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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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狄景晖瞪着袁从英,又拍拍他的肩,“我看你还是先睡一觉吧,再这么累下去人都变傻了!”

袁从英摆了摆手,振作精神地道:“我没事。你刚才说的前两个问题,因为吕嘉已死,唯有从其他途径才能查出端倪,我已经在安排,不日必有答案。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嘛,反倒容易推断。你是否还记得并州石炭贩子张成声称,沙陀碛旁有瀚海军存放石炭的仓房?这次我在沙陀碛旁确实找到了他说的仓房,里面虽已搬空,但我还是发现了些遗留下的石炭痕迹,证明张成所言非虚。我想,瀚海军在庭州这样长达数年组织严密的行动,吕嘉大概没能力指挥吧?因此即使钱归南不是亲自参与,那也应该派了他身边最信任的人去。”

蒙丹眨了眨一双碧眼:“钱归南和他最信任的人,也不会把真相告诉我们呀?”

梅迎春举起酒杯:“唔,既然暂时没有良策,多想无益,还不如先放下!来,喝酒喝酒,我与景晖、从英你们二位这么久未见,一见面却连片刻轻松都没有,谈的净是什么土匪、伊柏泰、钱归南,实在无趣,不谈了,不谈了,喝酒!”

大家干了一杯,梅迎春笑道:“你看看,我把狄大人托付我的要紧事情都给忘了,真是该死。”说着,他从身边取来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二位,这可是狄大人千里迢迢托我给你们带来的。喏,快收下吧。”

袁从英和狄景晖瞅着那一包袱银子发愣,继而面面相觑,狄景晖嘀咕道:“我这老爹还真想得周到,带这么些钱来。”

梅迎春道:“嗳,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嘛。不过钱的事情你们一点儿不用操心,全包在我的身上。这包银子你们就搁在身边应急。哦,狄大人吩咐的,让从英保管。”

他把包袱往袁从英的面前推,袁从英又给推了出去:“还是景晖兄保管吧,放在我这里,不知道哪一天就和我一起不见了。”

狄景晖皱了皱眉,还是收下了包袱。又饮了几杯酒,袁从英问:“梅兄,你可认识庭州城里的萨满巫师?”

梅迎春眼珠一转:“认识啊。我素来热衷神鬼之事,庭州城里各教各派的人物我都认识。庭州百姓笃信萨满,巫师的地位很高,不过,其中最厉害的可是个女巫。”

袁从英道:“我知道,她叫裴素云。梅兄与她可有交往?”

梅迎春深为纳罕地看了眼袁从英:“倒是见过她几次,怎么,从英你是想……”

“我想请梅兄帮忙联络,我要见裴素云。”

第九章

剖 心

梅迎春派阿威去庭州约见裴素云,他与袁从英一边等回音,一边详细讨论洛阳默啜与二张谈判案件、沙陀碛匪患以及最近发生在庭州的一系列异常事件,试图理出埋藏在深处的脉络。最后,梅迎春让人叫来了乌克多哈,蒙丹和狄景晖回避出了营房,只留下梅迎春、袁从英和乌克多哈在帐内短兵相接,软硬兼施地说服这个东突厥奸细重回石国。

营帐外,微风吹拂下的草原碧波荡漾,蓝天中几缕雪白的云丝轻轻飘浮,远处天山巍峨雄浑如屏障起伏,眼前的绿草中牛羊、驼马或站或卧,星罗点缀,一切都是那样安详、宁定,正好像随风飘来的牧歌,悠远深沉的曲调中带着亘古不变的情愫,倾诉的是对爱与生命永恒的向往。

狄景晖悄悄来到蒙丹的身旁,关切地问:“红艳,怎么了?愁眉不展的,谁惹你不开心了?”

蒙丹星眸低垂,噘着小嘴轻声嘟囔:“我哥哥呀,还有袁从英,平常看起来那么文雅温和的人,怎么干得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情?”

狄景晖一笑:“哦,你是为了这个啊。咳,你又不是没见过袁从英杀人。”

“可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是人家逼上来要杀我们,我们当然要自卫要还击,可现在呢,那个乌克多哈手无寸铁,这不明摆着是要他去送死,还要利用吃奶的婴儿来胁迫……”蒙丹说到这里,恨恨地跺了跺脚,“我觉得,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真的很可怕!”

狄景晖蹙起眉头,默默地端详蒙丹,许久才将视线移开,极目眺望着浮云远山,轻轻叹道:“红艳,你这样说话可不太公平。”

蒙丹一愣:“怎么不公平?”

狄景晖微笑:“对你哥哥我当然没有你了解,不过对于袁从英,我能肯定他不是一个可怕的人。尤其是,如果没有他,我狄景晖早就死了十七八遭,灰飞烟灭了,就凭这一点,在任何情况下,我也不会说他半点儿不是。”

“啊!”蒙丹气鼓鼓地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你袒护他!”

狄景晖摇头叹息:“袒护?我可没能耐袒护袁从英。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有多高尚、多明理,但至少还知道做人要讲良心。”

蒙丹余怒未消地瞪了狄景晖一会儿,才又撇撇嘴:“哼,平常就见你和他斗嘴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多有良心啊?”

狄景晖哈哈大笑起来:“咳,你不懂,我那是在教导他。袁从英这家伙,你别看他平时一副精明样子,又冷又傲,看着瘆人,其实他挺天真的,我得时刻提醒着他,让这家伙不要上当、不要钻牛角尖。”

蒙丹嗤之以鼻:“你教导他?你得了吧!”

“不相信就算了。”

蒙丹想了想,好奇地问:“真的,往常我总看你们俩吵吵闹闹、别别扭扭的。今天你这么说话,我才知道你很喜欢袁从英?”

狄景晖朝她摆摆手:“我们男人的生死之交,你一个小姑娘当然不会懂。”

蒙丹顿时火冒三丈:“你瞎说,你看不起人!”她捏起拳头就要捶打狄景晖,却被狄景晖一把抓住,在她耳边柔声说:“懂,懂,你当然懂!你和我也是生死之交嘛,对不对?”

蒙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轻轻挣了挣,手还是给狄景晖握得紧紧的,她软下来,碧绿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涟漪,轻声说:“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爱我的哥哥,我也很喜欢袁从英,他的眼神很干净,笑容特别温暖。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在他们的身上,有些很沉重很压抑的东西,只要靠得近了,就会感到阴森、恐惧。今天的事情特别让我难受。”

狄景晖轻轻叹息:“我知道,你说的是杀气。不过,我倒觉得在杀气之外,还有更多的无奈和悲凉,你能体会吗?”

蒙丹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又道:“可是,你的身上就没有这些让人难受的东西,你总让我快乐和轻松。”说着,她仰起脸,对狄景晖绽放出一个无比亲切而甜美的微笑。

狄景晖情不自禁地还给她一个同样的微笑,把蒙丹的手攥得更紧了。蒙丹有点儿醺醺然的,继续倾诉着:“突骑施的男人们以杀人为勇,从小我就看着我的爹爹、叔父,还有兄长们四处拼杀,满手血腥,到最后又自相残杀,直到一个个都……我原本以为乌质勒哥哥可以带着我远离这样的生活,可是没想到还要陷入同样的处境。”她蹙起眉尖,困惑又哀怨地问,“你说,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才盼望过平静、安宁,没有残杀的生活吗?”

“当然不是。”狄景晖认真地答道,“红艳,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渴望幸福,无一例外。但很多人求之而不得,还有不少人会在寻寻觅觅的过程中,误入歧途,甚至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就曾经非常靠近那样的境地。但是我很幸运,有人伸出援手,帮我逃离了黑暗,于是我才有了今天。红艳,你说我和你哥哥,还有袁从英不一样,你知道,我和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是什么?”

狄景晖轻轻揽住蒙丹的肩膀,温柔地说:“过去每当我成功的时候,我总会认为是我自己有过人的才能,我很了不起。但是当我经历了生离死别、爱恨情殇,现在我明白了,我比其他人优越的只有一点:我很幸运,我比他们的命好。”看蒙丹冲他眨眼睛,狄景晖微笑,“这么说吧,就因为我比袁从英命好,你比你哥哥命好,所以如今他们俩在营帐中干着威逼利诱的勾当,还要被人指责残酷,而你和我,却可以站在这里一边欣赏着春日草原的美景,一边倾心相谈,互诉衷肠。”

蒙丹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声道:“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你的话了。”

狄景晖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你很聪明,也很善良,你当然能明白我说的话。红艳,正因为我们更幸运一些,所以才要心存感激。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过得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我们自己,也才对得起他们。”

蒙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既有柔情万种,又觉苦涩难抑。

狄景晖的嘴唇轻轻印上蒙丹的秀发,耳语着:“红艳,让我来给你一个平静、安宁,没有残杀的生活。我曾经没有做到的,所有的遗憾,我都要补偿在你的身上。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

“景晖……”蒙丹颤抖着双睫仰起脸,唇上顿时感觉到他火热的激情,她微微闭起眼睛,任凭自己的身体无力地融化在他的怀中,瞬间的窒息后,爱的甜蜜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第二天午后,裴素云依约来到乾门邸店。她和梅迎春算有数面之缘,梅迎春一贯就以喜欢结识各种神异人士闻名,过去钱归南与梅迎春几次饮宴,都曾带上裴素云作陪,半是炫耀半是拉拢,不知道为什么,钱归南对这位突骑施的流亡王子还挺器重的。

梅迎春这回单独约见裴素云,本来有些于礼不合,但王迁此前的拜访倒给了梅迎春借口,既然钱刺史大人太忙,梅迎春与庭州最厉害的萨满伊都干见见面,聊聊萨满神教,谈谈庭州风土,也算是件风雅之举。女巫是地位很特殊的女性,可以与不同阶层和身份的男性交往而不受到指摘,但裴素云因为钱归南的关系,几乎从不接受任何男性的邀约,偏偏这次梅迎春不理这一套,倒让钱归南和裴素云觉得有些深意。前一天晚上接到邀请后,钱裴二人略略商议了一番,估计着梅迎春在这个时候约见裴素云,多半是想从她这里探听些庭州和钱归南的动向。当然,裴素云也可以趁此机会多多了解突骑施王子的情况,反正大家都是虚虚实实,就姑且一行吧。

梅迎春派阿威用马车接来了裴素云,待人一到邸店就亲自出迎,将裴素云请进三层雅间。梅迎春一来就包下了邸店的整个三层,所以楼下店堂里虽然热闹,上到三层就变得鸦雀无声。梅迎春请裴素云进屋坐下后就借故离开,她一人坐在桌边等了片刻,看着午后的艳阳透过木格窗棂斜斜投在地上,无处不在的沙尘在光线中落寞地舞动。周围一片寂静,裴素云听到木楼板随着脚步微微作响的声音,她的心随之一荡,没有抬头就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遮住眼前的半尺阳光,她立即知道,是他来了。

袁从英回手关上房门,看见裴素云抬头朝自己微笑,便在门边停了停,略带戏谑地问:“这回又是笑什么?我走了十多天,不会又认不出来了?”

裴素云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中充满喜悦,微微点头道:“我原以为你再不想见到我了。”

袁从英并不答话,来到裴素云的对面坐下,裴素云看着他的脸色不觉皱了皱眉,轻声道:“看样子我给你作的法都白费了。”

袁从英仍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温和地注视着她,隔了一会儿才问:“你还好吗?”

裴素云的神色黯淡下来,极低声地说:“他回来了……”

“我知道。”

屋子里沉寂片刻,他们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许久,袁从英才又开口问:“钱归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天前。”

“唔,所以你就不让斌儿再去你那里了?”

裴素云抬起头,朝他凄然一笑:“钱归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去我那里,要是见到了斌儿一定会追问他的来历,很难解释。斌儿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孩儿,我不愿意让他面临任何危险,更不愿意因此把你牵扯出来。”

袁从英点了点头:“是,斌儿告诉我他和小安儿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你不让他再去你家,他很伤心。”

“安儿也很难过,这两天每天都在哭闹,他、他还从来没有过小朋友。”裴素云说着,不觉有些哽咽,这些天她天天都在遗憾,遗憾什么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者说不敢想清楚吧。

袁从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裴素云稍稍恢复平静,冲他勉强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斌儿不是你的亲弟弟。”

袁从英略感意外地挑起眉尖,低声嘟囔:“这个小家伙,平常嘴很紧的啊……”

裴素云忙道:“你可千万别怪他,都是我问他的。”

“你问他,他就都说了?”

“嗯,他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袁从英轻吁口气,微笑道:“真没办法,到底是女巫,蛊惑人心的本领谁都抵挡不住。”

裴素云忍不住辩白:“才不是蛊惑人心呢。我、我只不过是想多了解你……”

“现在了解了吗?”

“了解了……一些。”

“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该让我了解你一些?”

裴素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袁从英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素云,看得她脸孔微微发热,慌乱中垂下眼帘,嗫嚅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袁从英倒有些意外,自言自语道:“这个,我倒要想想。”他按了按额头,自嘲地笑道,“问题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了。”

“那就从最简单的问起吧。”

“好。”袁从英凝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字斟句酌地问,“你为什么会成为萨满教的女巫?”

裴素云愣了愣,眸中莹泽跃动:“这个问题可一点儿都不简单。”

“啊,确实。”袁从英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对不起,我比较笨,换个人来问,也许会好些。”

裴素云嘟囔:“换个人来问?你当是在审犯人啊。”

袁从英并不在意,只含笑注视着她,静静地等待。裴素云被他看得心越来越软,又像有一团乱麻在里面打结,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眼睛瞧着屋角,悠悠地长叹一声:“我的家族是河东闻喜裴氏,袁先生或许听说过这个姓氏。”

“河东闻喜裴氏家族?”袁从英微微吃了一惊,喃喃道,“我确实听说过,河东裴氏自古以来就是三晋的名门望族,据我所知,前隋朝的宰相,名臣裴矩就出自这个家族。”

“嗯,裴矩就是我的族祖父。”

“裴矩是你的族祖父?”袁从英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再次上下打量裴素云。

裴素云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继续悠悠地道:“实际上,我的父亲裴梦鹤,就是裴矩的亲兄弟裴冠的孙子,因此我算是裴矩的第四代侄孙女。”

“原来是这样。”袁从英思忖着问,“我知道裴矩在前隋朝期间就奉大隋文皇帝之命前赴张掖,掌管中原与西域的交往,并著有一本《西域图记》,你的曾祖父也是从那时起到的西域吗?”

裴素云温柔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轻轻掠过,道:“袁先生,你也知道《西域图记》?”

“嗯,不仅知道,而且我还读过。”

这下轮到裴素云吃惊了:“你读过《西域图记》?可是民间找不到这本书的,你……”

袁从英微笑:“机缘巧合,我恰好得到了这本书,而且就是从那本书上第一次得知萨满教的。”

裴素云自言自语:“真是太凑巧了,这样就更容易解释了。”她低头稍微思索了一下,抬起眼睛道,“袁先生,《西域图记》这本书虽名为裴矩所著,但他作为一国重臣,身负各种政务,在张掖时又要管理大隋和西域各国的贸易商事,因此书中所有关于西域的风土人情、地图,以及中原和西域间来往的商路记载,这些具体的内容都是由裴冠,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负责完成的。”

“你的曾祖父,他对西域很了解?”

“何止是了解。”裴素云说到这里,不由长叹一声,眼神恍惚起来,“据我父亲对我讲,我的这位曾祖父,是个才华横溢的奇人。我们裴家世袭勘探、绘图的学问,各代都有一些族人特别擅长此中之道,而我的这位曾祖父是其中尤其出类拔萃的。当年,他跟随兄长来到西域,立时就被这里千奇百怪的风物和神秘莫测的地理所吸引,这里的雪山、沙漠、高原、草地都是中原不可一见的奇景,曾祖父对这一切可说是心醉神迷。于是他便将全部身心俱都交付给了西域,四处采风、勘查,记录和绘制下他的所见所闻,这便构成了《西域图记》的大部分内容。后来,裴矩奉命回朝,我的曾祖父却再不愿离开西域,而是继续在西域各地游荡,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庭州,便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袁从英好奇地问:“为什么选在庭州定居?”

裴素云微笑反问:“庭州不好吗?”

袁从英也笑了,道:“好,当然好。我也很喜欢庭州。只是你的曾祖父,那样喜欢探索和猎奇的人物,要让他安定下来,我料想必然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裴素云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还说自己笨,鬼才相信你。”

“先别管鬼了,快往下说吧,伊都干。”

“嗯。”裴素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用愈加温柔的眼神瞟了下袁从英,轻蹙秀眉道,“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在这里找到了心爱的女人,决心娶妻生子;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在庭州城外的沙陀碛中,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正是为了彻底解开这个秘密,他才决定永居庭州。”说到这里,裴素云住了口,默默地注视着袁从英,似乎在等待他继续发问。

袁从英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无觉,半晌才猛醒过来,对裴素云抱歉地笑了笑,道:“沙陀碛里的秘密,我大概没有资格知道。”

裴素云摇头叹息:“你真的非常非常聪明。是的,曾祖父在庭州成家立业以后,还一直在继续探查沙陀碛的秘密,但是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彻底破解。于是,曾祖父在临死之前立下遗愿,要求子孙后代均不得离开庭州,需将沙陀碛的秘密一代代坚守,并破解下去,直至全部掌握。而这个秘密除非裴氏族中之人,不得向任何外人透露,这是素云必须严守的祖训。”

袁从英点头道:“唔,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我们谈了半天,你好像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裴素云点了点头,深吸口气接着往下说,她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凄凉,话语也开始断断续续,仿佛吐出每一个字都无比地艰难,“秘密传到我父亲裴梦鹤时,已经历时三代,于是我父亲发誓一定要在他的手中将一切彻底搞清楚,而恰在此时,他遇到了一个萨满巫师,名叫蔺天机。”

“蔺天机?”袁从英皱起眉头回忆着,“我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他,是你的师父?”

裴素云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她颤抖着嘴唇轻轻重复了一遍:“蔺天机……他不仅是我的师父,也曾经是我的丈夫。”

袁从英顿时恍然大悟。

沉默良久,裴素云才能鼓起勇气继续:“蔺天机,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他的来历即使对我也始终是个谜。我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亦不知道他自哪里学来那么一套萨满通灵的异术,总之他的法术无边、能力非凡。他来到庭州以后不久,首先就用神水和祭祀为庭州百姓破除了多年来的瘟疫之害,赢得了众人的爱戴。随后,他又不知如何了解到我们裴家几代所守护的秘密,便开始千方百计地接近我父亲,取得了他的信任。彼时,我父亲也正处于破解秘密的最紧要关头,正苦于无人帮助,仅凭一己之力实在难有突破,于是便与蔺天机一拍即合,决定在蔺天机的协助下共同完成使命。又因为蔺天机非裴氏族人,不能向他公开我们的秘密,所以,所以……”

“所以你父亲便把你嫁给了蔺天机,使他成了你家族的一员。”袁从英话音甫落,裴素云抬起眼睛,饱含着无限的凄苦道:“那时候我才刚满十四岁,虽然从心底里对蔺天机感到恐惧,却也无力违抗自己的爹爹,就这样被迫成了蔺天机的妻子兼徒弟。”

“那么,你父亲在蔺天机的帮助下,终于破解了裴冠留下的秘密,是吗?”

“是的。”裴素云轻轻颔首,眼神更加迷离,“但是不久以后,我爹爹就突发恶疾而死,从此这秘密就变成只有蔺天机一人掌握。”她突然加快了语调,语气也变得充满了怨恨,“我从一开始就憎恶蔺天机,虽然完全是凭直觉,但我就是认定他根本不怀好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阴谋,目的只是为了把我们裴家的秘密占为己有,甚至连我爹爹的暴卒也是被他所害。为了查清这一切,我不得不忍耐,继续在蔺天机的身边生活,向他学习巫术,服侍他,对他强颜欢笑讨他欢心,装出对什么都茫然无知的样子,就这样有一天我终于找到机会,使用巫术乱了他的心智,亲耳听到他对我吐露了害死我爹爹的真相!”

裴素云住了口,激动地喘息着。袁从英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裴素云端起来一气喝干,袁从英轻声道:“你要是不想说就……”

裴素云猛抬起头:“不,我要说。”她的双眼亮而干涩,仿佛有一团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烧,“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复仇。爹爹不能就这样被人白白害死,裴家的秘密也绝不能从此落入一个恶人之手。可我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子,我能怎么复仇?因此就连蔺天机也未对我多加防范,他不相信我能奈他几何,可是这一次,他错了……”突然,裴素云又停下来,看了眼袁从英,凄楚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今天是怎么了,一下说了这么多话……”

袁从英平静地道:“既然想说就说吧。其实,还是应该怪我的问题提得太糟糕。”

裴素云一愣:“你的问题?唔,我都忘记你问的是什么问题了……”

“没关系,你回答得很好。”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裴素云才轻声道:“开始时你说,有许多问题的,还问吗?”

袁从英皱了皱眉:“还是不问了吧,我不喜欢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裴素云咬了咬牙,冷笑道:“问吧,长痛不如短痛。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

“那是什么?”

袁从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低头沉默着,裴素云看着他的侧脸,柔声道:“袁先生,请你问吧,今天之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我愿意说给你听,也希望让你了解我。”

袁从英淡淡地道:“唔,有人了解你吗?”

裴素云一愣,她没有想到袁从英会这样问,认真想了想,方道:“似乎没有人……真的了解。”

“是吗,连钱归南也不了解你吗?”他问得若无其事,裴素云听在耳里却是字字千钧,刺得心上一阵阵锐痛,用痉挛的手指抓紧衣襟,她冷笑着回答:“他也只了解一些。”

“哦?”袁从英突然抬起眼睛盯住裴素云,步步紧逼地问,“那么你了解钱归南吗,是也了解一些,还是很多?你究竟知不知道他都在干什么,又知道多少?”

“我……”裴素云好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森严的寒气顷刻便浸透她的身心,她闭了闭眼睛,良久才无力地回答,“袁先生,你要了解的是我,没有必要提钱归南,他是他,我是我,我不会回答任何关于钱归南的问题。假如你一定要问,那我就只好走了。”

袁从英沉默地看着她,少顷,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轻声道:“屋子里有些闷,我开下窗,好不好?”

窗扇开启,新风入户,楼下巴扎上的喧闹之声猛然涌进室内。温暖的春日午后,干燥香甜的空气醺然醉人,却与他们的心境迥异而隔绝。袁从英坐回桌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像刚才那样对你……有时候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见裴素云不理睬,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急着回去吧?”

暖风轻轻吹拂在脸上,裴素云的心重又软下来,这才抬眼看了看他:“嗯,现在还早……还有些时间。”

袁从英明显地松了口气:“那就好,要不我们还是谈些别的吧?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你,既然是梅迎春约你来,为什么你见到我的时候却丝毫都不意外?”

“因为我早听说过你在伊柏泰做的事情,我也知道蒙丹是梅迎春的妹妹。所以梅迎春会与你相识,并不奇怪。”

袁从英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有关伊柏泰的问题,我可以问吗?”

裴素云十分镇定地回答:“应该不可以吧。”她端详着袁从英,微笑着反问,“你这么聪明,难道不能从中猜出些什么?”

袁从英垂下眼帘:“大概可以猜出来,裴家在沙陀碛里守护的秘密,应该和伊柏泰有关系。”

裴素云双眸闪烁,面颊重新红润起来:“你猜得很对,而且还有一点可以告诉你,伊柏泰就是由我的曾祖父裴冠设计并开始建造,而最终由我的父亲裴梦鹤和蔺天机一起督造完成。”

袁从英大吃一惊,不觉瞪着裴素云喃喃自语:“竟然是这样。难怪我在伊柏泰的水井盖上看见了萨满的神符。”

裴素云轻吁口气:“所有这些饰有萨满神符的水井,都是当初由曾祖父裴冠主持勘测沙陀碛和周边的地下暗河后挖掘出来的。”

袁从英情不自禁地感叹:“真没想到,裴冠竟然在庭州留下了这么多神秘的印迹,而你和伊柏泰、沙陀碛也有如此深的渊源。”

裴素云再次悠悠地叹了口气,低声应道:“我把这当作宿命,今生今世都难以摆脱了。可悲的是,这样的命运只能由我一人来承担,再无人可以依托。”

她探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绢包,从里面抽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抬头看了看袁从英,把纸推到他的面前:“喏,上回你忘记拿了,还给你。”

袁从英展开一看,原来是自己画了神符的纸,那天他深夜去找裴素云,就是想取回这张纸,结果却给忘了。他这么想着,不觉纳闷地问:“你事先并不知道今天能碰上我,怎么还随身带着?”

裴素云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不答话。望着她娴静柔美的侧影,袁从英心有所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连忙定神去看那纸,这才发现,原先自己在纸上只画了两个神符,裴素云又给添了两个,一共成了四个。神符的下边,她还注了一首五言律诗。

伏羲演八卦,文王还未生。

泽中觅净水,雷动火龙惊。

风起云方灭,钻山复出尘。

逡巡脱困路,背后有乾坤。

袁从英看着这张内容丰富了不少的纸,皱起眉头苦笑:“我这人最不会猜谜。”

裴素云温言抚慰:“别急,一点儿都不难懂,我说给你听。萨满崇拜天地万物,信奉很多神灵,你看过《西域图记》,应该知道这一点。这神符中央的四个不同的纹理,分别代表水、火、风、地,是从萨满众神中刻意选取的,并且和这首绝句中间的两联对应。而围绕在他们外面的这个五芒星,却是蔺天机从西方的巫学里吸取过来自创的神符,因此不见于任何神学典籍。”

“哦,那么蔺天机这样做的目的是……”

裴素云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搞出这么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不过是为了掩盖伊柏泰和沙陀碛里面埋藏的真相,同时又给自己人留下记号,必要时可以按图索骥。”

袁从英笑了笑:“这个五芒星,我总觉得像个人背着身站立。”

裴素云的眼中光华骤闪:“天,你这么聪明,还真要让你猜猜谜才是。”她指了指五言绝句的最后一联,“这联说的就是背后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什么含义,你得自己想。”

“行啊,反正我晚上老是睡不着,就想想这个吧,说不定能安神。”

裴素云被逗笑了,湿润的目光轻轻拂过袁从英的面庞:“其实水符你已经知道含义了,而你在阿苏古尔河畔看到的那个则是风符。斌儿告诉了我你在阿苏古尔河畔挖井找水的事情,唉,其实风符代表的不是水井,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袁从英的下颚绷紧了,沉声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只是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或者说是风道。而且暗河中的水有股臭味,水面上竟然还能燃起火来,不知有什么古怪,我想那水断断是喝不得的。”

裴素云愣了愣,才道:“沙陀碛地下的暗河有两种,一种由地面的河川之水注入地下缝隙而成,因在地底下所以能历秋冬而不干涸,到第二年春夏的雨季,地面河川暴涨又有源源不断的清水补充进去。萨满水井挖取的就是这些水,一般都离地面不深。至于有风符的井道所通往的地下暗河,则在地下很深处,纵横交错在整个沙陀碛和庭州地区,河水很深河道很广,就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暗河的水上浮有一层石脂,味臭可燃,你刚才说得很对,被石脂所污的水人畜是不能饮用的。”

袁从英听得频频点头:“我明白了。这么说那天我沿着风井拼命下挖,应该是挖到了由阿苏古尔河蓄在地下的水,还真是够侥幸的,哼,也够鲁莽的。”

“怎么能这么说,你又不知道。”裴素云情不自禁地嘟囔,“再说,都没有人帮你,全靠你一个人。”

袁从英微笑:“如今你不就在帮我?”

裴素云的脸上再度泛起红晕,轻声道:“火神和地神的符号是伊柏泰里专有的,我就不能再告诉你它们的含义了。你只记住,水神和火神相对照;风神和地神相对照。水和风在地上;火和地在地下。唔,我就只能帮你这些了。”

“没关系,你已经帮得够多了。”袁从英将纸叠好,正要揣入怀中,又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奇道,“唔?怎么有股香味?”

裴素云“呀”了一声,脸顿时绯红,轻声嘟囔:“在我身上放久了……”

袁从英会意,又闻了一遍,方才笑道:“这是什么香?真好闻,我平常最不爱闻香气,可是这个味道很好,还有点儿苦味。”

裴素云松了口气:“哦,这是檀香里加了产自天竺的苦岑和藿香,是我自己育着玩的。唔,这香有个特别,一沾上好多天褪不去。如果你不喜欢,我这就按样再给你画一张,你把这张扔了吧。”

“我喜欢。”

袁从英将纸收好,有些欲言又止,裴素云见了微微嘲讽地笑起来:“袁先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钱归南对神符的详情并不清楚,因为他虽然和我在一起已经有十年,我们还有了安儿这可怜的孩子,但是他毕竟算不上真正的裴氏族人,我也不会把伊柏泰的秘密全都透露给他。当然,为了报答他为我做的一切,也为了让他能够更好地保护伊柏泰的秘密,我也、也帮他在伊柏泰做了一些事情。”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袁从英却听得握紧双拳,为什么真相总是这样让人无法忍受。

裴素云还在说着:“当初曾祖父怂恿裴矩,去大隋炀皇帝那里请求建造伊柏泰,就是为了保守沙陀碛里的秘密,可是他把伊柏泰设计得太复杂了,一直到他去世也没有能够建造完成,后来战乱迭起隋朝覆亡,伊柏泰的建造也被迫停了下来。而我父亲决心将伊柏泰建成,他请来蔺天机帮忙。由于蔺天机帮助庭州消除了瘟疫,庭州官府投桃报李,才派人继续动工。可怜我爹爹在伊柏泰完工之前就被蔺天机害死,因此没能亲眼看见伊柏泰的最终落成,而蔺天机自己于伊柏泰建成后不久,也在沙陀碛里失踪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年前。”

“哦,你也是在十年前与钱归南走到一起的?”

裴素云默默地点了点头。十年前,她曾那样期待过帮助,她得到了;但为什么十年以后的今天,她却因此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楚和遗憾:蓦然回首,原来人生就这样覆水难收了。

不知不觉,这个春日的下午已过去大半,时间在他们的身边悄悄流逝,随着艳阳一寸一寸偏西,融融暖意也在无奈中褪去,清冷的黄昏日晕落下来,窗格之上半明半暗的光影流转,微风习习,带上了寒意。

袁从英看到裴素云有些瑟缩,就起身去关窗,刚伸手够到窗格,却听她在耳边轻声道:“先别关。”

袁从英一扭头,见裴素云已悄悄站到身边,目光迷离地眺望着远处,他也随之望去,极目的天际,又是那天山之巅的冰雪正在变幻出无限的光彩。

“多么美啊,却又那么远、那么冷。”裴素云再一次在心中哀哀地叹息着,耳边“吱嘎”声响,袁从英把窗关上了。喧闹市声和落日晚霞一起被阻隔在了薄薄的木板之外,他们相对而立,呼吸急促交融,几乎难分彼此。

袁从英又开口了,嗓音不同寻常的喑哑:“你刚才说,今天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所以有些话,即使你不愿意听,我还是必须说出来。”

裴素云抬起眼睛,这一刻他们坦诚对视,没有时间再逃避了。

“我可以不问你关于钱归南的问题,但我现在却想告诉你一些我所知道的,和钱归南有关的事情。”

裴素云张了张嘴,被袁从英严厉的眼神制止,这次他没容她打岔,而是坚决沉着地说下去:“钱归南日前离开庭州,据说是带着瀚海军的沙陀团换防轮台,他是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这本也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但是几天前我刚好去了趟轮台,据我查访的结果,瀚海军沙陀团压根就没有到轮台,而是去了大周与东突厥边境的另一个地方!”

裴素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袁从英,不知所措地连连摇头:“我只听他说带沙陀团去了轮台,还有天山团,也被王迁带去了轮台……”

“没有。”袁从英打断她的话,“根本没有任何一支瀚海军去了轮台,相反现在他们都被困在边境的一个秘密地点,处境十分危急。”

裴素云脸色惨白地盯着袁从英,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当然懂得这个情况意味着什么。

袁从英仍然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前还有些疑问尚待查清,但我应该很快就能弄清楚钱归南的真实意图。”他冰冷的目光划过裴素云的脸,“即使你不向我透露任何钱归南的情况,也没关系,我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裴素云的嘴唇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傻乎乎地发问:“你、你会杀他吗?”

袁从英一怔,继而冷笑:“坦白对你说,我现在就很想杀了他!不过除非他逼人太甚,我不会杀他,因为我毕竟不是刽子手。假如钱归南真的有罪,自会有合适的人来处置他这位朝廷大吏。”顿了顿,他又轻哼一声,“再说,一直以来恐怕都是他想杀我吧,自从我来到庭州,他已经几次把我置于生死一线的境地,而我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他。”

“钱归南怕你,从你来到庭州的第一天起,他就怕你。”裴素云说着,有些恍恍惚惚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怕得真的很有道理。可是,”她突然抬头朝袁从英粲然一笑,“可是他没有成功。因此他现在一定更加怕你了。”

“要我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袁从英也淡淡地笑了,“除非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受摆布。”

“你会受人摆布?我才不相信。”

“我会,只要有那个能够摆布我的人。”说到这里,袁从英的语气突然变得怅然若失,仿佛沉入莫名的思绪。随着他的话语,有什么在裴素云的心中轻轻崩塌。屋子里越来越暗,在两人的眼里,对方的脸都黑乎乎的,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分明,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就在此时,隆隆的暮鼓声自窗外传来,裴素云不禁打了个寒战,离别的时候快到了。

裴素云咬了咬牙,不看袁从英,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十年前,当我一心期盼着有人能够帮助我复仇,助我摆脱蔺天机的魔掌,带我离开深渊时,是钱归南向我伸出援手。当然,我知道他做这些都是有条件的,但他毕竟做到了,我感激他,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他还是安儿的亲爹爹,因此,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守在他的身边。”

她停下来,等待片刻,听到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必须提醒你,这次也许是钱归南要把你带入深渊。”

裴素云向他仰起脸:“我没关系,已经认命了。只是安儿,如果遇到危险,你会救他吗?”

袁从英的回答异常冷淡:“安儿,他有爹爹。”

裴素云的脸色顿时煞白,胸口好像堵上块巨石。仿佛是体会到了她的绝望,袁从英抬起手臂轻轻拢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难得你能这样相信我,好,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救安儿。而且我知道,安儿不能没有娘,所以我不会只救他一个。”

裴素云含着眼泪微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可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袁从英的语气让裴素云不觉一震,她询问地看着袁从英,听到他淡淡地说,“意味着我会为了你们不顾一切的。”他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到令裴素云心如刀割,她太清楚自己在要求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忍了很久的泪流下来,裴素云全身脱力,再也无法支撑,终于软弱地靠到他的肩头,任凭他将自己紧紧地搂在怀中。

暮鼓声停歇,巴扎也散了,周围陷入最深沉的寂静,裴素云闭起眼睛尽情感受那温暖有力的怀抱,还有让她陶醉的男性气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深吸口气道:“我该走了。”

袁从英轻轻放开裴素云,她却握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再给你诊诊脉。”

袁从英愣了愣:“你不是不会诊脉吗?”

裴素云冲他嫣然一笑:“骗你的。”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个?”

“就想知道你容不容易骗。”说着,裴素云将袁从英拉回桌边重新坐下,纤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袁从英呆呆地看着她,苦笑着问:“我很容易骗吧?”

裴素云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凝神诊起脉来,片刻后放开袁从英的手腕,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拿起桌上的纸笔,袁从英已经一声不响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轻轻摇曳着,裴素云写完了,将纸递过去:“仔细收好了,方子里有不少西域药材,中原不常有,但庭州药市上都能找到。对自己好些吧,要不哪天真病倒了,谁来伺候你。”

她正想缩回手去,却被袁从英一把攥住,她挣了挣,怎么能挣脱?裴素云有些慌乱地抬头,震惊地看到他眼中闪动的点点波光,她又惊又惧动弹不得,愣愣地等着他说话,他却只是一言不发,许久,才低下头放开了她的手。

屋外,夕阳收束起最后一抹光辉,黑夜降临了。

庭州的药市并不在巴扎里面,而是与巴扎隔了一条街,在一大片沿街搭起的凉棚下齐齐聚集了来自西域各地的药商。和巴扎中大多数的商品不同的是,这里交易的药品并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国家或者地区,比如卖马就以突厥的为主,卖编织品就是波斯人的天下,而香料又是天竺的特产。西域有很多不同的国家都产出具有奇效的、为中原所罕见的药物,比如大食、波斯、天竺等,因此这些国家的药商们往往不远万里来到中土,将他们手中的药物高价贩出,回去时又运上中原的草药,这样一来一去,收益是极其丰厚的。

在所有各国的药商中,又以大食药商的药材最为昂贵和稀有,大食和中原的距离比其他西域国家更加遥远,黑衣大食人的外形和风俗也更加奇异神秘,因此大食药商在普通人看来,简直与巫师相差无几,当然实际上,他们仍然只是些逐利的商人罢了。在远离故国万里之遥的异邦做生意是件风险颇大的事情,为了互相协助,商人们都有自己的组织,黑衣大食的药商组织算得上是其中最严格的了。

巧得很,大食药商聚集的邸店正是乾门,这天晚饭过后,全庭州的大食药商们在乾门邸店后院一间宽大客房中,正在为他们的前途激烈讨论着。离开众人远远的一张地毯上,盘腿坐着一人,黑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手中长长的水烟筒散发出既干涩又甜腻的气味,这人始终沉默着没有参加讨论,此刻他抬起手,拉长了声音道:“我们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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