你今天已经去找过他一次,第二次为什么又去?”

“我心情不好找他喝酒,没喝够他就赶我出来,说有客人,我还想喝的话晚上再去找他。”

“你去游戏厅,有谁可以做证?”

“看门的狄克。”

回到家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止不住地颤抖,老雷的惨状不断在我眼前重现。这么快活,无忧无虑的老雷怎么就死了,谁干的?

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证实雷的死亡时间在下午2点到5点之间,那时我正在游戏厅,得以排除嫌疑。我去警局问案子的进展,那天讯问我的探员比利告诉我,他查过名片上的家伙本杰明·希尔,他否认见过雷。那一整天他都在开会,海湾公司的内部项目会议,有四十多个科学家为他做证。

警方后来清点证物,让我去认有没有可疑物品,照我看,老雷那些堆积如山的破烂,引魂灯假舍利子香精油,样样都很可疑。不过,他们拿来的东西里没有老雷引以为豪的相册,我告诉了比利,他说不能排除熟人作案。

那天晚上我和狄克在猎狗酒吧碰了一次面,他说我这条线索未必有用,因为那天约莫3点的样子,他坐在游戏厅门口看见一个女人进了雷的店。

“什么样的女人?”

“金发碧眼,涂了一脸厚厚的粉,豹纹紧身衣,身材绝对火辣,一看就是干那个的。老雷还真是有精力。”

“那女人待了多久?”

“后来鲍尔叫我进店,我就没再留意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警察了,让他们查呗。”

我和狄克没再说话,彼此心知肚明这案子多半会不了了之。雷一生招摇撞骗,得罪的人太多,哪一个都有可能一枪把他崩了。下城区每天都在发生犯罪事件,贫民窟里死掉一个老骗子,像一滴水落进水槽,水花都蹦不起来。

雷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老天没有配合下雨,艳阳高照,空气中翻动着滚滚气浪,牧师的祷词也念得无精打采。参加告别式的只有我、狄克和宫野明子。明子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曲线柔美,她微微低头,露出雪白晶莹的颈项,背影说不出的清冷忧郁。

我们过的是爬虫的日子。我讨厌走在阳光下,遇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眼神都在透露这样的讯息: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我自己也认定,我不同。我是一只渴望旷野的虫子,渴望长出翅膀。站在雷的墓前,我忽然想到,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失败和死亡都没有什么不同。

一辆白色超长林肯车缓缓停在墓园门口。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下了车,朝这里走来。

“是大卫!”狄克猛地肘击我。我定神看去,男子一袭黑衣,金发如同黄金闪烁,俊美的面孔好似希腊雕塑。这张脸每天在电视上出现,迷倒无数少女。他正是现在最红的主持人,综艺界的天王大卫·李。令大卫暴红的是他的真人秀《美梦成真》,几年来始终占据收视率第一位。那个节目的宗旨是帮人实现梦想,他们从排山倒海的邮件中挑选对象。我看过六岁小女孩赌赢了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岛,教会家庭的女孩成功地和她的女朋友举行婚礼,了无生趣的中年男人成功竞选上非洲蛮荒部落的酋长,“我的人生有了新意义!”我还记得草原上那个脸上涂得如同鬼怪的白人拍肚子的表情。

“他怎么会来这儿?”狄克小声说。我看了看周围,没有别的葬礼。大卫·李已经走了过来,他一声不响走到雷的墓前放下一束百合,然后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

葬礼结束后大卫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留下来和我们说话。“你们是帕克先生的朋友?”

“老雷和我们,呃,帕克先生和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是狄克,他叫金路,这位是宫野小姐。”

大卫和我握手,明子矜持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店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微微躬身行礼,随后独自走出墓园。

我觉得今天的明子有点不对劲。狄克还在与大卫·李攀谈。“李先生,你怎么会认识老雷?”

“帕克先生是个很有名的灵媒,我的同事给我介绍了他,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很愉快。原本约定这周四见面。没想到他居然遭遇不幸。”

“李先生,你也需要找灵媒?”我感到奇怪。

大卫蓝色的眼睛转向我,“有一些答案,希望帕克先生能给我。”他彬彬有礼地说:“那我就先走了。以后你们若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上了车,白色林肯车开走了。“他要什么答案呢?”我喃喃自语。

大卫·李现在风光,但他的悲惨身世无人不知。他是个弃儿,被一对慈善家夫妇收养,大卫九岁那年的一个深夜,两个男人进屋洗劫,杀死了这对夫妇。大卫躲在二楼的柜子里幸免于难。后来凶手被抓到,其中一个是他家的园丁。大卫成名后,生母试图联系他,但大卫始终不屑一顾,他在访问中表示,他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在天国。

“说不定想知道他爸妈在哪儿给他埋了罐金子吧。”狄克说。

晚上我又来到“猫鱼”。今晚店里没有人,灯光半明半暗,明子穿着白天那件黑色连衣裙,一个人坐着看电视。

……有关海湾公司被收购一事,引起了广泛关注。海湾公司目前是全球第六大能源公司,它所开发的海上石油与天然气储量占全国总量的63.3%……

“明子?”

她仍然专注地看新闻,蓝色光影打在她沉静的脸上,眼睛微肿,像是哭泣过。我感到奇怪,老雷和她按说没这个交情。她不说话,我只好同她一起看电视。一个女记者追在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身后,把麦克拼命递过去。

“格雷先生,可以谈谈这次收购吗?”

“只是普通的公司并购,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你我都知道这决不是普通的公司并购,海湾公司地位特殊,那个神秘的买主路易先生至今不肯透露身份,事关国家安全,你休想以商业机密蒙混过去。”

“我不是救世主,是生意人,有合适的价格自然会出手,至于国家安全,那是政府的工作。而且我可以保证,路易先生决不是你们担心的恐怖分子……”

“他是不是注资让你们开发新的核能反应堆?”

“无可奉告。”

“明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种新闻感兴趣。

明子站了起来,走到柜台边:“我想喝柠檬水了,金桑也要吧。”

“我不渴。”明子的动作稍滞,然后继续。我看着她用小刀切柠檬,放了两片在水杯中,打开盐罐,在杯沿抹了一圈细盐。

“好怀念北海道的日子,整天就只有我和绘里沙两个,我上学也带着她。”她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明子,你今天怪怪的。”

她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金桑,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可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如果……以后你感到受到伤害,请不要怪我。”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伤害到我?”她今天太奇怪了。

“我不可能伤害到你?这样说可有点伤人啊。”

“拜托别开玩笑了,明子。”她明澈的眼睛看着我,拿着杯子回到座位上。

“金桑,那天你在雷店里碰到的那个客人,我可能也见到他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紧张起来,坐到她对面。明子细白的手指蘸了盐,抹在唇上、舌尖,轻轻抿了一口柠檬水。这是她的习惯。

“就是雷出事那天,午睡后我去市场买鱼,回来在街角撞到一个胖子,这么热的天,他穿得严严实实,还戴墨镜口罩,我还挺奇怪的。我撞到他以后鱼都跳了出来,我顾着去捡,有几个虾还往他怀里跳,他叫了起来,那叫声……很奇怪。”

“还有呢?”我望着她,吓了一跳。明子的脸色突然变得雪白,额角青筋隐现,她慢慢从椅子上软倒,倒在地板上。我喊起来,扶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嘴角沁出鲜血。

“金桑,我……我要死了吗?”她恳求地望着我。

我用空着的左手打电话叫救护车:“不会的明子!”

她的手按住了。

“怎……怎么会这样……我不明白。”她呼吸渐轻,瞳仁散乱,“……路……路易,是路易。”

救护车停在门口,护士冲了进来,将明子抬上了担架。踩碎了一地的杯子残片和盐粒。我的目光落在柜台的那个盐罐上。

从那天起,明子陷入了昏迷。

03

日前收购海湾公司的神秘人又有了新动向,他斥巨资买下了席林城堡,全世界最贵的酒店。过去几天他展现了对能源业、电子业、重工业的兴趣,现在又打算进军娱乐业了吗?这位始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大富豪,他被人称作路易先生,除此之外我们竟然查不到一点线索,莫非他是近似基度山伯爵的一类人物?

路易先生……明子说的那个名字。

手机响起,我关掉电视。

“你好,是金先生吗?这里是洛城医院。”

“是不是明子的病情有好转了?”

“我是要通知您,宫野小姐刚刚停止了呼吸……金路先生?你还在吗?”

“我……我在。”

“你拿来化验的那瓶细盐,证实掺了氢化物。相关证据我们已经移交警方。”

“金路先生?你还在吗?”

我在。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在这狭小肮脏的安乐窝里,在几天内失去了两个朋友。在这里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我下楼走到街角的咖啡店,打算买一些吃的,然后到医院去。不知道有没有人认领明子。店里生意很好,女店员好像是新来的,黑发低垂,弯着腰忙来忙去。

“我要一杯黑咖啡,再要一个,呃,两个馅饼。”我数着钱包里的硬币。她抬起头来:“六块钱谢谢。”

“雷切尔!”

“啊!”她看到我也大吃一惊,脸色变了。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两秒钟,她忽然扔下帽子,从后门跑了出去。我愣了一下,随即追出去。一前一后跑在后巷,她把围裙甩过来扔我脸上,我拨开围裙,又险些被她踢翻的垃圾箱绊倒。

“别跑!”

“别跟着我!”她忽然站住了,一步步向后退。

两个黑衣男人出现在巷口,正是那天去公寓找我的两个警察。

“格林小姐,探险结束了。”梳分头的男人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不!”她转身向我跑来。

“拦住她!金先生,她是精神病人!”

“不,不要!”她拉住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高个子原先插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握着一把手枪,面无表情地说:“小子,把她交给我们然后走开,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好的!有话好说!”我慢慢将她推到我身前,忽然脚下使劲,把地上的垃圾筒踢飞过去。

“妈的!臭小子!”两人怒骂起来。

趁着卷纸鸡骨头满天飞的当口,我拉起她的手向后逃窜,回到咖啡店,从前门跑出去,后面传来一片惊呼和一两声枪响。

我们跑过十四街与十三街的交界,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是被城市抛弃的角落,一排排旧仓库和荒废已久的厂房,路口的信号灯一半是坏的。砰!砰!枪声来自后面疾驰过来的那辆绿色别克,我看见车窗里黑衣男人的脸。

“这边走!”我拉着她的手向左跑进狭窄的仓库区小道。

一、二、三。我知道这一排第三个旧仓库专门堆放假名牌家具,看门的科迪总是喝得酩酊大醉记不得锁门,一定得开开呀。我祷告着,伸手去推,小门开了。我和雷切尔走进去,手拉着手,站在巨大纵深的阴影里。

铁门被一脚踢开,分头和高个子端着枪走进仓库,他们看到一排排摞起的巨大集装箱,没有封箱,沙发、浴缸、桌子、餐具、钟、电视柜吊在各自的箱子里,从地面一直摞到屋顶,好像一幅后现代主义画像。

“你搜左边这排,我搜右边。”分头说。

高个子男人走到沙发区,以为自己在逛家具城,这里的沙发虽然都是仿造的,颜色比宜家只多不少,红色、紫色、蓝色、黑色,从下到上,最顶层的一张沙发上,坐着一个穿侍应服的长腿女郎。高个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模型还是真人,女郎已经站起,鹿一样飞跃空中,攀住高高的吊钩。一旁的小型吊车突然动了起来,推动集装箱,五颜六色的沙发玩具一样地从半空掉落下来,高个子呆立片刻后,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去。

那一边的分头男拦在路口,开枪射击,我把雷切尔拉进车里,缩着头操纵,吊车向他碾去,子弹都射在钢制底盘上,火花四溅,分头男见势不妙,滚到一边。吊车一直冲到墙边,我们跳下来,跑出大门,我回身用链条锁锁上了门。

那辆绿色别克车停在路口,雷切尔去拉车门,“太好了,没锁!”

她坐上驾驶座,我从另一边上车,身后传来重重的砸门声。雷切尔发动汽车,飞驰着离开。

她一直开到城西的加油站附近才停下,然后开始翻拣车上的东西。

“雷切尔,你究竟是什么人?”自从那个夜晚她出现在“猫鱼”,我的生活就不再平静。“那两个人说他们是警察,说你是从橡树园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是真的吗?”

“你看他们像警察吗?”她找到一把枪、几个不同名字的护照,照片上都是那两个男人。

“不像。所以你也不是精神病人咯?”

她停止了动作,轻轻摇头。“我现在,无法回答你。”

“雷切尔……”

“我告诉过你,我丢失了成为演员之前的所有记忆。而演员雷切尔也被证明不存在。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两天还一直被那两个家伙追杀。”

我觉得她记忆错乱的可能性很大,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作为她记忆起点的鹿皮靴,其实是上个月明子遗落在巴士上的。可是刚刚那两个家伙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她?

雷切尔沉吟片刻:“手机给我。”

我递给她,她接过去拨了号:“你好,我要报警,我怀疑我买了赃车,卖车给我的家伙越想越可疑。我把车牌号报给你吧,帮我查查是不是偷来的。嗯……87×××××……没人报警丢车吗?好,谢谢。”雷切尔挂掉电话,“查到了,这辆车属于海湾公司。”

又是海湾公司。我想起那张名片,还有神秘的路易先生。

雷切尔去加油站旁的便利店买吃的和矿泉水。当我觉得她去了太长时间,就看见她走出店门,换了T恤牛仔裤,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看上去清新美丽。我想她已经把咖啡店的工作服扔在洗手间了。

雷切尔上车,系好安全带,说:“抱歉时间长了,我在店里上网,看到海湾公司的新闻,他们今天下午和那个路易先生在席林城堡正式签订收购合同,之后还有酒会。”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把一切搞清楚。”我一拍大腿。

雷切尔犹豫地看着我:“金路,我确实打算去那儿。我的噩梦是从席林城堡开始的,回到那儿说不定有希望解开这个结。可我没打算让你跟着我冒险,这本来与你无关。”

“雷是我的朋友,明子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看着鲜红的夕阳,又加了一句,“就算你想起来真是从橡树园逃出来的,我还是拿你当朋友,不去我才会后悔。”

04

席林城堡位于距港口一英里的海鸥岛,据说是中世纪某个王公的宅邸,原本一砖一石也不能动,后来被一场海啸震塌了大半,被人贱价买下,修复扩充成为今天的席林城堡大酒店。客户群体是皇室成员、阿拉伯酋长、影视明星和暴发户,也不歧视中产,那句著名的广告语是:“你一生总得来一次吧。”

一座长桥将海鸥岛与主港连接起来。现在在桥头排队的豪车至少有几十辆。海湾集团今天包下了整个酒店,制服笔挺的保安们彬彬有礼地检查电子请柬。

我们下了车观察情形。

一辆白色林肯车停在我们车后,车窗摇下,露出一个男子似曾相识的俊朗面孔。

“挪一下车好吗?堵路口了。”他目光一凝,“你是金路吧?”

“你好,李先生。”

雷切尔坐在副驾驶位上,对大卫·李说:“谢谢你肯带我们进去,李先生。”

大卫缓慢前行,转脸面向雷切尔,微笑着说:“能载上你这样的美女是我的荣幸,真希望这段路再长一些。”

我坐在后排,睨眼看着他俩。

安检口,大卫摇下车窗,递上一张卡片。保安打量着雷切尔和我:“这两位是?”

“助理。”大卫简洁地说。

他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林肯车驶上长桥,两边是碧蓝的大海,雷切尔的秀发被海风吹拂,遮蔽视线。

“你们是环保人士?”大卫问,“环保?”

“这次收购已经引起环保组织抗议了,反辐射什么的。”

“我对那个没有兴趣。”雷切尔说。

一晃神,我仿佛看见老雷额头的焦洞、明子杯沿的盐粒。为什么会这么巧,大卫·李的车刚好在我们后面?

我们接近长桥的尽头,前方的白色城堡雄伟矗立,东面的港口分布着许多独立别墅,西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山下有一片青色的大湖。大卫将方向盘拨向左边。

“你这是往哪儿开?”雷切尔问。

“山坡下的停车场。那里很隐蔽,没有监控。”他说着,打开置物箱,将卡片扔了进去。在纸盒、文件夹、手机中间,我看到一颗圆形的黄铜扣。

我认得它,是雷切尔靴子上的铜扣,那一夜丢在了我家,我捡起来带去了雷的店里,坐在雷的沙发上还拨弄过它,那天下午以后就再没找到过。为什么会在大卫·李的车上?

我脑子嗡了一下,猛地扑向前排去勒大卫的脖子。

“干什么!”两人同时惊叫。

“你撒谎!那天你去过雷的店里!你对他做了什么?”车身失控,猛地转了一个圈。

“操!”大卫双手拽我的手臂,雷切尔去抢方向盘,车头撞向护栏,轰的一声,栏杆掉了下去,林肯车停顿了一秒,缓缓下滑,无遮无拦地冲向大海。

冰冷的海水涌进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推车门,纹丝不动。好在天窗开着,我弹动双腿从天窗钻了出去,又把雷切尔拉出来。车还在下沉,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卫没有出来。我心里一沉,又潜下去,看见他正和安全带缠绕,砸按钮的动作渐渐无力,我从缝隙挤过去,弄了几下,搭扣终于弹出来了,他游上去了,我跟在后面,头却撞到了车顶,找不到天窗,到处是昏暗的海流。

繁星闪耀,巨大的落地玻璃如同电影般映出夜幕下的港湾,听着潮声,我坐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拼命擦头发。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该骂你猪头的,不过想到本来就是你害的,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你猪头啊!”大卫半敞着白色浴衣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手臂放在膝上。

“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那枚铜扣会在你车里。”我说。

他沉默了半分钟,说:“我承认,那天我确实去过帕克的店里,不过他的死和我无关。下午3点钟我走时他还好好的,走时还撞见一个金发女人。没向警方报备是不想惹上麻烦。”

“我离开时碰到的那个人是你?身材不对,那人是个胖子。”

“我不想被人认出,在衣服里塞了棉花。”

雷切尔从浴室出来,抱肩靠梳妆台站着。她转向大卫:“你最好说清楚,为什么去找雷,发生了什么事?”

“帕克是灵媒,我以为他能让我见到过世的亲人。”大卫低着头说。

“哼,少来。看你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迷信的人,你怎么不说找他召唤神龙?”

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冷冽如冰:“看我的样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我曾经在一整面墙上贴满恶灵退散的符纸你见过吗?房间的混凝土墙必须有两英尺厚,非如此我不能入住,就是这样也无法入睡,因为我觉得锁没有用。你觉得这样特傻是不是?我猜你没有躲在鞋柜里报过警吧,胃紧紧压着腿像在练瑜伽,每晚做梦都透不过气来,好像还睡在那个鞋柜里,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毁掉自己的生活……”

我手足无措:“对……对不起。”

雷切尔在他身前坐下,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大卫,已经过去很久了。”

大卫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一笑,也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

“或许……”她犹豫着说,“你不该回避,把事情都说出来,或许更有帮助。”

大卫点头:“我不是去找雷了吗?”

我忍不住开口:“可是雷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呢?他是个……”

“骗子,对吧?”大卫说,“我后来也察觉了,他只是在表演温情。他完全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

“只有我死去父母才知道的,凶手的信息。”他的眼神霎时变得锐利。

“那两个人不是早就抓到了吗?”我不解。

“没错,我后来知道是我家的园丁鲍伯,在酒吧结识了一个刚出狱的男人,叫吉姆·格拉什。他们喝了酒,商定一起做这事。得手后两人发生内讧,鲍伯被吉姆杀了,吉姆后来死在监狱里。没人知道的是,当时在场的还有第三个人。”

“什么?”雷切尔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时我躲在二楼,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沙哑怪异。他说话不多,可他才是主谋,是他指挥其他两个开枪杀人。可是吉姆的供词说就是他和鲍伯两个人干的。时间长了,我自己都怀疑是错觉。直到一个星期前在电视台,新闻部的丽莎正在电话里和海湾公司的人扯皮,我端着咖啡从她身后走过,她按的是免提,在那个电话的背景音里,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很轻,‘好,就这样。’那个声音让我毛骨悚然,说什么也不能忘记。”

“你肯定就是那第三个人?”

“那个声音我记了二十年,绝不会错。丽莎打去的是公关部,人来人往,无法确定是谁。我查过他们公司四十到六十岁这个年龄阶段的员工,基本都升上了高层。一定会来参加今天这个酒会。”

“原来你也要查海湾公司的人!那我们目标一致,你可以把我们带进酒会吗?”我有点兴奋。

“难度有点大。”大卫摇头,“海湾此次活动全程封闭,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路易不想暴露身份,他们甚至连一家媒体都没有邀请。”

“那他怎么会让你上岛?”雷切尔问。

他耸耸肩:“我能上岛不是因为我接到了请柬,而是因为我在席林城堡有一个长期包房,他们无法拒绝。”

这时门被敲响了,大卫披好袍子出去开门,我听见很轻的耳语,不一会儿,他笑吟吟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三套侍者服。

我们穿过一大片枞树林,来到岛上那座唯一的中世纪古堡,大门上刻了许多古怪的雕兽,大半残破。海湾公司的庆祝酒会就在这里的枫树大厅举行。我们三个穿了侍应服,很容易就混了进来。华丽的大厅里衣香鬓影,男男女女身着高贵的晚礼服翩翩起舞,远远看去就像棍子搂着陀螺在旋转。

大卫·李轻声说:“没办法,都是科学家。”

他装备了黑色假发,黑框眼镜,光彩尽掩。不一会儿已托着盘子在人群里穿梭来去,优雅询问,低首倾听。雷切尔作为今晚最美的女性,吸引了许多科学家在身边打转。

叮当——一位穿黑色正装的男士站在二楼的平台上轻轻敲击酒杯,大家都停止了动作,仰头看他。我在电视上看过他,是那位接受电视访问的格雷先生。

“抱歉,打断诸位的美妙的时刻。今晚对我有特别意义,相信大家都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海湾的董事长站在此地,从今往后,我的身份将转为执行总裁。现在,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特别的客人,不,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海湾的新主人,路易先生。”

阴影处缓步走出一个黑衣人,风帽遮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脸浸在帽檐的暗影里。

“路易先生,让我们看看你的脸!”下面的人喊道。

黑衣人伸出双手微微下压,声音渐止:“诸位,我当然会展现自己的面目,当我相信你们的心与灵魂与我站在一起时。”

他的声音不高,嘶哑中透着古怪的韧劲。我转头看大卫,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路易先生。

“心与灵魂?这里又不是教会!”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我知道各位怀疑我入主海湾的资格。”路易先生的声音提高了,“不过我要告诉大家,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是个出色的量子物理学家了。”

“量子物理?您不是应该坐在书房搞研究吗?我们海湾做的可是实际的事!”一个卷发男人高声说。

“您夸大了理论和应用的鸿沟。事实上,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量子态核能反应堆的研发。”

“量子态?痴人说梦!”全场沸腾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左顾右盼,大卫和雷切尔全神贯注地听黑衣人说话,神色紧张,好像他们读的书都比我多。

路易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先生们,你们在这里嘲笑我的时候,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几万次原子核能衰变试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成功了,新的反应堆实现了两重量子的叠加态,也就是说,它贯通了两重空间。”

全场陷入死寂一样的沉默,又是那个卷发男开口了:“路易先生,如果我没听错,您说的是,您发现了平行空间?不可能,没有人能证明平行空间的存在。”

我拉住大卫的衣袖,低声问:“什么意思?”

大卫低头解释道:“量子理论认为一个事件可能产生不同后果,每一个后果都有可能形成一个宇宙,那些宇宙就是我们的平行空间。”

“怎么可能!”我终于听懂了。可能是我声音太大了,众人都转头看我,黑衣人居高临下,阴影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如果可能呢?”他轻轻挥手,落地尖拱窗的所有厚帷窗帘同时放下,屋顶的水晶吊灯也关上了,大厅一片黑暗。与此同时,大厅中心有一点蓝光亮起,延伸出一条线,再扩展成无数线条,线条纠缠、舞蹈,最后形成了一个蓝色球体,很像我们的地球。球体前竖起一道镜子般的光立面,刹那出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球。两个地球的轴心处,贯穿着一条白色的光线。

“当然,这只是个模型,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这个通道就在席林城堡内部。哲学转化为科学,理论应用于实际。海湾一直做的是什么?能源!与其压榨我们星球最后那点可怜的石油,不如向新的空间攫取无穷的能源!荣耀,财富,这就是我给海湾许诺的未来!”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的脑子一片纷乱,转头去看雷切尔,光波中她的脸美得惊人,也苍白得惊人。大厅的侧门打开一条缝,带进来一点光亮,两个脸上带有伤痕的黑衣男人悄悄走进来,我一眼认出他们正是之前追杀我和雷切尔的分头男与高个子,不由一惊,分头男同时也看见我了,指着我大声喊着冲过来。

“快走!”我把托盘拍向他的脸,一片惊呼中,我们三个拨开人群跑向另一边的大门,那两扇门忽然打开,更多荷枪实弹的黑衣人走了进来。我们步步后退,被他们围在了中间。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啊。”路易先生手放在栏杆上,阴沉沉地说。

我们被带到枫树大厅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路易先生翘腿坐在我们对面,还是遮着大半张脸,他一直盯着雷切尔看。

“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终于说话了。

问题没头没尾,我却立刻就懂了。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雷切尔颤声说。

路易先生说:“我封了你过来的那个电梯,上下无数次,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大卫讥讽道:“这位先生能创造出贯穿平行空间的通道,却好像还不能掌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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