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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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点点头,将盒子揣入袖中,理一理袍服,道:“许全,本官现场就先勘察到这里。你去通报你家少爷、小姐,可以为老爷净身入殓了。”

不知不觉已过了午牌,狄仁杰匆匆赶回刺史府。虽然心知齐大人在等自己的汇报,狄仁杰还是绕开了正堂,直接去到法曹办公的东院。自担任判佐以来,他经办的大小案件也不算少,却从未像今天这般忐忑和紧张。

刚踏进院子,狄仁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收下粥碗的随从,刚才他悄悄吩咐这随从先行离开查验粥渣。“怎么样?”狄仁杰心急火燎地问。

随从一拱手:“大人,卑职给野猫吃了剩下的一点儿粥渣,那畜生没过多久就口鼻流血而亡,且气味如蒜。可以肯定,这粥里含有砒霜。”

“竟是这样。”狄仁杰深吸口气,正在沉思之际,只听有人在叫:“怀英啊,情况如何?”原来齐晟大人等不及,自己找来了。狄仁杰无奈,只得将在许府查案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粥渣含毒也据实相报。

齐晟全神贯注地听完,长叹一声:“难怪常言道‘身如桃李心蛇蝎’,那郁蓉自恃清高,却被许长史当作玩物,由恨起意毒杀许长史,倒也令人恶之哀之。怀英啊,事实已明,快快结案吧。”

狄仁杰略一迟疑,对齐晟深深作揖,道:“齐大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下官目前无法定案。”

齐晟讶异:“还有什么疑点?”

狄仁杰坦然道:“首先,粥渣中虽有砒霜,但事发后有很多人都进入过许长史的卧房,家人、仆役,包括许公子和许小姐,这些人都可能趁乱在粥碗里投毒,此为疑点一;其次,今天之前照料许长史的都是敬芝小姐,今天突然原因不明地换成郁蓉,就立即出了事,郁蓉就算要毒杀长史大人,如此行动也太过显摆,难道她就一点不担心被抓获刑?此为疑点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许长史虽然是被毒死的,但是否一定就是粥中之毒所致,仍待确定。”顿了顿,他总结道,“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现在还不清晰,下官还需要一一讯问有关众人,方能做出最终的判断。”

“哦?”齐晟的语气颇为不悦,“怀英啊,本官看你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断则断,今日倒有些异乎寻常?”

狄仁杰不卑不亢地回答:“许长史的案子非比平常,自然更要小心谨慎,这也是出于维护本州官府的清誉考虑。”

齐晟阴沉着脸说道:“也罢,查案是你这判佐的职责,本官无意干涉。只是此案关系重大,拖延不得……这样吧,本官就给你两天时间,后日一早,你必须给出案情的结论。”

“是!”狄仁杰郑重允诺。

刚送走齐刺史,一名衙役来报,药包里的药和砂锅里的剩粥经查都没有问题。狄仁杰点了点头,将众人尽数打发走,想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谁知刚刚在堂中坐下,就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身罩大氅,急匆匆直闯进堂内,狄仁杰听到动静时,来人已站在桌案前,却仍蒙着头不说话。

狄仁杰乍一眼没有认出对方,刚要喝问守卫怎么随便放外人进来,对方压低声音叫道:“怀英兄,是我啊!”说着脱下风帽,狄仁杰大吃一惊,来人竟是汝南郡王李炜。

狄仁杰赶紧站起身来,一边躬身施礼,一边从案后转了出来,问:“殿下怎么突然来到这刺史府里?”他知道李炜向来最忌讳暴露自己的身份,更别说直接闯入官府衙门了。

李炜满脸焦虑,摆手说道:“唉,还不是为了姨父家的事!事发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狄仁杰已料到他必是为许思翰的死而来,便先请李炜坐下,自己去关上堂门,返回来坐在李炜对面。看看李炜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狄仁杰笑问:“殿下两个多月前不是因家事返回长安了?记得我与汝成还是在醉月居为你饯的行。怎会如此巧合,许长史家一出事,殿下就重抵汴州了?”

李炜的脸微微泛红,他尴尬地咧了咧嘴,无奈道:“怀英兄,我也不必瞒你,一个多月前我返回了长安,并非为了家事。”

“哦?”

李炜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道:“咳!我们这个家里的事,怀英兄,你都知道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国事?当今圣上龙体欠佳,帝后打算让太子弘尽快履行监国职责,既为圣上分忧,也让太子早得历练。李炜不才,列在圣上为弘挑选的若干辅助良臣中,两个月前被宣后不敢耽搁,立即启程返回长安,就是因为这个。”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狄仁杰不动声色,果然李炜自己又接着说下去,只是脸孔涨得更红了:“可就在十天前,我收到表妹敬芝的来信,说是姨父病重,令她焦虑万分。我看她信中言辞确实已六神无主,心中很为她担忧。于是……就私下和太子打了个招呼,来汴州探望敬芝。哦,我是昨天下午到的汴州。”

“原来如此。”狄仁杰含笑又问,“殿下既然是来探姨父的病,为何没有住在许府?”

李炜一愣:“你怎知我未住许府?”

狄仁杰坦然道:“殿下若是住在许府,今晨下官到达许府时,殿下应该会现身,有话在许府内谈,总好过此刻来闯刺史府。何况当时敬芝小姐还与许公子发生口角,殿下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李炜轻轻一拍桌子:“好你个法曹大人!真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唉!”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李炜神色局促地道,“怀英兄,李炜这次来汴州没有打算久待,只是来看看姨父的状况,安慰一下敬芝,因而是私下向太子告的假,所以不愿惊动什么人。况且……”他稍做犹豫,还是道,“不瞒怀英兄,李炜对姨父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来汴州许家全是为了敬芝。这次我特地微服寄住在城西桃李坊内的迎宾客栈,就是不想让除了敬芝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来到汴州。假如姨父暂时没什么事,我也就是看看敬芝,待个两三天,还要赶回长安去的,哪里想到……咳,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狄仁杰眼波闪动,凝视着李炜道:“那么下官此刻就有个重要的问题,请殿下务必从实回答。”

李炜垂下脑袋:“呃……你就问吧。”

“是,我想殿下知道我要问什么。许敬芝小姐昨夜到今晨,是否与殿下在一起?”

李炜的脸立即由红转白,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坦承道:“是的,昨日我住进客栈后,就派人送信给敬芝,约她到客栈相会。她服侍完姨父的晚餐和汤药,便偷偷出府到达我处。当时天色已晚,里坊宵禁,她无法回府,所以就……”

狄仁杰喟然叹息:“难怪今晨突然由郁蓉代替敬芝小姐伺候许长史……郡王殿下,此中内情可不便向外人道啊。”

“谁说不是呢!”李炜心急之下,竟一把攥住狄仁杰的胳膊,“怀英兄,亏得是你接了这个案子,要不然这麻烦还真大了!总而言之,这案子必须速断速决,千万不能牵扯到我与敬芝的身上,否则敬芝的名誉受损,我擅离职守亦是罪过一件啊。”

狄仁杰紧锁双眉,摇头道:“这些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啊?还有什么问题?”

狄仁杰沉吟道:“殿下,依你之见,这起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谁?”

李炜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才道:“看上去郁蓉的嫌疑最大,可、可她毕竟是个才十七岁的女子,虽说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但要说她会下毒杀人,我觉着不太像。但许家的其他人,也没理由要害死姨父啊。不好说,真不好说啊!”

狄仁杰道:“那么敬芝小姐……”

“啊?”李炜急了,“怀英兄,我方才说得清楚,昨夜至今晨敬芝都与我在一起,说起来她是最没有嫌疑的!”

狄仁杰冲他摆了摆手:“郡王殿下请少安毋躁,我是在想,假如没有你突然到汴州约见敬芝小姐,那么恐怕今天最大的嫌犯就不是郁蓉,而是敬芝了!”

“这……”李炜顿时语塞,狄仁杰则面沉似水,一字一句地道:“查案之道,历来有两个方向,一是从现场分析凶嫌的各种可能;另一个则是查找犯案的动机。这桩案子如果仅从表面来看,定郁蓉的罪是最简单的,从两方面都能说通,但是……恰恰因为郁蓉是临时代替敬芝小姐去伺候许长史,才令整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蹊跷丛生了。”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注视忧心忡忡的李炜,问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许府时,发现敬芝小姐与其兄许彦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内情?”

李炜“咳”了一声,这才将许彦平和许敬芝的身世对狄仁杰和盘托出。原来那许彦平和许敬芝并非一母同胞。许敬芝的母亲是许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蒋王李恽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炜才称许思翰为姨父。而许家虽是名门,到许思翰一辈已经败落,全靠秦氏陪嫁过来的大笔财产才重新殷实。秦氏已故,只生育了许敬芝这一个女儿,那许彦平则是许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虽是长子实为庶出。

狄仁杰听到这里,方明了这兄妹二人之气质外貌的差别由来。按说许彦平纵非嫡子,但毕竟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在家中的地位本应高过许敬芝,可惜他母亲的身份背景与许敬芝之母差得实在太多,而许彦平本人又无才无德,整日游手好闲,功名利禄无一所长,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因此颇遭许思翰的嫌恶。自从李炜与许敬芝定情之后,许思翰趋炎附势,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许彦平放在眼中。许彦平迁怒于许敬芝,许敬芝也厌恶许彦平的为人,这兄妹二人虽同居一片屋檐下,彼此互无好感,平时几乎从不往来。

狄仁杰听完这段叙述,静静思索了一番,又问:“那么郁蓉呢?据下官所知郁蓉乃是许长史的养女,殿下可知她的来历?”

李炜讪笑一声,表情复杂地回答:“敬芝告诉我,郁蓉大概是出生于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后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来教养的。若干年前,我那姨父偶尔一次逛长安教坊,竟一眼看中当时才五六岁的小郁蓉,惊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将她买回府中,认作养女,还让敬芝与她互称姐妹,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也就是敬芝与郁蓉形影不离、特别友爱的缘故。”

狄仁杰揶揄:“如此说来许长史还是郁蓉的恩人了,那郁蓉就更不该对许长史起杀心。”

李炜苦涩地道:“姨父恐怕没那么好心,他是看中了郁蓉国色天香、佳人难得,想养大了做件极珍贵的宝物,换取更多的好处罢。”他看了看狄仁杰,迟疑着又道,“怀英兄,敬芝比郁蓉大三岁,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可以说是爱护有加。不过我始终觉得,那郁蓉虽然兰心蕙质,堪称绝代佳人,性情却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循常理,连敬芝都嗔她是个疯丫头。所以我想……”

狄仁杰冷然道:“殿下有话只管说。”

李炜愈加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想以郁蓉的个性,做出极端的事情,也未尝没有可能。许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后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狄仁杰一凛:“殿下的言下之意是?”

李炜调转目光,低声道:“李炜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怀英兄尽快破案,务必不要牵扯到本王和敬芝。拜托了!”

直到今天,当狄仁杰回忆起发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这桩命案时,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的那种激愤和感慨、同情与怜惜。这种种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李炜离开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凭着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绪,是否真能够在短短两天的期限里,厘清整个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来,当年的他是多么年轻气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和惩奸除恶的自信。哦,其实今天的狄仁杰,即使已到暮年,也还是没有根本的变化。只不过他所悲悯和帮助的对象,由某些特定的人转变成了更大多数,于是当他在决定取舍的时候;做出牺牲的时候,能够有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令自己变得冷静,并很好地保持内心的平衡。

人们众口称颂的是他狄仁杰的公心,只有内心深处的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多么的自私。对郁蓉,从始至终,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私心,并不比李炜高尚半分。当初他无法面对这份自私,花了很多时间和努力去忘却、去平复,甚至去为自己找寻借口……岁月更迭,现在他渐渐发现,不论怎样胸怀天下、系念苍生,在白驹过隙一般的生命中,总会碰到那么些人,令得你不知不觉就自私起来。

可叹的是,恰恰是这种私心才能牵动最深沉的爱与恨,叫人心心念念记挂着,在每一个最不经意的瞬间,揪出彻骨的心痛,让他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

第十章

郁 蓉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来到了齐晟大人设定的最后期限日。这天一大早,狄仁杰身穿浅绿色七品公服,头戴乌纱平巾帻,腰系革带,脚蹬皂靴,神采奕奕地来到汴州刺史府正堂前。齐晟一见便连忙招呼:“怀英来了。啊,许长史的案子怎么样了?”

狄仁杰不慌不忙地朝齐晟作了个揖:“案件尚未查清。”

“什么?你……”齐晟的脸色黑沉下来。

狄仁杰镇定自若:“刺史大人,下官想请大人一起去许府祭拜一下许长史。”

“现在吗?”

“是的,就是现在。”

齐晟狐疑地转动着眼珠,上下打量狄仁杰:“怀英啊,长史暴卒的原因尚未查出,真凶逍遥法外,你我有何脸面去到许大人的灵位之前?又该如何应对许长史家眷的质问?”

狄仁杰微笑:“齐大人不必担忧,今天下官请您同去许府,就是想来个现场定案。”

“现场定案?”齐晟瞪着狄仁杰,一副莫名惊诧的模样,“怀英!你这是在瞎搞什么名堂?”

狄仁杰正色道:“齐大人,以您对下官的了解,觉得下官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这……”

狄仁杰朝齐晟一躬到地,郑重其事地道:“齐大人,许长史的案子案情错综复杂,且牵涉到皇亲国戚,必须审慎对待,但又不能推延时日,以免夜长梦多。下官经过这两日的侦查,基本已理出了头绪,只待与案件中的几个关键证人一一对质,即可锁定元凶,尘埃落定。”

齐晟喃喃:“锁定元凶……”他猛然抬眼直视狄仁杰,“你的意思是郁蓉并不是凶手?”

狄仁杰道:“齐大人,下官现在只能说,凶手就在许府之中。还请您即刻跟我去许府走一趟,下官保证在今晨就让此案真相大白!”

齐晟愣了半晌,方喟然叹息道:“怀英啊,本官相信你的能力,必不会让你我难堪。也罢,今天本官就随你走这一遭。”

这一年的深秋天气特别寒冷,阴蒙蒙的天空中总是堆积着大片厚厚的云朵,将阳光中稀薄的暖意挡去。时而刮来的一阵西北风,卷起遍地黄叶,萧瑟的寒意瞬间便穿透袍服,直侵入骨髓的深处。风过后,云朵被吹散,但依然见不到阳光,只是天空变得出奇高远而深邃。这个深秋,虽非严冬,却更显肃杀。

这个秋天,叫多情之人倍感牵挂,也让无情之人怅然失落。

许思翰的府邸已完全是大办丧事的模样。高耸的黑漆府门从上至下贴满雪白的麻纸,连铜门环上都绕了白色布条。门楣处悬挂的灯笼均覆上白布,在一阵猛似一阵的寒风中拼命摇摆,远远望去,倒真有点儿像白无常来人间索命。齐晟和狄仁杰刚来到门口,全身麻衣的许全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和上回见面时不同,许全这次三缄其口,沉默着陪同两位大老爷走向内宅,显得十分严肃谨慎。灵堂就设在正堂内,沿着府门到正堂的甬道两侧,高高搭起的灵棚上挂满了白布的云头幔帐,并扎着素花灵帏的灵龛,家人仆妇们全都披麻戴孝,垂首跪在灵龛之内,号哭声震天动地。狄仁杰和齐晟一路匆匆向前,虽然是在大白天里,还是觉得寒气入骨,全身冰凉。

许全引着二人踏进灵堂,正中一口楠木大棺材,供桌之上两对白烛后便是许思翰的灵位。齐晟率先来到灵前,从许全手中接过供香,念念有词了一番,还撩起袍袖擦擦眼角,才将供香插入香炉。狄仁杰稍稍退后,站在灵堂门口,眼睛的余光扫过整个灵堂。灵柩前跪伏在地的自然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许彦平,两旁的云头幔帐垂落,后面影影绰绰地跪着若干雪白的身影,女人的哀泣声不断地传来。狄仁杰明白,那应该就是许思翰的几房姨太太,和许敬芝,还有……郁蓉,她会在吗?这两天里面她承受了怎样的煎熬和苦楚?她,还好吗?

齐晟祭拜完毕,狄仁杰也上了香。许彦平按例对二人跪拜还礼,礼毕,便站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道:“二位大人!家父突遭劫难、含冤离世,你们作为汴州百姓的父母官,又是先父的同僚好友,总要有所交代吧?光过来吊个唁可不行,彦平情实难堪啊!”

齐晟瞥了眼狄仁杰,硬着头皮回应:“许公子,今日本官与法曹狄大人一起过来,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在许府将案情断个水落石出,以告慰许长史在天之灵。因此……还请许公子安排一处僻静之所,我们将在此地现场断案。”

“现场断案?”许彦平紧锁双眉,口气中既愤懑又疑虑,但还是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就请二位到后院的花厅吧。许全!领二位大人过去。”他一声吩咐,狄仁杰跨前道:“许公子,还请与本案有关的诸位尽数到场。包括各位夫人、许小姐、郁蓉小姐、守夜的婢女,以及许公子您自己。”

许府后院的花厅面朝一弯小小的荷塘,荷花的残枝枯叶竖立塘中,秋风荡起阵阵涟漪,黄叶旋转着飘落在水面上,与枯败的残荷一起,绘出一幅最凄凉的秋景。花厅朝向荷塘的门敞开着,众人各自落座。齐晟和狄仁杰一左一右,面南背北,并排坐在主位之上。下置两排椅子,东边三个椅子上依序坐着许彦平、许敬芝和郁蓉;右边相对坐着许思翰的三位姨太太。靠近门边站着两名守夜的婢女,许全候在她们的身旁。门外则由官府的几名衙役把守着。

看到众人坐定,齐晟低声道:“怀英,现在就看你的了。”

狄仁杰轻轻嚅动嘴唇:“齐大人请放心。”抬起头来,他镇定自若地展目观瞧,只见坐上诸人皆浑身麻布孝服,头戴硕大的白色孝帽,几乎看不到面庞。

狄仁杰的目光悄悄掠过靠近门边而坐的郁蓉,那披麻戴孝的身影显得愈加柔弱无助、惹人怜爱……他赶紧稳住心神,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许长史暴卒,死因颇多蹊跷,本官受命查案,两日之内已有眉目。今日请来各位,便是要逐一对质,当场定夺。”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果然座中诸人都抬头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狐疑、有慌乱、有期待,亦有恐惧。

“许公子。”狄仁杰朝许彦平点了点头,道,“两日前本官闻报许长史暴卒,当时许公子就言之凿凿,说许长史是被郁蓉小姐下在稀粥里的砒霜毒死。是这样吗?”

“是啊。”许彦平冷冷地道,“那盛着剩粥的碗也让法曹大人取走了,怎么?难道法曹大人没有查验一下?”

“查验过了,粥中的确含有剧毒砒霜。”

“哦?”许彦平扫了眼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许敬芝蹙起秀眉,不停地咬着嘴唇,郁蓉则一味埋着头,孝帽将她的脸庞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表情。

狄仁杰不动声色,继续道:“于是,这就产生了两个疑问。第一,粥里的砒霜是否为郁蓉小姐所下;第二,许长史是否确实被砒霜所毒死。而假设,我是说假设,这两点都是事实,那么我们就又产生了另外两个疑问:第一,郁蓉小姐从什么地方得来的砒霜;第二,她为什么要毒死许长史。”顿了顿,狄仁杰环顾着众人道,“由于暂时没有其他的线索来推翻前面两个假设,因而本官就从后面的两个疑问开始着手调查。

“好在砒霜是剧毒,汴州城内能够出售砒霜的只有两家药铺:城东的同德堂和城北的济仁堂。昨日本官派人逐一查访,恰好最近几个月来购买砒霜的客人不多,除去店家认识的、确知名姓的,只有同德堂在一个月前接待过一名神秘的女客人,购买砒霜时头披面纱,形迹鬼祟,未留姓名……所以,我们就先认为这个女客人就是郁蓉小姐。而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计划要毒杀许长史,并为此做了准备。”

狄仁杰话音刚落,许敬芝就着急道:“法曹大人!”

狄仁杰冲她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许敬芝勉强坐定,就听狄仁杰再度平静地开口了:“那么我们再来解决方才的第二个问题:郁蓉为什么要杀害许长史。这两天,本官为此案多少了解到一些郁蓉的身世背景,因而得知,那许长史虽对郁蓉有养育之恩,但也将郁蓉视为玩物,郁蓉小姐孤高自许,由此便对许长史心怀仇恨,也在情理之中。她在一个月前就匿名购买砒霜,更说明她早起了杀心。”

略停了停,狄仁杰问:“郁蓉小姐,你认罪吗?”

“不。”回答得很坚决,出奇冷静。

狄仁杰瞧了眼郁蓉,只见她依然低头坐着,纹丝不动。狄仁杰不觉在心中暗自感叹,这真是个奇特的女子啊。

“好,郁蓉小姐否认犯罪。”狄仁杰无视座中的骚动,继续不慌不忙道,“那么我们再想一想刚才的假设,是否有什么不妥呢?果然,一个问题出现了。既然郁蓉早就想杀害许长史,并且连砒霜都买好了,为什么她不早不晚,偏偏选择在两天前的早晨犯案呢?我们都知道,许长史的饮食一向由郁蓉料理,她要想下毒,有足够多的机会,并且可以做得很隐蔽,但是她选在了最容易被发现罪行的两天前的早晨行凶,这又是为什么呢?当然,杀人是件天大的事情,也许郁蓉小姐买回毒药以后还一直在犹豫,下不了决心,然后就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变故!半个月前在给黜陟使大人的饯行宴上,郁蓉行为失度令许长史十分恼怒,为此还挨了一顿痛打,卧床不起,也许就是这个事件让郁蓉终于痛下决心?”说着,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摇着头,“可还是说不通啊。因为许长史病倒以后一直是由敬芝小姐亲自照料父亲的饮食,而郁蓉只是在两天前的早上突然代替敬芝小姐,她就算再想杀长史大人,选在这个时候作案也太明显了吧?无异于公然宣称是自己毒杀了许长史,难道她真的不怕杀人偿命?并且,据本官所知许长史这次病势十分凶险,连郎中都说许长史怕难逃此劫,那郁蓉为什么不再等一等,也许再过几天,许长史自己就病得呜呼哀哉了,她又何必冒险杀人?还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得这么拙劣!”

这次当狄仁杰停下时,花厅里再无半点声响,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等待着狄仁杰的下文。狄仁杰目光闪亮,面容却保持着平日的冷静,他又说了下去:“本官考虑再三,始终觉得郁蓉在粥中下砒霜毒死许长史这种假设,表面看似无懈可击,细细分析却又疑云丛生。因此本官决定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整桩案件……于是,我又退回到最初的那个假设,也就是许长史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的这个假设上。我想到,其实这个假设的依据是不充分的。

“许府中人都能证明,许长史当天早上只用了郁蓉小姐亲手所煮的稀粥,但是假如当他用粥时,粥里并没有砒霜呢?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因为当天早上许多人都进了许长史的卧房,乘着忙乱将砒霜投入粥碗是完全能够做到的。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回答另一个问题,许长史又是身中何毒而亡的?他会不会在食用稀粥之前,就已经中毒了呢?而只是在服用稀粥的时候恰好毒发身亡?这种可能性同样也是存在的,因为很多毒药并非立即发作,从服下到毒发都有一段时间。即使是砒霜,假如服用的分量比较少,也会隔一段时间再发,而且症状也更像普通的腹急之症,并不一定就当场置人于死地。由于以上这些分析,本官决定,将许长史死亡前一天晚上的饮食也一并考虑进来。因为夜里的这几个时辰恰是大多数毒药通常发作的期限。

“那么,许长史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吃了些什么呢?根据许府管家的证词,许长史前一天晚上由敬芝小姐侍奉了稀粥和汤药,又由守夜婢女伺候服下了常年所用的养荣蜜丸。而这三样东西,是许长史病倒以后,每天晚上都在服用的。难道它们会有什么问题吗?”

狄仁杰再度停下,从案上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屋内依然鸦雀无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慢慢扫过每个人的脸。显然由于提到了自己,许敬芝瞪大眼睛直视着狄仁杰,丝毫不露怯意,反倒有点儿挑衅的味道。在她的两旁,郁蓉的面庞仍然被孝帽遮得严严实实,而许彦平则神色沉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对面,那三位姨太太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狄仁杰,好像都被他的言论给惊呆了。

狄仁杰微微一笑,从袖管中抽出自许思翰房中所取之养荣蜜丸的盒子,先示意齐晟细看,随即托举身前展示给大家,道:“齐大人,诸位,这是本官在探查案发现场时,所找到的许长史服用之养荣蜜丸的盒子。一盒蜜丸共十二颗,凑巧的是,这盒蜜丸恰好在许长史亡故的前一天晚上被服掉了最后一颗,所以这里就剩一个空盒了。汤药服完无从查起,前一天晚上的剩粥倒还在厨房中,本官也查验过了,并没有问题。因此本官就转向蜜丸。”

“许全!”狄仁杰呼唤一声,许全惊得跳了跳,赶紧上前问:“法曹老爷?”

狄仁杰点点头:“唔,许全你来告诉本官,你家老爷服用的养荣蜜丸,都是从何而来的?”

许全战战兢兢地回答:“哦,因……因老爷常年服用养荣丸,城北的仁济堂每两个月会送五盒过来,这七八年来俱是如此。”

“好,那这次送来的养荣丸,还有剩余吗?”

“在库房里还存着两盒。”

“你让人去取过来。”

“是。”许全答应着向许彦平讨来库房钥匙,派人去取。

许全退下,狄仁杰走到许敬芝的面前,轻轻一揖:“许小姐,在养荣丸取来之前,本官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许敬芝抬起明亮的双眸,在椅上微微躬身:“法曹大人请问。”

“好。第一个问题,许小姐是怎么想到要亲自伺候许长史的饮食的?”

许敬芝毫不犹豫地回答:“只因先父病倒以后,每日腹痛呕吐、胃满厌食,病势沉重十分痛苦,偏偏郎中又说不出个究竟。我想,郁蓉没有被打之前,都是由她伺候父亲的饮食,一直好好的,或许是下人们准备的饮食不如郁蓉准备的干净?因此我才决定亲自伺候父亲。”

“唔。”狄仁杰的眼神闪烁,意味深长地问,“但是许小姐亲自服侍许长史,也未能令病况好转?”

许敬芝摇了摇头,不觉露出悲戚之色:“确实没什么用,父亲的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

狄仁杰追问:“郎中仍然毫无办法?”

许敬芝潸然泪下,道:“郎中都说这病来得蹊跷,还说父亲年纪大了,这么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所以那天早上我听说父亲亡故,还以为是因病所致,确实没想到竟然会是中毒。”

狄仁杰颔首,又问:“那么许小姐可曾把对长史病况的担忧告诉过郁蓉小姐?”

“当然。我与郁蓉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那几天她被父亲毒打后躺倒不起,我每日除了伺候父亲外,还总会找时间去陪她。”

狄仁杰紧接着逼问:“所以许小姐在事发前一天晚上突然离府,也只告诉了郁蓉一个,并请她在第二天一早你来不及赶回许府的情况下,代替你去伺候许长史?”

许敬芝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但仍镇静地回答:“是的。郁蓉休养了十来天,伤势大有好转,所以我才如此托付。”

狄仁杰满意地吁了口气,又道:“最后一个问题,许小姐,你方才说许长史的病况十分蹊跷,能告诉我这样说的原因吗?”

许敬芝颦眉思忖着道:“郎中都说不出先父的病因,此是一;服药后毫无作用,此是二;病情每日反复,此是三。”

“病情每日反复?这怎么说?”

许敬芝犹豫了一下,方道:“父亲的病情每天早上最严重,因此早晨那顿稀粥通常吃不下几口,甚至无法下咽。但到了中午和晚间就会好一些,如此反反复复,实在太煎熬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狄仁杰默默地等待了一会儿,等许敬芝稍许平静些,又道:“许小姐,本官再问一句,许长史的病况是从一开始就如此吗?”

许敬芝愣了愣:“似乎头一两天还不是,后来就一直如此了。”

“哦。”狄仁杰沉吟着,往旁边移了一步,站到了郁蓉面前。事发以来,他始终没有和她直面相对过,他知道是自己在刻意避免这一刻。在对一切还没有完全把握之前,狄仁杰发现自己没有信心站在郁蓉的面前,尤其是……不敢面对那双目光。但是此刻,他出奇冷静,案件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所有软弱犹疑的情感湮没无痕,剩下的只有最清明的理智,和令真相大白的决心。

“郁蓉小姐。”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郁蓉闻声,抬起头直视狄仁杰,他不得不稍稍避开那双目光,但心神并没有因此激荡,他只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冷静地发问:“案发那天早上,请问许长史的状况如何?用了多少稀粥?”

郁蓉说话了,清润的声音似乎比狄仁杰的还要平静:“那天早上我煮好粥端给义父时,他刚刚吃了几口就突然翻滚挣扎,把碗碰翻在地,没过多久就气绝身亡了。”

狄仁杰抬高嗓音:“哦,许长史只吃了几小口粥?”

“是的。”

狄仁杰正自沉吟,一旁的许彦平突然插嘴道:“几小口粥又怎么样?只要下了砒霜几小口也足够毒死人了!”

狄仁杰对他微微一笑:“许公子请少安毋躁,本官还没问完话。”他朝郁蓉点点头,又问,“请问郁蓉小姐是何时进入许长史的房间,何时伺候许长史用粥,又是何时呼喊到众人前来的呢?”

郁蓉条理清晰地回答:“那天早上我辰时不到就到了义父的房中。守夜的婢女菊香是等我到了后才离开的。随后我就开始煮粥,煮完后只稍凉了凉,大概在辰时二刻刚过,我盛了小半碗粥,端给义父吃。但他才吃了几口就……我又惊又怕,立即就叫起来。因门外一直都有婢女和家人守候,所以他们听到我的叫声马上就进房了。”

狄仁杰望向许全:“是这样吗?”

许全连连点头:“是,我听到下头来报、赶到老爷屋里时,都还不到辰时三刻,碗里的剩粥都还热着呢。”

“很好!”狄仁杰突然抬高嗓音,脸上洋溢起坚定又昂扬的兴奋之色。在座诸人都略显诧异地盯牢他,就听狄仁杰不慌不忙地道:“根据方才的这些讯问,本官可以断定许长史并非被粥中砒霜毒死。而郁蓉小姐也并非是毒杀许长史的凶手!”

屋中不寻常地静穆着,混杂着强烈的紧张和质疑。齐晟有点坐不住了,在狄仁杰身后轻声嘟囔:“怀英,你、你说话要有依据!”

狄仁杰扭头朝齐晟拱手,语气颇为强硬:“齐大人,本官乃是法曹断案,自然是在情理相合、证据无误的情况下才做结论的!齐大人,诸位!”他跨前半步,一边环顾着在座诸人,一边道,“为什么本官如此确定许长史不是被粥中的砒霜所毒死呢?道理很简单,时间不够!”

好几个人一起发问:“时间?”

狄仁杰道:“对,就是时间!方才本官已经谈到过,人服下砒霜这种毒物后,是不会马上发病的。必须等到毒药经过肠胃,渗入血脉才能置人于死地,这是常识。而这段时间至少要两刻钟。但是大家都听到了,郁蓉自进入许长史的卧房到长史毒发、众人应声闯入,其间连三刻钟的时间都不到。光煮粥就需要两刻钟,因此许长史绝不可能在刚刚咽下几小口粥之后,就立即毒发而亡的!所以,不论粥中的砒霜是事发前抑或是事后投入的,都不是许长史致死的原因!”

“可是……”齐晟犹豫着发问,“或许郁蓉一进入许长史卧房就给长史喂服了毒药?比如骗他喝水?在水中掺毒?那么等到辰时二刻过了正好毒发?”

狄仁杰冷笑道:“齐大人,从时间上看,您说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同样有时间作案的还有守夜婢女菊香!为什么她就不能在郁蓉进屋之前给许长史饮用了含毒药的水?毒发的时间也差不多嘛!”

齐晟紧蹙双眉说不出话来。那婢女菊香从一开始就站在门边候着,听到这里,“哇呀”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喊着:“大、大老爷,菊香没有……我、我……”已然涕泪交流。

狄仁杰走到她的面前,低声安抚道:“菊香,你先不要着急。本官并未定你的罪,只是在分析案情。你好自准备着,过一会儿本官还有话要问你。”

菊香哽咽着磕头到地。

狄仁杰回过身,锐利的目光再度扫过全场,语调由冷静转为激愤:“既然杀死许长史的另有毒物,那么粥里怎么又会有砒霜呢?假如像齐大人所说,郁蓉通过别的方式向齐大人下了毒,这种方法我们到现在都还未查出,可见十分隐蔽,那为什么她还要堂而皇之地往粥碗里投毒呢?这不是画蛇添足吗?更重要的是,她这样做根本就是把原来可以蒙混过关的罪行昭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试问,天底下有这样的傻瓜吗?”

顿了顿,狄仁杰用斩钉截铁的语调道:“综上所述,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不论许长史究竟如何被害,为谁所害,都与粥碗里的砒霜毫无关联。同时我们也发现,那粥碗中的砒霜所起的唯一作用,就是要把杀人嫌疑落实在郁蓉小姐的身上!而本官也正是由此反推出,郁蓉绝对不会是杀害许长史的凶手。原因很简单,世上不可能有这种的罪犯,处心积虑地实施犯罪,然后再处心积虑地暴露自己,只要是人就不会这样行事!”他突然转身正对齐晟:“齐大人,您认为呢?”

齐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能地应道:“那是自然。”

他的话音甫落,许彦平脸色铁青地质问:“二位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这位法曹大人,不是来还先父一个公道的;倒是来给郁蓉洗脱罪责的!法曹大人,你到底是何居心?”

狄仁杰慨然自若,道:“本官身为法曹,职责就是断案执法,昭冤缉凶。因此许公子不用着急,本官既已为无辜的郁蓉小姐昭雪了冤情,当然也要查出毒杀许长史的元凶!”他抬手点向呆站在门边的许全,“许全,养荣蜜丸取来了吗?”

“哦,早、早取来了!”许全答应着上前来,颤抖着双手捧上个养荣丸的盒子。

狄仁杰将后来这个盒子与此前那个空盒,并排放在桌案上,有条不紊地打开两个完全相同的盒盖,随后招呼道:“菊香,你过来看看,你每天晚上伺候老爷服用的养荣蜜丸,是不是这种?”

菊香哆嗦着看了又看,才点头道:“是,就是仁济堂的这种养荣丸。”

狄仁杰道:“菊香,你能说一说每日夜间,你是如何伺候老爷服用丸药的吗?”

“是。”菊香的声音止不住地哆嗦,“每日夜间在老爷安寝之前,我用温水把蜜丸化开,送给老爷服下。”

“不错。”狄仁杰对菊香鼓励地笑了笑,指了指那个空盒子,“这里面的十二颗药丸是你家老爷死前十二天服用的吗?”

菊香垂下脑袋,含糊不清地支吾道:“是……是的。”

狄仁杰又道:“菊香,本官命你现在把温水化开养荣蜜丸的过程,如常做一遍。”

许全连忙吩咐取来热水和碗碟,菊香自盒中捻出一颗蜜丸,放进碗中并泡上热水,再用勺子轻轻搅拌,蜜丸很快化开,成为一碗深褐色的药汤。狄仁杰舀起一小勺,尝了尝,点头道:“唔,果然是蜜丸。药汁的苦味都被蜂蜜的甜味盖过,味道不错。”齐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在狄仁杰身后轻声道:“怀英,你这是……”

狄仁杰并不理睬,继续问:“菊香,我看你方才做得十分熟练,可前几天如何会失手掉落一颗蜜丸?”

菊香吓得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地问:“大、大老爷,您……您怎么会知道的?”

狄仁杰微微一笑:“本官会算卦。”

他这话既出,座中许彦平一声冷笑:“刺史大人,我只问你!怎么官府的判佐竟公然在此装神弄鬼?”

齐晟也面沉似水:“狄法曹,该断案就断案,扯到算卦上做甚?”

狄仁杰坦然应对:“既然要断迷案,用些非常手段也未尝不可。关键是看用的效果……”他还是转向菊香,“菊香,你刚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也就是说你承认了,确实曾经掉落过蜜丸?”

菊香“扑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是、是掉落过蜜丸……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掉了一颗,大老爷!总共就掉了这一颗,菊香对天发誓!”

“好,好。”狄仁杰安抚道,“菊香,你不用害怕。本官来问你,你伺候老爷用蜜丸应该是非常小心的,而且做了这么久也很熟练,怎么会无故将蜜丸掉落呢?”

菊香道:“大老爷,不是菊香不小心,实在是这盒蜜丸的蜜炼得不够好,直接用温水化不开,每次我都得先把蜜丸切碎,然后再用温水冲,要比平常多花不少时间。三天前的晚上,菊香心急,切蜜丸的时候没拿稳,就掉了,菊香的手都给刀划破了呢……”

“这样就清楚了。”菊香唠唠叨叨地还想往下说,狄仁杰干脆利落地打断她,劈头便问,“菊香,既然这盒蜜丸成色很差,而你府中又备有多余的蜜丸,你为何不更换一盒,哦,比如刚才我们试过的成色很好的蜜丸?再说,这样的蜜丸给你老爷服,难道你就不担心有问题?”

菊香道:“大老爷,我问过管家的,可他不让……”

狄仁杰锐利的目光瞬间刺上许全的脸:“嗯?”

许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辩解:“这……是少爷不让换的。”

所有人都朝许彦平看过去。许彦平的脸色略显青白,但声音还挺镇定:“蜜丸难化不等于不能吃嘛,父亲一向节俭,我不愿拂他老人家的意。”

狄仁杰微笑:“哦?怎么本官倒听说许长史府中每天倒掉的剩菜都是佳肴,汴州城内收泔水的对许府是趋之若鹜。不知道许公子为何对这盒蜜丸突然如此计较?”

“法曹大人!”许彦平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今天你是来断案的,不是来对许府说三道四的!你盯着一盒已被服尽的蜜丸兜圈子,我不知道对分析案情有何裨益?”

“因为蜜丸是本案的关键。”狄仁杰沉着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似带着千钧的分量。他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绢包,放在齐晟面前打开,齐晟定睛一瞧,竟是一颗黑乎乎切开一半的蜜丸,忙问:“这是?”

“这是本官命留驻许府的差役乘夜潜入许长史卧房,从榻底下的墙根处搜到的!”

狄仁杰捻起药丸,举到众人面前,声音中透出冰凌般的刻骨寒意:“本官昨日亲自持此蜜丸到仁济堂,据他们查证,这颗蜜丸虽是从仁济堂购买的,却被人动过手脚。”他直视着许彦平,一字一句地道,“这颗蜜丸中被人掺入了少量砒霜,因为是被化开重新糅合,并有杂质,所以黏合得很生硬,才会导致蜜丸化开不易。许公子……你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许彦平灰白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额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淌,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冷冷道:“既然许公子不想说,那就由本官来替你说吧。经过仁济堂药师的鉴别,这蜜丸中所掺入的少量砒霜,不会迅速置人死地,但会引起诸如呕吐腹痛之类的病症,正如许长史这些天的样子。每天中毒不深,只当是不明疾病所致,但积攒到一定的时间,就会爆发出来,骤然置人于死地,再无药可救。”

“所以……”狄仁杰再度环顾四周,一张张脸映入他的眼底,并未引起他半分悸动,今天这场戏到了最后关头,他全神贯注于那最后的一击,“本官断案的结果就是:许长史乃是被掺入在养荣蜜丸中的少量砒霜,连续多日积累而毒死!那个凶手并非别人,正是许家公子许彦平!在粥碗中下砒霜蓄意陷害郁蓉小姐的也是他!”

许彦平声嘶力竭:“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狄仁杰根本不容他辩白,扬声喝道:“来人呐,把这个弑父害妹、违背人伦、禽兽不如者拿下!”早就等在门外的两个差役应声而入,冲上去就把许彦平反背双手按倒在地。

许彦平拼命挣扎,杀猪似的吼叫:“冤枉!齐大人,我冤枉啊!我爹、我爹不是我杀的啊!”

齐晟犹豫着刚想开口,狄仁杰已经一个箭步冲到许彦平面前,厉声呵斥:“许彦平,你犯下的是十恶不赦之罪,本官断案丝丝入扣、毫无纰漏、证据确凿,你休要再痴心妄想逃脱罪责了!你将面临的是最严厉的惩罚!”

“不!不是的!”许彦平目眦俱裂,在两个差役手下困兽犹斗,用尽全力朝齐晟喊叫,“齐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我爹他绝不是死在蜜丸上头!那蜜丸、要、要连服十二颗才会死人!可他少服了一颗啊!所以、所以还是郁蓉毒死他的……”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齐晟脸色煞白地从案后直跳起来:“许彦平,你、你,唉!”

“啊!”许彦平猛然意识到什么,惊叫一声软瘫在地。

狄仁杰来到许彦平面前,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将手中的蜜丸掰下一小块,送入嘴中咀嚼。

“狄先生!”又惊又怕的女声传入狄仁杰的耳窝,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郁蓉。难以言传的美妙感觉、交织着胜利的喜悦,随蜜丸的甜味溢满唇间:“许彦平你看着,这只是颗普通的蜜丸。三天前掉落在地上的掺毒蜜丸,因菊香害怕挨骂,又捡回来喂给了许长史……真相就是这样的。”

是夜,在醉月居三楼最里面的包间雅座,李炜、狄仁杰和谢汝成三人对月饮酒、谈笑赏景,真是人生中难得的快意舒爽、意气风发之时!总算卸下心头重负的李炜频频举杯,一个劲地向“神探法曹大人”狄仁杰敬酒。狄仁杰并未多加推辞,毕竟今夜他自己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正想与好友知己畅饮欢聚,尽享胜利的喜悦。

深秋之夜寒气袭人,但这三人喝着美酒,品着佳肴,渐渐都通体暖热,面色红润。李炜异常兴奋地大说大笑着,一张嘴没有闲的时候,把今天在许府发生的一切都学给谢汝成听。当然了,他自己也是刚从许敬芝那里听来的,因不曾眼见为实,所以在讲故事的同时,又扔出一大堆的问题给狄仁杰,要他解释。

李炜首先要狄仁杰回答的就是,他怎么会想到毒药是下在养荣蜜丸中的,并且还想出来事先准备好一个假的毒蜜丸来诈出许彦平的原形。狄仁杰微笑着咂了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郡王殿下可知本案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困难?”

李炜想了想,道:“时间太紧?”

“不是。”

“线索太少?”

“也不是。”

“那……”李炜摇头,“本王猜不着了。”

狄仁杰正色道:“其实本案的推理过程并不算太复杂,难的是缺少证据。”

李炜与谢汝成面面相觑:“缺少证据?嗯……对啊,那有毒的十二颗蜜丸全都被许长史吃掉了……”

狄仁杰点头,道:“是的,我从一开始勘查现场就发现了蜜丸的问题,再到其后收集线索,查证动机,应该说很快就锁定了许彦平的嫌疑。但这一切都是推测,没有证据要想判定许彦平的罪,总还显得底气不足。所以我才想出要用诈术,让许彦平他自己露出马脚。”看了看对面那两双急切好奇的目光,狄仁杰笑道,“二位如果感兴趣,我就给你们说一说?”

李炜摇头叹息:“你非要急死我们是不是,快说吧!”

“我第一次想到蜜丸的问题,是在许长史卧室里发现一些死去的蚂蚁。这些蚂蚁尸体聚集在榻底的墙根边,我当时就觉得很怪异。照常理来说,许长史的卧房应该是打扫得十分干净的,怎么会有如此污秽的情况?蚂蚁死成一片的地面上,还有黏稠的黑糊状残迹。会是什么呢?于是我开始在卧房内留意,是否有什么东西会造成这种现象。当我看到养荣蜜丸的盒子时,我立即便联想到:蚂蚁乃是趋甜的虫豸,而许长史自病倒以后每日只食粥,屋中唯一的甜物就只有这蜜丸了。”

“所以蚂蚁都是被蜜丸吸引过去的?”

“对。这应该是最合理的一种推测。地面上黏黏的残迹,也应该是小部分的蜜丸粘在地上被蚂蚁啮食后所剩下的痕迹。于是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蚂蚁因何而死?死了之后怎么会不被人发现并打扫干净呢?我推想再三,还是认为蚂蚁因蜜丸而死的可能性最大,至于蚂蚁尸体为何未被打扫掉,我后来曾随口问过许全,因许长史卧病,这些天都不曾打扫过他的房间。”

“可是,”李炜皱起眉头问,“即使蚂蚁是因蜜丸而死,也不能说明蜜丸中一定含毒吧?再说,你又怎么能确定许长史就是被蜜丸之毒所害呢?”

“这些倒不难确定。方才殿下重述了我推断郁蓉无罪的那番说辞。其实正因为这段推理,从一开始我就排除了郁蓉的嫌疑,在毒物发作的时间来看,粥中之毒都不是许长史的致死原因。那么,许长史到底因何而死呢?今天上午在许府我就说过,按照毒物的发作时间看,许长史前一天晚上吃的粥、服用的汤药和养荣蜜丸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当然,也不排除敬芝或者菊香这二人给许长史吃了别的东西。不过,当我看到蚂蚁尸体之后,便决定先把查案的重点放在养荣蜜丸上头。于是,我就让留驻许府的差役昨夜偷偷把菊香带到刺史府中,我连夜讯问了她。是她告诉了我这批蜜丸的异状,和三天前切割蜜丸时掉落在榻下的情况,当时她虽捡起了蜜丸,却没注意有一小块切下的碎片遗留在榻底,就是这块蜜丸碎渣招来了蚂蚁。”

“原来是这样!”李炜感叹,“怀英兄,你可真会耍花招!”

狄仁杰的神色变得深沉,他若有所思地道:“并非是狄某要耍什么花招,实在是从一开始我就断定,凶手定在许府之中,所以查案的过程必须要万分小心,一旦打草惊蛇,真相就再无大白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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