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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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当天防务的军官正想再往上报,突然几名守兵往营帐里抱进两个小孩,说是在沙陀碛东侧找到的。这岂不又是桩咄咄怪事?看这两个孩子,大点儿的才十岁出头,小点儿的不过四五岁大,没有大人带领怎么会跑上沙陀碛这样的严酷大漠?据发现他们的兵卒说,当时这两个孩子合骑在一匹小马之上,刚跑出沙陀碛就从马上跌落下来。等过去看时,两个孩子都已昏迷不醒,那大孩子手里却还死死地搂着更小些的孩子。大人们一阵忙乱,又是喂水又是验伤,大孩子从马上摔落时撞到了脑袋,伤得比较重些,小孩子倒是毫发无损,两个孩子都明显脱了水,唇裂皮绽,浑身发烫,看得叫人心疼不已。因孩子们没有清醒,无法问出来历,军官正在发愁是否要汇报,营帐门前,一位身型魁伟的老人疾步走来。

“炎风,跑啊!”韩斌不停地叫着,一直叫到嗓子里燃起了火苗,全身上下都烧得滚热。刚刚离开伊柏泰,他们就陷入了野狼的围攻。韩斌搂着安儿,根本没法取弓射箭,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炎风毕竟是匹小马,它也害怕了,差点儿迈不开步,韩斌急得拼命踢炎风的肚子,用尽全力喊着:“炎风,跑啊!”野狼越聚越多,越围越近,其中一头性急的甚至直扑上来,一口咬上了炎风的后腿。

炎风仰天长啸,在最危急的时刻,这小神马于血脉中迸发出了承袭自先祖的凛凛神威,它向后猛踹将野狼踢翻,随即腾空跃起,如一抹闪动的火焰,风驰电掣般地掠过沙原。野狼群被远远抛在身后,韩斌死死抱着安儿,伏在炎风的身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悬挂在东方地平线上的那颗孤星,在韩斌若明若暗的头脑中执着地闪耀着,始终不变的凝练、清朗,引导着他奔向光明……

“哥哥!他在等我!哥哥!”韩斌从床上一跃而起,却一头撞入狄仁杰的怀抱。韩斌仰起头,愣了愣,才认出那张已有些生疏的、衰老慈爱的脸。“大人爷爷……”韩斌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大人爷爷向小斌儿露出亲切的笑容,可是这笑容看上去多么悲伤,甚至……有点儿胆怯呢。狄仁杰张开双臂,韩斌扑进他的怀中,拼命想说什么,仍然没有吐出一个字。韩斌急坏了,他要告诉大人爷爷,哥哥在等着,快去救哥哥!可是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呢?啊,不!怎么回事啊?大人爷爷,救救哥哥!救救我们!

韩斌全力挣扎,可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急火攻心,竟往墙上撞去。狄景晖抢上前来,帮狄仁杰按住这近乎疯狂的孩子,眼里也不禁噙上泪花,低声问:“爹,斌儿这是怎么了?”

狄仁杰轻轻抚摸着韩斌的脸蛋,和蔼又镇定地微笑着:“斌儿,好孩子。别着急,别着急。你想说什么?是关于你哥哥吗?你知道哥哥的下落对不对?”

韩斌拼命点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狄仁杰朝狄景晖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快,拿纸和笔来。”

狄仁杰的大手阖上韩斌滚烫的额头,韩斌感到凉凉的很是舒服,他精疲力竭地闭起眼睛,却一下又看到了黑雾覆盖的堡垒。哥哥!他浑身颤抖着推开狄仁杰的胳膊,不顾一切地要跳下床去,说不出话也没关系,只要你们跟我走!来不及了,要快啊!狄仁杰按着韩斌不放,双目炯炯,厉声道:“斌儿,大人爷爷问你话,你点头和摇头。再不行,就写下来!”

“斌儿,是哥哥救下了安儿?”

点头。

“也是他让你把安儿带回来的?”

点头。

“……你哥哥,他还……他还好吗?”

点头,摇头,拼命地摇头,泪如雨下。

狄仁杰的嗓子哽住了,定一定神,问话的声音仍然沉着:“他,还活着?”

点头,点头,点头。

“你知道他在哪里?”

点头。

狄仁杰含泪微笑:“斌儿,写下来。”

韩斌抓过笔,又愣住了,他会写的字本来就不多,压根儿不会写什么“伊柏泰”啊!孩子绝望地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面前的大人们,可他们也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韩斌咬破了嘴唇,握牢笔,终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大大的字——“沙牢”!

“沙牢……”守在床前的狄景晖和梅迎春互相对视,一起脱口而出,“伊柏泰?”

狄仁杰刚一愣神,韩斌就挣脱了他的怀抱,滚到了床下,又立刻跳起来,踉跄着往外就冲。梅迎春箭步赶上,将韩斌抱起来,回头对狄仁杰道:“狄大人!恐怕伊柏泰局势危殆,乌质勒请命即刻率部前往!”

狄仁杰点了点头:“本阁再派瀚海军三千人马与你同去。”

“是!”梅迎春拍了拍韩斌的脑袋,“小伙子,真是好样的!炎风累坏了要养几天,你与我同骑墨风,咱们这就去找你哥哥!”

夜色苍茫的大漠上,几千铁骑全速驰骋,扬起的滚滚沙尘黯淡了满天星光。在他们前方,墨风一骑绝尘,把其他人全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韩斌昏昏沉沉地靠在梅迎春的怀中,他太累了,却又不肯睡去。生怕一闭上眼睛,就错过了哥哥的身影。从黄昏到凌晨,又自朝至夕,韩斌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些天他在沙陀碛的莽莽沙原上跑了多少个来回,韩斌好像觉得自己能够记住这一路上的沙丘,能够区分出它们每一个不同的面貌,但实际上,这只是他混沌头脑中的幻觉罢了。每一阵风刮过,沙丘就变换出新的模样,通往伊柏泰的路途也跟着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面目。晨凭日影、夜随星河,沙漠上恒久不变的,唯有长空中的日月星辰,与人心中永不泯灭的信念。

又一个夜与日在瞬息间流逝,既如人生般短暂,又似梦境般漫长。随着墨风声贯落霞的嘶鸣,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再次站在了伊柏泰的前面。然而,这还是伊柏泰吗?

眼前的一切令梅迎春都不禁瞠目结舌,头脑刹那空白一片。正是日暮,原先在重重沙丘包围中的大片平原上,如血的残阳遍地泼洒,在烟霞氤氲中,溅起一个又一个赤黄的小沙包,除此,再无其他!营房呢?木墙呢?堡垒呢?甚至,那些烧焦了的突骑施人的尸体呢?伊柏泰曾经的所有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抹去,又恶作剧似的在原址上堆起痤疮似的小小沙堆。假如不是墨风识途,假如不是梅迎春和韩斌对伊柏泰记忆犹新,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韩斌从墨风身上滚落沙地,刚爬起身就朝伊柏泰原来木墙的方向扑过去。他想叫,可叫不出声,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原来平整绵软的沙地变得坑洼不平,好像在下面埋伏着数不清的障碍。韩斌接连摔倒,又马上爬起来继续跑,突然他的脚底一阵剧痛,皮肉似乎被撕裂了,韩斌向前猛扑下去,被紧赶上来的梅迎春牢牢地抱住。

梅迎春看到韩斌的小靴子被什么利器划破了,猩红的血水不停地滴下,渗入黄沙之中。他将孩子轻轻放到身边,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则抽出佩刀,奋力翻掘起面前被血水玷污的沙地。当凌厉错落的锋刃展现在眼前时,梅迎春蓦地倒吸口凉气,停止了动作。不,他没有看错,这些就是原先高耸的三尺木墙上遍插的刀锋,此刻均已埋在了沙下!梅迎春还在发愣,身边的韩斌又跳起来向前扑去,在一处小沙堆前挥起两只小手,发疯般地刨挖沙地。

梅迎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赶紧来到韩斌的身边,和他一起不顾一切地掘挖沙地,很快就触到了坚硬的砖石。往旁边再挖过去,堡垒上的窗洞显露出来,只是已被黄沙灌满,找不到半点儿缝隙。梅迎春的心骤然冰凉,再看韩斌,小脸上沙土混着泪水,早辨不清模样,两只小手已然血肉模糊,却还在不停地挖着。“斌儿,住手!”梅迎春大喝一声,猛地攥住韩斌的双手,孩子挣了一挣,便昏倒在他的怀里。

突骑施和瀚海军的骑兵都赶到了。梅迎春指挥着他们挖了整整一个晚上。掩埋在黄沙之下的伊柏泰才算稍稍露出真容。然而,除了烧不烂的砖石和利器,其余的一切都已成为焦黑的残骸,与厚重的黄沙混合在一起,连原先是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第二天沙陀碛上刮起火热的飓风,刚刚挖掘出的碎石烂砖再度被铺天盖地的飞沙淹没,连梅迎春带领的几千骑兵队都差点儿被活埋。伊柏泰不存在了,那些能够提供水源的深井也难觅踪影,此地无法久留。午后,梅迎春下令在伊柏泰四周插下数根铁杆作为标记,便带着大队撤离,乘着凉爽的夜晚踏上归途。为免意外,他一直让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韩斌,回程路上,梅迎春仍然像来时那样,将韩斌放在墨风身前,亲自保护这劫后余生的孩子。他原以为韩斌会哭闹,但实际上这孩子自苏醒以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也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奔驰整个夜晚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伊柏泰很远了。梅迎春注意到,韩斌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伊柏泰,反而一直瞪着双眼望向前方。他是在寻找,黎明时分升起在东方天际的那颗金星。

裴素云仍然被关押在刺史府的临时牢房里。从安儿被劫走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五天。她前胸的刀伤本来就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五天来裴素云始终昏昏沉沉地躺着,几乎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个夜晚降临,黑沉沉的屋子里突然有人点起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她便听到阿月儿急促的呼唤:“阿母,阿母,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呀。”

裴素云悠悠地睁开眼睛,阿月儿挂着泪珠的面庞在灯影前晃动,额头面颊上的伤痕十分清晰,裴素云抬起沉重的胳膊,想要抚慰一下这无辜受累的小姑娘……突然,裴素云从榻上猛撑起身来,她看见了谁?是安儿!她可怜的孩子,正在阿月儿的怀里嘻嘻笑着,撒娇地向母亲伸出双手:“娘……”

“安儿!”裴素云一把将安儿揽入怀中,没头没脑地亲吻他的小脸蛋,又忙借着烛光仔细查看孩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除了几道隐约可见的擦痕,真的是安然无恙!抱紧失而复得的宝贝,裴素云喜极而泣,阿月儿也坐在她身边抹起眼泪。只有安儿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母亲的怀抱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声音不高却似带着千钧的分量:“裴素云,你既已母子团聚,是不是也该想一想庭州城内外,那些即将被疫病害得骨肉亲人阴阳两隔的百姓们?”

裴素云打了个寒噤,这才看见桌边端坐一人,面容隐在逆光暗影中看不分明。烛火摇曳,映在那人花白的须发上,清冷又肃穆。阿月儿抱起安儿闪到一旁,裴素云垂首而坐,没有说话。老者的威严气概,让她隐约感觉出对方的身份,但那语调中鲜明的怨恨和敌意,又如乌云盖顶,压得她难以喘息。

见裴素云一直沉默,老者身边侍立的军官厉声喝道:“裴素云,狄大人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为什么不回答?”

“狄大人……”裴素云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还是无法看清老人的表情,她轻声嚅嗫,“我不明白,你们要我说什么?”

沈槐愤愤地又要开口,狄仁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狄仁杰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她吗?——她就是那个武重规言之凿凿迷惑了袁从英,并令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女巫吗?散乱的鬓发遮住了裴素云的额头,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此刻的她看不出有多美丽,反倒显得十分哀怨而无辜。然而对狄仁杰来说,裴素云每一分楚楚可怜的韵致,都只能在他苦涩难耐的心上平添更为刻骨的憎恶。她越显得柔弱凄怆、哀婉动人,他就越恨得心如刀绞、筋疲力尽。

狄仁杰长长地吁了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道:“你不明白?好,那么本官就提醒你一句,裴素云,你是庭州城名列第一的萨满伊都干吧?”

裴素云垂下眼帘:“是。”

“很好。本官还听说,你配制的一种神水在十年中有效防止了庭州城内的疫病,可有此事?”

“是。”

狄仁杰紧接着质问:“既然如此,为何今年不发放神水?却令疫病在庭州蔓延肆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裴素云还是低头沉默。

狄仁杰搁在桌上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邪佞妖祟、邪佞妖祟,他的头脑中反反复复就只有这四个字:“裴素云,你不说本官就替你说!你无非是妄图借疫病要挟庭州百姓要挟大周官府,我说得不错吧?”

“要挟?”裴素云怔了怔,困惑地瞥了一眼狄仁杰,喃喃道,“狄大人,发放神水的事情是由庭州官府做主的。您……为什么不去问问钱、钱刺史?”

“哼!”狄仁杰重重地往桌上击了一掌,“你就不要再指望钱归南了。他帮不上你!”说着,他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高声喝道:“钱归南已经死了!”

“死了?”裴素云惊得从床边直跳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又软软地坐回去,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是怎么死的?”

狄仁杰冷哼道:“据查,钱归南大人是被他的心腹偏将王迁所杀的。哦,你的孩子当日不也是王迁掳走的吗?”

“王迁!”裴素云发白的手指牢牢揪住裙裾,咬着牙道,“归南,你信任的好部下……”她扑倒在床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狄仁杰等她哭了一会儿,才用冰冷的语调道:“哭够了吧?虽然钱归南已死,我方才的问话你还是要回答!”

裴素云止住悲声,慢慢撑起身子,问:“狄大人,疫病果然已经蔓延开了?”

狄仁杰冷笑反问道:“伊都干,恐怕你对疫病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吧?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

裴素云愣愣地点头:“知道,我……当然知道。”

狄仁杰一声断喝:“哼!那么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伊都干,本官今日前来,便是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只要你能交出控制和治疗疫病的良方,救庭州百姓于水火,本官可以酌情宽宥你的罪行!”

裴素云直直地瞪着狄仁杰,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向安儿投去慈爱的一瞥,轻声道:“狄大人,安儿遭劫,如今毫发无损地回来,素云尚未及谢过狄大人,请狄大人先受妾身一拜,谢狄大人的救命之恩。”语罢,她起身便拜,端端正正地给狄仁杰磕了个头。

狄仁杰倒有些出乎意料,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他刚想开口,裴素云抢着道:“狄大人!安儿、安儿是……是他救回来的吧?一定是他……他也在这里吗?”

“他?”狄仁杰一时语塞,看着裴素云突然异样地透出红晕的面庞,锥心刺骨的创痛和仇恨猛然间席卷而来,狄仁杰只觉面前一阵发黑,不得不闭了闭眼睛。

睁开双目,狄仁杰讥讽地问:“裴素云,本官不知道,你说的他是谁?”

裴素云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下去:“狄大人,那日王迁将安儿掳走,素云便求了……求了袁从英,求他搭救安儿。如今安儿平安归来,素云但求能见一见袁……能面谢恩人。这是素云唯一的心愿,还望狄大人成全!”

狄仁杰紧锁双眉,不可思议地摇头道:“裴素云,你这是在和本官谈条件吗?”

裴素云目光闪耀,声音清亮地道:“狄大人,素云哪里敢和您谈条件。素云是在恳求您!只要您让我见一见……袁从英,素云立即交出神水的配方。”

“荒唐,无耻!”狄仁杰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才停在裴素云跟前,强压怒火冷笑道,“裴素云,你也忒不知好歹!没错,确实是袁从英身历百险救回了你的孩子,而你不知感谢、不思悔过,反倒得寸进尺,真真是毫无廉耻之心!”裴素云被他骂得脸色纸样煞白,反倒倔强地挺直了身躯,目不转睛地盯着狄仁杰。

裴素云的模样越发激怒了狄仁杰,他再难抑制满腔悲愤,双唇在花白的胡须下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才一字一顿地道:“裴素云,你最好还是清醒一点,休要抱什么无谓的幻想。交出神水配方、救助庭州百姓是你减轻自身罪责的唯一机会,你没有资格和我谈任何条件!而且现在我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袁从英不想见你,我更不会允许他见你!”

裴素云在原地,许久才绽露出一个凄楚至极的笑容,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狄大人。是我痴心妄想、不知廉耻。其实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只是我总也不肯相信……因为、因为他还说过一些别的话。”泪水淌进嘴里,咸咸涩涩的。她继续说着,声音却变得清朗沉着,“不过袁从英算得上是个君子,尽管他一直在欺骗我,但他还是信守了承诺,为我救回安儿。单就这一点,也足够我对他感激涕零、犬马相报了。”

一个时辰之后,庭州城内所有的中外药商齐聚到刺史府正堂。他们传阅着裴素云写出的神水配方,并将自己所有的相应药材数量登报在统一的单据之上。录事参军前后奔忙,很快就合成了一份药单,呈到狄仁杰的桌案前。

狄仁杰蹙起双眉,全神贯注地阅读药单,突然将纸往桌上一拍,厉声道:“怎么回事?这份配方里还有好几味药材无人登记?各位,难道现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打算奇货可居、卖个好价钱吗?”

药商们吓得胆战心惊,哗啦跪倒一片。其中一个看上去资格老些的战战兢兢回话:“禀、禀报大老爷。绝不是隐匿不报,实在是那几味药材为西域大食药商独有,咱们这些人都没有啊。”

“哦,那大食药商呢?为什么不来?不是吩咐叫来全城所有中外药商吗?”狄仁杰的雷霆怒火自进入庭州城后就没有停歇过,沈槐在一旁看得着实担忧。

还是那录事参军壮着胆子回禀:“狄大人,下官们都查过了。庭州城的大食药商在一个多月前就全部离开庭州,回国去了。如今全城内外,连一个大食药商都没有了。”狄仁杰眯缝起眼睛没有说话,药单被他在掌心中捏成一团。正堂内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在桌案后的这位老人身上,已过深夜子时,他仍不眠不休地忙碌而丝毫未露倦意,唯有满头霜雪更甚。

“爹,您叫我吗?”正堂门前,狄景晖布衣灰袍,长身而立。

狄仁杰从沉思中惊醒,抬手让他进前来:“景晖啊,你来看看这药单。有几味药说是大食药商那里才能买到,你帮忙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狄景晖快步来到桌前,接过药单匆匆一瞥,脸色大变,惊问:“爹!这、这就是神水的配方?”

狄仁杰略带嗔怪地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不错,这就是裴素云刚刚交出来的神水配方。问题是其中关键的几味药材,因大食药商均已离开,如今庭州城内无处可觅……”

“爹!”狄景晖打断父亲的话,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您放心,这些药材我都有!”

狄仁杰也大为惊诧:“你有?你怎么会有?”

狄景晖突然跺一跺脚,眼里似有清辉跳动:“爹!这实在是……唉,您还是先让人跟我去取药吧,就在乾门邸店。”

狄景晖领着人赶到乾门邸店后楼,打开那间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客房,满屋飘出浓浓的药材香味,层层叠叠的大药包一直堆到屋顶。仔细核对药单,关键的药材果然一味不少,而且分量充足,应该能够应对全城所需。刺史府中立即架起几口大锅,药商们又送来其余的药材,狄景晖指挥众人,按方配药,在刺史府中连夜熬制神水。狄景晖还根据裴素云的配方,针对已患上疫病者的病情轻重,适当增删药材,经狄仁杰亲自审阅之后,配成不同等级的方剂。

第二天一大早,庭州城的百姓一觉醒来,便发现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召集大家到大巴扎前的空地上申领神水。几天来人心惶惶、死气沉沉的庭州城,突然又有了生机。人们奔走相告,扶老携幼往大巴扎赶去。与此同时,里长们挨家挨户寻访患病的人,登记造册,问诊送药。狄仁杰更是带领着庭州官府的大小官员,走街串巷,亲自查看病人,发放药物,安抚百姓。他也没有忘记联络附近州县的官府,查找散落在外的病人,并派人送去对症的方剂。

裴素云的神水果然是治病良方,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来势汹汹的疫病就被很好地控制住了。因为医治还算及时,绝大部分的病人都得了救,病死的人数十分有限。庭州城里的人心又安定了,百姓们不再急着出城,来自其他州县和西域的商人们也陆续出现在了巴扎上。瓜果的香气和箜篌的乐声重新点染火辣辣的庭州夏日,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样。

在狄仁杰的授意下,瀚海军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游散在沙砣碛旁的突厥马队,将千余匹战马和十多名牧者尽数捕获。狄仁杰亲自审问那几名突厥牧者,不出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原来这些假牧民都是突骑施敕铎可汗的部下,敕铎在领军夺取伊柏泰之后,就命令他们这十多人乔装成普通的游牧民,将部队的战马绕道沙陀碛北侧悄悄赶到靠近庭州的这一边。狄仁杰再追问敕铎这样做的目的,那些假牧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他们只知道,敕铎吩咐他们放牧战马,小心遮掩行藏,并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审问完毕,狄仁杰遣散众人,一个人在刺史府的正堂上坐了很久。敕铎兵分两路的行动耐人寻味,一时难以揣度出他真正的意图,还要等待梅迎春探查伊柏泰的结果。

但现在至少有一点狄仁杰能够肯定,那就是不论敕铎的计划为何,他一定没有得逞。然而,敕铎为什么会失败?在伊柏泰到底发生了什么?袁从英……他怎么样了?梅迎春是三天前的傍晚带着韩斌,率领突骑施铁骑兵和瀚海军一起进入沙陀碛的。这三天来,狄仁杰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担忧着等待着……可是,狄仁杰摇头苦笑,自己牵挂担忧等待了何止三天!计算时间,梅迎春从伊柏泰发出的消息一两天内必会送到,此时此刻,狄仁杰却从内心深处感到巨大的惶恐和无力。他很想找人说一说、问一问。有的打击他已经承受过了一次、两次,难道真的还要再承受第三次吗?可是他老了,老了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打击他还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算是什么?是赌气吗?还是示威?

在空无一人的正堂上,狄仁杰喃喃自语:“我原本一直以为景晖是最不听话的孩子,现在才明白,你比他还要倔强得多……袁从英,你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

又过了一天,六月初二的凌晨时分,墨风载着梅迎春和韩斌,挟裹着滚滚沙尘和炎炎热风,从沙陀碛上飞跃而出。他们的回归和带来的消息,使狄仁杰能够确定:庭州,彻底安全了。

裴素云自那天交出神水配方以后,狄仁杰就下令将她释放了。阿月儿也跟着回了家,仍旧帮裴素云照料安儿,她们闭门不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当然,这世上最深刻有力的变化永远都只发生在人的内心,从外表上往往是看不出来的。

六月刚至,似乎是为了补偿前段时间暴雨所带来的凉爽,庭州变本加厉地酷热起来。这天傍晚,西方天边的火烧云迟迟不肯褪去,裴家小小的庭院里一丝风都没有。阿月儿打出井水来泼地,泼了一遍没什么用处,她又从后院冬青林前的水井里打水,打算再泼第二遍。正拎着水往前院走,突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叩门,她刚想去应,却看见裴素云已站在了院门口。

“狄大人?”裴素云很意外,她瞧了瞧狄仁杰的身后,那位看上去像贴身侍卫的年轻军官远远地站在巷口,身边停着一辆马车,除外便再无其他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冒昧来访,唐突了,不知道伊都干此刻方便与否?”

裴素云垂下眼帘,她不太习惯狄仁杰这突如其来的慈祥与亲切,但还是屈膝行礼,低声道:“狄大人要问素云话,派人来传便是。”

“在刺史府里是问案,老夫今天过来,不是为了案子。”

除开案子,我与你……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裴素云几乎就脱口而出,她低下头抿紧双唇,却听到狄仁杰迟疑地问:“呃……咱们可以去屋里谈吗?老夫有些话想问问伊都干。”裴素云不觉抬眸,老人的声音太过悲怆,脸上的神情更是凄惶,完全不像上次所见到的样子,她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踏过小院内湿漉漉的地面,来到外屋坐下。狄仁杰举目环顾,四壁的天蓝色静谧而安详,后窗下的神案上,琉璃香炉中袅袅的檀香消解着溽暑的闷浊之气。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被天山之巅的冰峰折射而下,穿过敞开的窗户,正投在神案中央的黄金五星上,光华夺目。

裴素云双手奉上一个洁白莹润的瓷杯:“狄大人,请用茶。”

“哦,好。”狄仁杰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点头问,“这是……”

“这是冰镇的奶茶,庭州人夏天喝的,也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惯?”

“啊,不错,很好喝嘛。”狄仁杰搁下瓷杯,端详着裴素云道,“老夫今天来,是特意来谢谢伊都干。”

“谢我?”

“嗯,伊都干的神水良方已令庭州摆脱了疫病的威胁,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救治,伊都干居功甚伟啊。”

裴素云避开狄仁杰的目光,轻声道:“素云此举不过是回报救子之恩,谈不上什么功劳,狄大人更不必言谢。”

狄仁杰一声长叹:“你在一个多月前,就把神水配方写给了袁从英,那时候并不能肯定他会救你的孩子吧?”

裴素云愣住了,半晌,才苦涩地道:“狄大人,现在提这些只会让素云感到羞辱,求您……就放过我吧。”

狄仁杰摇头,语调竟比她还要苦涩:“看来老夫除了道谢,还应该向你道歉。”

“狄大人!”裴素云惊得直勾勾盯住狄仁杰。

狄仁杰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片刻,狄仁杰又道:“素云啊,老夫这两天才听说,你的先祖原来是三朝名臣裴矩先生。哦,你们裴氏现就有位裴朝岩大人,与老夫同朝为官,任的是国子司业,他与你是否近亲?”

裴素云淡淡道:“回狄大人,这位裴朝岩大人算是素云的堂兄。”

“哦,原来是这样?那素云为什么不去投奔他,反要独自流落在这边陲之地?这样的生活太过孤苦了,也不符合河东闻喜裴氏的氏族身份啊。”

裴素云的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狄大人,素云只是庭州的萨满女巫,闻喜裴氏的氏族身份与我没有任何瓜葛。至于素云为何要留在庭州……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已经对人说过一遍,不想再说第二遍了。”冲动地一口气说完,裴素云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不恭,抬眼看去,金色夕阳下狄仁杰的鬓发如雪,她顿感愧疚,嚅嗫道,“狄大人,你是想问伊柏泰的事情吗?他……袁从英没有告诉您吗?其实他都知道的。”

狄仁杰突然厉声叱问:“那他知不知道该如何从沉没于黄沙之下的伊柏泰逃生?你当初有没有告诉他这样的办法?”

裴素云惊骇得瞪圆了双目:“狄大人?素云、素云不明白您的意思?”

“咳!”狄仁杰叹息着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的孩子安儿是韩斌带出沙陀碛的,从英……当时被困在了伊柏泰里面,是他将安儿托给了韩斌。待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和瀚海军赶到的时候,伊柏泰已经埋于沙地之下了。”

在炎热的夏夜里裴素云突感寒气彻骨:“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他应该和安儿一起回来的啊……伊柏泰埋在沙下?不!”她几乎尖叫起来。

“是的,整个伊柏泰都沉到了沙海之下!”狄仁杰死死地盯着裴素云,连连逼问,“你说,为什么会这样?景晖告诉我说沙下有个巨大的监狱,但是现在所有地上的房屋和出口都塌陷在沙中,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你所掌握的秘密中,有没有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另外据我所料,突骑施敕铎可汗所率兵丁绝大部分也已埋入沙下。但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狄仁杰的嗓子哽住了,他全力镇静,也难以扼制话音的颤抖,“最重要的是,你说从英,他还有逃生的机会吗?”

裴素云伏倒在桌上,无声无息地过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泪:“狄大人,你们找过他吗?”

狄仁杰长叹一声:“当然,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不过我会命人一直找下去的。老夫知道,伊柏泰是你们裴家世代相传的秘密,我不勉强你说出来。今天老夫亲自前来,只是想请你帮忙指点,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狄大人!”裴素云轻唤一声,恍恍惚惚地道,“伊柏泰已沉入地下,所有的秘密也就不复存在了。伊柏泰就像枷锁,套在我的身上好多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竟然会这样就消失了。这一切真像是场梦啊,一场我做了半生的噩梦,今天终于梦醒了。可是,我却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狄仁杰,“今后,我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狄仁杰微微颔首道:“我想,至少为了你的孩子,你也必须活下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疲惫的目光落在裴素云的身上,像一个老父亲在抚慰伤心的女儿,“不要着急,假如一时想不出什么线索,也没有关系。老夫已经拜托了乌质勒王子,在老夫离开庭州以后,继续寻找从英。你如果想到什么,都可以去告诉乌质勒,他会尽力的。”

裴素云茫然地问:“狄大人,您要走了吗?”

“是啊。圣命在身,不能久留。庭州局势宁定,老夫便要启程返回洛阳了,朝中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在院门口站下,狄仁杰对裴素云亲切嘱咐:“素云啊,既然伊柏泰已毁,你若是想离开庭州,我倒可以为你去向裴朝岩大人说一说,我想,他必不愿让裴氏宗族流落在外。”

裴素云对狄仁杰深深一拜:“狄大人,素云感谢您的好心。素云过去的确想离开庭州,但总有各种各样的约束和畏惧。而如今,虽然那些都没有了,离开的理由却也不存在了。狄大人,素云哪里都不去,普天之下,只有此处才是素云的家。”

狄仁杰缓步走到巷口,沈槐搀扶着他登上马车。回首望去,裴素云依然站在院门前,黑猫哈比比荧荧的绿眼,在她脚边的暗影中转过来绕过去。黑夜降临,裴素云全身素白的纤细身姿,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闪耀出神秘奇异的银色光芒。

“沈槐啊,我们现在去沙陀碛看一看。”

“啊?大人,现在吗?”

“是的,现在。”

沈槐不再说话,默默地赶起马车。狄仁杰轻轻拍了拍缩在马车后座上的韩斌,微笑道:“斌儿,等急了吧?我们现在就去沙陀碛。你呀,真的不想再见一见小安儿吗?他可是你救出来的啊。”

韩斌摇摇头,把脑袋探向车窗外,两只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夜空。第二次从沙陀碛回来以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前一次是想说话说不出来,现在却更像是这孩子自己选择了沉默。为了弄明白在伊柏泰究竟发生了什么,狄仁杰又试过让他点头、摇头或者写字,韩斌却一概置之不理了。有些记忆太过珍贵,他将它们全部深锁在心底,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开启。

马车驶离庭州城,在乡野小道上稳稳前行,沈槐赶车赶得很耐心,他心里很清楚,这时候不需要着急。沉默许久,狄仁杰悠悠地招呼道:“沈槐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离开神仙镇,往庭州赶来时谈过的话?”

“大人,您是指?”

“关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沈槐困惑地回头:“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仁杰微笑着指了指前方:“看好前面。”

“噢!”又过了一会儿,沈槐才听到身后传来深沉的话语:“从看到武重规的书信开始,我就没有一刻相信过那所谓的私情,我认定它要么是诽谤,要么就是欺骗。不过今天,我相信它是真的了。”

沈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人,要让您相信可太不容易了。”

“唔,你说什么?”狄仁杰似乎没有听清,追问道。

“哦,我、我没有说什么。”

狄仁杰望着车前那挺拔的背影,会心地微笑了。少顷,他叹息着道:“怀疑让人保持警惕,相信却令人感到慰藉。今天,我就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欣慰。沈槐啊,你是对的……人应该更多地去相信。”

马车停在沙陀碛的边缘。沈槐等在车边,狄仁杰牵着韩斌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沙漠。从这里还看不到沙丘的叠嶂身影,在他们的面前,只有夜空与沙海在地平线的尽头汇集,黛蓝与墨黑的交接处,是璀璨壮美的星河。

走了一段,韩斌站住了不肯再往前。狄仁杰回头张望,马车还隐约可见,便点头道:“好吧,听你的。我们就走到这里。”深深地吸一口充满沙尘的热风,狄仁杰仰起头,仿佛觉得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中,又被注入了焕然的生机。辽远旷渺的天地此刻正安抚他疲倦的身心,为他带来长久未得的宁静。他不禁深深感叹,在这里,生的欢悦和死的悲恸都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在这里,生与死已合而为一,殊途同归。

狄仁杰感觉到韩斌在扯自己的衣襟,便低下头,怜爱地抚摸着韩斌的脑袋,微笑道:“斌儿,过两日你就要随大人爷爷回洛阳去了。这沙陀碛,大人爷爷以后是再没机会来了。不过你要是喜欢这里,等长大了以后还能再来。你还想来吗?”

韩斌眨了眨眼睛,重重地点头。

狄仁杰遥望星空,沉声道:“斌儿,曾经有一位大英雄,写过这样的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说的是人生的短促,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阳一出就消失了。其实,人生也如这遍野沙尘,随风吹散,是最轻飘最无常的。但是他又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斌儿,你要记住这些诗句,如露似尘的人生正因为这几句诗才有了不同,才有了意义。”

韩斌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又扯了扯狄仁杰的衣襟。狄仁杰弯下腰来:“怎么了?”

韩斌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拭去不知不觉中已落满面颊的泪水。

三天之后,狄仁杰离开庭州踏上归途。庭州百姓交口称颂安抚使大人令庭州城摆脱疫病之危,夹道相送的人群绵延到城外数十里。

也就在当天,梅迎春派出的日夜不停搜索沙陀碛的人马,抓到了几名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突骑施士兵。经过严刑审问,梅迎春终于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到了伊柏泰被焚毁的全部经过。更重要的是,梅迎春得知:敕铎也已被烧死在了暗河的烈火之中。梅迎春当即决定,集结手中全部的力量,发兵碎叶,他终于要去实现自己酝酿多年的宏伟计划了!

第八章

久 视

前突厥猖狂,兴兵犯境。瓜、肃、沙遭袭,伊、庭震动,陇右危殆。蹄音已至而百姓栗栗,将令不传而士卒惴惴。

余本老迈,不堪大用。陛下专信,除陇右道安抚使。王命及身,不敢有负。每思及此,中夜惊悚,但惧非所托者也。报国之心犹存,七秩之身已衰。君嘱殷殷,在耳切切,乃奋此残躯,虽年高而不敢辞;虽路遥而不敢退;虽暑长而不敢避。万里周转,月余奔波,终毕其功。弓骑所出,群贼辟易;王旗所向,宵小慑服。狼子野心,还归镜花水月;老谋深算,皆付逝水东流。

庭州刺史钱归南,早私通默啜。仅以财故,罔顾大周。伪造匪患,暗制兵器。战事起时,更开门揖盗,引施敕铎入庭境,调瀚海军至伊边,欲让庭州于默啜也。此等丧心病狂之举,自高祖朝始未之有也。所幸当今天子英明,天下归心。纵有一二跳梁,终为擒伏。首恶钱归南、从恶伊州长史杜灏等伏诛。

而忠臣义士,虽身处危局,英勇果决,前赴后继。肃州刺史崔兴以下,克敌竟功,兵部应另有呈报,不于此细述。臣所见者,原瀚海军旅正高达,前有送急报入京,后有飞夺瓜州烽火台,可谓胜局之眼成于其矣,功莫大焉。又有余子景晖,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药数种。适逢庭州瘟疫,倾其所有,救军民无数,其功虽亲不可没也。伏请陛下恩赏。

庭州之乱,险如千钧系于一发。主官叛,外敌侵,民受瘟疫之苦,军受乱命之累。诚所谓巨岩压于虚卵,一旦倾覆,陇右糜烂。当此岌岌之危,有突骑施王子乌质勒振作而起,率所部抵御敕铎,终于沙陀碛击溃之。若无此人忠义,王师之胜虽必,时日或将迁远,积重或将难返矣。突骑施部自敕铎登酋长位,亲突厥而远大周,不臣之心日久,致西北重陲碎叶孤悬。今乌质勒反正,请命收复碎叶。

人曰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今乃知一族之下,必有忠臣。此实乃圣上之德被于四海,日月之辉及于宇内。臣不胜欣喜,因上表具奏,请嘉其忠勇以楷模,授其官职以正名。

臣狄仁杰再拜顿首。

武则天长吁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丝绢奏本,狄仁杰这篇发自庭州的奏章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但每读一次仍觉心潮涌动,热血澎湃,似乎攻城略地的男儿豪情也将她这老妪的身心点燃了。最近半个月来,前线捷报频传,但她就是不敢轻言胜利,甚至害怕在太宗和高宗的像前驻足片刻。她怕啊,怕自己真如世人所诟病的那样武功羸弱,难以守住“天子”的无上荣耀,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被那两个男人谴责。两个月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武则天常常会想到死亡,她万分讨厌这样的思绪却又无法摆脱,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和虚弱,不论是此刻还是身后的种种,原来她都远远没有安排妥当。

万幸老天仍然是庇护她的。昨天夜间,当内侍将狄怀英的这封奏章送到她的案前时,武则天几乎不能克制双手的颤抖。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胆怯过,她不敢揣测这奏章里面所陈述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只知道,那一定是最真实的消息……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坐在午后的观风阁内,回味着刚刚远去的煎熬,仿佛也成了一种莫大的享受。身边有宫女轻摇团扇送来的习习凉风,暑热并不灼人,只带来些微倦怠和困乏,耳边阵阵响亮的蝉鸣,愈发衬托出周遭无声的寂静。看吧,这整个上阳宫,不,是这普天之下,仍然都俯仰于她的意志。武则天斜倚在靠垫上,又一次拿起狄仁杰的奏本,凉凉的绸衫划过肌肤,鲜活地勾勒出生命之美,死的恐惧在轻盈流转的日光中显得那么空泛无稽。

武则天思忖着又把奏本放下,不需要再读,差不多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乃奋此残躯,虽年高而不敢辞;虽路遥而不敢退;虽暑长而不敢避。万里周转,月余奔波……”狄怀英这老家伙,武则天含着微笑想,比朕还小好几岁,说话的口气就如此倚老卖老,不过是想要朕感念他的忠诚、体谅他的苦衷罢了。自古贤臣多是这个德行,个个弄得跟屈原似的,就差投汨罗江以明心志了。当然狄怀英比之那些以忠挟上的所谓义臣贤良要高明太多,这趟差,还真是辛苦他了……

一阵清丽悠扬的箫声打断武则天的浮想联翩,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那箫声自观风阁下谷、洛二水汇集而成的玉液池中传来。轻风拂动满池白莲,莲叶田田,随风舞起碧色的波涛,托出朵朵洁白的莲花,亦随之娉婷摇摆,竟好像在应和那仙乐般的箫声。

武则天会意地微笑,注目莲涛深处,果然一叶扁舟悄然浮水而出,船头和船尾各坐一名白衣飘飘的青年男子。船首之人执箫吹奏,船尾之人轻摇木桨,雪白的衣衫和姣好的容颜,与白莲交相辉映,看得人不觉心醉神痴。武则天点了点头,轻声叹息道:“这么看起来,还真是画中人、莲之仙了。”

船上的两位心有灵犀,随着武则天的感叹,船首缓缓转向,朝观风阁而来。船首之人愈发兴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似要弄箫起舞,谁料船身突然左右摇摆,他稳不住身形,竟然“扑通”一声落入莲池。

武则天在观风阁上看得分明,不由探头轻呼:“哎哟!”却见落水的张昌宗已经被张易之伸手拽了上来。此时小舟恰好靠岸,两人沿着观风阁下的石阶匆匆跑上。那张昌宗全身都滴着水,活脱脱一个落汤鸡的模样,武则天一见之下忍不住纵声大笑。

张昌宗气得俊脸飞红,跺脚噘嘴地抱怨:“好你个五郎,你欺负人啊!骗我站起,自己却故意荡动船身。陛下!”

张易之倒很坦然,姗姗落座在武则天身边的凤萝席上,笑道:“我骗你你就信啊,活该!”

武则天好不容易止住笑,扬手捏了下张易之的脸,道:“朕看得真切,是你欺负六郎。”

张易之撇一撇嘴,又谄媚地道:“陛下!我们还不是为了让您开心。多少天没听您那么畅快地笑了,再说了……”

他指了指正往下扒湿衣服的张昌宗:“这大热天的,他沾沾水还清凉不是?”

张昌宗本来还在犹豫,听张易之这么一说,便干脆利落地把身上的白色丝袍整个褪下,赤条条地站到观风阁前,闭目呻吟:“嗯,这小风儿吹得真舒服。”

武则天的目光拂过张昌宗凝脂般的玉色肌肤,好像能看透流动在肌肤之下的血液,这血里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和欲望,带给她青春的错觉、永生的幻象,是如今的她一时一刻都离不了的啊……武则天朝等在旁边的内侍抬了抬手,内侍忙将干净的丝袍披在张昌宗的身上。

张昌宗耸了耸肩,“阿嚏!”他大声打了个喷嚏,也在武则天的身边依偎着坐下,嘴里兀自嘟囔着:“陛下!臣听说西域有种奇异的织物,水浸不湿、火烧不烂,用它做成的袍子穿在身上柔若无物,夏则透气滑爽、冬则温暖御寒,臣想向陛下求这么一件袍子呢!”

武则天抚着他解开的黑发,微微拧眉道:“唔,你说的这东西朕倒似乎也听说过,只是从来没见过啊。”

张易之摇头笑:“陛下,您别听六郎胡闹。就是有这样好的袍子,以他那性子恐怕也是玩过三天就扔了。您什么时候见过他同一件袍子穿三回的?还从冬穿到夏……得了吧。”

张昌宗恶狠狠地瞪了张易之一眼,仍然不肯罢休:“陛下,其实六郎的袍子是小事,六郎心里面想的,就是用这奇物给陛下织一顶帐子,陛下睡在里头保管香甜。”

武则天还未开口,张易之又抢道:“那帐子里头还不是陛下与你一块儿睡……”

武则天再度被逗得开怀大笑,直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张昌宗扑过去给她捶背,武则天缓着气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头啊……五郎,我只骂你,这些话肯定都是你想出来的!”

张易之捶胸顿足:“臣冤枉啊!臣平日里虽然促狭些,却是个劳碌命。哪像六郎,成天尽琢磨些享受的玩意儿。”

武则天点头叹息:“活到朕这个岁数,才知道人这一生,可以享受的时间太短暂,真应该及时行乐啊。唔,你们说的这东西,朕倒也有些兴趣了,只不知如何去寻,宫里头肯定是没有的。”

张易之转着眼珠道:“如果真是西域的宝贝,莫不如去问问鸿胪寺?他们那里不是存着各国的贡品吗?就算他们眼下没有,估计也知道详细的来历。”

“鸿胪寺?”武则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随即笑道,“五郎啊,既然如此,这事儿可就交给你了。朕的口谕,由你代表朕去鸿胪寺寻觅宝物。”

“是!五郎一定不辱圣命!”张易之痛快地答应着,与张昌宗眼神交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松了口气。

张昌宗伸手挽起被水打湿的头发,动作大了些,宽袍大袖掠过桌面,狄仁杰的奏章被一带而下。

武则天微嗔:“六郎,小心点儿。”

内侍悄无声息地捡起奏章重新摆好,张易之探了探脑袋,讪笑道:“陛下,这奏章您都看了多少遍了,真有那么好看吗?”

武则天盯着他瞧了瞧,一指奏章:“好看不好看,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张易之媚笑着捡起奏章:“那臣可就看咯。”

“看吧。”

张易之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丝绢奏本,看得全神贯注,脸色亦随之阴晴不定。少顷,他放下奏章,似乎还在回味,就听武则天冷冰冰地问道:“怎么?看完了?”

张易之打了个激灵,忙换上一脸春色,故作潇洒地道:“嗯,我说呢,原来是狄仁杰这老家伙表功啊。哼,这帮老东西成天价说什么为了社稷为了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真要干了点儿活,表起功邀起赏还真不含糊!”

武则天沉着脸驳斥:“赏罚有度本属帝王之术,作为臣子据实以奏是履行本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昌宗此刻正小鸟依人般地靠在武则天的膝旁,听到个“赏”字,起了好奇心:“咦?陛下,您打算赏什么给狄国老啊?”

武则天稍微和缓了神色,从内侍手中接过玉簪,替张昌宗插在刚挽好的发髻上,笑问:“你说呢?”

张昌宗翻起白眼:“他已经是同平章事了,官没得可升,那就只能赏田、赏宅子、赏银子?”

武则天意味深长地摇头:“狄仁杰为官清正、胸怀社稷,田宅银两对他恐怕没有什么吸引力。”

张昌宗鼻子里出气,满脸的不屑。张易之观察着武则天重放晴光的面容,讨好地道:“陛下,狄国老想要什么样的赏赐,他自己在这奏章里面都写明了,陛下何不顺水推舟?”

“哦?你倒说说看,他想要什么?”

张易之半躬下身子,指着奏章道:“这不是吗?‘又有余子景晖,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药数种。适逢庭州瘟疫,倾其所有,救军民无数,其功虽亲不可没也,伏请陛下恩赏。’呵呵,狄国老还真是论功不避亲啊。”

武则天轻叹一声:“这就是狄仁杰的作风,真正称得上光明磊落。怜惜子嗣乃人之常情,他也这么大岁数了,狄景晖是他最小的儿子,想必最为钟爱。去年并州案发,朕见他就是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这次陇右道战事,他不顾年老体衰,奋古稀之躯行程数万里,于公当然是为了大周安危,于私恐怕也是为了这个儿子吧。”

张易之附和道:“那也是陛下仁慈,不计较他暗藏私心,反而体谅他。那么……”他犹豫了一下,追问,“陛下打算怎么奖赏这个狄景晖呢?”

武则天沉吟片刻,面露微笑道:“狄仁杰啊,这回朕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恩典。”

张氏兄弟醋意十足地交换了下眼神,却也都很识趣地没有说话。少顷,张易之按捺不住又问:“圣上,狄国老这奏章里还提到的崔兴等大人战功,您又准备如何嘉奖呢?”

“哦,这些朕已交给姚崇,让兵部和吏部一起拟个奏议出来,庭州刺史的缺、瀚海军上下空出来的官职,还有狄国老提到的那个什么姓高的旅正,让他们一并都考虑了。”

“陛下英明!”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称颂,伴随一阵响亮的蝉鸣,击碎夏日午后的闷热。武则天不觉精神一振,俯瞰观风阁下的绿水碧潭、幽廊修竹、殿宇宫墙、云蒸霞蔚,俱在明丽的日光下熠熠生辉,祥和宁静却又气象万千,令她从心底油然而生出自豪感来。

张易之仔细观察武则天的神色,知道她此刻心情上佳,便壮起胆子道:“陛下,臣看狄国老的这封奏章,就是有一处不太明白。”

武则天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鼻尖的薄汗,淡淡地问:“唔,你说哪里不明白?”

张易之咽了口唾沫,道:“陛下,前几日武重规大人的奏报,臣也看了,与狄国老的这份奏陈两相比较,二位大人在突骑施王子乌质勒的行为上,描述多有差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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