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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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斌拉着袁从英进了其中的一间,一进门热浪就扑面而来。屋子正中架着的大火炉边,一名膀阔腰圆的胡人把风箱拉得山响,每拉一记,火炉炉膛中的火苗就蹿起老高。打铁的师傅也是名胡人,深陷的眼睛被炉火映得通红,黝黑的脸膛长满了翻卷的胡须,正在汗流浃背地忙碌着。狄景晖坐在离大火炉不远的小凳上,也热得满脸是汗,看见袁从英进来,悄悄朝他挤了挤眼睛。

袁从英明白狄景晖的意思,默不作声地来到火炉旁。就见这铁匠师傅正把炉膛中烧红的铁块用铁夹叉到旁边的大铁砧子上,一边翻动铁料,一边指示身旁的年轻徒弟抡下大铁锤,连番击打着铁料的不同部位。一块马掌很快就成型了,胡人师傅又对徒弟大声嚷了几句,叉起马掌往水槽内一浸,“滋啦”声伴着白烟从水槽中升起,他这才将马掌从水里叉起,扔在地上,嘴里满意地冒出一长串胡语。

狄景晖大声叫起好来,那胡人哈哈笑着,一指袁从英,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问:“嗳,他就是你说的那位军爷?”

狄景晖忙道:“对啊!就是他要打匕首。”

袁从英已经会意,从腰间取下吕嘉的佩刀,双手捧到铁匠师傅面前,问:“师傅,我要打一柄匕首,刀口要像这钢刀一样锐利,你看?”

胡人铁匠才瞥了那刀一眼,就摆手道:“哎呀,这个不行,不行,我这里可打不出来。”

“哦?”狄景晖和袁从英互相看了一眼,狄景晖指了指手边的铁块,正是韩斌从伊柏泰木墙里掏出来的那一块,故意皱起眉头抱怨道:“你这位师傅,怎么说话不算数?方才你不是还说,这样的熟铁是用来打造兵刃的,还说你也会打,我这才把朋友喊来。怎么人来了你倒不干了呢?别担心银子,钱我们有得是,只要你能打成那样的。”

胡人铁匠被说得有些发急,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客、客官,你刚才问我这铁块是干啥的,我告诉你是打造兵刃的没错。可你又没告诉我,是要打成这位军爷手上钢刀那样的兵刃。他的刀可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百炼成钢的宝刀,我这小铺子怎么打得出来?”

狄景晖把眼一瞪:“那你刚才为什么夸口说自己是这巴扎上的头号铁匠?分明是夸大其词、巧言令色、信口雌黄!我告诉你,这位军爷可是新上任管理巴扎的大老爷,小心他关了你的铺子!”

袁从英听得差点儿笑出声,心想那胡人绝对听不懂这么一长串成语,但是显然他听懂了最后的一句话,急得胡子都竖了起来,讲话更不连贯了:“不、不是这么回事,打这样的钢刀得用、用石炭火,我们这里只有木、木炭烧炉子,不够热,所以不行。”

“石炭?”袁从英和狄景晖同时惊呼出声,两人交换了下眼神,仍然由狄景晖开口发难:“石炭,什么石炭?去搞点儿来不就成了?我都说过了,钱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你说,到哪里能买到石炭,还是你自己去买?把账一起算给我就是了。”

胡人铁匠的脸色由红转黑,突然变得十分阴沉。他不再理睬狄景晖,转去和拉风箱的师傅用胡语嘀咕了半天,随后才转过身来,冷冷道:“小铺确实打不出您要的钢刀来,给、给多少钱也……没用,您也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这位军爷既然是瀚、瀚海军的,干吗还问我们去哪里买石炭,我们反正是不知道的,也没处买去……您要为了这个封我的铺子,我也没法子!”

“你!”狄景晖还想不依不饶,袁从英猛地一扯他的衣袖,狄景晖这才气鼓鼓地揣起地上的铁块,随着袁从英和韩斌一起出了门。

走出去很远,袁从英回头望望,胡人铁匠铺竟已关门落锁,不觉笑道:“看样子你把人家吓得不轻。”

狄景晖“咳”了一声:“我还不是为了帮你的忙!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

袁从英笑着朝他一抱拳:“多谢景晖兄。”

狄景晖也乐了,摆手道:“没事时就直呼其名,有事求我就称兄道弟,你果然够义气。”说着,他把两手往腰里一叉,皱眉问,“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么看来石炭倒成了关键,可惜高伯不知去向……”

袁从英也思忖着道:“嗯,听这胡人师傅的口气,好像的确是瀚海军在收买石炭,而且还不让其他人染指。可是到底在哪里能找到石炭商贩呢……”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商铺名册来,聚精会神地查看起来。狄景晖和韩斌在一旁屏息等待,终于袁从英拍了拍本子,大声道:“在这儿,并州石炭贩子张成,丙区第二十一号,离这里不太远!”

他们按图索骥一路找过去,果然在丙区第二十一号找到了个小铺位,奇怪的是那铺子上却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剪刀和菜刀之类的家用刀具,哪里有石炭的影子?袁从英让狄景晖和韩斌在旁边暂避,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到铺子前,高声喝问:“并州贩子张成,在不在?”

从铺子下面钻出个小个子汉人来,瘦瘦的脸上两撇山羊胡,两只小眼睛倒是十分精明,一看见袁从英,这人立即点头哈腰道:“啊,小的就是张成,这位军爷您有什么吩咐?”

袁从英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道:“哦,你就是张成,把你铺子里的石炭都拿出来,瀚海军要收!”

“石炭?”张成的脸色一变,迟疑着道,“军爷,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什么石炭?小的铺子里的东西全在这里了,您随便看。”

“你说什么?”袁从英竖起眉毛,恶狠狠地盯着张成,一字一句地道,“我说瀚海军要收石炭,你快给我拿出来!”

张成吓得直哆嗦,说话都带了哭音:“大、大老爷,您这是要逼死小的啊!小的真没有石炭啊,这可怎么话说……您不信可以自己找嘛,哪有啊?”

袁从英把商铺册子往他面前一拍:“胡说!高火长的名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石炭贩子,你还敢狡辩?”

张成瞅了一眼册子,扑通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喊冤:“军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的在这巴扎做了多年生意,可从来没卖过什么石炭啊!军爷,这高火长、高火长在哪儿啊,他怎么乱写啊……”他放开嗓子又哭又喊,立即就招来了大批围观的百姓。

袁从英紧蹙双眉,心知这样的奸猾小人最难缠,一下子很难问出结果来,此刻已近午饭时分,周围人越聚越多,他有些担心引起市场上的骚乱,便喝道:“没有就没有,你乱号什么!待我去问过高火长再来找你算账!”说着,匆匆挤出人群。

等在角落里的狄景晖和韩斌眼巴巴地看着袁从英回来,见到他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顺利,袁从英和狄景晖商量了几句,拿出商铺册子查了查,再去找那上面登记的其他几个石炭贩子,结果更糟,干脆连铺子带人都踪迹全无了。

“难道高伯的记录有误?”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巴扎外一个卖馕的小铺前,一边吃着午饭,狄景晖一边问还在埋头查本子的袁从英。袁从英想了想,道:“我觉得不像,这些铺位肯定都是有过的,否则高伯也编造不出来。还有刚才那个张成分明是并州口音,而且说到石炭时候神色很反常,绝对有鬼,可现在咱们没凭没据的,也不好来硬的。”

狄景晖恨恨地一拍桌子:“怎么这么麻烦,你去一拧他的脖子,我就不信他不开口!”

袁从英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他乱说一气的话我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还得想个办法套出他的真话来……”说着,他突然上下打量起狄景晖来,嘴角渐渐溢出笑意,狄景晖给他看得抖了抖肩膀,横眉立目道:“喂,你想干什么!我怎么觉得有点儿瘆人?”

这天下午,张成坐在自己那个刀具铺子前发着呆,没心没绪的,虽说并州的剪刀在中原很有名气,可毕竟是薄利的买卖,一天下来忙得要命也挣不了多少钱,他在心中嘀咕着:石炭生意不让做了,这刀剪生意也没做头,混不下去干脆回并州老家算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有人拉长了声音在问:“哟,这里的东西不太入流啊。”张成顿时来了气,怒目圆睁地抬起头正想理论,却见铺子前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爷,看面相倒也不算很年轻了,三十多岁的样子,嘴上一抹乌黑发亮的唇髭,两只似笑非笑的眼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那通身上下的气派让张成立即断定,这位绝对是个富室大家的来头。

对这样的主顾张成可不敢怠慢,赶紧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笑着道:“哎哟,这位客官,小铺摆在外面的都是些下等货色,肯定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小的看得出来,您老人家是有身份的……”他还要啰里啰唆地往下讲,狄景晖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行了!听口音你也是并州人?”

张成眼睛一亮,谄媚地笑道:“是啊,哟,听客官的口音,莫非咱们还是同乡?”狄景晖还未答言,站在他身旁的韩斌把眼一瞪:“我家老爷是并州最有钱的大官人,和我家老爷同乡,你也配!”

张成给这小孩骂得面红耳赤,狄景晖也连连摇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我这小厮说话虽难听些,可你摆这些东西出来,端的是给咱并州的生意人丢脸!”

张成愣了愣神,不觉低声嘀咕道:“这些东西是不咋的,那也是没办法啊,要不谁卖这个。”

狄景晖朝张成招招手,潇洒地甩给他一大锭银子,道:“你的货我都包圆了,这点儿钱够了吧,别再摆这里丢人了!”

张成喜出望外,捧着银子连声道:“够,够!大官人,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狄景晖还是紧绷着脸,压低声音:“老乡帮老乡嘛,不算什么。我看你人也精明,今天就指条明道儿给你。”

张成狐疑地把脑袋凑过来,就听狄景晖轻声道:“我刚在并州收了好几个石炭矿子,听说庭州这里石炭生意好,就过来瞧瞧。看样子你在这里有些年头了,我正缺熟悉庭州的人手,怎么样?跟着我干吧,比你这破烂生意好上千倍!”

张成瞪圆了小眼睛瞧了狄景晖半天,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连话都说不来了。狄景晖面露不悦之色,一甩袍袖就要走人,张成却把他拉住了,好不容易止住笑,神神秘秘地道:“大官人,咱们是老乡,我就对您说句实在话。庭州这石炭生意,前几年确实好得很,不瞒您说,小的也一直在干这个,挣了不少钱。可谁料想就在几天前,突然就吩咐说不让再做这个生意了,咱们这些并州石炭商人,差不多都关门回家了。我因为已有妻儿在庭州,一时半会儿走不掉,才改卖了刀剪,咳!这能挣什么钱,我正愁死了呢!”顿了顿,他又献媚地道,“大官人,您是有钱的大买卖人,咱也不想在这里待了,要不干脆就让我跟着您回并州吧。”

狄景晖紧蹙双眉,思忖着问:“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作吩咐不让做石炭生意了,谁吩咐的,谁不让做的?官府还是朝廷?哪里来的这么一说?”

张成翻了翻白眼,嘟囔道:“大官人,这您就别问了,小的怕给您惹上是非。”

狄景晖不作声,上下左右地看着张成,半晌才冷笑道:“好你个刁滑的小人!我知道了,你这是怕我来抢你的石炭生意,想使诈把我骗走!哼,别以为我没有你帮忙就没法在庭州卖石炭,等着瞧吧!”说着,他朝韩斌使了个眼色,韩斌眼疾手快,一下就从张成怀里又把那锭银子抢了回去。

狄景晖厉声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成木木地回答:“张成。”

狄景晖冲韩斌一点头:“咱们走!”

韩斌走出几步,扭头对着呆若木鸡的张成唾道:“张成,呸!你还是别回并州了,我家老爷在并州说一句话,你回去就只能当要饭的!”

张成突然撒腿上前,拉住狄景晖的袍袖,急得满脸油汗:“大官人,大官人,小的该死,小的真不是那个意思。请大官人移步过来,小的全告诉您。”

狄景晖面沉似水地跟着他走回铺子,张成这才压低声音道:“大官人,这庭州收石炭的过去几年一直就是瀚海军的人,我们按他们的要求从并州运来石炭,直接运到沙陀碛边上的一个大仓库里。他们有多少收多少,价钱也出得高,对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保守机密,不能对外人透露丝毫信息。所以但凡有人问起买家,我们这些贩子都胡乱应付,从来不敢吐露实情,就连瀚海军部不相干的人也都对此一无所知。可就在几天前,一直跟我们做生意的那几个军爷突然就来说,今后石炭一律都不要了,让我们即刻回家,我因为暂时走不了,还求了他们半天,才勉强同意我留下来,但也要我决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石炭的事情。大官人,您可千万别再来蹚这个浑水了,还是改做别的生意吧,小的、小的听候您的差遣……”

“原来是这样。”狄景晖听完张成的话,点点头道,“嗯,这还差不多。行啦,老爷我也乏了,先回去客栈歇两天,过几日等我回并州之时,自会让手下来叫你同行。”

“啊,太好了,太好了!”张成感激涕零,还猛瞅着让韩斌拿回去的那锭银子,狄景晖就当没看见,带着韩斌扬长而去。

那张成傻瞪着两人的背影,兀自发着呆,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冷冷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张成,你很会做人啊。看来是该请你去瀚海军部坐一坐,好好谈谈了,否则你就把瀚海军的老底全兜给外人了。”

张成大惊失色,回头一看,袁从英满脸杀气地朝他一步步逼近,张成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过不多久,袁从英匆匆忙忙赶回巴扎后的小院,狄景晖和韩斌一见他来,就急不可耐地迎上来,连问:“怎么样?”

袁从英笑着坐下,喝了口水才道:“张成这家伙果然把什么都招了。”

狄景晖哈哈大笑:“都吓得屁滚尿流了,还能不招?”

“嗯,”袁从英点头道,“他告诉了我几个名字,说就是这几个人在他那里收买石炭。我还担心是不是有人假借瀚海军之名做的勾当,不过听他描述这些人的行止,以及沙陀碛旁的大仓房和运输的驼队,还是很像瀚海军所为,一般的商人不可能有这样的组织和规模。过几天,我要去那个仓房看看,再去军部核实一下是不是有那几个人。”

狄景晖道:“他们行事那么小心,我想名字可能有假,但仓房是跑不掉的。”

韩斌从怀里掏出那锭银子,递给袁从英:“哥哥,还给你。”

袁从英不由笑道:“你们两个够狠,骗得人家晕头转向。”

狄景晖撇着嘴道:“哎,你总共就这么点儿钱,都给了他,我们岂不是要饿死?”接着,他又冲袁从英笑道,“我说,咱们仨以后干脆结伙去坑蒙拐骗、打家劫舍吧,我觉得比干什么都强。”

袁从英连连摇头:“那样大人肯定要杀了我,还是算了吧。”

正说笑着,院门外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红艳!”狄景晖惊喜地从石凳上一跃而起,三步两步就跨到院门口。一身红装的蒙丹果然笑意盈盈的,一手牵马,一手持鞭,亭亭玉立在他的面前。

狄景晖一见到蒙丹,心里暖融融的,平日的伶牙俐齿这时候突然都变得迟钝,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只对着她微笑。蒙丹却好奇地打量着他,皱了皱小巧的鼻子问:“咦,你怎么这样打扮?好像个土财主!”

狄景晖一愣,往身上瞧了瞧,自嘲道:“嘿嘿,可让你看见我的真面目了。”

几人落座在石桌旁边,袁从英和狄景晖把这两天在庭州的经过讲了一遍给蒙丹听。那套华服当然是袁从英从某位倒霉的有钱路人身上扒下来的,给狄景晖穿上倒真是风度翩翩、相得益彰。蒙丹的骑兵队在离开庭州不远的草原上扎营放牧,一收到袁从英三人到庭州来的信息就赶来看望他们。同时,蒙丹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原来梅迎春派人送信来,说已从洛阳返程,算算时间,再有个十来天也该到庭州了。

对于这两天在庭州发现的线索,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瀚海军似乎在秘密锻造兵刃,而锻造的地点很可能就藏在沙陀碛深处的伊柏泰,但瀚海军为什么要这样做,锻造的兵刃都用来做什么,整个事情如何组织,依然迷雾重重。既然暂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大家也只得先作罢。袁从英赶回集市继续核查商铺,因他没有时间,就由蒙丹带着韩斌去草原上骑马射箭。

这个下午为了赶时间,袁从英马不停蹄地一家接一家核查商铺,勉为其难地应付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贩们,直把他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心想这活儿可比打架杀敌累上百倍。这时候天色渐晚,不少商贩开始收摊关门,袁从英决定趁最后的一段时间查完前面的几十间铺子,自己也该回家了。

他刚从一家卖金器的铺子出来,就感觉有人从背后蹑步上前,伸手抓他的衣襟。袁从英何其敏捷,根本未容那人近身,就把对方的胳膊牢牢拧住。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在他的手上拼命挣扎,口里还抛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突厥语,袁从英一瞧,原来是个突厥小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样子是个野孩子。

袁从英朝他瞪了瞪眼,微微松开手,用突厥语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小孩听他语气还挺温和,胳膊也不觉得疼了,这才擦了擦汗,转而用汉话问:“唔,你是袁校尉吗?”

袁从英一愣:“是,怎么?你认识我?”

“不,是有人让我给你带封信。”突厥小孩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袁从英接过来正要打开,一不留神那小孩就撒腿跑掉了。

袁从英也不追赶,就看这纸条上潦草地写着:永平巷后,土山半坡草亭,高长福。袁从英顿时紧张起来,永平巷就是高长福居住的巷子,这个后山,应该指的是高家堂屋后窗所对的那座小山包。

他定了定神,对照了下手中高长福所编写的商铺册子,果然是同样的笔迹。袁从英再不敢怠慢,立即快步朝永平巷的方向赶去。先来到高长福的家门前,袁从英瞥了眼屋上的锁,还是昨天自己给挂上的,后墙上的窗户也关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他朝屋后的土山上走去,周围静悄悄的,天边落霞璀璨,几声乌鸦的聒噪,远远地自山顶传来。

这土山中只有一条曲折的小径,铺满了乱石杂草,不像常有人走动。山间林木葱茏,本来就遮天蔽日,此刻夕阳西下,小径上更显幽暗。袁从英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快速登山,没多久就翻过山顶,他自山顶往后山望去,依稀可辨一座小亭伫立在半山坡上。袁从英立即循着小径往后山下去。天色越来越暗了,眼前的山路差可辨认,进了小草亭,里面哪有高长福的踪迹,袁从英四顾茫然,决定先等等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清冷的月光洒在草木之上,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银霜。突然,袁从英在前方的山脉处看见一处火光跳动,忽左忽右,迅急地变换着方向,似乎在漫无目标地疯狂奔跑,远远地还能听到些刀剑相碰在山间引起的回音。袁从英心中顿时揪紧了,他飞身向火光而去,尚未靠近就听见激烈的打斗声响,面前林木稀疏处,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人朝他狂奔过来,袁从英抢前将那摇摇欲坠的人扶在臂膀中,果然是高长福!

高长福面色惨白,胸前背后血流如注,袁从英匆匆一瞥就知道他已身负重伤、命在旦夕,立即封了他几处大穴止血,刚扶他躺在地上,追兵已到。袁从英将高长福护在身后,右手握紧钢刀,扫了眼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追杀者,人数不多,才十来个,轻甲短械。看见袁从英,这些人也不多话,互相点了点头,便一起挥舞着刀剑拥上来。

袁从英摆开钢刀,飞快地撂倒了三四个。剩下的那些人没有预料到他厉害至此,顿时慌了手脚,犹豫着不敢再向前,袁从英也不进逼,将刀平端在身前,冷冷地问:“各位和这位大伯到底有何恩怨,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杀手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领头的厉声道:“我们是瀚海军,在追杀逃犯,你这人不要多管闲事!”

“瀚海军?”袁从英不觉大惊,厉声道,“我也是瀚海军校尉,却不知道这位高伯犯了什么大罪?”

“你是瀚海军校尉?”杀手们显然也大出所料,稍一迟疑。领头者猛跺脚喊道:“弟兄们,少和他废话,杀人要紧,快跟我上!”

众人再度一拥而上,却根本不是袁从英的对手,袁从英感觉到高长福已气息奄奄,不敢再多花时间纠缠,便干脆利落一刀一命。那领头者见势不妙,带着最后几人扭头就逃,袁从英不及追赶,只抓住地上一个还剩口气的逼问:“你们到底是不是瀚海军?受何人差遣?”

那人翕动着嘴唇还未回答,却被折回身来的领头者投来短刃,直插入前胸。

袁从英冲前两步,单刀翻飞,把他们一个不剩全部结果了。

返回高长福身边,袁从英将他抱在怀中,连叫几声“高伯”,高长福悠悠一口气回过来,无神的双眼盯在袁从英的脸上,喉咙里面嘶哑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沙陀、陀团……危险,找……武逊……”

袁从英连连点头,贴着高长福的耳朵道:“是,高伯,我知道了,找武逊,沙陀团危险。”

高长福喘了口气,突然猛地揪住袁从英的衣服,直勾勾地瞪着双眼,喊道:“钱……”手一松,垂下了脑袋。

袁从英紧咬着牙,轻轻合上高长福的眼睛。他抱起高长福的尸体,往旁边走了几步,挥刀砍下树枝,掩在高长福的身上,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循着小径而去。

袁从英赶回家时,蒙丹几个正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他身上的血迹,全都吓了一大跳。袁从英匆匆把经过说了一遍,大家鸦雀无声,心情沉重而惶恐。危机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们从沙陀碛、伊柏泰,一直来到了此刻的庭州。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呢?

烛光暗影中,袁从英凝神沉思了许久,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我要离开几天。”

“离开几天?”狄景晖和蒙丹不解地齐声发问。

“是的。”袁从英点头,“我要去办些非常重要的事情,短的话七八天,长的话可能要十多天。在这段时间里,”他朝蒙丹微笑了一下,“红艳,我就把他们两个托付给你了。你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蒙丹疑惑地道:“这没问题,不过……”

袁从英打断她的话:“明天一早你就去骑兵队带几个最精干的弟兄来,这些天就一起住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事,这样做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大家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另外,那时候梅兄也该到庭州了,我们会有更多的帮手。”

狄景晖点着头道:“你放心吧。不过,你这样离开,不算私离驻地吗?如果瀚海军追问起来……”

袁从英道:“钱归南不在庭州,瀚海军又似乎很忙碌,短时间内应该顾不上我们。假如有人来问,你就想办法搪塞,只要拖过这几天就行了。”

三更都已敲过,裴素云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也不想点安神香,就干脆起身下地,到外屋打开窗户,天山的雪峰在月夜之下只有个模糊的轮廓。她靠在窗前,痴痴地望了一阵子,习习凉风灌入屋内,裴素云拢了拢雪白的披肩,悠悠地叹口气,伸手合拢窗扇。

回过身来,一眼看见坐在桌前的袁从英,裴素云倒退了一步,心中却并不怎么慌乱,莫名中,她似乎已经料到他会来,或者说是在期待着他来吧……袁从英站起身,向她抱歉地笑了笑,轻声道:“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裴素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袁从英看不清楚她掩在阴影中的脸庞,于是再次对她微笑,接着解释:“本来应该叫门的,可你院子外面围了些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所以就……”

裴素云一惊:“我家外面有人在监视?”

“是,前天晚上我送你回来时,还没有。”

裴素云轻轻咬了咬嘴唇,终于从窗前缓缓走出,袁从英注意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问:“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裴素云木然地摇头,袁从英又问,“要不要我去抓一个来问问,很容易的。”

“不必了。”裴素云冷冷地回答,走到桌边坐下,抬头看到袁从英仍然站着,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后便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袁从英略一犹豫,还是在裴素云的对面坐下了。桌上只点着一支红烛,青白的火焰笔直向上,蜡油顺着烛身缓缓滴落,凝成斑斑烛泪。屋外传来两声凄厉的猫叫,裴素云不觉打了个寒战,心头刚刚聚起的暖意又化为乌有,抬头望了眼袁从英,看他紧抿双唇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她冷若冰霜地问道:“袁先生半夜三更来到妾身的家中,不是就为了这么坐着吧?”

袁从英皱了皱眉,但还是答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并且,在走之前,我也想来看看你。哦,还有就是……”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话音中的遗憾让裴素云的心微微颤了颤,她不由自主地追问:“你,要走?要去哪里?”

袁从英迟疑着道:“我会去沙陀碛,应该还有轮台。”

“沙陀碛,轮台?”裴素云惊诧地重复着,心中的不安成倍地增长起来。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紧张,袁从英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温和地道:“是的,一切还要看情况而定。对了,我正想问你,轮台以西是不是就不属于庭州和瀚海军所辖的区域了?”

裴素云浑身一凛,竭力用冷淡的声音回答:“这个,素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袁从英有些意外地道:“怎么了?我想你从小生长在此地,也许应该知道。现在在庭州,我差不多就只认识你一个人。”

裴素云突然脱口而出:“我想,不是这个理由吧!”

“那还能是什么理由?”

裴素云冷笑一声,道:“你在试探我,想从我这里得到钱归南的动向,难道不是吗?”

袁从英万分诧异地注视着裴素云,摇头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钱归南?这和钱刺史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外面监视你的是钱归南的人?我不明白,他监视你干什么?”

裴素云瞪着袁从英,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屈辱深深地刺痛了,为什么这些人都只想着欺骗她、利用她,难道就因为看出来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裴素云努力按捺着翻滚的心潮,换上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好吧,袁先生,你若是不明白那咱们就谈点儿别的。”

袁从英低下头:“你想谈什么?”

裴素云咬了咬牙,讥讽地问:“袁先生,你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我家,难道就不担心会碰上我的丈夫?”

袁从英猛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裴素云被逼得几乎要退缩,但还是倔强地回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神又渐渐温柔起来,听到他说:“不,我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丈夫。”

裴素云冷笑:“哦?你凭什么这样认为?那安儿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应该有个爹爹吗?”

袁从英轻轻地吁了口气:“安儿当然应该有个爹爹,但那是两回事。而你没有丈夫,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裴素云继续嘲讽地反问:“是吗,为什么那么肯定?”

袁从英摇了摇头,低声道:“假如你有丈夫,他断然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生活;假如你有丈夫,你也绝不会有如此孤独和恐惧的眼神;假如你有……”他突然停下来,裴素云已听得惊心动魄,却见他紧蹙双眉,仿佛在喃喃自语,“安儿的爹爹,钱归南……我明白了……”

裴素云闭上了眼睛,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才又睁开。眼前模模糊糊的,她看见袁从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对面,便低声道:“我以为你早知道。”

袁从英转过脸来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

裴素云虚弱地道:“在庭州,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袁从英冷笑:“我才来庭州三天,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无从得知你们的秘密。”顿了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着,“不过我应该感谢你的好心,现在就告诉我,还算及时。”

袁从英站起身来,裴素云已无力站起,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你要走吗?”

“嗯,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裴素云茫然地摇头:“不,没有了。”

袁从英站到她的面前,语气平淡地道:“那好,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裴素云点点头,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恍惚中听到他在问:“钱归南有没有提起过我?”

裴素云又点点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裴素云还是点头,忙又摇头,慌乱中听见他冷冷地道:“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太蠢了。”

裴素云轻声叫起来:“不,不是的。”她猛抬起双眼,正碰上他的目光,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和怨恨,只有深彻入骨的失望。

裴素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跟前的人依然一言不发地站着,许久,裴素云感觉到他轻轻捋了捋自己垂落的发丝,低声问:“为什么哭?”

裴素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袁从英对她微笑了一下:“我真的该走了。不过还是希望让你知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任何其他的目的,只是因为你的愁容,我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担忧什么,现在都清楚了。”

不知怎么地,裴素云脱口而出:“你还会来吗?”

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袁从英方才回答:“我也不知道。”随后,他又自嘲地轻叹,“我怎么会想到要找你这个女巫治病?你真的很厉害,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

裴素云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蜡烛燃尽了,最后的一抹红光“嗤”地泯灭,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泪如雨下。“已经很久没人能让我像刚才那么痛苦了。”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刻,裴素云体会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可又隐约地感到某种东西从内心深处升起,对于她来说,这样东西是如此奢侈,它的名字叫……希望。

第八章

危 兆

狄仁杰书房里的晚饭刚刚撤下,狄忠亲自奉上老爷最爱的湖州紫笋茶,问明狄仁杰没有别的事情,便退出书房,自己赶去东跨院里刚收拾出来的厢房查看。才来到跨院门口,一头撞上匆匆而来的沈槐。

两人相对一笑,狄忠招呼道:“咦,沈将军,今天这么快就过来了?”

沈槐笑道:“今天有贵客盈门,我总要过来多照应照应。”

狄忠伸手相请,两人一齐迈入东跨院的月洞门。

迎面两个家仆过来向狄忠禀报道:“大总管,厢房全都收拾停当了,您来看看吧。”

“好。”狄忠一边走,一边继续同沈槐聊着,“沈将军,您也来看看给杨霖新收拾的这屋子吧!”

沈槐点头道:“嗯,我就是要来看看。”他瞥了两眼紧跟身边的家仆,又笑道,“怎么?看起来还挺兴师动众的?”

狄忠闻言不觉叹了口气,凑到沈槐耳边,低声抱怨:“可不是嘛,咱老爷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把个不知道来历的穷酸书生当佛祖似的供起来!”

沈槐哈哈大笑起来:“大人对佛祖也未必这么在意吧。”

狄忠连连摇头,唉声叹气地来到厢房前,推开门与沈槐一起进去转了一圈,三开间的屋子已被打扫得窗明几净,床榻上的被褥色色全新,左侧书房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根下立着雕花格子的楠木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全套的典籍书册。狄忠捏捏被褥、摸摸窗棂、弯下腰检查青砖地面的洁净程度,沈槐在旁看得直纳罕,忍不住打趣道:“这个杨霖可算是一跤跌到青云里头,不知道交了什么运,让咱们的狄忠大总管也紧张成这样。我说狄忠,你可从来没对我的屋子这么尽心竭力地照应过?”

狄忠哼着道:“什么运?狗屎运呗!我还不是看在老爷的分上,好长时间都不见他老人家这么有兴致了。”

沈槐微微点头,踱到北窗下,就见窗下的长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盆素心寒兰,虽没有开花,幽淡清冷的兰草之香依然沁人心脾,他不觉微俯下身,深深吸了口,好奇地问:“大总管,你居然连花草都给想到了?”

狄忠一愣,撇了撇嘴道:“我哪有这种情趣,这是老爷特别吩咐的。沈将军,你说这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什么兰州来的破考生,就算有点儿学问吧,老爷爱惜人才,也犯不着把人请到家里来住着,连屋子里摆花都想到了,刚才还吩咐我去给买几身新衣服,这、这就是对亲生儿……”说到这里,狄忠突然住了口。

沈槐的嘴角荡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到底是宰相府的大总管,即使在最熟识的自己人面前,也还是保持着底线,不该说的话是绝对不会说的。于是他便打个哈哈,道:“大人还真喜欢兰花,我看他书房里面摆了不少。唉,他老人家还是看重文人啊,从来也不会想到要给我这个武夫的屋子里摆盆花什么的。”

狄忠搔了搔脑袋:“啊?沈将军,难道你也爱这个?其实我倒是吩咐花匠给府里的各个屋子都摆花的,不过您住的屋子是原来袁将军住的,他从不要在屋子里摆花,所以花匠也就一直沿袭了这个规矩。”

沈槐随意地道:“原来是这样,怎么,袁将军讨厌花草吗?”

狄忠想了想道:“好像也不是,我只记得他很早的时候对我说过一次,说他闻到花香会难受。”

沈槐注意地看了狄忠一眼:“哦,还有这种事情……”

狄忠又问:“那沈将军,以后要给您摆花吗?”

“不用了,其实我也不爱这些,多谢大总管了。”

两人并肩走出厢房,沈槐问:“杨霖还在大人的书房吗?”

“在呢,吃完饭老爷就把杨霖叫到书房攀谈,可是亲热得不得了。”

沈槐也不由摇头:“大人如此表现,还真是太少见了。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担心这杨霖来历不明,如果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恐怕会危及大人的安全……”

狄忠皱眉:“谁说不是呢,沈将军,这可就得麻烦您多加小心了。不过我看这个杨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要说他自己应该是没什么特别的能耐。”

沈槐点了点头,看着已经走出了东跨院,便对狄忠道:“我去大人的书房看看,大总管,你就忙去吧。”

狄忠狡黠一笑:“行啊,老爷的茶我过会儿派人送到书房门口,还请您给他老人家端进去。”

从东跨院穿过一条草木扶疏的小径,就来到了狄仁杰书房的后墙下。夜晚的狄府,重重深院掩在脉脉的月色之下,不再像白天那样给人肃穆和庄严的感受,反而显得清幽寂寥。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青草从缝隙间钻出来,踩在脚底下仿佛有弹性,沈槐常年习武的脚步轻捷平稳,一路行来悄然无声。已是芳菲四月,即便入夜之后空气中仍有寒意,狄仁杰还是习惯虚掩窗扇,留出一条缝隙,让春夜的徐徐清风带着满院子草木的清甜飘入书房,舒缓室内凝重的气氛,也让艰涩的心绪随之平静下来。

沈槐静静地站到窗边,从缝隙中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室内的谈话,狄仁杰和杨霖分坐榻边的侧影也一目了然,杨霖坐在靠近窗边的一侧,形销骨立的脸庞比白天还要显得苍白。隔着窗户沈槐似乎都能听到他紧张的心跳,沈槐皱了皱眉,这样脆弱而胆怯的性格,此人可真是难堪重用。他悄悄换了个角度,仔细观察着狄仁杰在烛火跳动后的脸,那脸上分明写满了慈爱和关切。沈槐暗自感叹,真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是一个可能性,就可以让狄仁杰投入如许深情。谢岚,他对狄仁杰真的是太重要了吧?

屋内的谈话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就听狄仁杰慈祥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在兰州长大的?你的父亲叫杨仁……”

杨霖接口说道:“先父杨仁礼在晚生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我、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母亲一个人抚养我十分辛苦,四处给人帮佣、刺绣,颠沛流离,直到晚生十来岁的时候才算在兰州附近安了家。”谈话至今,因为狄仁杰一直十分亲切,杨霖多少也不像刚开始那么紧张了,但喉间仍然透出丝丝颤音。

狄仁杰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和颜悦色地开口了:“杨霖啊,你方才说你的母亲是靠一手绣活将你拉扯长大,还送你攻读诗书,真是很不容易。”

“是。”杨霖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若是在平时,狄仁杰一定会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但今天他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加以理会,而是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们全家都是在你十岁以后才搬去的兰州,那么你可知父母原籍何处?”

杨霖茫然地摇摇头:“狄大人,晚生也曾问过母亲,可她从来都未正面回答过,只说过去的事情不想多提,所以后来晚生也就不再问了。”

“哦,是这样……”狄仁杰凝神注视着杨霖,脸上淡淡的疑虑稍纵即逝。

沈槐在窗外听得稍稍一怔,虽然事先曾经交代过杨霖,对狄仁杰关于身世的追问,必须含糊其辞,但毕竟面对的是当世的第一神探,沈槐确实很担心杨霖的对答是否会露出破绽。没想到方才的这番谈话杨霖应付得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既保持了神秘感,也让狄仁杰无从判断,最重要的是杨霖真诚自然的态度,让人无法质疑。

杨霖的确说的是真话。从小到大,每每问起自己的身世,何淑贞就是这样搪塞他的。而今天,在狄仁杰的面前,杨霖的实话实说大大地帮助了自己,他是没有能力欺骗狄仁杰的,一旦说谎就会让对方产生怀疑,可鬼使神差的,杨霖恰恰选择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合适的手段:讲真话。

书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沈槐在屋外思忖着,是否应该进去调节一下气氛,让杨霖从狄仁杰的盘问中暂时解脱出来,却听到狄仁杰又开口了:“杨霖,那首幽兰诗是你自己作的吗?”

沈槐的肌肉顿时绷紧了,他聚精会神地倾听,里面杨霖在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不是,是晚生从一把旧折扇上抄下来的。那首诗不是用来行卷的,只是晚生自己喜欢了抄来解闷,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夹到卷轴里去了。”

“哦,是这样吗?”狄仁杰深思熟虑的目光投向杨霖,杨霖赶紧垂下眼皮,笼在袖子里的手捏成拳头,手心里已经汗湿成团。

沈槐的心也扑扑跳起来,他迈步悄声走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而入,又听到狄仁杰道:“杨霖,你说的这把折扇可曾带在身边?”

沈槐收回伸到一半的右手,屏息从门缝望进去。

杨霖愣了愣,探手入怀取出一把折扇,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狄仁杰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折扇递了过去。沈槐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那庄重的身影,眼下便是计划中至为关键的一个步骤了。

杨霖垂头等了很久,书房里毫无动静,他平托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鼓起勇气,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狄仁杰,这一看之下真是大为震惊!只见烛光的映衬下,狄仁杰沧桑的脸上两行老泪是如此触目惊心,杨霖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狄、狄大人,您……我……”一瞬间,他心中的凄惶超过了恐惧,自己的眼中也涌上了酸楚的泪水,酸甜苦辣难以尽述,杨霖啊杨霖,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呀?

狄仁杰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他的眼里只有杨霖手中的那柄折扇,事隔三十多年,他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它来。深褐色的玳瑁扇骨,色泽弥久愈鲜,在烛光下隐隐闪动,好像她的眼睛,如月夜下的幽潭一样深邃,又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粹。狄仁杰并没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只是迟疑着不敢去触碰那柄折扇,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往事灰暗的面纱就会脱落,他不知道要怎样去承受真相尽显的一刻,更不知道自己这颗风中残烛般的心,是否还能够承受得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槐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沈槐猛一转身,原来是仆人送上茶盏。沈槐接过茶盘,在门上轻轻敲击两下,狄仁杰全身一怔,定了定神叫道:“进来。”一边拢起袖子拭泪,一边伸手取过折扇轻轻纳入怀中。

沈槐走进书房,若无其事地叫了声:“大人。”将茶盏置于几上,又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您看卑职是不是先带杨霖先生熟悉下他的居所,来日方长,有话大人今后尽可慢慢说。”

狄仁杰此时已心力交瘁,摆摆手道:“嗯,这样也好。沈槐啊,那就麻烦你了。”

“那卑职就先告退了。”沈槐抱拳施礼,杨霖也慌乱地向狄仁杰作了个揖,狄仁杰对他和蔼地微笑:“杨霖啊,你那柄折扇今日就先借于老夫赏玩,可否?”

“当然,当然。”杨霖边说边退,几乎是逃出了狄仁杰的书房。

沈槐带着杨霖匆匆来到东跨院,月光清亮,树影婆娑,狄忠离开时很周到地在厢房中点亮一盏纱灯,暗红色的灯光带来丝丝暖意,让杨霖恍惚有种到家的感觉。一进屋,杨霖便筋疲力尽地瘫在椅子上,频频拭汗。

沈槐鄙夷地看着他,哼道:“真没想到,你还挺会骗人。这世上能把狄仁杰大人骗得团团转的,我倒还真是很少见到。”

杨霖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辩解了一句:“还、还不是你交代的……”

沈槐声色俱厉地斥道:“你说什么?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杨霖,该说的话我都对你说清楚了,不想再重复!要想取回你的东西,就看你做得如何,当然,如果表现得好,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今天你都看见了,该相信了吧!”

杨霖没有说话,只死死瞪着桌上的一个包袱,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全部行李。

沈槐走了,杨霖四下打量着这套素雅洁净的屋子,看了半天才选定卧室里的床榻,打开包裹,取出紫金剪刀和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褥子的最里头。

沙陀碛的春天出奇短暂,只不过才四月的天气,除了早晚气温骤降以后,仍能令人感到刺骨的寒冻,其余时间里,火辣辣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照在茫茫无际的沙地上,被黄色沙土反射后的阳光成倍地刺眼,只一会儿就能晒得人头晕眼花。而沙漠上春天的风暴更盛,沙尘漫卷铺天盖地,如黄巾遮空,又似迷雾筑笼,人身上的水分就此飞速地流失,没多久就会变得口干舌燥、精神萎靡。但即使这样,这段时间也已经算是沙陀碛中通行的最佳时机了,再过一个多月,整个沙陀碛就会变成火轮灼烤下炙热的熔炉,到那时候就连最坚韧的瀚海之舟——骆驼,也会对这片莽莽沙海望而却步的。

然而驻扎在伊柏泰的人们别无选择,从冬到夏,这沙漠最深处的监牢就是他们无法逃离的炼狱,在这里待久了,生活的目的变得简单而纯粹,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这天傍晚,趁着日头西落带来的片刻凉爽,潘大忠步履匆匆,朝武逊的营房走去。自袁从英他们离开后,武逊搬去了原来吕嘉的大营房住。潘大忠来到营房门前,守卫朝他抱拳招呼:“潘火长。”

潘大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举步就要往里走。

守卫拦道:“潘火长,武校尉正在休息,他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潘大忠把眼一横:“屁话!下午操练的时候,是武校尉自己约我过来商讨军务,怎么突然就不得入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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