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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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想,预定的钻石得取消了。”

“瑞恩先生,如果是价钱的问题——”

“不是价钱的问题,”罪犯说,“只是行程上出了点小问题。”

“嗯?”

“我可能没有办法再过去。”他笑,“不过那么好的钻石,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您真的不考虑了?它的收藏价值我想您一定明白。”

“不了,谢谢,”他说,“我想小孩子长大了,喜欢什么也一定希望自己买吧。”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多年没有去海滨度假,看到海会有点兴奋。”他语声模糊,开始有点答非所问。

“那么,再见了。”

整卷带子至此完全结束。

汉克想,真是讽刺。

七年前,迪兰把车头笔直向北,以为可以离瑞恩所在的位置近一点。七年后,瑞恩却把车子开进了南极海。

傍晚的时候,汉克走出来还带子,看着文员把那个资料夹放回去。

紧紧贴着的一本资料上,写着瑞恩纳特的名字。

迪兰达尔,瑞恩纳特。

紧挨着下面签名的地方,则写着克拉克希尔。

隔着一个文件袋,三个名字并排列在那里。

也许他们这辈子最接近的时候,就是现在。

2014,墨尔本。

过了两个星期,萨拉终于睁开眼。

她睡过去的时候是春天,醒来,却已经是初夏。

汉克远远站在外面,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应该是,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想要坐起身来。

汉克和医生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坐在病床旁边。

“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从前的那个男朋友,瑞恩,他的本名叫做迪兰达尔,而你现在所见到的迪兰,其实是迪兰被人收养的弟弟,本名是瑞恩纳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遇见你的时候,用的正是对方的名字。”

萨拉闭上眼睛,大概在努力回忆那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想是因为他们都很明白有生之年很难再见了吧——每个人思念别人的方法都不同,每天能听到身边的人叫着那个名字,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不是吗?”

已经上了年纪的警察笑了:“我的老搭档克拉克和他们曾经是朋友,这也是我为什么执意盯着你的原因,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死了……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恨他们,啊,对了,还有我。”

萨拉慧黠地笑了笑:“为什么要恨呢?起码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呀。”

老汉克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一直挺纳闷,”他说,“迪兰或许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给弟弟留下点钱才铤而走险的,那么瑞恩又是为了什么呢?”

萨拉回想起那时“迪兰”看着自己D字枪套时候的表情。

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枪套,又听到了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平静的深蓝色眼睛里深藏着的所有暗涌。

她想告诉他,那三百万并不是要给她的,而是给瑞恩自己的。

但是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汉克还在等她的答案。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的确,有些事情,我们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再知道。

就像珠宝业日趋发达,市价一日三涨,有人永远不会知道二〇〇四年,pumpkin diamond净价三百万,因而也不会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就像有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离开了母亲和妹妹,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死在异国他乡,但到最后,也没能让那人知道。

就像有人听多了雨声,只觉得惬意、好听,却始终不明含义。

人生有时候,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汉克走的时候,留了个小袋子给萨拉。

她打开来看,里面是她坠车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

她百无聊赖地翻动,看到熟悉的D字枪套,停住。

里面居然不再是空的,多了一把小小的仿真枪。

旁边还有那人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被塞到枪套里,皮革柔软,手机居然没有摔坏。

她开机,一切完好,里面没有任何短信。

她犹豫一下,打开录音记录。

录音标签整齐排列。

她低头,按下了播放键。

雨声慢慢响起,有时候很轻,有时候落地稍重,有时候清晰,有时候略有杂音,有时候夹杂着浅浅的呼吸声。

她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2012年,萨墨赛特,她记忆的空白段里,真正的迪兰带她兜遍全城,都无法找到逃亡的路口。

最后,他把腰间的枪套给她带上,推她下车,一个人顶下所有的罪名,驶入了大海中。

而七年后,迪兰的弟弟瑞恩,用同样的方法保护了她。

2014年,萨拉在疗养院的最后一天,听着雨声入睡。

因为太过用力,所以声音沙哑。

今天下雨,你听到了吗?

天空之城 程可

01

“最后,这青山会记住我们的温暖,东风会在春天的时候送到我们的思念。希望松本翔太君,在那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能够开心地活着。”穿着黑色大衣的牧师念完这一段,合上了手里几乎没有用到的《圣经》,他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缩着身子跑向停在山路边的小型休旅车。

“谢谢大家今天来,现在请大家跟着车子下山,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朝大家招了招手,大声喊着,声音在时而吹起的强风里变得有些恍惚。

人群熙熙攘攘,散得更开,他们各自朝自己的车走去,原本肃静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那男生说完,自己也踏着雪快步走下了山坡。他走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的女人面前,缓缓开了口,语气柔软:“您不下去用午餐吗?”

对方抬起头,那是一张意外年轻的面容。微翘的丹凤眼下是小巧的鼻子,柔亮的黑发直到腰际。她几次张嘴准备回应,却又像没考虑好一样缩回了声音。

“您怎么了?”男生稍稍低头,仔细观察她。

“其实我是想去松本君的家里看看。我知道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但是我实在很想去看一看。”她一口气说完,语气急促,然后深深弯下了腰。

“哎?”男生挠了挠头,然后笑得有些无奈,“可是怎么办,我要先去店里一趟,然后才回家。除了我,大家都要在下面的餐馆用餐。”

“店?”

“啊,是翔太哥留下的音像店,他去世之后,就由我接手了。”

“我和你一起去,”女生听到“翔太”两个字,原本黯淡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立刻接上了话,“请带我一起去,我可以帮忙整理。”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因为没有打开音乐,此刻就连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松本的弟弟吗?”女生看着他正在开车的侧面,觉得他们长得并不像。松本翔太比面前这位男生更瘦一些,她还记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却带着少许阴柔之气,女生手撑着车窗回想起来。

“对,我是他弟弟松本赖,”男生稍稍点头,然后礼貌式地回问,“那要怎么称呼您呢?您是哥哥之前的同学吧。”

雪又开始下了。时间迈入十二月下旬以来,札幌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密集的雪花聚集在一起,像是一个柔软的巨大怪兽一样,吞噬了五色繁杂的人间。

松本赖伸手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一个红绿灯过后,地势逐渐变缓,进入了城市。坐在他身旁的女生,隔着雾蒙蒙的车窗望了好一会儿风景,此时才回应了他的提问:“我姓温,叫温一柔,不是你哥哥的同学。”她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慢,怕松本赖听不清。

赖模仿着她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然后惊奇地说:“你不是日本人吗?”

“嗯,”女生见车子停了下来,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音像店,“我是中国人,前阵子才从北京过来的。”她边说边下了车。

店里的灯光很昏暗,有时想要看清碟片上的字,还要靠近仔细辨认。货架整齐密集地排列着,反倒很像是一家图书馆。赖煮好了茶,和温一柔并排坐着,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沉浸在松本翔太曾经存在过的空间里。

一杯茶喝完,赖开始整理进货单,温一柔靠着店内的沙发休息,暖气烘得她差点睡着。等她再清醒时,眼前的赖正在鼓捣一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松本君的吧,”温一柔直起身子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她意识到这么说有歧义,于是又补上一句,“我是说,这该是你哥哥的吧。”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啊,我都没听哥哥说过,有个中国的朋友。”赖依旧埋头敲着键盘,之后又反过身去,重新插紧了电源插头,屏幕顺利亮了起来。

“这是哥哥的遗物,拖到现在才来处理,”他又噼里啪啦地来回敲着键盘,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步骤,最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貌似连网络都还可以用。”

温一柔微微弯腰凑近,眼睛盯着屏幕。上面显示出“是否恢复之前非正常关闭页面”的信息,一旁的赖想也没想就顺手按下了“是”。绿色的等待条被填满后,跳出的是搜索页面,而那个松本翔太去世前曾经键入的关键词是:

——“东京 北京 机票。”

松本赖感到身边的女生在发抖,他转过脸去。发现对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长长的黑发从指缝间漏出来,她声音发紧,好像拼命忍住快要爆发的情绪:“我以为他从没想过去找我,我以为他都忘记了。”

赖收回了目光,他看见温一柔的眼泪,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02

两年前。春。

成田机场总是那样忙碌。温一柔坐在冰冷的休息椅上,低头看着自己面前不断变换的步伐。高跟鞋、皮鞋、球鞋。丝袜女郎细长的腿、滑板少年穿着的嘻哈裤、小孩子好似带着笑容的欢快脚步。它们都掌握着各自的节奏,融入这嘈杂的气氛里。温一柔突然觉得,这偌大的机场就像一颗寂寞的星球,她拖着行李到出口处拦了计程车,春天明烈的阳光令她眯起眼。

距离上次来日本,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而那次小学的记忆,已经碎得不成影像,依稀只有几个画面。温一柔找到那家青年旅社,是在一个美术学院的后面,门牌隐藏在高大的铁树下,神似凤尾的碧绿树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映得地上满是斑驳。

房间里很干净,还摆着吉他和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时光好像都慢了一拍。温一柔归置好行李,煮了一壶热水,倒进保温杯里冲泡花茶。等到一切都忙完,太阳已经重重地沉了下去,那橙黄的光芒好像吸收了所有喧嚣和重量,压在地平线上。温一柔出了旅店,到街道转角的便利商店去买晚餐。

塑料袋里装着便当和杯面,还有咖喱饭等一些方便食品,实在有些沉。她预备留两个星期,需要采购的东西不算少。天色已经暗到没有丝毫蓝色了,温一柔辨认着眼前的路,不料脚下却是一小截台阶,她一脚踩空重心不稳,死死抓住了前面的人。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踩空了。”她先弯腰道歉,然后低头收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声音很是窘迫。

对方不说话,温一柔蹲在地上,好像都感到有种不满的气息朝自己逼过来。但是只一会儿,他也蹲下身帮忙收拾起来。温一柔观察起面前的人,棒球帽下是一张清秀的脸,大概和自己的年龄也差不多。他手指修长,很快把东西都理进了袋子里,之后迅速站起身,压低了帽檐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温一柔没有站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声音在喉咙口微微发颤,“你是MAY的主唱阿弘吗?”

声音传到前面那人的耳朵里,他顿住了脚步:“你认错了。”

MAY是温一柔当初学日文时最先接触的乐队。她实在很喜欢他们的歌,喜欢他们创作的一字一句,喜欢他们演奏时流汗的样子。每每从梦里惊醒,主唱阿弘的声音还在温一柔的耳里流转,她就觉得好安心,黑暗中整个人被干净的音乐填充起来,好像能够就这么慢慢飘浮起来,离开这颗寂寞的星球。

温一柔确信自己没认错,但她知道的那支MAY乐队,是与歌迷像朋友般相处的。他们从不怕被认出来,他们会礼貌地感谢,温一柔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她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头又埋得更低了些。就在此时,她发现了自己红蓝格子的布包,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的包,”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进去翻找起来,“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温一柔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小偷,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怎么可能”,手上翻找的动作越发夸张起来:“钱包、我的护照,怎么办!”

“你还真是衰。”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了,现在就算你去报警也找不回来,还是赶快回家为妙。”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温一柔把东西一样一样装回去,她咬紧牙关,声音恨恨的,“什么自己的歌迷由自己保护,果然都是艺人说着玩玩的。”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主唱,而且……”他语气冷漠,却在对上温一柔发红眼眶的那刻,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不下去了。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门开了。松本翔太先进去,在门边的鞋柜里找了看起来合适的拖鞋放在地上,他接过温一柔手里的塑料袋,把需要冷藏的食物放进冰箱里。

“真麻烦,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哥哥揽这种麻烦事。”翔太拿出一罐冰啤酒,拉开拉环。他将啤酒倒在装了冰块的玻璃杯里,接着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

“不过我都不知道阿弘有个双胞胎弟弟,真是好奇妙的缘分。”温一柔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我可没我哥那种好脾气,”翔太又喝了几口啤酒,捏扁手边空了的易拉罐,“先说好,明天你找到你爸以后,就立刻从这里离开。”

“好,我知道了。”温一柔还是站在门口,她在来的路上,知道了眼前这个叫松本翔太的男生,只是自己喜欢的主唱的双胞胎弟弟。温一柔把自己是中日混血,因为妈妈在北京的医院里病得很严重,希望找父亲回去的来由说了一遍,翔太答应在温一柔找到父亲前暂时收留她,还带她先去办理了旅店的退住手续。

“阿温你缩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啊。”翔太催促她赶快进来,自己则打开柜子,翻找新的被褥。他点了根烟,温一柔却觉得这烟的味道不呛人,有淡淡的草香。

“为什么叫我阿温?”

“因为后两个字太难读,”翔太不耐烦地解释着,把抽出的枕头放在打开的木格窗子上拍了拍灰尘,“等下煮咖喱吃,吃完就快点休息。”

“《天空之城》啊。”温一柔没接话,她站在翔太的床前,床头贴着一幅巨大的海报,那是宫崎骏红极一时的动画《天空之城》,“我也好想去那里看看。”

“不存在的,那种地方。”翔太拿了咖喱和洋葱走进厨房,他挽起袖子,语气不温不火。

温一柔坐在床上,依然盯着那幅图,她轻轻哼着:“总会有那么一天,找到属于我的那座城。”

刀声一顿,翔太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洋葱熏得他差点流下泪来:“那是哥哥的歌。”

“是啊,我比较喜欢他们的老歌,这首正好叫《天空之城》。”温一柔伸着脖子,朝厨房喊去。

有规律的刀声重又响起,翔太没有接话。汤汁在锅里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此刻也显得有些寂寞。

03

“都是你,地址记得这么模糊,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翔太用报纸当扇子,使劲扇动面前的空气。从早晨9点坐山手线到代代木,下车后就一直走到现在,接近傍晚6点,他又累又热,耐住性子不爆发却也快要憋到极限。

“抱歉啊,”温一柔把包里的汽水递给他,想了想又帮他拧开盖子,“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就是这幢了。”

眼前是一幢三层的组合公寓,外墙的白色油漆大概才重新粉刷过,亮得刺眼。温一柔的父亲住在二楼靠里面那间。

楼道间很干净,每家门口都整齐地摆了一些盆栽,淡紫色的小花被深绿的叶子衬得更明显,花蕊是明快的亮黄色。温一柔蹲在那里看了一小会儿,站起来按响了门铃。

很长时间都没人应门,就在翔太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里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了,站在屋内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穿着华贵的和服,和这小小的屋子看起来有些不搭调,她的脸上已经布有不少细纹,但看起来依然美丽。

“不好意思,快请进。”她招呼翔太他们进屋,自己去厨房倒了茶,“因为晚上有茶道课,所以穿和服浪费了些时间。”

“给,要不要来些羊羹?”她放下茶和刚切的苹果,又准备站起来去厨房,温一柔慌忙伸手拉住她,“不用麻烦了,我们是来找岩井桑夏先生的。”

“啊,你看我,”那位妇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露出一脸抱歉的神情,“都忘了问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是我先生的学生吗?”

听到“我先生”三个字的时候,翔太猛地瞪大眼睛,但一旁的温一柔却很镇定。她礼貌地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其实我……”

“其实我们的确是来找岩井老师的,”翔太也不管温一柔怎么想,没等她讲完就接过话头,“我们又写了几幅字,想请老师帮忙看看。”翔太看着这屋内贴的都是字画,落笔处写的都是岩井桑夏,于是暗自推测他是个美术老师。

“那很不巧啊,他今天有研讨会,会很迟回来。明天大概也不确定,你们倒是可以后天来。”她这么说着,从左手边拿过一张便签纸和原子笔,然后停顿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有问题可以打来家里。现在老了,连号码都记不清楚了。”说完这位夫人落寞地笑了笑。

电视里不断传出嘈杂的声音,节目主持人互相调侃着。屋内的对话却没有继续,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可能是没有开灯的原因,眼睛被内外对比强烈的光线刺激,瞳孔里沉淀下无数明烈的色块。

“那我们先告辞了,”最后还是翔太先开口,他拉着呆坐在一旁的温一柔,在玄关处穿好了鞋子,“后天我们会来的。”他对岩井桑夏的太太这么说着,又点了点头,帮她关上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嘭的关门声吱吱啦啦地亮了起来,小黑虫从四周聚集过来,墙壁里渗出一种古老的气息,湿漉漉的味道像刚下过雨。

晚餐选在了不远处的铁板店,温一柔要了和翔太一样的牛肉蔬菜煎饼,他们还要了二十个煎饺、金枪鱼沙拉和一些鸡肉串。这顿翔太请客,他点了大杯的冰啤酒,和温一柔面对面坐着。

“你刚才为什么打断我?”翔太才喝了一口啤酒,温一柔就急急问出口,能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

翔太擦掉嘴边的啤酒泡沫,他盯着温一柔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回话,声音难得的轻柔:“阿温,刚才那个女人是你爸现在的夫人。”

“我知道,”温一柔咬着吸管,她在还剩半杯的橙汁里吹着泡泡,“妈妈也知道。她叫高岛芳子,是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娶的。”

“那位高岛芳子,知道你的存在吗?”翔太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在面前的碟子里倒了些醋和美奶滋。

温一柔依然咬着吸管,她久久没答话。服务生端了盘子来,上面各装了两份新鲜的牛肉蔬菜煎饼,温一柔用筷子把它分成小小的块状,塞了一些到嘴里:“芳子阿姨不知道,我才出生,爸爸就因为家里的压力回日本了。我从小只见过爸爸两次,一次是我五岁,爸爸因为工作来了中国,那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还有一次是小学快结束,妈妈带我去日本找他,那次爸爸带着我们玩了整整一周。之后按妈妈的说法就是,‘几乎都联系不到他了。’

“那就是了,”翔太放下筷子,他喝光了玻璃杯里的啤酒,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今天你爸不在,你要就这么说出你是他的女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可是芳子阿姨看起来很亲切,也很有素养的样子。”温一柔不甘心地辩解,她希望可以尽快说明情况,带父亲回北京看看病重的母亲。

翔太干笑了一声,脸上嘲讽的表情不知是在针对谁。他嚼着原本美味无比的金枪鱼,此刻只觉得一阵苦涩:“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

温一柔因为他的这句话打了个寒战,她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悲伤。那种心酸却又淡漠的语气,让温一柔瞬间觉得他是个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她在想,松本翔太,像是一个永远拆不开的秘密,茕茕独立在这颗孤单的星球上。

04

第三天一早,翔太和温一柔9点刚过就到了岩井桑夏位于代代木的公寓。但是楼下却因为围堵了太多警车而无法通行,整栋公寓都用黄色的禁止通行的横幅围了起来,居民都被疏散下来。翔太挤到人群中去,试图从那里获取一些相关的信息。

“听说是女人一回来就发现尸体了,死在客厅里。”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女人,和身旁另外两个穿着时髦的人激烈地讨论着,“他丈夫好像是个老师,家里条件也还不错。”

“真是晦气死了,楼下死了人真不吉利,”原本只是站在一边听的女人也加入进来,她用蓝色的手帕捂住嘴巴,好像随时都能吐出来一样,“凶手一天不抓到,我们还怎么安心住下去啊。”

“请问,你们说的被杀的老师,是住在二楼的岩井老师吗?”翔太感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温一柔正在发抖,他伸出手悄悄将她的手握紧。

“是啊,”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一挑下巴,对着右边的警车,“那就是那家的夫人。”

翔太眯着眼睛看过去,果然是昨天傍晚见过面的高岛芳子,她依然穿着华丽繁复的和服,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编织包,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个麻木的人偶。她跨着小碎步,上了警方的车。

现场很混乱,大量警察进进出出,市民也从四周聚集过来看热闹。就连电视台的转播车、摄影机也全都混杂在人群里,噪杂的声音不断震动着人的耳膜。温一柔觉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摔下去,这时翔太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俯身在温一柔的耳边轻声说:“镇定下来,我要先弄清楚状况,你在这里待着,警方要是撤走了马上打电话给我。”

翔太这么嘱咐完,立刻转身往车站的方向飞奔过去。

这天没有太阳,是个连风都没有的阴天。头顶铅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温一柔依稀辨认出那是积雨云,她想大概即将到来一场暴雨。整座城市已经被湿气笼罩,每样东西上都黏着黏黏的气息,温一柔低头看表,却发现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却揉下热热的泪水来。她不知道是由于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父亲的死讯,还是此刻她只能束手无策地面对这些变数,甚至不过因为今天这压抑的空气,才会令她掉下泪来。

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警方的勘查还在忙乱地继续着,但是松本翔太再没有出现。温一柔从人群里逃出去,她疯狂地往外跑,身子撞到了还在往里涌动的人群,也只能慌乱地抱歉。

这时有人喊着:“请大家不要围观,请往外散一点。”跟着温一柔的步伐朝这里走来,他加快速度终于抓住她,压低声音说一句,“等在这里。”

温一柔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她从对方的脚向上看去——黑皮鞋、深咖啡色的西裤、白衬衫黑领带,是个警察。他戴着无框眼镜,对温一柔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让她把所有的惊讶都吞进肚子里,硬憋着没有叫出声。

这个穿着制服的人,是松本翔太。

翔太走到公寓下的左边入口处,他对门口的警员点点头,然后拿出手里的证件说:“我是涩谷总局的山梨翔一。”

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翔太直接跨过黄色的封条进入了现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发的那间公寓外。翔太并没有进到屋内,也没上前和其他警员攀谈,而是静静地待在一旁观察了好一阵子,最后他走到两个年轻警员旁边和他们讨论起来。

“死亡时间是昨天什么时候?”他拿出笔记本,埋下头准备记录。再抬头又看见两个年轻警员有些困惑的眼神,于是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涉谷总局的,来交换消息。”

“哦哦,”对方立刻会意地笑了笑,还礼貌地弯腰点了头,接着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开始介绍:“根据现在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上午。昨天一天岩井太太都不在家,她回女儿家看外孙子去了。”

“附近有目击者注意到有人来家里吗?”翔太推了一下眼镜,语气清冷严肃,让人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有嫌疑人了。”

翔太停下笔,“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嫌疑人会出现得如此之快。翔太先一步跨进屋内,边走边听着身后警员的解释,手上的笔迅速记录着要点。但是就在他听到嫌疑人姓名的时候,笔又突然顿住,深深地划进纸里去了。

“嫌疑人叫小林芳贵?”

“是的,”另外两位警员看着脸色突然一暗的翔太,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上话,“有什么问题吗?”

“啊,好像有些耳熟。”翔太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立刻在脸上堆起笑容,故作轻松地解释着想要敷衍过去。他戴上白色的乳胶手套,拿起柜子上的东西细细检查起来。

“耳熟?那说不定还是有前科的呢。”对方也没太放在心上,如此打趣道,见翔太不回话,又补充了一句,“一刀捅进心脏毙命,不过从刀法来看可能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好麻烦啊,”翔太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地上画出尸体的那圈白线,蹲下观察起来,“谁知道他是真的左撇子,还是为了嫁祸给左撇子呢。”

原本一起进来的两个警员又被叫出去,翔太独自在屋子里检查起来。他翻起了放在桌上的电话簿,却在看见最后一页的那串数字时紧紧地皱起眉思考起来,接着他放下电话簿又在屋子里找起别的东西来,最后终于在茶几旁找到了温一柔前天曾经拿到过的东西。那是一小叠便签纸,翔太把便签纸翻过来,眉头稍微舒缓了一些。他重又打开电话薄核对了一遍,用笔记本记录下了那串数字。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势在十分钟内逐渐转大,最后终于演变成滂沱大雨。雨水狠狠砸在地上,大雨的声音覆盖了之前一切的嘈杂。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外面溢进来,翔太换了鞋子,下楼去找一直等在那里的温一柔。

05

桌上摊着各类资料,翔太伸了个懒腰,歪头看了下书架上的闹钟,已经快要凌晨2点了。对面那栋楼,已经没有还亮着灯的住户了。春夜里独有的温暖带着花香涌进房间里,翔太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肺里阴郁的气息,有些不舍地关上了窗。

他关上台灯,绕过睡在地上的温一柔,直接跨到沙发上睡下。家里有一小间睡房,这是温一柔留宿的第四个晚上,他依然把床让给她,但是温一柔好像很过意不去,执意要打地铺。翔太也没过多阻止,如果垫了足够的被褥,其实睡起来也不会很难受。他本就习惯睡沙发,有时工作太累,回家倒在沙发上直接就能睡着。不过这次,他因为担心刚失去父亲的温一柔,所以才选择留在客厅睡。

温一柔翻了个身,她裹了裹被子,布料摩擦的声音传进翔太耳里。他听见温一柔不平均的鼻息,于是开口轻声问:“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温一柔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她睁开眼看着睡在沙发上的松本翔太,忍不住发问。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快点睡吧。”翔太不再说话,闭起眼准备入眠,他转过身背对着温一柔,谁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问题。

“松本君,你说你不是警察,但是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明天会告诉你。”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温一柔干脆坐了起来,她伸手顺了一下长长的头发,接着又问,“明明和你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阿温,你昨天吃饭的时候问我,我是做什么的对吧?”翔太依然背对着她,考虑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温一柔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有些发慌,她站起来朝沙发走过去:“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欺诈师。”

温一柔的脚步顿在那里,对话没有再继续,空气流动的节奏仿佛都慢了两拍,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人醒着。

“我是欺诈师,”翔太重复了一遍,他微微叹了口气,沙哑的声音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今天早晨,我在现场外面观察了好一段时间。那里的警察并不是彼此都认识的,而是分成了两派,我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不过后来注意他们的对话终于想通了,那个地方的位置比较特殊,旁边有代代木分局和涩谷区总局,两个区的警察都有来调查取证。”

温一柔重新迈开脚步,她走到沙发前停下来,蹲在背对着她的翔太身边:“所以你装成警察。”

“没错,我之前工作,就是进行欺诈的时候,有做过警官证。这种时候他们根本不会仔细检查,只要摸清哪个入口安排的是哪里的警察,然后自己装成另一边警局的人员就可以了。”

“而我为什么要帮你调查,”翔太回过身来,看着温一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发现,那个嫌疑人是我的仇人,他也是个欺诈师。”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温一柔看着翔太有些痛苦的面容,她盯着对方潮湿明亮的眼睛看去,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我不怕你,我觉得松本君你,好像并不喜欢欺诈。”

“别傻了。”翔太突然笑起来,他咧开嘴笑得很开怀,温一柔却好像听出其中的某种无奈。

“你不会骗好人,不然也不会帮我。”

“我之前说过吧,这个世界上,信任的存在不过是让人受骗罢了,”翔太闭起了眼睛,他双手交叉,把头枕在上面,“而受骗的结果,必然就是受伤了。”

温一柔的手依然抓着沙发的一角,她抿着嘴不再说话,而是回过头去望向里屋。她看着《天空之城》的海报,白云里掩藏着的是那座植物茂盛生长的城,宁静的土地上,是那对勇敢的小孩子。

“果然不存在吗?”温一柔说得很无力,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在眼眶里,好似被这一夜明亮的月光晒干了。

06

温一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客厅传来摆放玻璃盘子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头很痛,鼻子好像塞住了一样。翔太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进来看她,他靠在门框上懒懒地开口:“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就靠在沙发旁睡着了,好像有些受凉发热。”

“我没事。”温一柔套了人字拖,披着厚厚的睡衣外套。

“你就多睡一会儿吧。”翔太依然靠在门框上,他看着温一柔眯着眼睛刷牙,觉得有些好笑,“身体不舒服吧。”

温一柔吐掉牙膏沫子,擦了嘴巴,然后取下干毛巾浸了浸水:“可是今天还要一起去找那个嫌疑人不是吗?”

“我可以一个人去。”翔太伸了个懒腰,身体离开门框,朝厨房走去。

“可是你明明烤了两人份的面包。”温一柔指了指餐桌上摆好的玻璃盘子,两个盘子上各放了三片面包。

翔太撇了撇嘴,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往热好的平底锅里打了四个鸡蛋,又放了几片培根进去。

吃早餐的时候,翔太简单说明了今天的行程:早晨先去赛马场看赛马,借机接近嫌疑人小林芳贵,想办法问出他前天的行踪,观察他是否可疑。如果下午剩下的时间多,再去一趟高岛芳子的女儿家问问情况,毕竟也不能排除岩井桑夏的后妻是凶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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