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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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不露声色,又转向尉迟剑问:“尉迟大人,本官年前托付你清查四方馆的贡品账册,可有什么结果?”

尉迟剑拱手道:“回狄大人,历年来各国的进贡之物数量实在庞大,下官过年这几天忙于新年庆典之事,也抽不出时间去做彻查,只能将最近一年的贡品和账册做了查对,目前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下官也已经回禀了周大人,从明天开始,周大人会多派些人手来协助卑职继续盘查。”

周梁昆讪笑着发问:“狄大人您看这么安排还可以吗?说实话,梁昆也早就想清点四方馆的贡物收藏了,只是工作量太大,鸿胪寺又总有更紧急的事务要处理,就耽搁下来了。”

狄仁杰默默颔首,饮了口茶,悠悠地道:“这些事情就由周大人来安排罢,很好。本官也只是在鸿胪寺大堂内看见那些珍罕的贡物后,深感四方馆保管贡物的责任重大,才有此建议。既然周大人早就作此打算,咱们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周梁昆的脸从灰白中泛出红色,口中连称:“梁昆惭愧。”

狄仁杰突然颇有兴致地问:“周大人,四方馆替朝廷保管着这么多珍贵的贡品,还时有进出,本官倒是很想知道,你们是如何管理来确保万无一失的呢?”

周梁昆愣了愣,略一犹豫,转头对尉迟剑冷冷地道:“尉迟少卿,莫如由你来给狄大人描述一下我们四方馆的规矩?”

尉迟剑慌忙点头,谨慎地答道:“是。狄大人,四方馆对所有贡物的进出,一直都采用双人复审的方式,也就是由鸿胪寺正、少二卿共同来执行这个过程,因此可以保证没有任何一人会单独处理贡物。”

“哦?”狄仁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道,“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尉迟少卿可说得更详细些吗?”

尉迟剑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本子来,双手呈给狄仁杰,道:“狄大人,下官身上恰好带着本四方馆的贡品册子,请狄大人边看,下官边解释。”

狄仁杰满脸堆笑:“如此甚好,甚好……”似乎无意间,他的眼角扫到一旁端坐的周梁昆,只见他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眼神游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看上去非常紧张。

尉迟剑浑然不觉上司的异状,只全心全意要把事情呈报清楚,他站到狄仁杰身边,指着账册说:“狄大人请看,所有的贡品在入库之前,都由少卿刘奕飞大人记录在册,注明贡品的来源、日期、品相、外观和收藏在府库的具体地点等。正卿周大人核对无误之后,签上名字,一件贡品才算正式入库。如果贡品被征用,借出,或者被圣上收纳,也要同样由刘大人在贡品的记录旁边注明其去处、出库日期和理由,再由周大人审核后签了名,贡品才能出库。因此,所有的出入都是二位大人共同执行的,一旦发生意外,可以相互对证。”尉迟剑侃侃而谈,完全没有注意到周梁昆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

狄仁杰却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小心地翻阅着账册,还伸出手指在上面点点戳戳。他指着其中的一条问尉迟剑:“这件贡品旁的批注是圣历元年置换入鸿胪寺正堂摆放?就在十多天前归还入库?”

尉迟剑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的,这柄南诏进贡的浪人剑是前年放入鸿胪寺正堂的,去年年底,也就是十多天前,刘奕飞大人更换贡品的时候才归还入库的。”

狄仁杰皱眉道:“可是归还入库的时候,怎么就只有刘大人一个人的签名?”

尉迟剑答:“如果是出借归还的贡品,就只要刘大人验看后签字认可就行了。”

“这又是为何?”

“这个……下官也不太清楚,我想可能是因为贡品本身已经经过查验在册,归还的时候就把手续省俭了。”

狄仁杰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周梁昆,后者赶紧低头,搁在膝上的双手不停地张开又捏紧。

狄仁杰想了想,将账册还给尉迟剑,正要开口说话,狄忠来报,沈槐和宋乾一起过来了。话音未落,沈槐和宋乾气宇轩昂地踏入书房,向狄仁杰以及二位鸿胪寺卿见礼如仪。这厢周梁昆忙忙地起身,口称官署事务繁多,就要告辞。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烦请周大人再留片刻,本官还想与周大人探讨一下刘奕飞少卿的案子。正巧,大理寺卿宋乾大人也在这里,机会难得。不会耽误周大人很长时间的,尉迟大人可以先去处理公务。”

尉迟剑询问地看看周梁昆,周梁昆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尉迟剑赶紧识相地退出了书房。狄仁杰又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也起身出门,顺手关上书房门。房内只余下狄仁杰、宋乾和周梁昆三位当朝三品大员,默然相对,气氛紧张而沉重。

周梁昆如坐针毡,等了很久,才听见狄仁杰悠悠地开口道:“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死,梁昆有何要说的吗?”

周梁昆苦着脸摇摇头,干脆连嘴都懒得张了。

狄仁杰抿了口茶,淡淡地道:“本官这里倒有些话要说。”顿了顿,再度瞥了一眼周梁昆惨白的脸色,狄仁杰继续道,“本官一生中断案无数,见过各种大案小案奇案怪案。要是把刘奕飞大人的案子归个类的话,恐怕可以归入怪案。那么,这怪在何处呢?怪,就在于其相关的线索似乎都要把这件案子引入幽冥一类!”

宋乾赞同地道:“是的。案发现场雪地上的血迹,一路画出‘死’的字样,还有周大人所说的,在刘大人死后,周大人向前奔跑时身后的脚步声和耳边的‘生’‘死’的声音,都令人听之悚然。本官在案发地点勘察时,除了周、刘二位大人的足迹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足迹,同样十分诡异。种种迹象,似乎都在指向冥冥之中!”

狄仁杰轻哼一声:“指向冥冥之中?呵呵,也许这算是一种看法。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想,又会发现什么呢?首先,雪地上的血迹,完全可以是人为滴上去的,隔一段路画个‘死’字,也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吧?至于周大人奔跑时候所听到的脚步声和耳语声,则完全是周大人的一面之词,假使本官说这都是周大人臆造出来的,想象出来的,甚至是编造出来的,周大人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来反驳我呢?”

周梁昆转动着眼珠,脸上的汗珠已经开始往下淌了,但仍然紧咬着牙关低头不语。

狄仁杰冷冷地注视着他,继续道:“今天我请大理寺卿宋乾大人过来,是为了有个见证人。现在这书房里面就只有我们三人,不算正式的审案,本官还是希望能与周大人开诚布公地谈谈。我方才说了,有关幽冥的种种迹象,看似蹊跷诡异,实则疏漏百出,实不足道也!”

周梁昆嚅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狄仁杰也不理会,接着往下说:“根据宋乾对刘大人尸体的分析来看,刘奕飞是被人从背后用匕首捅死了。哼,这个杀人的方式反过来验证了幽冥之说的虚妄。难道鬼怪杀人还需要用人间最普通的凶器吗?杀人之后,凶器被扔在了发生凶案的宫墙之外,并有足迹逃至宫城南边的洛水边消失,因此直接的推断便是凶手杀人后越墙逃走。但这时候另一个问题出现了,凶手只有逃走的路径,却没有来到案发现场的途径,我和宋乾曾经分析过,不论是越墙而入,还是事先进入宫城后等待在案发的甬道旁,都有其不合理之处,那么这个凶手究竟是怎么来到宫城里,又怎么恰好在周刘二位大人经过那条甬道去东宫的时候,等在甬道之间,并恰好杀死了刘大人再翻墙逃跑的呢?”

说到这里,狄仁杰突然和颜悦色地看看周梁昆,问道:“周大人,圣上授权太子主持新年庆典,本该由你去向太子汇报准备情况的,怎么刘大人也会与你一起去呢?”

周梁昆神情木然地答道:“那日本官突感身体不适,便叫上刘大人与我一起去。”

“所以这是一个临时的决定咯?”

“是临时的。”

“那么凶手就更不可能事先知道二位大人会一起去东宫,从而等待在那里杀人!”

宋乾越听越糊涂了,不由脱口问道:“恩师啊,这么说了半天,学生怎么越加摸不着头脑了?又不是幽冥,凶手又不可能未卜先知,那刘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狄仁杰抬高声音,正对着周梁昆道:“周大人,本官希望听到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周梁昆面如死灰,一把山羊胡子不住地颤抖着,隔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本、本官不明白狄大人的意思,本、本官回答不了这个……”

“行了!”狄仁杰晴天霹雳似的低沉吼声,把周梁昆震得全身上下都哆嗦起来。

宋乾惊诧不已地看着这二人,似乎有点儿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狄仁杰努力平息了下心情,换上稍稍平缓的语气道:“梁昆啊,初四那天本官去天觉寺进香,还碰上了府上的千金靖媛小姐。她告诉我每个新年都要去寺里进香,为周大人祈求福寿安康。梁昆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身边有如此孝顺乖巧的女儿绕膝承欢,诚让本官羡慕不已。”

“狄大人!我、我……”周梁昆终于呜咽着叫出声,“大人救救梁昆吧。”

狄仁杰长叹一声,示意宋乾把哆嗦着就要拜倒在地的周梁昆搀回到椅子上坐好,低沉地道:“周大人请将实情和盘托出,是非自有天理公道,非我狄仁杰个人能够臆断。当然,周大人应该知道我狄仁杰从来不是食古不化、拘泥条文的人。我,还懂得酌情处理这四个字。”

周梁昆听了狄仁杰这番话,本已绝望的眼神才重新焕发出一点点神采,他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开始叙述:“狄阁老,宋大人,其实刚才狄阁老问起四方馆贡品收藏的规矩时,我便知道,狄阁老心中对刘大人的死,已经有了计较。只可叹我还心存侥幸,兀自不肯理会狄阁老几次三番抛给我的机会,实在是辜负了狄阁老的一番苦心。梁昆无地自容啊。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如实供述,至于如何处置梁昆,也就凭阁老一句话了。”

狄仁杰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周梁昆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狄大人,事情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当时,刘奕飞像往年一样来请我示下,看从四方馆中换出哪些新鲜的贡物陈列在鸿胪寺正堂。往年这些事情都是刘奕飞一手操办的,这次我却一时兴起,让刘奕飞陪着亲自去四方馆看了看。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看却看出了个天大的问题!我当时拿着前年的贡品账册,无意中查对了一件记录上已经还入四方馆的贡品,却遍寻不着,我便起了疑。于是又抽查了其他若干件曾被调出过四方馆的贡品,结果却令我大为震惊!记录上已经归还,而事实上根本没有还回来的居然十之有三四。这岂不是意味着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大周宝物,从我鸿胪寺四方馆无端流失,还从未有人发觉?我急了,立即找刘奕飞查问。这厮起初还百般推搡抵赖,可贡品进出从来只经过他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最后他发现瞒不过去了,终于承认说,自从他开始负责四方馆的这几年来,每年都会趁着贡品出借或者陈列的机会,贪墨下其中数件,由于贡品归还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的签字,所以操作起来十分方便。只要没有人对所有的贡品进行查对,就发现不了这个问题。”

宋乾听到这里,震惊之余不由插嘴道:“可是四方馆的管理上,怎么会出这么大一个漏洞呢?周大人,你这个鸿胪寺卿也未免太疏忽了吧!”

周梁昆苦笑道:“宋大人谴责得太有道理了。当时,我听完刘奕飞的一番话,心中的惶恐和愤怒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怪只怪我对他太过信任,将归还贡品的过程全部交给他负责。其实说到头来,还是我从来就不相信有人真的会打这些贡品的主意,要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要凌迟处死的啊。”

狄仁杰此时方冷冷地插话道:“可惜周大人忘记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只要诱惑足够大,这个世上从来都不乏铤而走险之人。”

周梁昆重重地叹息道:“狄阁老说得太对了,只叹等梁昆明白这个道理,大祸已经酿成了。”

宋乾急问:“那周大人既然发现了刘奕飞的罪行,为什么不及时上报朝廷呢?”

狄仁杰冷笑:“宋乾啊,你觉得周大人如果就这样上报了朝廷,他自己能脱得了干系吗?”

宋乾愣住了。周梁昆频频点着头,满脸苦涩地道:“狄阁老真是一针见血啊。我当时气得几乎昏了头,立即拉着刘奕飞就要去吏部,可是刘奕飞随之的一段话却让我顿时浑身冷汗,完全泄了气。刘奕飞说,四方馆的贡物进出从来就是鸿胪寺正、少卿两个人共同的职责,如果贡物出了问题,两个人谁都不能免责,这是原则。因为贡品的进出都有我的签字,谁都不会相信偷盗贡品是他一人所为,而我完全不知情。”

宋乾皱眉道:“可是归还贡品确实只有他一个人核对签名啊,这扯不上你吧?”

周梁昆苦笑着摇头道:“话虽如此说,但是这个授权也是我给他的,如果他反咬一口说是我主谋盗取贡品,又要他签字承担责任,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反驳。别人反倒会怀疑我授权刘奕飞的目的究竟何在。另外,这厮为了将我拖下水,早有预谋,在账册上捏造了若干条子虚乌有的贡品名录,还仿制了我的签名。这些贡品本就不存在,如果有人来查对的话,还是都要落在我和刘奕飞两个人的身上,而我却是百口莫辩哪。”

狄仁杰点了点,沉着地道:“因此周大人你就起了杀心?”

周梁昆低头不语,良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愿被刘奕飞胁迫,任他继续恣意妄为,监守自盗,偷取珍贵的贡品,但上报朝廷,我又实在没有勇气。思之再三,别无良法,我才痛下杀手。”

宋乾大声喝问:“周大人!难道你不知道这叫私用极刑,也是欺君啊?”

狄仁杰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宋乾这才气鼓鼓地住了口。狄仁杰缓缓道:“因此腊月二十六日夜间,你假意要求刘奕飞与你一起去东宫,在黑暗的甬道中间刺死了刘奕飞。为了伪造外人进入宫城作案的现场,你翻越宫墙,将匕首扔在墙外,又一路奔至洛水旁,随后再踏着原来的足迹返回甬道,做出惊恐万状的模样,跑向宾耀门呼救。我说的这个过程正确吗?”

周梁昆感慨万状地回答道:“丝毫不差!狄阁老,梁昆无话可说了。”

狄仁杰依然面沉似水,想了想又问:“那么跟随在你身后的血迹和雪地上的‘死’字,也是你特意布置的?”

周梁昆道:“是的。我将袍服的袖子浸透血迹,一路跑一路滴,并留下‘死’字,都是为了故意引向幽冥之说,从而混淆视听,干扰办案。”

宋乾问:“所谓脚步声和耳语声?”

周梁昆道:“也都是我臆造的。”

狄仁杰突然问:“周大人,你怎么会想起来假托‘生死簿’呢?”

周梁昆一愣,转了转眼珠,方才答道:“年关以来,神都屡有幽冥之使凭‘生死簿’索命的谣言,连小孩唱的歌谣都编成了相关的内容,我便想到了假托生死簿,实是无奈之举。”

话说完了,书房里面骤然安静下来,周梁昆仿佛也放下了心理的重负,满脸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只是发呆。宋乾焦急地盯着狄仁杰波澜不惊的脸,猜不透这位恩师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狄仁杰终于长长地吁出口气,低声道:“周大人,鸿胪寺公务繁杂,本官就不多留你了,请回吧。”

周梁昆猛地哆嗦了一下,抬起头,询问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疲惫地微笑着,挥手说道:“本官有些倦意,老了,不中用了。宋乾啊,你替我送送周大人。”

宋乾站起身来,犹豫再三,看狄仁杰掉头喝茶,完全不理会其余二人了,这才冷着脸招呼道:“周大人,请吧。”

周梁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朝狄仁杰一揖到地,随宋乾离开了书房。

送走周梁昆,宋乾刚返回书房,便急不可耐地发问:“恩师,您就这么放过周梁昆了?”

狄仁杰淡淡一笑:“宋乾啊,你相信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吗?”

“啊?”宋乾愣住了,皱眉道,“听上去严丝合缝,没有什么破绽。而且他都承认了杀人罪行,还有必要说谎吗?”

狄仁杰摇摇头:“刘奕飞是他所杀,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根本没办法否认,承认罪行是唯一的选择,这我早就料到了。问题是杀人的动机。宋乾啊,其实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所说刘奕飞偷盗贡品的罪责,他自己确实是摆脱不了干系的。就算他刚才的那一大通供述,仍然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佐证。如果我坚称说周梁昆就是和刘奕飞合谋盗取贡品,由于某种原因起了内讧,才为自保而杀了他,你觉得有什么破绽吗?”

“这……”宋乾无言以对,想了想,又忙道,“既然如此,恩师您为什么还要放他走呢?难道、难道不该把他立即收押,彻底查清楚事实的真相吗?”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拍拍宋乾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收押就能查清楚事情真相吗?手上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就只能靠严刑逼供。周梁昆年事已高,弄不好就死在刑台上,他又是朝廷重臣,鸿胪寺新年节期时缺少他的管理,已是伤筋动骨,所以我看收押他不仅于事无补,只能适得其反。”

宋乾无奈地道:“可是恩师,那这案子就没法办下去了吗?”

狄仁杰轻叹口气,安慰道:“当然要办下去,只是不能用寻常的手法。周梁昆要么与贡品丢失无关,那他手刃刘奕飞,虽说做法欠妥,但情有可原,我不建议继续追究。如果他实际上是偷盗贡品的主谋,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也绝对不敢再轻举妄动,鸿胪寺的剩余贡品还是安全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暗中密切监视他,一来防止他畏罪潜逃,二来可以继续收集贡品案的相关证据。我刚才已经让沈槐安排人手了,你尽可以放心。”

宋乾点头称是,又犹豫着道:“恩师的安排甚妥,可学生总觉得这样做……”

狄仁杰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乾啊,鸿胪寺的贡品都是我大周朝最珍贵的收藏,丢失任何一件都令人心痛。我在想,查清楚这些贡品流落到了何处,想办法把它们重新找回来,这和严惩罪犯一样重要。现在刘奕飞已死,周梁昆是我们唯一的线索,留着他,才有可能寻访出贡品的下落;而严守消息不外泄,才能防止握有贡品的人狗急跳墙破坏贡品。我也是左思右想,反复斟酌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宋乾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感佩道:“恩师,您考虑得太周详了。”

狄仁杰淡然地摇头,又笑道:“只是这种不上报朝廷的做法,已算是私自行事。为师今天叫你参加进来,就意味着让你与我一起承担责任,为师让你这个大理寺卿为难了。”

宋乾忙道:“恩师不要这么说,学生应当承担这个责任!”

狄仁杰微笑颔首,稍后又皱眉道:“我总觉得这件案子还有其他内情,周梁昆并没有全部坦白。”

“什么?”宋乾再次摸不着头脑了。

狄仁杰道:“有一个疑点,周梁昆和刘奕飞是亥时不到离开鸿胪寺正堂的,这点已经得到鸿胪寺守卫的证实。而周梁昆被羽林卫发现的时候已近丑时,被送回家的时候都过了三更。这样其间就有整整两个时辰,这段时间给周梁昆杀人再加布置现场,也绰绰有余,余得太多了,让人不禁疑惑,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宋乾思索着道:“会不会周梁昆年老体弱,翻越宫墙至洛水来回,花了很长时间?”

狄仁杰沉吟着摇头:“说不好啊。我总觉得,这其中的水很深。”吸了口气,狄仁杰又道,“此事就先议到这里,无端猜测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还是等待沈槐那里的监视结果,静观其变吧。我累了,你先忙去吧。”

“是,学生告退。”宋乾拱手退出书房,回手带门时,他无意中瞥见狄仁杰的脸,心中不禁一颤,这是张多么苍老而疲惫的脸啊。曾几何时,他这位被无数人视作为当世神人的恩师,连女皇帝都百般推崇,尊称为国老,似乎永远拥有最旺盛的精力和最清明的智慧,竟然也悄悄地衰老了,而且衰老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不禁叫人悲从中来。更让宋乾揪心的是,从未在这张脸上见到过的伤痛和怅惘,现在竟长久地呈现在上面,难道这真的就是人之将……宋乾连连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初宫内,登春阁下,澄华殿中。濡润的雾气弥漫在整座殿宇间,层层纱笼隔不住水汽的蒸腾和凝结,镏金立柱上一滴滴水珠汇聚,再悠悠滑下,“嘀嗒”声声,落入汉白玉雕砌的浴池里,在空荡的大殿中勾起隐约的回音,迟缓凝重,催人入梦,又逼人窒息。

张易之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瞥了眼硕大的温泉池中那唯一的一名浴者,冷笑道:“六郎,你再这样泡下去,就不怕把你那一身细皮嫩肉给泡烂了?听内侍说你都快泡了一天了。”

张昌宗微合双目,脑袋靠在铺设于池边的一袭锦襦之上,不以为然地哼道:“这个冬天太冷,全身上下都是寒气,不多泡泡怎么祛得掉?哥,你也来泡泡吧,好享受。”

张易之将肩上披的裘袍往地上一甩,两名青衣内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伺候他宽衣解带。

张易之皱起鼻子嗅了嗅:“你熏的这是什么香?一股子怪味。”

张昌宗依旧合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答道:“吐火罗新近进贡的什么‘乾陀婆罗香药’,说是能镇静精神,消除梦魇。”

张易之沿玉石台阶踏入温泉池中,大声打了个喷嚏,抱怨道:“味道太怪,半香不臭的,你就爱搞这种古怪的东西,我闻不惯。难道你还需要消除梦魇吗?”他挥了挥手,两名内侍抱着衣服鬼魅似的又倏忽消失了。

张昌宗闻言睁开眼睛,瞧着张易之慢慢将身体浸入温泉,便抬手划了划水,将满池的玫瑰花瓣推到张易之的身边,笑道:“多闻闻就习惯了,其实我倒觉得五哥你比我更需要消除梦魇呢,对不对?你这些天焦躁得很,圣上都觉察出来了。昨晚上还问我呢,你是不是最近碰上什么烦心事了。”

张易之冷笑:“我有什么烦心事?我还不是在为咱们俩的前途操心。你以为每天缩在圣上的怀里就万事大吉了?不看看周围那一双双眼睛里的凶光,简直恨不得将你我千刀万剐!”

张昌宗哀叹一声:“唉,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我算看透了,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及时行乐吧。五哥你是有志向有谋略的人,我不像你,我认命。”

张易之气得笑起来:“你好,你认命!可惜全天下的人都把你我看成一体,咱们两个要死要活肯定是在一处的!新年以来,圣上的精神越来越差,不早做打算恐怕真是来不及了。”他又看了看张昌宗那张泡得酡红的俊脸,打趣道,“我看你也不要装腔作势了。平日里掉根头发都要紧张半天,天天泡汤就为了这一身凝脂肌肤,你会不惜命?你会不怕死?说出来谁信!”

张昌宗被说得有些尴尬,讪讪地岔开话题:“五哥,我劝你也不用太过忧虑。此次百官守岁,咱们不是已经试了试群臣的态度?效果还不坏嘛。咱们安置进朝廷的人自不必说,一些个老滑头、骑墙派,这回不也跟着咱们婉拒了守岁宴?情愿不给太子面子,也不敢得罪我们,这不就说明咱们势力正盛,威望日高嘛。”

张易之脸色一沉,阴阴地道:“这样才更糟糕!那些骑墙派最可恶,今天倒向我们,明天就可以倒向别人,根本靠不住。咱们在朝廷中的人数还是不够多,势力也不够大。你看看那些衷心李唐的老臣,还有投靠梁王的武派,不都在权衡利弊,蓄势待发吗?现在这两派人是互相牵制着,所以才暂时都不敢动到咱们。”

张昌宗撇了撇嘴,道:“五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他们闹腾得欢,都想拉拢咱们,咱们不是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吗?”

张易之紧锁双眉道:“当然要利用。你我年前劝说圣上迎归太子,就是一着好棋。你看现在太子对咱们恭敬有加,梁王也对咱们百般奉承,至少表面上看,咱们占着一定的先机。”

张昌宗好奇地问:“为什么说表面上?”

张易之冷笑一声:“当然是表面上的。在心里,这两方面一定都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一旦他们之间的角逐分出了胜负,对我们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张昌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再度哀叹道:“照你这么说,不论李、武,任何一方继承大宝,都没咱好果子吃,那咱们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张易之没好气地道:“死路一条,死路一条,新年节期,除了死你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了吗?活路当然有,只不过要靠我们自己走出来!”

张昌宗来了劲,双眼发亮地问道:“什么活路?”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地倒吸口凉气:“哥!难道你真的在打那个主意?”

张易之冷笑着点头:“就是这个主意!我不仅要打主意,而且还要把它付诸实施。六郎,我告诉你,我左思右想了很久,除了这个办法,你我再无生路!”

张昌宗大张着嘴,瞪着张易之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张易之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成功则成仁,你我别无选择。”

张昌宗耷拉下脑袋不吱声了,张易之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半天,叹道:“你啊,还是尽心把圣上伺候好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到时候,别给我添乱帮倒忙就行了。”

张昌宗闷闷地回嘴道:“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添乱帮倒忙了?”

张易之冷哼一声:“你不添乱?怎么就有把柄让狄仁杰捏在手里了?要不是圣眷正隆,我看你的小命早就休矣。”

张昌宗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狄仁杰!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总有一天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张易之冷笑道:“光在这里发狠有什么用?要实现我们的计划,狄仁杰这个老家伙是最大的障碍之一。必须要想办法扳倒他,否则咱们的主意绝对打不成功。”

张昌宗又恨又怨地道:“我何尝不想扳倒他?可惜圣上对他始终还是信任的,不好办啊。再说狄仁杰实在太老奸巨猾了,这么多年来在朝廷上下安插了不少亲信,动得不妥反伤自身,我是已经吃过苦头了。哥,你要办他,必须要做好计划,我全力配合你!”

张易之笑了笑:“意气用事是要不得的。要干就得谋划周详,最好能一箭多雕。这些天我一直在做准备,前几日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所以心烦意乱。不过这两天又有了转圜……我也稍稍多了点信心。否则,我今天哪会有心情来此和你闲聊?”

张昌宗这才松了口气,冲张易之献媚地笑道:“哥,张弛有道才是正理,你也别太过操劳。要不要弟弟给你按按背?”

张易之斥道:“你少恶心我了,还是留点儿力气伺候圣上去吧。”

张昌宗讪笑道:“哥,你以后也把计划多和弟弟叙谈叙谈,我多少也可以帮上点忙不是?”

张易之点头:“嗯,需要的时候自会让你出面。”

两人一时无话,都仰面靠在池边,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张昌宗问:“哥,你说的前几天事情不太顺利,指的是什么?怎么最近又有好转呢?”

张易之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这是绝密,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在和突厥的默啜可汗谈判合作。”

“啊?”张昌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那怎么不太顺利呢?”

张易之一撇嘴:“本来有个中间人,居间传递消息。可是过年前几天突然失踪了,弄得我十分被动。这中间人肩负绝密,一旦落入他人之手,麻烦就大了。而且此人一直是谈判唯一的桥梁,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便再也无法联系上默啜,也不敢联系。故而过年那几天我简直是度日如年,这才真叫噩梦连连。好在昨天默啜终于又派人送来了信件,确定说消息并未走漏,我才算是放了心。”

张昌宗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问:“哥,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张易之朝他一笑:“当然是按计行事,你附耳过来……”

水雾迷漫的殿宇中恍惚一片,光影晃动,轻言细语,都渐渐消逝在薄幕轻纱之后。

第七章

投 亲

除夕过去了,元旦过去了,立春过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灯节也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圣历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个月喧闹的新年节日终于走向尾声。互相宴请、迎来送往,再强壮的胃口也已经被无度的吃喝搞到疲惫不堪,需要休养生息了。可老天不给人们机会。因为东风送暖,蜇虫始振,冰河解冻,鱼浮雁归,春天,几乎在一夜之间便降临大地,万物复苏,气象万千的美好时光就在眼前了。

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户户忙着扔破烂,清垃圾,洛阳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畅快而繁忙的景象。虽说是“送穷日”,因为从人们清理出来的破旧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东西”,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贫者和叫花子们的狂欢节。

普通人要送穷,商家铺户更要送穷,送穷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数迭出。比如这家坐落于洛阳南市中,胡人开设的珠宝店“撒马尔罕”的所谓送穷,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数件滞销货品,以便宜于平日不少的价格打折销售。当然撒马尔罕的甩卖是针对特殊人群的定向销售: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只有他们的女人,才有资格挑选和购买撒马尔罕的珠宝。

这是家非常隐蔽的珠宝店,其中所卖的珠宝都是整个大周朝最顶尖的极品,但店面不大,位置也处在南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明就里的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外表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店铺是洛阳城中的名媛贵妇经常偷偷光顾的地方。不仅因为它所售卖的珠宝件件都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令这些贪慕虚荣的女人趋之若鹜;还因为它经营着另一项秘密的买卖:回收珠宝成品。女人们也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而她们身上最值钱的,可以由她们自己支配的东西往往就只有珠宝首饰。普通女人光顾当铺典当珠宝,来撒马尔罕处理珠宝的却是真正上层的妇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为她们手中的珠宝,是普通当铺不敢收也没有能力收的,而她们自己,也决不愿意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大失身份。撒马尔罕却有实力和眼光收购这些珠宝,虽然在开价上不免苛刻,但处于窘迫中的女人们依然对它心存感激,因为撒马尔罕会替她们严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约定时间内来赎回,撒马尔罕能够确保她们的珠宝万无一失。

穿过底层暗淡无光的简陋店面,拾级而上,经过一道隐蔽的暗门,眼前出现了一间昏暗的前堂,两边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紫红绒毯,纯金烛台上从早到晚燃着波斯香烛,这种香烛一支便可以点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烛油很少,最后都在黄金烛台上凝成形状怪异的暗红色烛块。倚墙而立的铜兽头嘴里冒出袅袅的香气,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们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商谈买卖,撒马尔罕的规矩是每次只在这里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们感到安全。看来这个珠宝店的老板确实是个极其精明而考虑细致的人,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出面办事的是店里的掌柜——一个名叫达特库的波斯人。

达特库今天接待的最后一名客人,是位面笼轻纱的曼妙女子。其实达特库早已认出了对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点破,作为见多识广的商人,达特库明白该如何掌握分寸。

这位女客人刚刚在桌前坐定,便轻轻捋起袖管,露出一对纤纤玉臂,她从柔若无骨的腕上褪下一对纯金镶嵌玛瑙的手链,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达特库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在烛光下看了半天,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这对金链本来就是一年多前从他手里卖出去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达特库翕动双唇,吐出三个字:“两万钱。”

女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下,面纱后传出冷冰冰的声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从你手里卖出的时候可是五万钱。”

达特库微微一笑,答之以在这种场合永恒不变的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

那女人的手痉挛般地捏成拳头,又缓缓张开,随后举起,从脖颈上取下条珍珠项链,再从发际上拔下碧玉发簪……她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行动着,很快便将随身携带的首饰一件件地取下来,最后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经铺排了十多件珠宝,在烛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钱?我要银子。”那女人的语调中不带丝毫感情。

达特库心中暗暗佩服。到这里来的女子,各个都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因而往往语带悲戚,或者神情慌乱,像她这样镇定冷静的,达特库还几乎没有见到过。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达特库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十万两。”

“行,给我五千两现银,其余的开成凭信。”

达特库的眼睛亮了亮,谄媚地笑道:“五千两现银倒是没问题,但其余的要开成凭信,必须要等明天。”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利:“为什么?”

达特库无奈地叹口气:“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我没有这个权限。开九万五千两银子的凭信必须得找我家店主人签字盖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

那女人咄咄逼问:“你现在去找他不行吗?”

达特库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纵使你机关算尽胆识过人,也敌不过一个钱字。现在是你求我,自然得听我的安排。

那女人沉默不语,波斯香烛的烛芯“噼啪”作响,仿佛是她心中煎熬的声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轻轻吁出口气,低声道:“就这么办吧,明天正午之前,我过来取凭信。”

达特库忙道:“那我现在就写张单据给您?”

那女人伸手一拦:“不必,东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达特库低头微笑:“这样也好,您请便。”

女人就像刚才取下首饰一样,又不慌不忙地将首饰一件件重新戴好,这才起身下楼。达特库点头哈腰地将她送到后门边,门外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达特库突然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个纸团,极低声地道:“遇仙楼正月初三就送来的,因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

那女人一扭头,达特库感到面纱后面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看得后脖领子直冒凉气,连忙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女人的身影已经消逝在小巷的尽头。

达特库看看天色已晚,锁上后门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门上闩插锁,门上却突然响起敲击声,响两下停一停,显得十分犹豫。达特库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而且必是个生客,才会不约而至,还这么心虚。

达特库“哗啦”一声打开店门,顿时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个人,不是他见惯了的那种乔装改扮、但仍显得十分富贵的男女,而是一个叫花子!只见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也布满灰尘,根本看不清楚本来面目。

达特库愣了愣,明白过来,没好气地喝道:“呸,呸!我这里没有‘送穷’的东西,快滚吧!”

那人听到呵斥,犹豫着就要转身,达特库无心再理他,转身就要关门,谁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开了口:“这、这位店家,您……您这里可收珠宝器物?”

达特库不由上下打量此人,乔装改扮也不会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烦地答道:“要当东西去当铺,往前走路口西侧就有一家。”

叫花子却不肯罢休,继续期期艾艾道:“在下、在下便是刚从那里过来,是他们说不敢收,让我到您这里来试试的。”

达特库来了兴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叫花子探手入怀,哆嗦着掏出个布包,双手递给达特库。达特库皱着眉掀开脏兮兮的包布,里面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达特库仔细端详着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见过那么多珍宝,鉴赏力绝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把剪刀的材料是产自冰寒之国——勃律的极其珍贵的紫金,刀柄上镶嵌的更是稀世宝石——枚红尖晶石,达特库立即就能断定,这的确是件罕见的宝物,价值颇难衡量。可是这样一个叫花子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达特库飞快地在心里打了好几轮主意,这才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冷冷地逼视着面前之人,直逼得对方局促不安地垂下脑袋,脸红到脖子根,达特库觉得心中有数了,于是慢悠悠地开了口:“东西倒的确是件好东西,至少值五千两银子吧。”

“五千两?这么多。”叫花子又惊又喜地喊出了声。

达特库一声冷笑:“那是自然,我从来不会欺瞒价钱。不过……你能告诉我,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吗?”

那叫花子浑身一颤,眼珠转了转,才低声答:“是……祖传的。”

“祖传的?”达特库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着满脸黑灰都能看出对方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这东西的年代不算久远,照我识来,不会出百年。你的这个祖上最多是爷爷辈吧?怎么才历三代,就窘迫至此了?”

叫花子埋着头,一声不吭。

达特库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发出冷笑:“我看这东西来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抢来偷来的吧?”

叫花子大骇,全身都哆嗦起来,劈手过来抢剪刀,嘴里道:“不、不是抢来偷来的。你……你不要便还给我。”

达特库哪里肯还给他,一边与他推搡,一边道:“你这叫花子行迹忒可疑,说不定是杀人劫财的都未可知。我要留着这东西去报官府……”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那叫花子容颜大变,发了疯般地猛扑上来,一头把达特库撞倒在地。达特库原意是想吓他一吓,最好把人吓跑了就可以白得个宝贝,哪想到此人拼了命,眼看就要行凶,于是赶紧松了手,叫花子抢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达特库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抚弄着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里连连念叨:“好险,好险,碰上个疯子!”

杨霖慌不择路地继续夺路而逃,到了十字路口来不及看清路况,便直往对街冲去,险些就撞到一匹威风凛凛的漆黑大马上。只听这马“唏哩哩”一声嘶鸣,端的是反应敏锐,往后一仰,才算没有踩到杨霖的身上。马上之人却差点儿被掀翻在地,猛扯缰绳方才稳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风的肚子,感觉它受惊不小,忍不住心疼地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风,一条命就没了。”

身后的马车中有人在唤:“梅先生,怎么了?”

梅迎春一听这柔婉的声音便觉心旷神怡,忙回头笑道:“阿珺姑娘,没什么事,一个叫花子乱走路,差点儿撞上。”

沈珺松了口气,转回头,却看见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车帘,神情紧张地朝车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说没事。”她见何大娘依然目不转睛地朝外看,纳罕道,“大娘,你在看什么呢?”

何大娘又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车帘,略带悲戚道:“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

沈珺忙问:“真的?那要不要让梅先生赶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着摇头:“不会,不会是他。”

沈珺体贴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轻声道:“大娘,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堂兄是当朝宰相狄大人的卫队长,我会求他帮你寻找儿子,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过不了几日,你们就能母子团聚。”

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马车又前行不远,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车帘探看,梅迎春来到车边解释道:“阿珺,天色不早,我们就先歇在这个客栈吧。只待安顿停当,我便去寻访狄府。”

沈珺飞红着脸问:“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吗?”

梅迎春笑道:“阿珺,咱们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一时找不到狄府怎么办?再说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马上有地方安置咱们,还是先住下妥当。”

沈珺低头不语了。

梅迎春找的这家客栈倒是很清静,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丘壑,居然还是个亭台水榭一应俱全的院落。看不见什么住客,伙计打扮得像大户人家的家人,举止也十分得体。梅迎春将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个单独的小跨院内,便向伙计问明尚贤坊的位置,出门直奔狄府而去。

时值傍晚,离暮鼓鸣响还有半个时辰不到,路上行人脚步匆匆,都在往家里赶。梅迎春惊喜地发现,尚贤坊位处洛阳城南部,与南市距离不远,走了没几个街口,他便来到了狄仁杰的府门之外。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来到大周朝最高官员的府邸前,三间五架的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锃亮的铜兽门环,高达丈余的院墙一色粉白,果然是气派非凡,但又没有丝毫奢华铺张的感觉。尚贤坊的整个街坊,光狄府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其余的地方住户寥落,街道肃静,与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阳城繁华喧闹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从心中暗暗感叹,这才是一国宰相的气势和威严。

骑着墨风缓缓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落日收拾起最后的几束余晖,梅迎春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他不由从唇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关注很正常。只是梅迎春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不是因为胡人的外貌,进入狄府周边的所有陌生人也都逃不脱严密的监控,大周朝仅次于皇城的护卫级别,朝廷中最精干的侍卫团队之一,就在这里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过袁从英清瘦冷峻的面容,就在几个月之前,这里的一切便是由他来组织和实施的,而且有十年之久。他是如何取得这个位置的?他要做得如何出色才能得到当朝宰相长达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一切?短短两天的相处,这个袁从英就已经给梅迎春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此刻,站在狄府高耸的院墙之外,梅迎春发现自己对袁从英愈加好奇了,他暗下决心,必须要花更多工夫去彻底了解这个人。

当然,梅迎春有足够的时间去落实自己的想法,现在有更紧急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风,下意识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门前走去。刚要抬起手敲击门环,边上的旁门“吱呀”地打开了,一个青衣家人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着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发带,抱拳道:“这位家院,请问沈槐沈将军在府中吗?”话音刚落,那个家人的脑袋就缩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从门里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这人就是沈槐,看来他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实际上,沈槐已经在狄府门边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书信在大约十天前到达狄府,自那以后,沈槐便始终处于难以言说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直把他弄得寝食难安。沈珺的信件写得很匆忙,只是简略地通报了沈庭放的死讯,以及要来洛阳投亲的计划,对沈庭放的死因没有多加解释。对于沈槐来说,沈庭放就这么死了,倒并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则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这另一个理由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俗话说,死者为大,纵然他沈庭放有千万种罪责,死亡也可以给他的罪行画上个永恒的句点,但愿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书信中真正让沈槐备感震惊的,是关于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内容。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两个远行西北边境的人,居然会阴差阳错地去了他的家中,还亲眼见到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们是否会看出什么?又会因此产生什么样的想法?沈槐并不担心狄景晖,却从内心深处对袁从英感到敬畏,自从他来到狄仁杰身边以后,这种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强,已经渐渐成为由嫉妒和羡慕相互交织的复杂情感。袁从英已从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来也几乎不再被狄仁杰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够时时刻刻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并被他的影子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尽管如此,沈槐还是第一时间向狄仁杰报告了沈珺的来信,信中牵涉狄景晖和袁从英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对狄仁杰详细复述。狄仁杰听着也很惊诧,得知袁从英一行三人安然无恙地渡过黄河时,他亦难掩发自内心的欣慰之色。

将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后,狄仁杰很快便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许了沈槐几天假期,让他尽快在尚贤坊内找个安静的小院落,用于安顿沈珺,还相当周到地派了狄忠给他帮忙。沈珺的信上只写了动身的日期,沈槐大致算出他们就该在这几日到达洛阳,便自前天起从早到晚候在狄府门边,哪里都不敢去,静待沈珺找上门来。

于是沈槐就在这个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关于梅迎春,沈珺也在书信中作了简单的介绍,语气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当这两个男人在狄府门前见礼时,彼此并不感到陌生。报出姓名,相互寒暄后,两人飞快地观察着对方,并迅速在心中写下了对对方初步的认识。沈槐为梅迎春的气度不凡而暗暗称奇,断定他的来历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复杂得多。而梅迎春则像所有同时知道袁从英和沈槐的人一样,立即拿他们两人做了个比较: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相似之处都颇多,但又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领着沈槐去客栈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迹地打量着沈槐身上精干华丽的将军服色,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漫长的除夕之夜,与袁从英、狄景晖在沈珺家中堂屋内饮酒谈话的场面,内心深处突然涌起强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静。

就在他们并肩离开狄府后不久,狄忠匆匆忙忙地来到狄仁杰的书房,报告了府门前发生的事情。狄仁杰长长地舒了口气,嘱咐狄忠小心候着,不论沈将军有任何需要,都要尽心安排。狄忠答应着退了出去,狄仁杰这才将十几天来反复在看的两封书信再次放到面前。这两封信都是在元宵节前后送来的,一封是老孙带回来的韩斌的信,而另一封信,连狄忠都没见到过,那是袁从英写来的,并以加封急件的军报方式传递,直接送到了狄阁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并不知道,在他向狄仁杰陈述沈珺的来信时,年迈的宰相大人其实已经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应对而不致表现得失态。

为了写这封信,袁从英考虑了很长时间。离开沈珺家以后的第一个晚上,在寄宿的客栈中,他彻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斟酌。最后落到笔端的,全部是最精确和详尽的事实,不遗漏一点有用的信息,也不带任何主观的感受,他的书信保持了一贯的风格,目的只有一个:让狄仁杰对即将到来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预先的了解,从而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无论如何,这是两个背景复杂的陌生人,对于狄仁杰来讲,就意味着某种危险。在信中,袁从英丝毫没有表现出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好恶,极其冷静的描述甚至显得有些不通人情。只有狄仁杰熟悉袁从英的方式,并理解他的苦心:他不愿意以任何感情色彩来影响狄仁杰的判断。

但是一名戍边途中的折冲校尉,怎么会有权利向当朝宰相传递绝密的加急军报呢?这也是只有狄仁杰才知道的秘密。在狄忠给袁从英送行时带去的包裹中,有一份宰相手书的密令,据此,袁从英便可以利用沿途的驿站,向狄仁杰传递密信。狄仁杰这样做的确是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如果被人察知,便有私相勾连的嫌疑,因此只可备万一之需。出行至今,袁从英第一次使用了这个手段,也是考虑再三的决定:他必须让自己的信件早于沈珺的信件到达狄仁杰的手中。

坐在书案边,狄仁杰看着面前的这两封书信,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自从袁从英和狄景晖离开洛阳以后,他便一直在盼着他们的来信。盼了一个多月,一下子盼来了两封,可这是多么奇特的两封信啊。一封信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说,通篇别字破句,让狄仁杰读到眼晕,恨不得把那小孩儿揪到跟前来好好教导一番,而信的全部内容就是在向大人爷爷告状,控诉他那个不听话的哥哥。另一封信呢,则完全像是案情线索的通报,分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描述得好像与己无关,笔调从头至尾冷淡如冰。

“还是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吧。”狄仁杰苦笑着想,“看来很有必要见一见沈珺,还有那个叫梅迎春的异族人。袁从英的直觉向来非常准确,以他对这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关注来看,他们的身上必然隐藏着某些极有价值,甚至危险的东西,需要大胆而谨慎地去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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