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斯蒂芬·金作品失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失眠

作者:(美)斯蒂芬·金

译者:路旦俊 鄢宏福

[内容简介]

一个失眠症患者在长生界和短命界的漫游历险

一部由悬念、传奇和情感编织而成的怪诞小说

现实主义与超自然元素相融合,二维平行空间自由穿梭,细致入微的感官描写足以使打开你全身的毛孔

谁也无法预测死亡在哪一天降临,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无能为力。拉尔夫?罗伯茨在陪妻子卡洛琳治病的几个月的时间里,清晰地听到了从妻子体内传出来的报死虫的滴答声,仿佛死亡发出的邀请。在妻子去世大约一个月后,拉尔夫患上了失眠症,他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提早醒来,直到几乎彻夜无眠。失眠逐渐改变了拉尔夫的生活,他试图抵抗,却发现周遭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他竟然开始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气球线”在人们的头上漂浮,五颜六色的光环在人们身上萦绕,两个奇怪的矮个子秃头男人在夜晚的街道上出没……缅因州小镇的日常生活像是失了控,不停有人性格突变,一切行为都像精神失常所致。这一切好像死神降临在这个小镇,扼住了它的喉咙。拉尔夫逐渐迷失在现实和虚幻之中……

献给泰比……献给艾尔·库珀,

他对操场了如指掌。

不是我的错。

序曲 报死虫的滴答声(I)

年迈是被死神包围的岛屿。

——胡安·蒙塔尔沃《论美》

1

谁也没有站出来告诉拉尔夫·罗伯茨,说他妻子即将离开人世,更不可能是里奇菲尔德大夫。但是,总有那么一刻,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拉尔夫就明白了一切。从三月到六月,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叮当作响,在高声尖叫。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向不同大夫咨询,晚上常常要送卡洛琳去医院,还得去别的州的其他医院进行特殊化验(拉尔夫一路上不停地感谢上帝,因为卡洛琳的“蓝十字”大病医疗保险涵盖了这些费用)。他还亲自在德里市公共图书馆查阅各种资料,起先是希望能找到医生们有可能忽略的答案,后来只是在寻找希望,寻找救命的稻草。

那四个月就像喝醉了酒后被人拖拽着,穿过某个邪恶的狂欢节,过山车上的人真的在尖叫,在镜子迷宫里不知东南西北的人真的迷了路,而“怪异巷”表演区的那些怪人望着你,嘴角挂着假笑,眼睛里充满恐惧。五月中旬,拉尔夫的眼前开始出现这一切;进入六月份后,他开始明白,那些兜售灵丹妙药的摊位,也只有江湖郎中的骗人假药可以卖给你,而游乐场招徕顾客的汽笛风琴奏出的轻快舞曲再也无法掩盖这样的事实:喇叭里传出的乐曲其实是《葬礼进行曲》。不错,这是一场狂欢节,却是死魂灵的狂欢节。

一直到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拉尔夫都在拒绝接受这些可怕的画面,也拒绝接受隐藏在这些画面背后更加可怕的念头,但随着六月变成七月,这一切终于变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那是一九七一年之后最炎热的仲夏,热浪席卷缅因州中部,朦胧的阳光和潮湿的空气包裹着德里市,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多度。即便是在鼎盛期,德里市也算不上是车水马龙的大都市,此时更是完全陷入了麻木状态,而正是在这种炎热的寂静中,拉尔夫·罗伯茨第一次听到了报死虫[1]发出的滴答声,并且明白,在凉爽、湿润、绿意葱葱的六月转为燥热、寂静的七月的过程中,卡洛琳仅存的一点希望已经化作了乌有。她即将离他而去。或许不是这个夏天——大夫们声称还有几个绝招没有使出来,拉尔夫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会在这个秋天或者这个冬天。他的终身伴侣,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即将离他而去。他试图拒绝这个念头,责骂自己是一个病态的老傻瓜。但是在那些漫长炎热的日子里,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中,拉尔夫听到了四处响起的滴答声,甚至连墙壁似乎都传出了滴答声。

然而,最响亮的滴答声却是来自卡洛琳体内。每当她将平静苍白的脸庞转向他时——或许是让他打开收音机,好让她在为晚餐剥豆子时可以听一会儿,或许是问他能否去红苹果超市给她买一个棒棒冰淇淋——他可以看出她也听到了。他可以从她乌黑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起初只是在她直勾勾地望着他时,后来甚至在她眼睛因为服药的原因变得模糊时也能看得出来。到这时,滴答声已经变得很响,在那些炎热的夏夜,拉尔夫躺在她身旁,薄薄的被单似乎有十磅[2]重。他相信德里市的每条狗都在冲着月亮咆哮,他聆听着,聆听着报死虫在卡洛琳的体内滴答作响,感到自己会因悲伤和恐惧而心碎。最后那一刻到来之前,她还要承受多少痛苦?他还要承受多少痛苦?如果失去了她,他还如何生活?

也就在这段怪异、忧虑的时期,拉尔夫开始在夏天炎热的下午以及缓慢、暮色绚烂的傍晚散步,而且散步的距离越来越长,很多次回到家时,累得不想吃东西。他内心一直期待着卡洛琳会责骂他外出散步,会说:“别去散步了,你这老傻瓜。天这么热,要是再这样出去散步,你会把命送掉的!”。可是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他慢慢意识到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出去散步这事。是的,她知道他出去散步,但是她并不知道他走了多少英里[3],也不知道他到家时常常累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中暑。曾几何时,拉尔夫觉得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哪怕是头发的中分线改变了半英寸[4]。这都是陈年往事,她大脑中的肿瘤已经夺走了她的观察力,而且很快还将夺走她的生命。

于是,他继续散步,尽情享受这热浪,尽管这热浪有时候让他脑袋发晕,耳朵嗡嗡作响。他享受这热浪,主要是因为热浪会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耳朵有时候会一连数小时嗡嗡作响,脑袋剧烈疼痛,再也听不到卡洛琳报死虫的滴答声。

那个炎热的七月,他把德里市的许多地方都走了一遍。窄小的肩膀,稀疏的白发,一双大手,上了年纪的人看上去仍然能够干重活。他从维奇汉姆街走到荒蛮大地,从堪萨斯街走到尼伯特街,从梅恩大街走到基辛桥,但是他的双脚最常走的还是沿着哈里斯大道一路向西,沿着哈里斯大道延长路一直走向德里县机场,因为他挚爱着的卡洛琳·罗伯茨依然美丽,如今正在头痛和吗啡中度过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延长路两旁没有树木,因而完全暴露在无情的烈日下。他会一直走到延长路的尽头,直到他感到双腿发软,然后再折返。

他常常会在绿树遮阴的野餐区停下脚步,喘口气,恢复精力。这地方靠近机场机务人员入口,到了晚上就会变成青少年喝酒、拥抱、接吻的场所,空中回荡着手提音箱发出的饶舌音乐。不过,白天聚集在这里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也就是拉尔夫的朋友比尔·麦戈文所称的哈里斯大道的老古董们。老古董们聚集在这里下棋、打牌、闲聊,其中许多人都是拉尔夫多年的老熟人(斯坦·埃伯里还是他的小学同学),所以他和他们在一起时很惬意……只要他们不那么爱打听事。他们大多数人不爱管闲事,基本上属于老派的北方佬,从小就知道别人不想谈的事就是别人自己的事。

也就是在一次散步途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的邻居艾德·迪普努非常不对劲。

2

那一天,拉尔夫沿着哈里斯大道延长路一路向前,比平常多走了很多步。雷雨云遮住了太阳,偶尔会吹来一丝凉风。他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眼睛里只有脚上那双运动鞋落满灰尘的鞋尖。当四点四十五分从波士顿飞来的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从他头顶掠过时,喷气发动机令人牙齿打颤的轰鸣声惊醒了他,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

他望着飞机越过陈旧的GS&WM铁路,越过标记出机场区域的防风栅栏。他望着飞机冲向跑道,注意到飞机轮子落到地上时冒出的一团团蓝烟。他瞥了一眼手表,看看天色有多晚,然后睁大眼睛,抬头望着道路前方豪生酒店的橙色屋顶。好吧,他刚才走神了,他走了五英里,却压根儿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卡洛琳的时间,他的脑袋深处有一个声音咕哝道。

是的,是的。卡洛琳的时间。她会在家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直到可以再服用一片达而丰复方止痛药,而他却远在机场这边……事实上,还有一半路程就可以到达纽波特了。

拉尔夫抬头望着天空,第一次真正看到机场上方聚集的青紫色雷雨云。这并不意味着天就会下雨,至少难以肯定,至少目前还不会下雨,可万一真的下雨了,他几乎可以肯定会淋雨,这地方与3号跑道旁的小野餐区之间根本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即便是野餐区也只有一个破旧的小凉亭,时刻散发着淡淡的啤酒味。

他又看了一眼豪生酒店的橙色屋顶,然后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摸到了口袋里的一小叠钞票,那银质的钱夹还是卡洛琳送给他的六十五岁生日礼物。他完全可以往前走到霍乔中心,叫一辆出租车……只是他得想一想司机会怎么看待他。后视镜中的那双眼睛会说,愚蠢的老家伙。愚蠢的老家伙,这么热的天,散步过了头。要是游泳的话,肯定会淹死。

偏执狂,拉尔夫,他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在对他说,咯咯的声音中略微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语气,让他想起了比尔·麦戈文。

唉,管它是不是偏执狂吧,不管怎么说,他想他还是应该赌一把,一路走回去。

万一不只是下雨呢?去年夏天冰雹成灾,八月有一次冰雹砸碎了西面所有的窗户。

“那就下冰雹吧,”他说,“反正也不容易把我砸伤。”

拉尔夫开始沿着延长路的路肩,慢慢朝城区方向走去,脚上那双高帮运动鞋一路踢起一团团尘土。他可以听到西面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乌云正在那里聚集。乌云遮住了太阳,但太阳也不愿意就这样低头认输。太阳在雷雨云的边缘放射出一道道灿烂的金光,穿过乌云中的一条条缝隙,宛如巨大的电影放映机投出的破碎的光束。拉尔夫为自己决定步行回家感到高兴,尽管双腿酸疼,腰背部也一直疼痛不已。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想,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我会睡得很死。

他的左边是机场边缘,一亩亩枯黄的草地,遮掩着锈迹斑斑的铁路钢轨,犹如一辆报废汽车的残骸。他看到防风栅栏另一边远处的联合航空公司的747飞机,大小如同儿童玩具飞机,正朝着联合航空公司与达美航空公司共享的航站楼滑行。

另一个移动物引起了拉尔夫的注意。那是一辆汽车,正驶离机场这一端的通用航空航站楼。它穿过柏油路,驶往朝向哈里斯大道延长路的机组人员入口处。拉尔夫最近看到许多车辆进出那个入口,毕竟那里离哈里斯大道老古董们聚集的野餐区不到七十米。小车驶近大门时,拉尔夫认出那是艾德和海伦·迪普努的达特桑轿车……而且确实开得很快。

棕色小车高速逼近关闭的大门,拉尔夫站在路肩上,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焦急地捏成了拳头。那道门从外面用电子门禁卡打开,从里面则依靠电子眼光束。但是那道光束的位置离大门很近,非常近,依照这辆达特桑车的速度……

在最后一刻(拉尔夫觉得是在最后一刻),棕色小车嘎吱嘎吱地停下了,轮胎冒出一团团青烟,让拉尔夫想起了747飞机落地时的情形。大门开始顺着轨道慢慢打开,拉尔夫紧握的拳头也开始慢慢松开。

一条胳膊从达特桑车司机一侧的车窗伸了出来,开始上下挥舞,显然是在不耐烦地催促大门快点打开。这个举动近似荒诞,拉尔夫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牙齿,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雷雨云所在的西边吹来的风仍然怡人,却也带来了达特桑车司机的尖叫声:

“你这狗娘养的!你这混蛋!舔我的××!快点!快点,快点打开,你这死×!该死的混蛋!妈妈的×!妈妈的!”

“那不像艾德·迪普努,”拉尔夫喃喃道,他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不像他啊。”

艾德是化学研究员,在弗雷西港霍金实验室的研究所上班,属于拉尔夫见过的最善良、最彬彬有礼的那种年轻人。他和卡洛琳也非常喜欢艾德的妻子海伦,还有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娜塔莉。娜塔莉每次来他们家,都能让卡洛琳暂时忘掉自己目前所经受的痛苦,而海伦意识到这一点后,带孩子过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艾德从来没有抱怨过。拉尔夫知道,有些男人会反对妻子在孩子每次有令人惊喜的新动向时就欢天喜地地跑去告诉街道另一头的长辈,尤其是那家的老奶奶还在病中。拉尔夫觉得,艾德不是那种人,他如果骂了谁一句,晚上肯定会睡不安宁,可是——

“你这该死的臭婊子!赶紧给我让道,听到了吗?你这鸡奸犯!强奸犯!”

可那的确是艾德的声音。即便是隔了两三百米,那听上去依然像他的声音。

达特桑的司机此刻正在发动引擎,就像开大功率中型车的少年在等待交通灯变绿时那样急躁。汽车的排气管喷出一团团废气。栅栏门刚刚后撤露出足够宽度,达特桑车就猛地启动,穿过了空隙,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汽车驶出时,拉尔夫看清了司机。他离得很近,所以绝对不会看错:那确实是艾德。

大门与哈里斯街延长路之间有段不长的小道,没有铺设柏油。达特桑车沿着小道冲了过去。拉尔夫突然听到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随即看到一辆蓝色的福特皮卡车沿着延长路向西驶来,司机猛打方向盘,避开迎面而来的达特桑。皮卡车的司机意识到危险时已经太晚了,而艾德显然根本没有看到危险(拉尔夫后来才意识到艾德可能是故意撞向皮卡车的)。轮胎发出短暂的刺耳声,然后便是达特桑车的挡泥板撞到福特皮卡车侧面时发出的空洞的重击声。皮卡车正好开到黄线的一半。达特桑车的引擎盖起了皱,扣栓松开,弹起了一点,车灯玻璃碎了一地。两辆车随即都停在了路中间,像某件怪异的雕塑一样纠缠在一起。

拉尔夫一时愣在了那里,望着汽油从达特桑的车头下面流淌出来。在近七十年的人生中,他也目睹过几场车祸,大多微不足道,也有一两起车祸比较严重,而每次他都为车祸发生得那么快、那么平淡而惊讶不已。现实中的车祸与电影镜头截然不同,因为摄像机可以放慢镜头,现实中的车祸也与录像带中的画面相去甚远,因为在录像带中,只要你愿意,可以一遍遍回放,看着汽车一次次坠下悬崖。在现实生活中,同样只有一系列融合在一起的模糊画面,然后便是快速且单调的声音组合:轮胎刺耳的响声,金属撞击金属发出的空洞的砰砰声,以及玻璃破碎的响声。然后,瞧,一切结束了。

这种事甚至都有某种不成文的规定:遭遇慢速汽车相撞时的行为规范。当然有的,拉尔夫暗想。德里市每天大约发生十多起车辆相撞事故,到冬天时,这个数字大概会翻一倍,因为地上有雪,道路会很滑。你下车,在两辆车亲密接触的地方与对方相见(车辆常常依然缠绕在一起)。你看一下,摇摇头。有时候——实际上应该算经常——相遇的这个阶段还会伴有愤怒的言辞:认定责任(常常是草率的),指责对方的车技,威胁打官司。拉尔夫觉得,司机们真正想说却没有直接表达的意思是:听着,蠢货,你把我吓死了!

这种小插曲的最后一步是交换冗长且神圣的保险资料,双方通常到这一点才开始控制住失控的情绪……为无人受伤而如释重负。有时候,双方司机最后甚至会握手言和。

拉尔夫此刻离车祸现场不到一百五十米,他准备从这个有利位置观看这一切,但达特桑司机侧的车门刚一打开,他就明白这次的情况会截然不同——车祸可能尚未结束,还在发生过程中。可以肯定,这次各项仪式结束时,肯定不会有人握手言和。

车门不是缓缓打开,而是猛地推了开来。艾德·迪普努跳出车,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车旁,渐浓的乌云衬托出了他那消瘦的肩膀。他穿了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T恤衫,拉尔夫意识到,艾德在这之前总是衣冠楚楚地穿着正式衬衫。而且他的脖子周围还围着东西:长长的白色东西。围巾?看上去像围巾,可是有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戴着围巾呢?

艾德在撞烂的车旁站了一会儿,目光游离,尖脑袋不停地向前一伸一缩,拉尔夫想起了公鸡盯着谷仓前草地时的神情:密切关注着有哪只公鸡敢闯进它的领地。这种相似性让拉尔夫感到不安,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艾德有这种表情,所以他才感到不安,但这并不是他感到不安的全部原因。真正的原因很简单:他从未见过谁有那种眼神。

西面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皮卡车上下来的男子,块头是艾德·迪普努的两倍,甚至是三倍。他穿了条绿色斜纹布工装裤,又大又壮实的肚子从腰带上耷拉下来。白色无领衬衫的腋下各有一块餐盘大小的汗渍。他头上戴了一顶广告帽,上面印着“西区园丁”的字样。他将帽舌往上推了一下,好仔细看看撞了他车身的那个人。他那张肉乎乎的脸惨白,只有颧骨上有几块鲜亮的血色,像是涂了胭脂。拉尔夫想:这个人绝对是心脏病突发的首选对象。要是我离他更近一些,准能看到他的耳垂上有皱纹。

“嗨!”大块头冲着艾德吼道。从那么宽阔的胸膛、那么深的腹腔里传出来的声音却很纤细,几乎可以说很清脆,“你在哪里考的驾照?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

艾德一直在左顾右盼,听到大块头的声音后立刻扭过来对着他,就像雷达引导的喷气飞机,立刻有了目标。拉尔夫第一次看清了艾德的眼神。他感到一团火焰在自己的胸中点燃,那是一种警觉。他突然开始朝车祸现场跑去。与此同时,艾德已经朝对方走去,尽管对方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戴着广告帽。他走路时双腿僵硬、肩膀高耸,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完全没有他平常那种悠闲的从容步伐。

“艾德!”拉尔夫高声喊道,但是怡人的凉风——现在带着大雨将至的凉意——似乎在他话还没有喊叫之前就夺走了他想要说的话。反正艾德没有回头。拉尔夫竭尽全力跑快一点,全然不顾酸痛的双腿,也完全忘记了腰背部一阵阵的疼痛。他在艾德·迪普努那双睁得圆鼓鼓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拉尔夫之前从未碰到过类似情况,无法凭以前的经验进行判断,但他认为那种赤裸裸的怒视目光的含义绝对不会错,那是斗鸡相互拼个你死我活时的眼神。“艾德!嗨,艾德,住手!我是拉尔·夫!”

不管风向如何,拉尔夫现在已经离艾德很近,艾德肯定听到了,但是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大块头司机倒是转头看了一眼,拉尔夫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和疑惑。大块头转身望着艾德,举起双手安慰他。

“听着,”他说,“我们可以协商……”

他没能把话说完。艾德又飞快地向前迈出一步,举起一只修长的手——在快速转暗的夜色中,那只手显得很白——冲着大块头那红得不太正常的颧骨就是两巴掌,啪啪的响声如同儿童气枪射击时的动静。

“你杀死过多少人?”艾德问。

大块头背靠皮卡车车身,瞠目结舌。艾德那僵硬、古怪的步伐没有一丝摇晃,他径直走到对方面前,肚皮挨着对方的肚皮,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比他高出约四英寸,比他大约重一百磅。艾德又伸手扇了对方。“说啊!老实交代,勇敢的孩子——你杀死过多少人?”他的声音变成了嘶喊,却被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千真万确的第一道雷声所淹没。

大块头将他推开,与其说是主动出击还不如是出于恐惧,艾德蹒跚后退到他那辆破损的达特桑的车头上。他立刻反弹回来,握紧拳头,使出浑身力气,再次扑向大块头。大块头退缩到皮卡车旁,帽子歪了,衬衣下摆从他后背和两侧露了出来。拉尔夫的脑海里闪过一段记忆——他多年前看过的《三个傀儡》的短片,拉里、科里和莫伊扮演无厘头的画家——他突然非常同情那个大块头,又是滑稽可笑,又是害怕得要死。

艾德·迪普努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荒唐之举。他抿住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滚圆,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只斗鸡。“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低声对大块头说,“你觉得这是什么闹剧?你以为你和你的那些杀人犯朋友可以永远逍遥法……”

拉尔夫就在这一刻赶到了那里,像一头拉车的老马一样大口喘着气,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艾德的肩膀。薄薄的T恤衫下面散发出的热浪令人不安,就像用胳膊搂着烤炉,而当艾德转身望着他时,拉尔夫有那么一刻(永远也忘记不了的一刻)觉得自己看到的正是烤炉。他从未在任何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完全失去理智的愤怒,甚至从未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那样的愤怒。

拉尔夫的第一反应是退缩,但他克服了畏惧,搂住艾德的肩膀没有松开。他隐约觉得,如果他松开手,艾德会像条疯狗那样扑到他身上,冲着他又咬又挠。这当然很荒唐,艾德是搞研究的化学家,是“每月佳作俱乐部”会员(这种会员更愿意将俱乐部总在特价推荐的二十磅重的《克里米亚战争史》当作自己的重点图书),是海伦的丈夫和娜塔莉的父亲。混蛋,艾德是朋友。

……只是这不是艾德,拉尔夫明白这一点。

拉尔夫没有后退,反而向前探过身,紧紧抓住艾德的双肩(T恤衫下面的肩膀滚烫,令人难以置信),用自己的脸庞挡住了艾德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不让他再盯着大块头。

“艾德,别这样!”拉尔夫说,他的声音响亮、坚定,他估计人们只有在对付歇斯底里的人时才会用这种声音,“你没事的!别这样!”

艾德凝视的目光起初没有任何变化,随后他的眼睛扫过拉尔夫的脸。作用不太大,但是拉尔夫依然感到微微松了口气。

“他怎么啦?”大块头在拉尔夫身后问道,“他这是疯了,是不是?”

“他没事,我可以肯定。”拉尔夫说,但他无法肯定艾德没事。话从他的嘴角冒出来,而他的眼睛则死死盯着艾德。他不敢将目光从艾德身上移开——他觉得只有自己的眼神交流能够控制住艾德,而且还很难保证。“他只是被这车祸吓坏了,需要一点时间平静……”

“问他那油布下面藏着什么!”艾德突然指着拉尔夫肩膀后面嚷道。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时凸显出了艾德脸上坑坑洼洼的青春痘疤痕,宛如脸上刻了一张怪异的藏宝图。雷声隆隆。“嗨,嗨,苏珊·戴!”他哼唱起来,声音又尖又细,像童声。拉尔夫听到后,前臂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你今天杀了多少孩子?”

“他不是吓坏了,”大块头说,“他这是疯了。警察过来时,我会要他们把他抓起来的。”

拉尔夫扭头瞥了一眼,看到皮卡车上盖着一块蓝色防水油布,鲜黄色的绳索将它牢牢系在车上。油布下面有圆鼓鼓的东西。

“拉尔夫?”旁边传来了一个胆怯的声音。

拉尔夫朝左边望去,看到皮卡车后面站着多兰斯·马斯特拉。多兰斯已经过了九十岁,哈里斯大道那帮老古董当中就数他年龄最大。他那双苍白的手上布满了老年斑,此刻正握着一本平装书,焦躁不安地来回翻折着,像是要测试书脊的强度。拉尔夫估计那是一本诗集,因为他没有见老多兰斯看过别的书。也许他根本不看书,也许他只是喜欢手里拿着书,喜欢望着书中那些巧妙堆在一起的文字。

“拉尔夫,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头顶又划过一道闪电——一道紫白色的电流。多兰斯抬头望着闪电,仿佛难以确定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谁,或者自己看到了什么。拉尔夫默默叹了口气。

“多兰斯……”他刚开口,艾德就猛地挣脱了他的胳膊,好似某头一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的野兽。拉尔夫打了个趔趄,但随即把艾德往后一推,将他顶在已经撞坏的达特桑车的引擎盖上。他感到一阵恐慌,拿不准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行动。同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尽管仍然紧紧握着艾德的胳膊,但他可以感觉到那胳膊上的肌肉在疯狂地嗡嗡作响,仿佛这个人不知怎么的刚刚吞下天空中投下的一道闪电。

“拉尔夫!”多兰斯的声音依旧平静,充满了担忧,“要是换了我,我绝不会再碰他。我都看不见你的手了。”

哦,太好了。又多了一个疯子要对付。他正好求之不得。

拉尔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然后抬头望着那老家伙。“你在说什么,多兰斯?”

“你的手,”多兰斯耐心地说道,“我看不见你的……”

“你不该在这儿,多尔。你还是赶紧走吧。”

多兰斯听到后心情稍稍好了一点。“是的!”他说,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这才是我该做的!”他开始后退,天空再次响起雷声时,他畏缩了一下,用书罩着头顶。拉尔夫看清了封面上鲜红的书名:《巴克舞者的选择》。“拉尔夫,你也应该离开这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不要卷进去,不然你会受伤的。”

“你是说……”

可是,拉尔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多兰斯就已经转过身,朝野餐区方向慢慢走去。他的白发像新生儿的胎发一样纤细,在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微风中飘逸。

解决了一个难题后,拉尔夫稍稍松了口气,但好景不长。多兰斯虽然暂时分散了艾德的注意力,艾德现在又将刺人的目光重新转回到大块头身上。“舔女人阴部的混蛋!”他咒骂道。“先×你妈,再舔她的阴部!”

大块头宽阔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什么?”

艾德的目光回到了拉尔夫身上,他现在似乎认出了拉尔夫。“问他那油布下面是什么!”他嚷道,“最好让那舔××的杀人犯亲自打开给你看!”

拉尔夫望着大块头。“你那油布下面是什么东西?”

“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块头色厉内荏地问道。他琢磨着艾德·迪普努的眼神,然后又向旁边走了两步。

“与我不相干,但是跟他有点关系。”拉尔夫说,下巴朝艾德的方向扬了扬,“帮我让他平静下来,好吗?”

“你认识他?”

“杀人犯!”艾德又喊道,然后用力挣脱拉尔夫抓着他的双手,撞得拉尔夫后退了一步。不过,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不是吗?拉尔夫觉得艾德那吓人的空洞眼神正一点点消失,身上似乎稍稍多了一点他所熟悉的艾德……也许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杀人犯!杀婴儿的凶手!”

“天哪,都在胡说些什么呀。”大块头嘴上这么说,还是走到车厢后面,猛地拉开一根绳子,掀开油布一角。下面有四个纤维板大桶,每一个桶上都标着“除草”。“是有机肥料,”大块头说,目光从艾德身上移到拉尔夫身上,然后再回到艾德身上,他摸了一下头上那顶印有“西区园丁”字样的帽子的帽檐,“我一整天都在德里医院精神科病房外面的新花坛里干活……朋友,你可以去那里度个假。”

“肥料?”艾德问,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慢慢将左手抬到太阳穴旁,开始揉那里。“肥料?”他那口气就像某个人在质疑一项简单但令人震惊的科学发现一样。

“是肥料,”大块头附和了一句,然后望着拉尔夫说,“这家伙脑袋有问题,你知道吗?”

“他只是糊涂了。”拉尔夫不安地回答。他俯身越过皮卡车的一侧,轻轻敲了敲桶盖。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艾德,“是几桶肥料,行了吧?”

艾德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右手,开始搓揉另一边的太阳穴,那样子像是得了可怕的偏头痛。

“行了吧?”拉尔夫又柔声说了一遍。

艾德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拉尔夫看到他的眼中有光泽,觉得那可能是眼泪。艾德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巴一角,然后又舔了舔另一角。他抓起丝巾一端,擦了擦额头。在这个过程中,拉尔夫看到丝巾边缘绣着几个红色的汉字,就在流苏上方。

“我想也许……”他话没有说完,却又睁圆了眼睛,再次露出拉尔夫很不喜欢的那种眼神。“婴儿!”他怒吼道,“你听到了吗?是婴儿!”

拉尔夫再次把他推到车旁。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艾德,你在说什么?”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娜塔莉?你在为她担心?”

艾德嘴唇一动,脸上浮现出一丝狡诈的笑容。他的目光越过拉尔夫,望着那个大块头。“肥料,是吗?如果真是肥料,你不介意打开一桶给我看看吧?”

大块头不安地望着拉尔夫。“这个人得去看医生。”

“也许吧,但他正平静下来,所以我想……能请你打开一个桶吗?那样或许能让他感觉好一点。”

“当然可以,管它的。一不做,二不休。”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又一声惊雷震耳欲聋,而且这一次似乎越过整个天空。冰冷的雨滴落在了拉尔夫汗水淋漓的脖子上。他朝左边望了一眼,看到多兰斯·马斯特拉正站在野餐区的入口,焦急地注视着他们仨人。

“好像要下大雨了,”大块头说,“这东西不能弄湿,否则会引发化学反应。所以你们快点看。”他在一个纤维板大桶与皮卡车侧板之间摸索了一会儿,抽出来一根撬棒。“我这样做准是跟他一样疯了,”他对拉尔夫说,“我是说,我当时正在回家的路上,又没有惹谁。是他撞的我。”

“快点,”拉尔夫说,“只需一秒钟。”

“是啊,”大块头气鼓鼓地说,将撬棒转过来,把撬棒扁平的一端插到最近的桶盖下面,“可是记忆会持续一辈子。”

这时又响起了雷声,大块头因而没有听到艾德·迪普努接下来说了什么。但是拉尔夫听到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桶里装满了婴儿尸体,”艾德说,“你会看到的。”

大块头打开了桶盖,艾德刚才的口气那么坚定,拉尔夫以为自己准会看到纠缠在一起的胳膊和大腿,还有一个个光秃秃的小脑袋。相反,他看到的只有一种蓝色细晶体和棕色物体的混合物。桶里散发出浓烈的泥炭味,还夹杂着淡淡的化学品气味。

“看到了?满意了?”大块头直接问艾德,“我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岂有此理!”

艾德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头顶再次响起雷声时,他吓得畏缩了一下。他探过身,向纸板桶伸出一只手,疑惑地望着大块头。

大块头朝他点点头,拉尔夫觉得大块头的眼神中几乎带了一丝同情。“你当然可以摸一摸,我不反对。但要是下雨的时候你手里握了一把这玩意儿,它会烫得你像《龙飞凤舞》中的约翰·特拉沃尔塔那样手舞足蹈。”

艾德把手伸进桶里,抓起里面的混合物,任由它从指缝间流下来。他疑惑地看了拉尔夫一眼(拉尔夫觉得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尴尬),然后将整个胳膊伸进桶里,里面的东西一直淹没到他的胳膊肘那里。

“嗨!”大块头惊恐地叫了起来,“那可不是一盒焦糖爆米花!”

艾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狡诈的狞笑,一种“我也知道一两个诀窍”的表情,可当他发现桶子深处也只有肥料时,脸上的表情再次变成了困惑。他将胳膊从桶里抽了出来,胳膊上满了灰尘,带着混合物的气味。机场上方又划过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

“我警告你,趁着雨还没有下下来,赶紧把它从皮肤上擦掉。”大块头说。他把手伸进皮卡车副驾驶一侧敞开的车窗,取出来一个麦当劳外卖纸袋,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下,掏出来几张餐巾纸,递给艾德。艾德像在梦中一样,开始擦掉前臂上的肥料屑。大块头趁机把盖子盖上,布满斑点的大手握成拳头,捶了几下后将盖子盖紧,同时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当艾德伸手触摸他肩膀处的白衬衣时,大块头顿时绷紧了身子,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艾德。

“我应该向你道歉。”艾德说,拉尔夫第一次觉得艾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清晰而且正常。

“你把我吓坏了。”大块头说,不过他听上去像是松了口气。他将防水油布重新盖上,三两下将绳子系好。拉尔夫望着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时间真是个狡猾的小偷。曾几何时,他也可以如此娴熟地将绳子系好。他现在依然可以做到,不过至少得花上两分钟,可能还得咒骂几句。

大块头拍拍油布,然后转过身来望着他们,胳膊交叉在宽阔的胸前。“你看到车祸经过了吗?”他问拉尔夫。

“没有,”拉尔夫不假思索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但这个决定是瞬间做出的,“我当时在看飞机着陆,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

大块头脸颊上的红晕开始扩大,这完全出乎拉尔夫的意料。原来你也在看飞机着陆!拉尔夫突然想到。而且不只是看它着陆,否则你的脸不会红成那样……你在看它滑行!

拉尔夫随即恍然大悟:大块头认为车祸的责任全在他,警察赶来调查时很可能会得出相同结论。他一直在看飞机着陆,没有注意到艾德的车疯狂地穿过地勤人员出入的大门,驶入哈里斯大道的延长路。

“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艾德真心诚意地说道,但他脸上的表情远不止抱歉,而是感到非常失望。拉尔夫突然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对艾德脸上的表情应该相信多少,自己是否真的明白——

(嗨,嗨,苏珊·戴)

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苏珊·戴究竟是谁?

“我的头撞到了方向盘上,”艾德说,“我估计……怎么说呢,把我完全撞晕了。”

“我估计是的,”大块头说,他挠挠头,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翻滚的天空,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到艾德身上,“朋友,我想做笔交易。”

“哦,什么交易?”

“我们可以交换姓名和电话号码,这样可以省掉保险理赔的麻烦事,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艾德望着拉尔夫,拿不定主意。拉尔夫耸耸肩,然后望着大块头。

“要是把警察找来的话,”大块头接着说道,“我就会遇到麻烦。他们一到场就会发现我去年冬天有一个醉驾记录,我现在只有临时驾照。就算这次不是我的过错,而且我是正常行驶,他们也肯定会找我麻烦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艾德说,“我估计会的,可这次事故责任完全在我,我的车速太快……”

“车祸本身大概并不重要。”大块头说,满腹狐疑地望着一辆驶近后停靠在路肩旁的小型货车。他再次扭头看着艾德,说话的语气有点紧迫。“你的车刚才在漏油,现在已经不漏了。要是你住在市区的话……我相信你可以把它开回家。你住在市区吗?”

“是的。”艾德说。

“我可以补贴一点修车费,最多五十美元。”

拉尔夫再次明白了一点,只有这一点能够解释为什么大块头突然由暴怒变成了用甜言蜜语来哄骗。去年冬天有醉驾记录?也许吧。但拉尔夫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临时驾照,所以几乎可以肯定那家伙纯粹是一派胡言。这位“西区园丁”公司的伙计是无证驾驶。但是有一点让情况变得很复杂:艾德说的是实情,这场车祸他负全责。

“要不我们就这样算了,”大块头接着说道,“我不必解释去年的醉驾记录,你也不必解释为什么一跳下车就揍我,还嚷嚷说我装了一车死尸。”

“我真说过那样的话?”艾德显得很困惑。

“那当然。”大块头冷冷地说。

一个带着法裔加拿大人柔和口音的声音问道:“没事吧,伙计们?没人受伤吧?……天哪,拉尔夫!是你吗?”

停在路肩旁的卡车车身一侧喷绘着“德里干洗店”的字样,拉尔夫认出司机是老海角的瓦尚兄弟之一,大概是年龄最小的特里格。

“是我。”拉尔夫说。不知为什么——他此时完全按本能行事——他走到特里格身旁,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朝干洗店卡车的方向走去。

“他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拉尔夫说。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艾德和大块头正站在皮卡车旁,脑袋凑在一起商谈。又一阵冷雨落了下来,像无数不耐烦的手指敲击着蓝色油布。“两辆车稍稍亲吻了一下,他们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太好了,太好了,”特里格·瓦尚满意地说,“拉尔夫,你那漂亮的小娇妻怎么样了?”

拉尔夫心一惊,突然感觉就像有人到了吃午饭时才想起来自己离家上班时忘记把炉子关了。“天哪!”他看了看表,希望是五点十五分,最多是五点半。但他看到的却是六点十分,他二十分钟前就应该给卡洛琳带回去一碗汤和半块三明治。她肯定会担心的。真的,雷鸣电闪,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肯定害怕极了。万一下雨,她会无法关窗,因为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拉尔夫?”特里格说,“你怎么啦?”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散步后忘记了时间,然后就发生了这起车祸……特里格,你能捎我回家吗?我可以付钱。”

“付什么鬼钱呀,”特里格说,“我正好顺路。上车吧,拉尔夫。那两个家伙没事吧?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拉尔夫说,“我看不会。你等我一下。”

“好的。”

拉尔夫走到艾德身旁。“你们怎么样了?谈妥了吗?”

“谈妥了,”艾德说,“我们准备私了。为什么不呢?只是破了点玻璃而已。”

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穿白衬衣的大块头几乎带着一丝尊重望着他。拉尔夫依然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不安,但他决定不再过问。他很喜欢艾德·迪普努,但他这年七月需要操心的不是艾德,而是卡洛琳——卡洛琳,还有深夜开始在卧室墙壁中以及她体内滴答作响的东西。

“太好了,”他对艾德说,“我要回家了。我最近要给卡洛琳做晚饭,今天已经晚了点。”

他转身要走,但大块头伸出大手拦住了他。“我叫约翰·坦迪。”

他握住对方的大手。“我叫拉尔夫·罗伯茨,很高兴认识你。”

坦迪笑了笑。“我刚才真有点怀疑……但我确实很高兴有你在场。我当时以为我和他会干上一架的。”

我也是,拉尔夫心想,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望着艾德,疑惑不解地看着艾德身上的T恤衫——艾德身材消瘦,很少穿T恤衫——还有上面绣着红色汉字的丝巾。目光相遇时,他也不太喜欢艾德的眼神,也许艾德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你真的没事?”拉尔夫问他。他想走,想回到卡洛琳身旁,可他又有点犹豫。他始终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没事。”艾德飞快地说道,然后冲他咧嘴一笑,但他的眼神中没有笑意。他的双眼在仔细观察着拉尔夫,仿佛在问拉尔夫究竟看到了多少……

(嗨,嗨,苏珊·戴)

事后又会记住多少。

3

特里格·瓦尚的卡车里散发着刚刚清洗、熨烫过的衣服的气味,不知为什么,这种气味总让拉尔夫想起刚出炉的面包。车上没有副驾驶座位,拉尔夫只好站在里面,一只手紧握门把手,另一只手牢牢抓着硬塑料洗衣篮的边缘。

“伙计,你不觉得那里的事有点怪吗?”特里格瞥了一眼车外后视镜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拉尔夫说。

“我认识开日本车的那个家伙,叫迪普努,老婆挺漂亮的,有时候也会送衣服来店里清洗。他平常还是不错的一个人。”

“他今天是有点不对劲。”拉尔夫说。

“屁股被臭虫咬了,对吗?”

“恐怕是屁股上有一大群蚂蚁。”

特里格哈哈大笑,使劲拍打着陈旧的黑色塑料大方向盘。“什么破蚂蚁群!太棒了,太棒了!我一定要记住这个!”特里格掏出一块桌布般大小的手帕,擦了擦流泪的眼睛。“我觉得迪普努先生好像是从机场地勤人员大门出来的。”

“没错。”

“你得有通行证才能进出那道门,”特里格说,“迪普努先生怎么搞到通行证的?”

拉尔夫想了想,然后皱起眉头,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下次见到他时问问他看。”

“你好好问问,”特里格说,“还要问问他那群蚂蚁怎么样了。”他说完后又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动用了那条夸张的手帕。

他们驶离延长路,进入哈里斯大道后,暴风雨终于开始了。没有冰雹,只有如夏季洪水般倾泻的雨水,起初很大,特里格只好放慢车速,慢慢蜗行。“哇!”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敬意。“这让我想起了一九八五年那场大暴雨,市区有一半都淹了!你记得吗,拉尔夫?”

“记得,”拉尔夫说,“只希望不再发生那样的事。”

“不会的,”特里格咧嘴一笑,目光穿过不断左右摇摆的雨刮器,“排水系统全都修好了。棒极了!”

车外是冰冷的雨水,车内是温暖的环境,挡风玻璃的下半截起了雾。拉尔夫想都没想,就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字:

“那是什么?”特里格问。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汉字,对吗?艾德·迪普努系着的丝巾上有这个字。”

“我觉得有点眼熟,”特里格说着又瞥了一眼,然后他鼻子哼了一声,手一挥,“你听我说,好吗?我唯一会说的中文是蘑菇盖饭!”

拉尔夫笑了,但同时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那么开心的。是卡洛琳。他现在想起了她,就无法不再去想她,无法不再去想象窗户敞开着,大雨飘进来时,窗帘如同爱德华·戈雷[5]绘制手臂一样飘舞。

“你还住在红苹果便利店对面的那栋两层楼里吗?”

“是的。”

特里格把车停在路边,车轮溅起了一大片扇形水花。大雨如注。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过天空,雷声大作。

“你最好跟我在车里待一会儿,”特里格说,“过一两分钟雨就会停的。”

“我没事的。”拉尔夫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车里,哪怕给他戴上手铐也不想,“谢谢,特里格。”

“等一下!我给你一块塑料布,你可以像雨帽一样把它顶在头上!”

“不用,没关系的,谢谢。我只是……”

他似乎无法说完心中想说的话,因为此刻的他内心已经一片惊慌。他拉开卡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跳了出去,落到了深及脚踝的雨水中——冰冷的雨水正奔向排水沟。他头也不回地朝特里格挥挥手,匆匆走向他们夫妇和比尔·麦戈文同住的屋子,边走边在口袋里摸钥匙。来到门廊台阶前时,他看到自己已经不需要门钥匙了。大门虚掩着。比尔住在楼下,常常忘记锁门。拉尔夫更希望是比尔忘记了锁门,而不是卡洛琳出门找他后淋了雨。拉尔夫甚至都不愿意去想后一种可能性。

他匆匆走进暗黑的门厅,头顶突然响起的雷声吓得他畏缩了一下。他走到楼梯底部,在那里停顿了片刻,手扶着栏杆柱,听着雨水顺着湿透的衬衣和裤子滴落到硬木地板上。他开始上楼,想一路跑上去,但刚才快步走回来后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的心在胸膛内飞快地跳动着,湿漉漉的运动鞋像黏糊糊的铁锚一样拖拽着他的双脚。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艾德·迪普努从达桑特车上下来时脑袋摇晃的样子——那僵硬、快速的点头动作让他看似一只准备交战的斗鸡。

第三级楼梯像往常那样嘎吱响了一下,立刻引来了楼上匆匆的脚步声。拉尔夫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因为他立刻辨认出那不是卡洛琳的脚步声。当比尔·麦戈文从栏杆上探身望着下面时,他那顶巴拿马帽子下面的脸庞非常苍白,上面写满了焦虑。拉尔夫并不感到惊讶。从延长路回来时,他一路上都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不是吗?可在当时的情况下,那很难说是预感。他发现,当错误达到一定程度时,既无法弥补,也无法回头,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他估计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一直知道这一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错误究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拉尔夫!”比尔在楼上冲他喊道,“谢天谢地!卡洛琳她……我估计是病情突然发作了。我打了911,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过来。”

拉尔夫发现自己还是有力气跑上最后几级楼梯的。

4

她躺在地上,身子一半在厨房里面,另一半在厨房外面,头发蒙着她的脸。在拉尔夫看来,这特别可怕。她那样子很邋遢,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卡洛琳最不喜欢的话,那就是邋遢。他在她身旁跪下来,将头发从她眼睛和额头上拨开。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皮肤,犹如他脚上湿透的运动鞋。

“我本来想把她抱到沙发上去的,可我抱不动她。”比尔紧张不安地说。他已经脱掉了头上的巴拿马草帽,正不安地把弄着帽绳。“我的腰,你知道……”

“我知道,比尔,没关系的。”拉尔夫说。他将胳膊伸到卡洛琳的身下,将她抱了起来。他觉得她一点都不重,很轻——几乎轻得像准备炸开、喷出绒毛般种子的乳草种子荚。“还好有你在这里。”

“我也差一点没在家。”比尔跟着拉尔夫走进客厅,双手仍在把弄着草帽。拉尔夫不由得想起了手里拿着诗集的老多兰斯·马斯特拉。老多兰斯当时说:要是换了我,我绝不会再碰他。我都看不见你的手了。“我正要出去,就听到了砰的一声……肯定是她摔倒了……”由于暴风雨的缘故,客厅里很暗。比尔环顾四周,脸上一副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想热心帮忙的表情,眼睛则似乎在寻找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突然,他眼睛一亮。“大门!”他说,“大门一定还开着!雨水会打进来的!我马上回来,拉尔夫。”

他匆匆走了出去。拉尔夫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天居然会像噩梦一样不真实。最可怕的是那滴答声。他可以听到墙壁里面传出的滴答声,声音大得连雷声都无法淹没。

他把卡洛琳放到沙发上,在她身旁跪下。她呼吸急促,而且很浅,呼出的空气带着恶臭。但是,拉尔夫没有把头扭过去。“坚持住,亲爱的,”他说,他抬起她的一只手——几乎像她的眉毛一样黏糊糊的——轻轻吻着,“你要坚持住。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但情况并不妙,那滴答声意味着什么都不妙。而且滴答声也不在墙壁内——从来就不在墙壁内,而是在他妻子体内。在卡洛琳身上,在他挚爱的人身上。她正离他而去。一旦失去了她,他该怎么办?

  如果觉得失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斯蒂芬·金小说全集失眠穹顶之下,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返回列表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