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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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狄景晖像阵风似的刮进土屋,看见袁从英醒了,便大声嚷起来:“好啊,你总算醒了!你看看,天都要暗了,那个武逊怎么还不来接我们?这样子今天如何到得了伊柏泰?”

袁从英皱了皱眉:“你小声点行不行?我的耳朵又没有聋。”

狄景晖气呼呼地往大树桩上一坐,嘟囔道:“叫又如何?反正这里也没旁人听得见。”

袁从英留意观察着他的神情,嘲讽地笑道:“你就这么想去伊柏泰?”

狄景晖眉毛一挑,哼道:“怎么了?走了几个月不就是为了到伊柏泰吗?好不容易近在眼前了,还在门外转悠,白白浪费时间!”

袁从英沉默不语,狄景晖等了半晌,不耐烦地道:“你能不能说句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袁从英从炕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朝荒原上眺望着,沉声道:“我认为武逊不会很快来接我们去伊柏泰的。”

狄景晖一惊:“什么?这,不会吧。他走时不是说得好好的?”

袁从英指了指树桩桌上那个大包袱,道:“如果他一两天里就会来接我们,就不用留下这么多东西了。给我们这些东西,似乎是打算让我们在这里过上几日。”

“啊?”狄景晖这回真的震惊了,他下意识地碰了碰手边的包袱,紧锁双眉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武逊……看起来还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他怎么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

袁从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可能有什么顾虑。而且我觉得,他对我们一直有些成见。”

狄景晖沉着脸想了想,突然冷笑道:“他对我们有成见?是对你有成见吧?哼,你对人家老端着个落难将军的架子,傲慢得紧,如果我是武逊,我也不舒服!”

袁从英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端架子了?你瞎说什么?”

狄景晖冷哼一声,道:“我没有瞎说,你这一路上和武校尉说说笑笑过吗?就一直拉长着张脸,好像别人都欠了你似的。你这么对我我都忍了,毕竟是我狄景晖连累你在先,可你这样对别人,就不能怪人家不服气!”

袁从英被他说得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冷笑说道:“在这种处境之下,我不懂有什么可说可笑的。”

狄景晖立即反唇相讥:“你落到这种处境,当然没什么可说可笑的,最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冤多苦,让世上的每个人都为你鸣不平!”

袁从英恨恨地道:“我不冤,来塞外戍边本就是我的心愿,我也不苦,这样的日子我从小就过惯了。倒是你这位宰相大人的贵公子,向来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就算是当了流放犯,也比天下所有的流放犯都舒服一百倍……”

狄景晖不等他说完,就嚷起来:“我不舒服!是谁说了见到庭州刺史以后就能把我安排妥当的?我倒不知道,在大漠里面住土屋喝臭水吃干饼就叫作安排妥当!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到什么时候!哼,真是太可笑了,你最好不要弄到把我们饿死渴死在这个大漠里面才好!”

袁从英气得脸色煞白,咬了咬牙,半晌才道:“是我没办好事,让狄三公子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就是我死也绝不会让你饿死渴死在这里。”

二人吵了个不欢而散。狄景晖坐在屋里生闷气,袁从英跑到茅屋旁去查看骆驼和马,他立即发现那峰原本就很衰弱的老骆驼快不行了,它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嘴里呼出难闻的臭气,两只大大的棕色眼睛半开半合,眼神暗淡无光。袁从英去茅屋里抱来些干草喂它,它啃了几口就停下来,继续躺在地上喘气。韩斌一直跟在袁从英的身边,看到老骆驼这个样子,也很难过,嘟囔着问:“哥哥,它是不是要死了?”

袁从英想了想,让韩斌去取那个被自己擦干净的铁锅,盛点清水给骆驼喝。韩斌很快就端来一锅的水,放在骆驼的面前,它立即把鼻子和嘴都浸到水里,拼命地喝起来,没一会儿就把铁锅里的水全都喝光了。韩斌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原来它是渴坏了。”

骆驼喝过水,又曲起两条前腿开始嚼起干草来,似乎精神好了很多。袁从英让韩斌也同样去端了锅清水给马喝,很快这两匹牲口都恢复了活力,边吃草料边打起响鼻,韩斌看得开心,摸着它们的身子咯咯笑起来:“原来你们也不要喝咸水啊,坏家伙!”

袁从英来到土屋里,检查盛着清水的木桶,只剩下半桶了。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结果毋庸置疑,这些水最多只够他们这三个人和两匹牲口支持两天了。袁从英突然觉得心脏猛跳,似乎面对千军万马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假如武逊后天早上还不出现,难道他们就真的要渴死在这个大漠中了吗?正想着,狄景晖也来到木桶边,探头看看桶里的水,脸色也变得更难看了,扭头便走。这天晚饭他们吃的仍然是用炕火烤热的馕,连韩斌都没有再叫嚷着要吃煮面条。

夜幕降临的时候,袁从英还像前几天一样点起篝火,天气终于出现了逐渐转暖的征兆,这天夜间,袁从英感觉大漠里似乎不像前些天那么严寒了。和昨夜尤其不同的是,整个晚上他的头脑都异常清醒,丝毫没有倦意。他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对策,但始终找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摆脱目前的困境。留在这里,那个武逊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离开这里,他们没有罗盘、没有指南针、没有地图、没有向导,在这四顾苍茫,根本找不出方向的荒漠上,他们能往哪里去?袁从英从来不曾对死亡产生过恐惧,但只要想到狄景晖和韩斌也有可能死在这里,而原因正是他自己的失误和无能,袁从英心中升起的恐惧和绝望便几乎使他窒息了。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坐以待毙,总要做些什么,想办法找出一条生路……

第十章

转 机

洛阳城中一共有三个大集市,其中最大的便是南市,面积大约有四个普通里坊那么大,其中聚集了各式商行百多种,铺户几千家,大小商贩更是不计其数。每天从早到晚,南市中都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那热闹兴旺的景象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洛阳是大周的都城,因而集市中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除了汉人之外,还有许多来自各地的异域人士,这些人样貌打扮奇特、举止行动异于普通百姓,说起话来怪腔怪调的更是有趣,不过洛阳的百姓们见多识广,可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的。这些异邦人士在集市中往往以各自的族群相区分,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内聚集,用极具特色的商品来招揽眼界颇高,而又喜好新奇事物的神都百姓们。同时,他们自己也在这个聚集地中互通信息,老乡们彼此相携共助。

此刻,梅迎春就意兴阑珊地走在南市中突厥商贩聚集的区域里,满眼都是同族人的面貌和装扮,满耳也都是熟悉的突厥语言,恍惚之中,竟以为是置身于葱岭之外的突厥“巴扎”。有唐以来,突厥与中原的交流就广泛且深入,突厥商人在中原做的买卖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其中最有名气的是两样十分特殊的产品:马和奴隶。说起突厥马,世人皆知那是马中最优秀的品种。有书载:“突厥马技艺绝伦,筋骨合度,其能致远,田猎之用无比。”一匹上好的突厥马,可价值千金,所以不少突厥人都在中原以贩马为生。至于突厥奴隶,则大多来自于各次战役中的俘虏。因突厥人吃苦耐劳,尤其擅长养马驯马,很多中原贵族富豪,便买下这些突厥俘虏作为家奴,久而久之,拥有突厥奴隶成了大周显贵们的时髦,突厥奴隶的买卖也渐渐成了气候。

这两类商品汇集在一处,在突厥“大巴扎”中形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隔三岔五地便是一堆人聚拢在一起,围起来的圈子里要不是几匹神采飞扬的高头大马,要不就是若干垂头丧气的男奴女奴,相马的和挑人的,各自都忙得不亦乐乎。这种情形其实在塞外也不少见,梅迎春见怪不怪,只是一路悠闲地逛着。

许是梅迎春的气质相貌确实不同凡响,作为同族的突厥人比汉人更能感知到他那不怒自威的王者气概,只要他走到哪个小圈子,那里的人们便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个缺口来,使得他可以随意自在地将“巴扎”上的“商品”逐个鉴赏过来。看了一圈,梅迎春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以突厥民族驰骋草原大漠的豪情与雄壮,来到这中原腹地,却只能将自己的骏马为汉人的坐骑,将自己的男女为汉人的仆役,难怪被汉人蔑视为野蛮的民族。于是,梅迎春又在心中暗暗重复了一遍,自己过去十多年游历各地后所形成的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他突骑施乌质勒王子要将自己的部族带入和大周一样昌盛的文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

梅迎春正慢悠悠地逛着想着,不知不觉身后跟上了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突厥人。梅迎春心说来得正好,便朝拐角处僻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小个子心领神会,紧紧跟上。刚拐个弯,见左右无人,梅迎春猛一回身,那小个子才转进来,登时吓了一大跳。

梅迎春背着双手,冷笑道:“怎么?有事找我?”

小个子结结巴巴道:“大、大爷,小的是想看看大爷是不是有事,用得上小的?”

梅迎春轻哼一声:“你倒机灵,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

小个子忙道:“我叫阿威,打小时候起就在这‘巴扎’上混,熟得很!”他看梅迎春点头不语,便大起胆子凑上前道,“大爷,您是想找什么人吧?”

梅迎春倒有些意外,不由上下打量着对方道:“怎么?常有人来这个‘巴扎’上找人吗?”

阿威得了意,抹一把额头上方吓出来的冷汗道:“谁说不是呢?来洛阳的突厥兄弟都知道这里是咱突厥人最聚集的地方,要找个人送个信什么的,都到这个‘巴扎’来。还有些找被卖成奴隶的亲人的,也上这儿来。”

梅迎春释然,这小阿威很精明,看出来他就是来找人的。既然如此,梅迎春便决定问一问,他招呼阿威近前来,轻声道:“阿威你很机灵,我的确是来找人的。”

“大爷要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男的,名叫乌克多哈,你知道吗?”

那阿威皱起眉头想了想,摇头道:“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叫这个的。”

梅迎春有些失望,就打算离开,阿威还在苦思冥想,突然叫道:“咦?这个名字我好像听到过……啊!”

梅迎春追问:“怎么?”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还有些人也向我打听过这个人!”

梅迎春神色一凛:“什么样的人?汉人还是突厥人?”

阿威想了想,大声道:“好像有汉人,也有突厥人,都打听过!”

“汉人?突厥人?”梅迎春喃喃自语着,心中既感意外,又觉惊诧,看样子事情的确很复杂,这乌克多哈的处境也一定十分凶险,必须要尽快找到他,否则后果很难预料。

梅迎春正想着,抬头看到阿威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便嘲讽地笑起来:“可惜啊,你也不知道这个乌克多哈在哪里,要不然你倒是可以发笔小财。”

阿威沮丧地垂下脑袋,随即又不甘心地抬头道:“大爷,我再去帮您打听打听?也许这个乌克多哈没有用真名呢……”

梅迎春点点头,从钱袋里随手掏出一把钱来,甩给这阿威,一边道:“要是打听到什么就去南市后街的客栈找我……”想了想,他又问,“阿威,这些天‘巴扎’里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吗?”

阿威眼睛一亮:“还真有呢!”

“哦?什么怪事?”梅迎春停下了脚步。

阿威讨好地说:“大爷,您一定没听说过,一个大男人到处找奶妈奶孩子!”

“奶妈?奶孩子?”梅迎春有些啼笑皆非。

“是啊!长得很威武英俊的一个突厥汉子,在咱们人堆里也算出挑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几天老在这里转悠着找奶妈,还鬼鬼祟祟的,也不敢见人,只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来。”

梅迎春“嗯”了一声,感到有些兴趣了,便追问道:“他找到奶妈了吗?”

“唉,咱们这个‘巴扎’上倒有些女奴,可都是年纪轻轻的大闺女,哪里来的奶妈啊?”

梅迎春听着也觉得好笑,道:“这倒也是,那他怎么办呢?”

阿威得意地道:“还多亏他找上了我。这不,我告诉他前头卖马的苏拓大哥刚生了个儿子,那新当娘的应该有奶水。”

梅迎春沉吟着问:“他自己的女人呢?为什么不喂孩子?”

“我问了,他说女人死了。”

“死了……”梅迎春眯缝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阿威的脸。

阿威被他看得直发毛,咽了口唾沫正要说话,小巷里突然窜入一个彪形大汉,两只毛茸茸的大手死死地揪住阿威的衣领,跳着脚大叫:“娘的!你还我婆娘!”

阿威被这大汉揪得舌头都吐了出来,两眼往上直翻,梅迎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右手搭住大汉的肩膀,指尖用力,大汉只觉胳膊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地便松开手,仍然目呲俱裂地嚷着:“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梅迎春看阿威总算脱离了大汉的手掌,软瘫在墙上拼命喘气,便对大汉道:“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嘛。”

阿威好不容易喘口气,涨红了脸问:“苏拓大哥,你说什么呢?你、你的婆娘怎么要我还啊?”

苏拓大哥气得连连跺脚:“哎呀!还不是你昨日让我婆娘给人去帮忙,奶什么孩子,这就一去不回!我自己的儿子如今饿得哇哇大哭,我、我不找你找谁啊?”

阿威也急了:“苏拓大哥,你婆娘没、没回家啊?”

“回家个屁!昨天傍晚跟着你走的,就再没见到过了。你说,到底把她弄哪里去了?”苏拓挥着拳头又要打人,被梅迎春一把抓住,狠狠地甩到旁边,喝道:“告诉过你了,有话好好说!”转过身,梅迎春沉声问,“你知道那个找奶妈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吗?”

阿威挠了挠头:“这……昨天我把苏拓婆娘带给他,他就领着人走了。我倒是留意了一下,应该能找得到!”

梅迎春点头:“好,你就在前头带路。”他看了眼苏拓,“你跟上来,不要乱说乱动!”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苏拓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乖乖地跟上二人。

三人在南市后面的一片穷街陋户中穿行,此地与前面集市上的绮丽繁荣真是天差地别。举目看去,满眼皆是烂泥和茅草堆砌起来的破屋子,七歪八斜地靠在一起,屋子中间是肮脏不堪的泥泞小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和垃圾,空气中飘着股酸臭的味道。阿威对这里甚为熟悉,带着梅迎春和苏拓绕来绕去,很快便来到一座眼看着就要倒塌的破房子前面,阿威迟疑着道:“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苏拓抬手就要推门,梅迎春往前一挡,轻轻摇头示意,另外二人忙退到后面。梅迎春将耳朵微微贴在漆色凋落的破损木门上,屏息细听,只觉得屋内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微声,好像还有人在极低声地呜咽。他举手缓缓地推开房门,屋子里黑洞洞的,后墙的窗户被堵死了,只有几束微弱的光线穿过缝隙投入屋内。

梅迎春带着另二人闪身入屋,突然,苏拓大叫一声朝屋子的角落冲去,梅迎春一看,那屋角堆着大捆柴禾,柴禾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还有“呜呜”的声音传出来。苏拓此刻已奔到前头,将一个人从柴禾堆里扒了出来。

扒出来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衣服零乱,全身上下都绑缚着绳索,嘴里还堵着布团。苏拓连声大叫着:“婆娘,婆娘!”

手忙脚乱地将女人身上的绳索解开,扔掉嘴里的布团,这女人才哭喊着扑到苏拓的怀里。梅迎春也顾不得他二人夫妻重逢的激动,上前喝问道:“那个人呢?还有小孩在哪里?”

苏拓婆娘哭哭啼啼地道:“刚、刚才还在这里的。我一来他就把我捆起来,除了喂奶时才放开,其他时候就都捆着,呜呜呜……”

梅迎春紧锁双眉,将佩刀握到手中,慢慢转向屋侧的房门,猛地蹬开门,眼前是个漆黑的小房间,他正在努力察看,眼前突然寒光一闪,梅迎春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手中的刀挥舞着挡开劈来的武器,一个人紧贴着他的身子朝外跑去。

那人跑得飞快,连外屋的苏拓和阿威均未反应过来,便已跑出了房门。梅迎春大喊着:“喂,你别跑啊,我不是来抓你的!”随后紧追,看那人在自己前面几步的地方拼命逃窜,怀里还抱着什么,梅迎春心下了然,那一定就是他的婴儿。

转过一个拐角,那人一下不见了踪影,梅迎春正急着四下乱看,就见那人从前面一个巷道中返身朝自己飞奔而来。梅迎春正觉奇怪,再看那人身后突然出现了十来个凶神恶煞般的突厥壮汉,各个手里挥舞着兵刃,朝那人紧追而来。梅迎春知道不好,忙朝那人喊道:“快到我这里来!”

那人也顾不得其他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梅迎春的身后,刚站稳脚步,怀里的婴儿便爆发出一阵凄惨的哭号。

转眼间那帮突厥人已经追到面前,看到梅迎春挡住去路,慑于他的形容气概,不觉也止住脚步,一个看似领头的人挥了挥手中的长刀,喝道:“什么人,竟敢来管老子的闲事!”

梅迎春冷然道:“路见不平!你们这么大帮子荷刀持剑的追一个带着婴儿的人,算怎么回事?”

那帮人倒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只顾面面相觑,领头的十分气恼,怒吼道:“这个乌克多哈是我们可汗要抓捕的要犯,你想充英雄好汉,也不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

梅迎春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哦?不知对面是哪一路的英雄豪杰,说来听听。”

那帮人尚未搭话,躲在身后抱着婴儿的男人突然低声道:“千万小心,他们是默啜可汗的人。”

梅迎春冷哼一声:“那又如何,这里是大周朝的地盘,又不是在突厥石国,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在神都的中心闹事!”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头领按捺不住,吆喝着众人就朝梅迎春这边冲来。梅迎春不慌不忙,右手端起突厥长刀往面前一横,左手往这帮人的身后一指,高声喊喝:“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要在闹市上随意劫杀,你们还把不把这里当大周的王化之下?”

伴着他的话语,从巷口传来人马喧嚣的声音,那帮突厥大汉扭头一看,就见一名大周朝的年轻将军骑着匹白色骏马,领着大队人马冲入小巷。

这十几名突厥人一下子便慌了手脚,赶忙夺路而逃。沈槐刚想吩咐手下人去抓捕,梅迎春大声招呼道:“沈将军,且放过他们,这些人都是死士,抓不了活口的,弄得不好反倒引起纷争!”

沈槐面色很有些不悦,但还是命令众人将那些突厥人放过了。抱婴儿的男人见状,就想乘乱溜走,刚要迈步便被梅迎春一把揪住,梅迎春满脸堆笑:“我救了你的性命,你连谢都不谢一声就走,这可不是咱突厥汉子所为。怎么?在中原待久了,也学会汉人的过河拆桥了?”

那人窘得满脸通红,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站在原地发呆。

沈槐跳下马来到梅迎春跟前,抱拳道:“梅先生,我刚接到报信就赶过来了,没误事吧?”

梅迎春一笑:“沈将军,你来得正好。”他朝着一边气喘吁吁的阿威点点头,夸了句,“嗯,办事还挺利索。”

阿威顿时乐得脸上开了花。沈槐瞧了眼抱着婴儿的突厥男人,疑惑地问梅迎春:“梅先生,这个人是谁?那个……乌克多哈找到了吗?”

梅迎春平静地回答:“他就是乌克多哈。”

沈槐连连端详着那个狼狈不堪的男子,神色中颇有些难以置信。那男人听到梅迎春的话,顿时大惊失色,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可看到梅迎春满眼的自信,终于还是泄了气。

这天夜里,乌克多哈坐在关押他的房间里胡思乱想。来的时候他被蒙上了眼睛,因此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所在,但从自己所待的这个屋子看,并不是官府的监房,而只是间陈设简单的厢房,看起来更像哪个大户人家的空余房间。桌上点着蜡烛,后墙根下的榻上,他的孩子睡得正香。来到这里之后,就有人不知从何处请来个汉族奶娘,喂饱了孩子,又哄他睡着,便离开了,自始至终也没有和乌克多哈说过一句话。

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天色还亮的时候,乌克多哈试着舔破窗纸往外看,却只看见一堵粉墙,墙边栽着一溜翠竹,在枯黄的枝叶中刚刚抽出初春的嫩芽。周围一片寂静,但又透出种严整肃穆的气氛,乌克多哈凭多年在洛阳居住的经验,断定这是个侯门深户。虽然一眼看不到侍卫走动,但要想从这样的地方逃走,对一个完全不熟悉这里布局的陌生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乌克多哈并不想逃,自去年腊月末起到现在,他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四处躲藏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真会令人精疲力竭直至崩溃的,何况还有个婴儿,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就连她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否则她便不会去铤而走险,否则她便不至于会……想到她,乌克多哈感到心头阵阵绞痛,眼眶中热热的,视线模糊了。

门扇轻轻开启,乌克多哈抬起头来,透过朦胧的烛光,他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缓步入室。乌克多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地砖。梅迎春跟在狄仁杰身后也走了进来,待狄仁杰在椅子上坐好,才用突厥语对乌克多哈道:“乌克多哈,你知道面前之人是谁吗?”

乌克多哈长叹一声,操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说话了:“我知道,这位便是大周朝的宰相、当世名臣狄仁杰狄大人。”说着,他向狄仁杰深鞠一躬,以手按胸道,“鸿胪寺突厥语译者乌克多哈见过狄大人。”

狄仁杰抬了抬手,就着烛光细细打量面前这个年前从鸿胪寺逃跑的突厥语翻译,虽则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精神十分萎靡,但仍能看出此人的身材魁伟、五官帅气、相貌气质不俗,如果打扮齐整了,绝对是个富有异邦气息的美男子。狄仁杰在心中暗叹,难怪了。

梅迎春倒有些困惑,问:“乌克多哈,你怎么认识的狄大人?”

乌克多哈低着头道:“我在鸿胪寺做了七年译员,所有突厥来使的重要场合都是我翻译的,自然见到过狄大人。只是……狄大人未曾注意过小人吧。”

狄仁杰轻捻长须:“嗯,你这么说我倒是依稀有些印象了。乌克多哈,你在鸿胪寺很得器重啊,为什么要突然逃跑呢?”

乌克多哈垂头不语,榻上的婴儿大概受到了惊动,突然“呜呜啊啊”地叫着扭动起小身体来。乌克多哈一惊,刚想要过去看,梅迎春朝外招了招手,奶娘立即出现在门口,过去抱起婴儿进到后屋去了。很快,婴儿没有了声音,乌克多哈舒了口气,狄仁杰和梅迎春看得相视一笑,狄仁杰和蔼地道:“我猜想,你逃跑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吧?”

乌克多哈沉默着点了点头,狄仁杰笑问:“很可爱的婴孩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男孩好啊,这孩子长大了既有突厥父亲的威武,又有汉人母亲的秀丽,一定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材。”

“狄大人!”乌克多哈叫了一声,心知对方已经成竹在胸,脸上不禁露出既颓丧又如释重负的表情。

狄仁杰等乌克多哈的神情稍许平静了些,才接着问道:“乌克多哈,这孩子看起来才刚满月吧,他的娘亲呢?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娘亲可不成啊。”

“狄大人!”乌克多哈又叫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嘴里喃喃地道,“是我,都是我害了她……”

狄仁杰这次没有容他喘息,立即追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说的这个她就是曾经的遇仙楼头牌姑娘,如今的梁王五姨太顾仙姬吧?”

乌克多哈抬起手背拭泪,呜咽着道:“狄大人都知道了,乌克多哈也没什么再隐瞒,是的,这孩子便是小人与顾仙姬共同生养的。只是……这孩子命苦,才满月,他的娘,就、就遭了惨祸!”

狄仁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绢包,打开来,里面是条沾着血迹的项链。梅迎春捧起绢包,来到乌克多哈面前,乌克多哈一见那条项链,便声音颤抖着道:“这,这是小人送给仙姬的定情之物。”

狄仁杰颔首:“嗯,当日你陪着顾仙姬在撒马尔罕挑选了这条项链,而那无头女尸的脖子上恰恰戴的便是这条项链!”

“仙姬!”乌克多哈连声叫着,眼泪更是滂沱而下。

狄仁杰向梅迎春使了个眼色,梅迎春会意,搬把凳子过来让乌克多哈坐下。狄仁杰轻叹一声,安慰道:“乌克多哈,且先止住悲声。本官想要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说说看吧。”

风流情债,孽缘宿命,千般迷离,万种伤痛,这世上的痴男怨女们总爱奋不顾身地跃入情欲的烈焰,犹如飞蛾扑火夸父逐日,到头来却往往只得到一捧掌中细沙,一片镜花水月。顾仙姬这欢场卖笑为生的女子,从小便看惯了虚情假意、听够了风月无边,难道她不懂得这些个道理吗?也许平日都是懂的,但当真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只要她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欲有爱的女人,她的眼中心中,除了他,便什么都看不透装不下了。

一年多前,顾仙姬刚刚嫁入梁王府,从良当上姨太太,便巧遇了陪伴突厥使者去拜访武三思的乌克多哈。这女人虽然置身欢场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还是头一次看到乌克多哈这样伟岸而不失儒雅,既有异国情调又深通大汉文化的美男子,心中顿时暗生情愫。偏偏那乌克多哈也是个多情种子,在中原最高贵的人群中浸淫多年,耳濡目染,普通的庸脂俗粉早入不得他的法眼,突厥女子粗野,中原女子矫揉,反倒显得这顾仙姬既懂儿女情长又有胆魄豪气,令得他爱慕非常。于是这一对干柴烈火,又都是不肯受拘束的奔放性情,如此便一拍即合,意乱情迷难舍难分。

如果不是因为顾仙姬怀上了身孕,本来这两人的奸情还可以隐蔽上一段时间,但自从顾仙姬发现自己有了喜,二人就陷入了忐忑不安的处境中。虽说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他们毕竟不是不问世事的纯情少年,深知所挑战的乃是当朝最具权势的人——武三思,一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而他们的行事一直都还是非常谨慎的。平常幽会联络,只有顾仙姬最亲近的遇仙楼姐妹柳烟儿帮忙,除了她之外,两人的关系保持得非常秘密,几乎再无人知晓。顾仙姬这一怀孕,武三思倒是乐呵呵,还以为梁王府又要添丁进口,却不知顾仙姬天天心惊胆战,唯恐生下一个有着胡人面貌的孩子,到那时纸可就包不住火了!

就在顾仙姬和乌克多哈左思右想找不到对策的时候,顾仙姬早产了。腊月二十四日的大雪天,顾仙姬在梁王府的台阶上绊了一跤,不久就产下了一名男婴。男婴尚不足月,瘦小干瘪得像个小猴子,眼睛也睁不开,武三思光顾着高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顾仙姬守着婴儿,却看到他睁开的小眼睛分明是蓝绿色的,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第二天傍晚,顾仙姬便带着孩子偷偷逃出了梁王府,去遇仙楼的柳烟儿处躲藏了起来。

武三思得知顾仙姬逃走,又急又气,却无从找起。倒是他的妹夫傅敏,在遇仙楼常来常往,一直纠缠着柳烟儿,不知怎么嗅出了些味道,便有了腊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在遇仙楼的彻夜狂欢。傅敏的本意是想借机从柳烟儿那里再探听出些究竟来,可顾仙姬彼时已经是只惊弓之鸟,认定傅敏就是帮武三思来追查自己下落的,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与柳烟儿合谋将傅敏毒死在了夜宴之中。柳烟儿本来没有这样的胆量,可她长期以来,被有性虐怪癖的傅敏折磨得生不如死,早已将傅敏恨到了骨头里,再加顾仙姬本来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胆略非常人可比,情急之下对柳烟儿几番怂恿,终于诱她痛下杀手,那傅敏稀里糊涂地便被两个烟花女子夺去了性命。为了掩人耳目,这两个女人还故意在现场留下些写着“生”“死”的残破碎纸,以此将傅敏之死假托在洛阳年间流行的,关于“生死簿”的鬼神传说之上。

乌克多哈在得知顾仙姬逃出梁王府以后,也紧跟着离开了鸿胪寺四处躲藏,两人在遇仙楼会合后,真是百感交集,却又感前途茫茫,天下之大无处容身。顾仙姬毕竟是杀了人,再也不敢在遇仙楼多逗留,只好带上孩子随乌克多哈开始亡命生涯。武三思已经起了疑心,对家人仆妇几番盘查后,多少也问出了点端倪。虽然碍于脸面,他对外封锁了五姨太逃走的消息,暗中却派出人手全城搜捕顾仙姬和婴儿,这二人自新年以来真如一对丧家之犬,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在洛阳城内各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听完这番叙述,狄仁杰不由深深叹息。桌上摇曳的烛火若明若暗,正如烟花女儿的未来,总在吉凶之间摇摆不定,脆弱地仿佛一阵风便能摧折,纵然心有七窍,纵然胸有豪情,面对命运的步步紧逼,她们又能如何?多少次挣扎多少番求索,真能换来云开雾散的重生吗?说不得,说不得啊,多半只是再一轮宿命的煎熬罢了。

打破沉默,狄仁杰低声问道:“你们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洛阳,对吗?”

乌克多哈脸上泪痕已干,他点了点头,沉闷地回答:“是的。虽然离开洛阳要通过城门卫戍的盘查,凶险非常,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留在洛阳,武三思早晚会找到我们,到那时便再无退路,我们连着这孩子,都是死路一条。我和仙姬商量,只有想办法闯出去,一旦离开洛阳,我们便直奔突厥,如果真能顺利到达那里,便是天高地阔换了人间,孩子也可以重获新生。”

“所以顾仙姬就去撒马尔罕变卖珠宝酬钱?”

乌克多哈道:“是的,我们两人逃得匆忙,身上都没带多少钱,一个月躲藏下来已经山穷水尽,如果要外逃至突厥,一路上需要很多钱。仙姬说撒马尔罕很可靠,到那里去变卖珠宝,绝对不会走漏消息,我虽然心存顾虑,但她执意要去,仙姬那个脾气我是拦不住的。”

说到这里,乌克多哈的脸上浮现出又爱又怜的笑容,衬着残存的泪痕,显得特别怪异而凄凉。也不等狄仁杰提问,他自己又接着说下去:“那天她从撒马尔罕回来,就告诉我有希望了,只要第二天正午去正式成交,咱们一家三口便可以脱离苦海,展翅高飞了。”

狄仁杰和梅迎春保持着沉默,都不愿打扰到乌克多哈的回忆。乌克多哈停了停,脸色变得惨白:“那天正午,我送她到撒马尔罕那条街的巷子口,就在那里等着她。我看到达特库匆匆忙忙地从旁边的客栈出来朝珠宝店走去,我以前在撒马尔罕买过珠宝送给仙姬,生怕他认出我来,便赶紧闪到巷外。我等啊,等啊,时间过得真慢哪。突然,我看见达特库像发了疯似的嚷着冲出店外,我心下就知不妙,刚想过去看个究竟,却发现撒马尔罕后门那条街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一个个神色严峻、行动迅捷,一看便知是受过训练的杀手,我不敢再往前去了,只好继续在周围转悠着打听消息,心里还盼着仙姬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最终我等到的却是,却是……”乌克多哈双手捧住脸,终于痛哭失声。

待他慢慢止住悲声,狄仁杰这才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乌克多哈,本官问你,你认为残杀顾仙姬的是什么人?”

乌克多哈浑身一颤,将牙关咬得咯咯直想,憋了半天才道:“一定是梁王派的杀手,杀害了我的仙姬!”

“嗯。”狄仁杰点头,“那么,今天在突厥‘巴扎’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呢?难道也是梁王的手下?梁王什么时候用起突厥人的杀手了?”

乌克多哈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梅迎春冷冷地道:“怎么?当时你不是也说那些是默啜可汗的人吗?还要我小心。”

乌克多哈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起来,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

狄仁杰朝梅迎春使了个眼色,二人撇下乌克多哈在那里发呆,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屋外夜空晴朗,月色如尘,早春沁人心脾的甜美气息已经在空中隐约浮动,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狄仁杰向梅迎春微笑道:“王子殿下,真是亏得有了你,背景如此复杂隐秘的一桩案子,才能这么快就露出端倪。”

梅迎春赶紧躬身致意,也笑道:“狄大人,梅迎春恳请狄大人还是以汉名称呼在下,这样更方便些。”

狄仁杰笑着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梅迎春略一犹豫,还是问道:“狄大人,您看乌克多哈还隐瞒了什么?关于默啜可汗,您是怎么想的?”

狄仁杰沉吟着道:“不好说啊,目前线索还太少,我们不好妄自推测,这样会误入歧途的。”

“那……”狄仁杰看着梅迎春为难思索的样子,忽然觉得在自己的眼里,这个人高马大、作风凌厉的突厥人,也不过就是个大孩子,和那两个让他时时刻刻都牵挂在心的大孩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况且,不就是那两个大孩子把这位突骑施王子引到自己面前,来帮助自己的吗?想到这里,狄仁杰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情,他和蔼地微笑着,安慰道:“别着急,会有办法让乌克多哈开口的。”

梅迎春感受到了狄仁杰语气中的慈祥,也情不自禁地报以诚恳的笑容,他充满敬意地道:“梅迎春久闻狄大人睿智超卓,断案如神,这些日子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了想,梅迎春又有些抑制不住好奇,“狄大人,您说的让乌克多哈开口的办法是什么?能透露一下吗?”

狄仁杰朗声大笑起来:“你这个梅迎春啊,问起话来和从英像极了,难得他还救了你的命,看起来你们还真是有缘。”

两人笑着慢慢走过树下的阴影,狄仁杰凑在一根树枝上,嗅着新发的嫩芽,轻声叹道:“四季轮转,万物更迭,这便是自然之律。你看乌克多哈的那个婴孩,如此幼小脆弱,却是他和顾仙姬全部的希望啊。”

狄仁杰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夜空,缓缓地道:“本官料定,最大的突破口仍然在那具无头尸身之上。”

“顾仙姬的无头尸身?”

“你怎么能肯定那一定就是顾仙姬?”

“可是……狄大人!达特库和乌克多哈都证实了这一点啊。”

狄仁杰摇头:“他们都没有亲眼看见顾仙姬被杀,乌克多哈只是把顾仙姬送入了撒马尔罕所在的小巷,达特库嘛,是因为与顾仙姬有约,再凭借那尸体脖子上的项链才做出的判断。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杀手为什么要砍去头颅?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留下一条可以作为线索的项链呢?那项链正在断裂的脖颈处,杀手取走头颅时不可能会忽略!”

梅迎春听得愣住了,狄仁杰轻松地笑了笑:“好在刚才乌克多哈的一番供述倒是启发了老夫,而今我已经想出了确定死者身份的办法。”

梅迎春又惊又喜:“什么办法?”

狄仁杰摇头:“不可说,不可说啊,哈哈哈哈。”

远远地在狄仁杰的书房外,一个人在沉默地注意着狄仁杰和梅迎春融洽的谈话,那是沈槐。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倾听着,直到二人分手散开,狄仁杰向书房方向走来,才悄悄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早上,天边刚露出一抹红霞,袁从英把还睡得烂熟的狄景晖叫醒,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叫他去看守篝火,并告诉狄景晖自己要去周围找水,让他一定要看管好韩斌和牲口。随后袁从英便骑马奔上了荒漠。

等他回到河床上的土屋时,又是一整天过去了。韩斌坐在河床边一棵倒伏在地的怪柳枝上,远远地看到袁从英的身影,便欢叫着朝他跑来。袁从英跳下马,把韩斌搂到身边。韩斌抬头仔细看着袁从英憔悴的面容,扯着他的衣襟轻声问:“哥哥,你累吧?”

“还好。”袁从英看了看韩斌额头上的肿块,问,“狄景晖呢,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韩斌转了转眼珠,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哥哥!今天出了件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袁从英一边问,一边加快脚步朝土屋走去。还没进屋,就闻到屋里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他万分诧异地一步跨进门,就见狄景晖蹲在炕洞前,兴奋地满脸放光,衣襟撩起来缠住根铁杆,伸到炕洞里面,烤肉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看见袁从英进门,狄景晖得意扬扬地大声道:“嗳,你很会挑时候嘛,来得正好!应该熟了……”他把铁杆往外猛地一抽,带出几个火星飞上衣襟,他手忙脚乱把铁杆往袁从英怀里一扔,自己赶紧扑打衣服,还是烧出了好几个洞。

袁从英把铁杆拉出炕洞,这才看到前面插着只又像兔子又像狐狸的动物,皮已经烤得焦黄,滋滋地冒着油,果然香气扑鼻。韩斌扑到袁从英的身边,瞪大了眼睛拼命地吞着口水。袁从英把铁杆递给他,这小子立即扯下一块肉大嚼起来。狄景晖把双手往胸前一端,拉长调门道:“怎么样?袁从英,我们没有你也能活得下去!”

袁从英笑了笑,道:“这样最好了。”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动物的脑袋,“看样子像是只漠狐。”他抬起头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狄景晖耸耸眉毛:“我抓的!”

袁从英追问:“你抓的?你在哪里抓的?怎么抓的?”

“我……”狄景晖一时语塞。

韩斌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嚷起来:“他、他还以为是狼来了,哈哈哈,他吓死了!”他边说边笑,呛得说不出话来,滚在袁从英的怀里。

狄景晖恶狠狠地瞪着韩斌,也扯下块肉大嚼。等韩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袁从英才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袁从英走后,狄景晖一人守着这个土屋,还是很有些心虚的。彼时天还没有大亮,他战战兢兢地坐在篝火旁,老觉得周围有不明的响动,似乎有个什么动物躲藏在胡杨林里,随时要对土屋发起进攻。狄景晖还从来没见过狼,可对狼残忍和狡猾的名声早就如雷贯耳,他越想越怕,便又去茅屋里面到处翻,居然在柴禾堆的最里面找出了把铁锨,和那个铁锅一样也是锈迹斑斑的,可狄景晖却觉得很能壮胆,就时时刻刻握在手里,绕着屋子转圈。转了整整一天也没什么动静,傍晚的时候,当他又一次绕到靠近胡杨林的屋后时,突然一只黑黢黢的动物从林子里直窜而出,朝狄景晖的面前猛扑过来,狄景晖惊得连声大叫,挥起铁锨乱剁一气,等韩斌叫嚷着拉他的手,狄景晖才定下神来细看,哪里是什么狼,只不过是一只比普通兔子稍大些的漠狐,差点儿给狄景晖剁烂了。

韩斌边说边笑,指手画脚地模仿着狄景晖当时惶恐失色的模样,袁从英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还是没有笑容。狄景晖撕下条烤肉递给袁从英,见他摇头,便皱眉道:“干吗?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吃点啦,这可是肉啊!”

袁从英苦笑:“现在就是山珍海味放在面前,我也吃不下去。”

“怎么了?”狄景晖看着袁从英的神情,迟疑着问,“你……没有找到水?”

“没有。”

狄景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烤肉,苦笑道:“这么说,我们真的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停了停,他又不甘心地问,“真的完全没有希望吗?你都找了些什么地方?”

袁从英直视着前方,声音喑哑地回答:“我出发前登上附近最高的一个沙丘看过,周围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一样,全是沙,连一点儿水的迹象都看不到。所以我还是决定沿着河床朝东走,这样至少可以找到回来的路。”

他朝狄景晖笑了笑:“就是这样我也差点儿迷路,因为整条河床都是干的,光沿着河床走也不行,我就隔一段往两侧找寻一番,但只要稍微走得远一些,风沙一刮起来,足迹就被盖掉了,只能靠太阳辨别方向……下午的时候我往南多走了一段路,刮了阵暴风,沙丘的样子就变了,我多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回到河床……总之,这一整天下来,我是一无所获。”

大家都安静下来,袁从英看着狄景晖和韩斌垂头丧气的样子,笑了笑,安慰道:“别急,我再想想办法。”他见狄景晖用来杀狐的那杆铁锨靠在炕边,便下意识地拿到手里看着。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冲着狄景晖大声喝问,“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狄景晖吓了一跳,忙答:“后面,茅屋!”

袁从英握着铁锨就冲出屋去,狄景晖和韩斌也赶紧跟上。

三人一齐冲入茅屋,这间屋子很小,除了屋角那个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柴禾堆,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袁从英在屋子中央愣了片刻,另外两人屏息凝神瞧着他,都不敢吱声。突然,袁从英猛地拉过韩斌,厉声问道:“你昨天是在哪里摔倒的?”

韩斌吓得一哆嗦,赶紧指着墙角边一块凸起的泥地,紧张兮兮地说:“就、就是这里。”

袁从英一个箭步跨到那块泥地前,蹲下身用手细细抚摸着地面,那块凸起的泥地呈圆形,他抹开覆盖在上头的沙土,一个黑黑的圆形铁盖子显露出来。“啊!”

狄景晖和韩斌都是一声惊呼,忙凑过来看。袁从英用力把铁盖往旁边移动,一个圆圆的洞口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狄景晖惊问:“这是什么?”

袁从英吸了口气:“斌儿,去拿支蜡烛来。哦,再拿卷长绳来!”

韩斌答应着飞奔出去,袁从英对狄景晖道:“但愿如我所想,是口水井。”

“水井?”狄景晖又惊又喜,追问道,“这,这大沙漠里怎么会有水井?而且……你怎么会知道要到这里来找水井?”

袁从英摇头:“先看看下面到底有没有水吧。”

韩斌抱着蜡烛和长绳跑回来,袁从英在绳索的下端绑上蜡烛,一路垂入洞口。三个人一齐探头张望,这个洞很深,蜡烛慢悠悠探底,但却并未映出粼粼波光,下面是干的。

狄景晖十分失望,“扑通”坐倒在井口边,嘟囔道:“这么干的大漠里怎么会有水井?就是有也已经枯干了吧。”

袁从英死死地盯着井口,沉声道:“我下去看看。”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袁从英还是打发狄景晖去屋外点燃篝火防狼,只让韩斌趴在井口举着蜡烛,自己在嘴里也咬着一支燃着的蜡烛,慢慢攀下枯井。

下到井底,脚下的沙土踩上去软软的,袁从英抓起一把沙子,感觉有些黏黏的,袁从英精神一振,于是高声招呼韩斌将那杆铁锨扔下井,待铁锨到手,他便开始奋力挖掘起来。井中不知从何处冒出若隐若现的臭气,袁从英强忍恶心,也不知道挖了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沙土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了湿意,袁从英把这些沙土装进铁锅,让韩斌用绳子提上井壁。袁从英带下井的蜡烛燃尽了,他也不舍得再点,只让韩斌举着蜡烛在洞口照着,自己则就着极其微弱的一点光线摸着黑挖土。

待井底终于冒出汩汩的清水时,袁从英已接近昏黑一片的头脑才骤然清醒。他将铁锨抛到旁边,颤抖着双手把水捧到嘴边尝了尝,清甜可口,沁人心脾。他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接连喝下几口水,竟感到有些晕眩。韩斌在洞口连连大叫:“哥哥,有水吗,有水吗?”

袁从英往铁锅里盛满水,抬头朝他嚷道:“把铁锅提上去,小心点!”

只一会儿,他便听到头顶传来韩斌惊喜地大叫:“水!水!”

袁从英又朝地上挖了几下,水渐渐地涌出来,很快没过了他的脚面。袁从英决定上井,他想试着攀井壁而上,可四周无处着力,况且他也已精疲力竭,正在为难,头顶上甩下绳索,狄景晖朝他大吼:“快抓牢绳子,我把你拖上来。”

袁从英连忙攀住绳索,双足蹬踏井壁借力向上,在中间某处,他感觉脚下的一块井壁似乎是松动的,但来不及再细细探查了。

刚一出井口,还没站稳,袁从英就厉声质问狄景晖:“你不在外面看守篝火,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狄景晖一指门外,“你没看见天都大亮了!”

袁从英抬了抬手,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晚冬的大漠,白昼比黑夜短暂得多,很快就又到了午后,落日将金色的余晖洒遍漫漫黄沙,起伏的沙丘宛如波涛翻滚的金黄色海洋,无边无际地延伸着扩展着。这一整天都没有刮风,空气凝结寂静,但是呼吸中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到沙尘的气味,大漠中的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昭示着冬天终于快到尽头。此刻,一轮恢宏灿烂的夕阳,依然高挂在远山的顶端,周围是袅袅的雾气,亦散亦聚,忽而消迩无形。

狄景晖和袁从英两人,并肩站在一座高耸的沙丘顶端,远远眺望着这大漠中的落日胜景,脸上都展现出许多日子以来少有的轻松和平和。大概是觉得有些冷了,狄景晖紧紧衣衫,长声慨叹道:“这已经是我所看到的第六次大漠夕阳了。”

袁从英也微微点头:“嗯,不知不觉,我们离开庭州进入沙陀碛,今天已是第六天了。”

狄景晖接口道:“武逊那个混蛋把我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已过了整整三天了。”说着,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拼命往远处看了半天,恨道,“什么东西!还说第二天就来接我们。现在倒好,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难怪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原本还以为塞外民风淳朴,边关的百姓比中原的要好打交道,没想到人心的险恶此地更甚!”

袁从英微皱起眉头道:“也不能这样下结论。我总觉得那个武逊不像是个坏人。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狄景晖冷笑:“难言之隐?哼,如果不是你昨晚上拼命挖出了那口水井,咱们三个现在可就坐以待毙了。我们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无故就置人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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