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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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记得……可真正的鱼王从来没有在《阿莫斯和安迪秀》中出现过。真正的鱼王其实是一条鱼后,生活在荒蛮大地中。

2

那年夏天,七岁的拉尔夫·罗伯茨和哥哥约翰尼一起去钓鱼,从肯达斯季格河中钓上来一条巨大的鲶鱼。那时候,从荒蛮之地河流中钓上来的鱼还可以吃。拉尔夫请哥哥帮他把那条活蹦乱跳的家伙从鱼钩上取下来,装进附近河岸上的淡水桶里。约翰尼拒绝了,并且装模作样地列举所谓的渔夫法则:好渔夫总是自己装好鱼饵,自己挖虫子,自己把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拉尔夫后来才意识到,约翰尼很可能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恐惧,因为他弟弟那天从肯达斯季格河温暖的浑水中钓上来的大鱼样子怪异,的确把他吓坏了。

那条鲶鱼不停地翻腾挣扎,滑溜溜的身上布满鳞片,还有倒刺。拉尔夫最终鼓起勇气抓住了它。在这个过程中,约翰尼低声要他别碰鲶鱼的胡须,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祥之兆,让他感到更加害怕。胡须有毒。博迪·瑟里奥尔特告诉过我,要是被胡须扎着了,你会瘫痪的,一辈子永远离不开轮椅。一定要小心,拉尔夫。

拉尔夫将那条鱼转过来翻过去,想把鱼钩从它那黑黝黝、湿漉漉的体内取出来。他对约翰尼说的胡须有毒的那番话半信半疑,但他还是尽量不让手过于靠近鲶鱼的胡须。他意识很清楚,知道哪里是鱼鳃,哪里是眼睛,还意识到鱼腥味正随着他的每次呼吸更加深入进他的肺部。

最后,他听到鲶鱼体内传出了软骨断裂的响声,感觉到鱼钩开始滑动。鲜血不停地从它弯曲、奄奄一息的嘴角流出。拉尔夫轻叹一声,松了口气——结果证明他高兴得太早了。鱼钩出来时,鲶鱼猛地甩了一下尾巴。拉尔夫用来取出鱼钩的那只手滑了一下,鲶鱼血淋淋的嘴巴突然死死咬住了他的食指和中指。当时有多痛?很痛?有点痛?也许根本不痛?拉尔夫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约翰尼吓得毫不掩饰地尖叫起来,他自己确信这条鲶鱼会咬掉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要他为夺去它的生命付出代价。

他记得自己一边尖叫一边甩手,哀求约翰尼帮他一把,可约翰尼却不断后退,脸色苍白,嘴巴厌恶地抿成了一条线。拉尔夫猛一挥手,手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大弧线,但鲶鱼仍然死死咬住不松口,胡须

(胡须有毒,会让我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啪啪拍打着拉尔夫的手腕,乌黑的眼睛盯着他。

最后,他将鲶鱼砸向旁边的一棵树,撞断了它的脊背。鱼掉在草地上,仍然不停地翻腾。拉尔夫用力踩了它一脚,却带来了最后一阵恐惧。一团内脏从它嘴里吐出,而从拉尔夫脚后跟踩破的地方则喷出了黏糊糊、血淋淋的鱼卵。他那时才意识到,那条鱼王其实是鱼后,离产卵只有一两天。

拉尔夫一会儿看看那堆古怪的东西,一会儿看看自己沾满鲜血和鱼鳞的手,然后像报丧女妖那样吼叫起来。约翰尼抓住他的胳膊,想安慰他,但他撒腿就跑。他一路跑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几乎一年过后,拉尔夫才重新开始吃鱼,而且再也没有与鲶鱼打过交道。

直到现在。

3

(“拉尔夫!”)

是洛伊丝的声音……可是很遥远!非常遥远!

(“你得赶紧行动!别让它阻止你!”)

拉尔夫现在意识到,他起初以为是他母亲膝盖上的毯子,其实是血色之王膝盖上一片血淋淋的鱼卵。它越过那张一直在抖动的毯子,探身向前,厚厚的嘴唇颤抖着,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怎么啦,拉尔夫?哪里痛?告诉老妈。)

(“你不是我老妈。”)

(对——我是鱼后!我说话大声,我感到骄傲!我愿走就走,愿说就说。实话告诉你,我想变成什么都可以。你可能不知道,但改变外形在德里市可是历史久远的习俗。)

(“你认识洛伊丝看到的那个绿色的人吗?”)

(那当然!周围没有我不认识的!)

但拉尔夫在那种布满鳞片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困惑。

手臂的温度更高了,拉尔夫突然意识到:如果洛伊丝此刻在这里,她会很难看到他。这时,鱼后变出一道脉动、越来越亮的光线,将他逐渐包裹。这道光线是红色的,而非黑色,但它依然是死亡之袋。他现在知道被困在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像陷入一张用你最厌恶的恐惧和最痛苦的经历编织的网中。退是退不出去了,而且也没有办法像他剪开艾德婚戒周围的死亡之袋那样将它剪破。

如果我想逃出去,拉尔夫想,我只能拼命向前跑,从另一边冲出去。

耳环还在他的手里。他将它转过来,让背面的针尖朝外,再用六十三年前一条鲶鱼试图吞掉的那两根手指夹住它。然后,他默默祈祷了几句,不是向上帝,而是向洛伊丝看到的那个绿人。

4

鲶鱼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没有鼻子的脸上露出了卡通人物般的奸笑。笑容背后的牙齿此刻显得更长更尖。拉尔夫看到胡须末端沾着一滴滴无色的液体,心想那是毒液。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天哪,我很害怕。怕得要死。

远处传来了洛伊丝的尖叫声:(“快点,拉尔夫!你得赶快!”)

一个小男孩在近得多的地方尖叫,边叫边挥舞右手,想甩掉紧咬他手指不松口的待产怪物。

鲶鱼靠得更近了。它身上的衣服簌簌作响。拉尔夫可以闻到母亲所用的圣海伦牌香水,令人作呕地与这条底层鱼身上的鱼腥、垃圾臭味混杂在一起。

(我一定要让艾德·迪普努的任务成功,拉尔夫;我一定要让你朋友告诉你的那个男孩死在他母亲的怀中,我一定要看着它发生。我在德里市辛苦了这么多年,这一点要求并不过分,可这也意味着我现在就得解决掉你。我……)

拉尔夫朝那家伙发出垃圾臭味的方向迈出一步。他现在开始看到他母亲——也就是鱼后——的身形后面还有一个身形。他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男人,一个眼睛冰冷、嘴巴无情的红皮肤男人。这个男人酷似他刚刚在画中看到的那个基督……却又不是真正挂在他母亲厨房角落里的那一幅。

鱼后没有眼睑的黑眼睛里……以及它下面那个红皮肤人冰冷的眼睛里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这是想干什么?不要靠近我!你想在轮椅中度过余生吗?)

(“我想到了比这更惨的事,伙计。我在棒球场上任人宰割早已是陈年旧事。”)

它提高了嗓门,变成了他母亲发怒时的声音。

(听你老妈的话,孩子!听你老妈的话,记住我的话!)

这些命令很耳熟,而且是用酷似他母亲的声音说出来的,拉尔夫听到后顿时犹豫了一下。但他接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摇椅中的鱼后退缩了一下,尾巴在旧便服裙摆下面上下拍动着。

(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想拉一下你的胡须,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用上全部意志力,不让自己叫出声,也不让自己逃跑,然后伸出右手。握在他拳头中的洛伊丝的耳环感觉就像一颗滚烫的小石子。洛伊丝仿佛就在身旁,拉尔夫觉得这并不奇怪,他毕竟吸取了她那么多的光环。也许她现在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就在身边,这种感觉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不,你不敢!你会瘫痪的!)

(“鲶鱼没有毒——那只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十岁男孩编出来的故事。”)

拉尔夫隐藏着耳环背面的针刺,然后伸出这只手去抓胡须,然后不出他的所料,那长有鳞片的大脑袋快速躲闪。它开始抖动、变化,可怕的红色光环逐渐渗出。如果说厌恶和痛苦也有颜色的话,拉尔夫想,那肯定就是这种颜色。趁着它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变化,趁着拉尔夫现在可以看清的那个人——身材高大,冷酷英俊,一头金发,还有两只喷着怒火的红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穿过它制造出来的幻影,拉尔夫将耳环的尖刺扎进了一只鼓凸的黑色鱼眼珠中。

5

它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像蝉鸣,拉尔夫想——并且试图后退。它那快速拍打的尾巴制造出了颇似纸张卡在电扇叶片中后发出的声响。它从摇椅上滑落,而摇椅正变得像一个用暗橘色岩石雕刻而成的宝座。接着,尾巴不见了,鱼后也没有了踪影,坐在宝座上的是血色之王,英俊的脸庞因为疼痛和惊讶而扭曲。他的一只眼睛如火光映照下的猞猁眼睛般发出耀眼红光,另一只眼睛里却像破碎的钻石一样充满寒光。

拉尔夫将左手伸进鱼卵构成的毯子,把它掀开,却看到下面一片漆黑。死亡之袋的另一面。出逃之路。

(我警告你,你这狗娘养的短命鬼!你以为你可以扯我的胡须?那好,我们试试看,好不好?我们走着瞧!)

宝座中的血色之王再次探身向前,张开大嘴,剩下的那只眼睛闪着红光。拉尔夫真想把没有了耳环的右手缩回来,但是他没有。相反,他把右手直接伸进了血色之王的嘴里。那个嘴巴大张着,要将他的胳膊吞进肚,就像多年前荒蛮之地上那条鲶鱼一样。

有什么东西——不是肌肉——先是蠕动、挤压他的手,然后开始像无数只马蝇一样咬他。这时,拉尔夫感觉到了真正的牙齿——不,是尖牙——扎进了他的手臂。再过一秒钟,最多两秒钟,血色之王就会咬断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吞进肚。

拉尔夫闭上眼睛,立刻找到了能够让他在不同层级之间移动的思考和专注模式,即便是疼痛和恐惧也阻碍不了。只是他这次的目的不是移动,而是触动。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在他手臂上植入了一个诡雷,该把它引爆了。

拉尔夫觉得脑海里又有了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顿时变得炽热、危急。手臂上的高温没有灼痛拉尔夫,反而像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他体内飞出。他感觉到了一道耀眼的绿光,明亮得如同奥兹国的翡翠城在他周围爆炸。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尖叫。那断断续续的刺耳叫声如果持续下去,一定会把他逼疯,但是没有。接着便是一声空洞的巨响,让拉尔夫想起了他点燃一个M-90鞭炮然后扔进钢制排水管中时的情形。

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他身边掠过,还夹杂着强风和淡淡的绿光。他斜着眼睛瞥了血色之王一眼,看到他不再英俊、不再年轻,而是变得苍老扭曲,比短命界层级上最怪异的飞禽走兽更加不具有人的特征。这时,他们上方有什么东西打开了,露出了一片黑暗,各种旋转翻腾、相互冲突的五彩光芒一起奔向那里。血色之王也被这股强风吹了上去,仿佛他只是烟囱里的一片叶子。那些五彩光芒越来越亮,拉尔夫转过脸,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他明白,他所在的这个层级与上面难以想象的层级之间打开了一个通道;他还明白,如果他继续望着那越来越明亮的光芒,望着那些

(死亡之光)

旋转的色彩,他可能会生不如死。他不仅紧紧闭上了眼睛,还紧紧关闭了自己的心灵。

顷刻间,那个向艾德自称血色之王的生命体、里士满街老宅中的厨房、他母亲的摇椅全都无影无踪了。拉尔夫正跪在切诺基机头右侧高出大约两米的稀薄空气中,像经常挨打的孩子等待残暴父母动手那样高举双手。他低头从双膝之间望去,看到市民中心和旁边的停车场就在他的正下方。他起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停车场里的钠汽弧灯似乎正在相互远离,犹如一群高大、消瘦的人在兴奋刺激的事(不管那是什么)结束之后正在散去。停车场本身似乎正在……怎么说呢……变长变宽。

不是变长变宽,而是越来越近,拉尔夫冷静地想,艾德在下降,已经启动了神风任务。

6

拉尔夫一时愣在了那里,琢磨着自己的处境,并为此所迷惑。他已经变成了神话中的中介生命体,显然不是神(神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感到又疲惫又害怕),但显然也不是人这种地球上的生命体。这就是会飞的感觉,能够从高空俯瞰大地,四周一望无际。这……

(“拉尔夫!”)

她的尖叫声如他耳旁响起的枪声。拉尔夫畏缩了一下,他的目光一离开让他昏昏沉沉的地面景象,而且是迎面扑来的景象,他就又能活动了。他站起身,走回到飞机上,像行走在自己家过道中那样轻松、正常。没有强风拍打他的脸庞,或者把他的头发从额头上吹开。当他的左肩穿过切诺基的螺旋桨时,飞旋的叶片一点也没有伤着他,仿佛他就是一道青烟。

他看到了艾德苍白、英俊的脸庞——每次都让卡洛琳流泪的诗歌中骑马来到老客栈门口的强盗的那张脸——愤怒取代了他之前的怜悯与惋惜。其实很难真的对艾德感到愤怒,毕竟他也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可他驾驶飞机瞄准的那栋建筑里却坐满了实实在在的人。无辜的人。拉尔夫在艾德脸上茫然迟钝的表情中看到了某种倔强、幼稚、任性的东西。拉尔夫穿过薄薄的舱壁时在想,艾德,我认为你在一定程度上知道恶魔找上了你。我认为你甚至有机会拒绝他……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不是说过吗,一切都有选择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这该死的。

起初,拉尔夫的头像之前一样伸在舱顶外,于是他再次蹲下来。飞机挡风玻璃的视野已经完全被市民中心所占据,拉尔夫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阻止艾德了。

他已经撕掉了门铃装置上的胶带,将它握在手中。

拉尔夫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抓住剩下的那只耳环,再次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尖刺朝外。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纸箱与门铃装置之间的电线,然后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再次在脑海中制造出那种快感。他的胃部突然有一种空洞、颤抖的感觉,随即想到:哇!这就是直达电梯!

接着,他便降回到了短命界层级,这里没有神,没有恶魔,没有手持剪刀和解剖刀的秃头医生,也没有光环。他回到了无法穿越墙壁、无法躲避坠机的世界,回到了别人可以看见他的短命界层级,而且他意识到艾德正好看到了他。

“是拉尔夫?”那麻木的声音像是刚刚从熟睡中醒来,“是拉尔夫·罗伯茨?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刚好就在附近,所以就想过来串个门。”拉尔夫说,“也就是说,来和你喝一杯。”他边说边将那只手握成拳头,把电线从纸箱中扯了出来。

7

“不!”艾德尖叫道,“不,不要,你会坏了我的好事!”

的确是的。拉尔夫想,然后把手伸到艾德的膝盖上方,去抢切诺基的操控轮。市民中心就在他们脚下,不到四百米。拉尔夫说不准固定在副机长座椅上的纸箱里究竟装着什么,但他猜想那大概就是查克·诺里斯和斯蒂芬·西格尔主演的那些武打片中恐怖分子们经常使用的塑料炸弹。据说很稳定,当然不像克罗佐《恐惧的代价》中的硝化甘油,可现在不是信赖电影界福音书的时刻。即便是非常稳定的爆炸物,一旦从近两英里的高度落下去,没有雷管可能也会爆炸的。

他把驾驶盘尽量向左边推,身下的市民中心开始疯狂打旋,仿佛安装在一个巨大陀螺的顶端一样。

“住手,你这混蛋!”艾德大叫,一个感觉像小铁锤的东西击中了拉尔夫的身体一侧,那种剧痛差一点让他失去知觉,几乎无法呼吸。艾德再次挥舞铁锤,这一次击中了他的腋窝,他的手从驾驶盘上滑了下来。艾德牢牢抓住驾驶盘,疯狂地将它拉回来。已经开始滑向挡风玻璃一侧的市民中心慢慢又回到了正中央。

拉尔夫的手抓向驾驶盘。艾德用掌根顶着拉尔夫的额头,用力把他往后一推。“你就不能不插手吗?”他咆哮道,“你为什么非要来搅局?”他心怀怨恨地咆哮着,露出牙齿,嘴唇向后拉。拉尔夫突然出现在驾驶舱中,这本该让他吓得不知所措才对,可是没有。

当然没有,因为他疯了,拉尔夫想,然后突然惊恐地在心中大叫:

(“克洛索!拉克西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没有反应。他感觉自己的叫声根本没有传出去。怎么会传出去呢?他又回到了短命界层级,也就是说他现在孤立无援。

他们现在的高度只有八百到九百英尺。拉尔夫可以看清楚市民中心的每一块砖头、每一扇窗户、外面站着的每一个人——他甚至可以看清哪些人举着标语牌。他们在抬头仰望,想知道这架疯狂的飞机在干什么。拉尔夫看到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现在还没有,可是再过三四秒——

他全然不顾身体左侧的阵痛,再次扑向艾德,伸出握成拳头的右手,用拇指顶着夹在手指之间的耳环尖针,尽可能让针尖露在外面。

耳环绝技刚才用在血色之王身上很成功,可拉尔夫当时是在更高层级上,而且更多是因为出其不意。他这次继续对准眼睛,但艾德在最后一刻闪了一下脑袋,耳环针扎进了他颧骨上方的脸颊。艾德拍了一下被扎中的地方,仿佛那是个小虫子。他的左手仍然紧握驾驶盘。

拉尔夫再次去抓驾驶盘。艾德冲他挥拳,拳头击中了拉尔夫的左眉脊,痛得他后退了一步。拉尔夫的耳旁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纯洁的声音,就像他和艾德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音叉,有人敲响了它。整个世界顿时变得灰暗粗糙,宛如报纸上刊登的照片。

(拉尔夫!快!)

是洛伊丝,她现在惊恐万状。他知道为什么,时间差不多耗光了。他还剩下十秒钟,最多二十秒。他再次扑向前,这次不是扑向艾德,而是扑向粘贴在高度表上的海伦和娜塔莉的照片。他一把抓住照片,将它举过头顶……然后将它揉成一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看到艾德有什么样的反应,但艾德的反应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期待。

“还给我!”艾德尖叫道。他丢下驾驶盘,伸手去抢照片。拉尔夫此时又看到了海伦被打那一天所见到的艾德——一个极度不幸福并且害怕身上那些失控的力量的男人。他眼含泪水,而且泪水还流下了他的脸颊,拉尔夫困惑地想:难道他一直在流泪?

“还给我!”他再次怒吼,但拉尔夫吃不准自己是不是他叫喊的目标。他觉得自己这位老邻居怒吼的对象可能是闯进他的生活、四处打量要确保自己能够成功、然后接管了一切的那个生命体。洛伊丝的耳环像野蛮部落里死者脸上的装饰物一样在艾德的脸颊上闪闪发光。“把她们还给我,她们是我的!”

拉尔夫举起揉成一团的照片,刚好不让艾德挥舞的双手够着。艾德猛扑了一下,却被安全带勒住了肚子。拉尔夫使出浑身力气,冲着他的喉咙就是一拳,拳头击中了艾德喉结凸出的软骨,拉尔夫感到又满足又厌恶,难以言表。艾德往后一倒,撞到了舱壁上,眼睛由于疼痛和惊愕鼓凸起来,双手去摸喉咙。他体内传出了一种厚密的嘎嘎声,听上去颇似某种大型机械齿轮脱落的响声。

拉尔夫冲向艾德,却看到市民中心正朝着飞机扑来。他再次把驾驶盘转向最左边,正下方的市民中心开始朝即将不起作用的挡风玻璃一侧旋转……但是移动得非常缓慢。

拉尔夫意识到自己可以闻到驾驶舱内有什么气味——某种淡淡的甜美、熟悉的芳香。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那是什么气味,就被某样东西完全吸引住了。那是偶尔穿过哈里斯大道的“连帽衫”冰淇淋车,上面樱桃色的小铃铛正叮当作响。

我的上帝,拉尔夫想,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敬畏。看样子我会葬身在冰淇淋和雪糕当中,完全冻僵。

那甜美的芳香越发浓烈了,两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他意识到那是洛伊丝·夏瑟的香水味。

“快上来!”她尖叫道,“拉尔夫,你这笨蛋,你必须……”

他不假思索地照着她的话做,脑海里的东西咬合在一起,那道瞬间闪烁再次出现,她的后半句话他是以怪异、渗透的方式听到的,更像是她的思想。

(“——上来!用脚蹬一下!”)

来不及了,他想,但他还是照着做,双脚踩着已经极度倾斜的仪表板底部,用尽全身力量往上跳。他感到洛伊丝和他一起穿过生存塔柱上升,而飞机则飞速穿过最后一百英尺,撞向地面。在上升的过程中,他突然感到洛伊丝的能量包裹着他,像蹦极绳一样把他往后拉。那是一种短暂的恶心感,仿佛在同时飞往两个方向。

拉尔夫在最后一眼中看到艾德·迪普努弯着身子靠在驾驶舱侧墙上,但他实际上根本没有看到艾德。那像被雷击过的黄灰色光环已经消失。艾德也已经消失,埋进了犹如地狱午夜般漆黑的死亡之袋中。

然后,他和洛伊丝在飞行的过程中往下降。

第三十章

1

就在爆炸前一刻,苏珊·戴正站在市民中心前的核心位置,度过她这辉煌、到处煽风点火的人生最后几秒。她在说:“我来到德里市不是为了安慰你们、威胁你们、煽动你们,而是为了和你们一起哀悼——目前的情况早已远远超出了一切政治考量。任何形式的暴力都是错误的,任何形式的自以为是都不应该有藏身之处。我来这里请求大家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豪言放到一边,帮助对方寻找到相互帮助的办法,避开……”

会场南侧那排高大的窗户突然变得明亮耀眼,然后向内爆炸。

2

切诺基没有撞上“连帽衫”冰淇淋车,却也未能让它幸免于难。飞机在空中最后转了半圈,一头扎进停车场,离洛伊丝那天早些时候停下来拉扯衬裙的栅栏大约二十五英尺。机翼折断,驾驶舱猛地飞速缩回进了机舱。机身像微波炉里加热的一瓶香槟酒那样炸开。玻璃四散。机尾如垂死蝎子的尾巴那样弯曲到切诺基的机身上方,然后扎进一辆车身上写有“捍卫妇女的选择权”字样的道奇面包车车顶。接着便是刺耳、恶狠狠的咣当声,宛如一堆废铁落到了地上。

“我的天……”停车场边一位执勤的警察话还没有说完,纸箱里的C-4炸弹便如一大团灰色的浓痰那样飞出,撞到残存的仪表板上,那上面几根“热”电线像毒品注射针一样扎进了纸箱。塑料炸弹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照亮了巴塞公园的跑道,将停车场变成了一场白光和弹片构成的飓风。约翰·莱德克一直站在市民中心水泥遮阳棚下,与一位州警察说话,他被震得穿过一扇打开的大门,飞过大厅,撞到墙上,摔倒在轻驾马车赛奖杯柜的碎玻璃中,失去了知觉。他至少比他身旁那位州警察幸运,那名警察撞到门柱上,身子断成了两截。

停车场中的一排排汽车其实保护了市民中心,让它避开了最严重的冲击波,但这份幸运事后才知道。市民中心内,两千多名听众惊呆了,他们起初只是坐在那里,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更不清楚大多数人看到的那一幕是什么意思:一大块飞进来的锯齿状玻璃切下了美国最著名女权运动家的头颅。她的脑袋犹如上面粘贴了金色假发的白色保龄球,飞向第六排观众席。

灯光熄灭后,他们才陷入恐慌。

3

人们惊恐地奔向出口,七十一人被踩踏致死。《德里新闻报》第二天用48号字体醒目标题报道了这一事件,称其为一大悲剧。拉尔夫·罗伯茨原本可以告诉他们,从各方面看,他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的确非常幸运。

4

北侧观众席的中间坐着一个女人,名叫索尼娅·丹维尔,脸上仍然残留着某个男人殴打她之后留下的淤青。她搂着儿子帕特里克的肩膀坐在那里,帕特里克的腿上放着麦当劳宣传画,上面画着麦当劳叔叔、芝士汉堡市长和汉堡神偷在得来速窗口外跳穿靴快步踢踏舞,可他连金色拱门的颜色都没有填完,就把它翻到了背面。他并没有失去兴趣,而是很想自己画一幅画,灵感使他身不由己,而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得到这种灵感。他一整天都在想着高垄地下室里发生的那一幕——浓烟、高温、惊恐的女人、来救他们的那两个天使——但他自己的奇妙灵感迫使他将这些不安的构思抛到了脑后。他万分投入地默默画着,不一会儿就感到自己仿佛生活在彩色蜡笔绘出的世界之中。

虽然只有四岁,他却早已是非常出色的小画家(索尼娅有时叫他“我的小天才”),他画出的东西比正面那幅填色宣传画好得多。他在灯光熄灭之前画出的东西足以让美术专业一年级学生引以为豪。画的正中央有一座漆黑的石塔,高耸入云,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塔的周围开满了玫瑰,颜色红得似乎要高声喧闹。塔的一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已经褪色的牛仔裤,两条武装带在他扁平的胸前交叉,臀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枪套。塔顶也有一个男子,身穿红袍,正低头看着带枪的男人,眼神中夹杂着仇恨与恐惧。他那双扶着栏杆的手也是红的。

苏珊·戴的到来让索尼娅无比痴迷。她坐在讲台后面,聆听着主持人对苏珊·戴的介绍。不过,就在介绍快要结束之前,她碰巧瞥了一眼儿子画的东西。她两年前就知道帕特里克属于儿童心理学家们所说的那种神童,她有时劝自己,说已经习惯了儿子那些精美的画作,还有他称作黏土家庭的彩泥塑像。在某种程度上她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但今天这幅独特的画还是让她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将这怪异的感觉归咎为这漫长、紧张的一天给她留下的情感余波。

“那是谁?”她轻轻点着黑塔顶上不怀好意地望着下面的那个人问。

“他是红大王。”帕特里克说。

“哦,红大王,我明白了。带枪的这个人又是谁?”

他张开嘴,正要回答,讲台旁的罗伯塔·哈珀举起左手(胳膊上戴着黑纱),指向坐在她身后的女人。“朋友们,欢迎苏珊·戴女士!”她高声说。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帕特里克·丹维尔对她母亲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他叫罗兰,妈妈。我有时候会梦见他。他也是大王。

5

母子俩坐在黑暗中,耳朵嗡嗡作响,两个念头像滚轮上相互追逐的老鼠一样在索尼娅的脑海里窜动:这一天还有完没完,我知道不应该把他带来,这一天还有完没完,我知道不应该把他带来,这一天还……

“妈妈,你压到我的画上了!”帕特里克说,听上去有点喘不上气来。索尼娅意识到自己肯定把他搂得太紧了。她稍稍松开一点。下面的座位区,也就是承受得起十五美元“捐款”的人坐在折叠椅上的区域,传来了嘈杂的尖叫声、喊叫声和含糊不清的质问声。一声痛苦的号叫盖过这片嘈杂的声音,索尼娅吓得跳了起来。

爆炸之后的冲击波压迫着大家的耳朵,让他们疼痛难耐。冲击波也晃动了大楼。外面继续传来爆炸声,那是一辆辆汽车像鞭炮一样在停车场爆炸,但是与第一声爆炸相比,动静小多了。不过,索尼娅还是感到帕特里克听到每一声爆炸都会吓得躲在她怀里。

“不要怕,帕特,”她安慰他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过是在外面。”由于她的目光被窗户上耀眼的亮光吸引了过去,她侥幸没有看到自己偶像的脑袋离开肩膀的那一幕,但她知道祸不单行,

(不应该把他带来,不应该把他带来)

而且至少下面有些人万分惊恐。如果她也惊慌失措,她和她的小伦勃朗就会遇到大麻烦。

可我不想遇到麻烦。我今天上午死里逃生不是为了现在惊慌失措。如果那样,那是我该死。

她抓住帕特里克的一只手,那只没有握着画的手。手很凉。

“妈妈,那些天使还会来救我们吗?”他问,声音有一点颤抖。

“不会,”她说,“我想我们这次得靠自己了,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我是说,我们现在不是没事吗?”

“是的。”他说,然后弯腰靠在她身上。她顿时很害怕,以为他昏了过去,她将不得不把他从市民中心抱出去,但他又直起了身子。“我的书在地上,”他说,“我不想丢下这些书,尤其是讲一个男孩帽子脱不完的那本。我们这就走吗,妈妈?”

“是的。等大家不再乱跑,我们就走。就算这里的灯都灭了,过道里还会有灯光,是那种用电池的应急灯。我一说走,我们就起身,沿着台阶走到门口,是一路走过去。我不会抱着你,但我会把双手放在你的肩膀上,走在你的身后。你明白了吗,帕特?”

“明白了,妈妈。”没有问问题。没有哭闹。只有他的书,塞进妈妈的手里,让她保管。他自己紧紧握着那张画。她拥抱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们在座位上等了五分钟,她慢慢数到了三百。其实在她还没有数到一百五十时,她就感觉到左右两边的人都走了,但她强忍着没有动。她现在可以看清了一点,足以让她相信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燃烧,不过那是在大楼的另一侧。真是幸运。她可以听到陆续赶来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发出的呜呜声。

索尼娅站起身来。“走吧。一定要走在我的前面喔。”

帕特·丹维尔走进过道,母亲的双手牢牢按着他的肩膀。他领着她爬上台阶,向标志着北看台的黄色昏暗灯光走去,一路上只停下一次脚步,因为有个男人的身影在冲着他们奔过来。他母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

“该死的主张生命权的家伙!”男人喊叫着,“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我要把他们全杀光!”

他过去后,帕特重新开始顺着台阶往上走。她感到他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这让她心中充满了爱意,也有了一种怪异的不安。她儿子那么与众不同,那么特别……但是这个世界不喜欢这种人。这个世界想如同拔掉花园里的杂草那样把他们清除掉。

他们终于来到了走廊中,这里有几个受到惊吓的人在来回走动,他们眼神迷茫,嘴巴张着,颇似恐怖电影中的僵尸。索尼娅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催促帕特向出口处的台阶走去。三分钟后,他们毫发无损地从出口来到了火光映照的夜幕下,而在宇宙的各个层级上,随机和命定界的所有事务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曾经在各自轨道上抖动了片刻的不同世界重新稳定,在其中一个世界中,在那个被称作沙漠之祖的沙漠中,名叫罗兰的男子在他的铺盖上翻了个身,顶着异域的星空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乡。

6

德里市另一边的斯特拉福德公园里,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门猛地打开。洛伊丝·夏瑟和拉尔夫·罗伯茨背朝外飞了出来,浓烟中的他们牢牢抓着彼此。公厕里传出了切诺基撞击地面的响声,然后是塑料炸弹的爆炸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白光,公厕的蓝色墙壁向外鼓起,仿佛有一个巨人在用拳头猛击墙壁。紧接着,他们再次听到了爆炸声,这次是从空中传来的。这个版本的爆炸声弱一些,但更加真实。

洛伊丝双脚打颤,一屁股坐到山坡下的草地上,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拉尔夫落在她身旁,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市民中心,那里有一团烈火紧贴着地平线。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紫色的包,大小如门把手,就在艾德击中他的地方。他的身体左侧仍然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肋骨只是有点弯曲,没有骨折。

(“洛伊丝,你还好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开始摸自己的脸、脖子和肩膀。看到她那么可爱、那么“我们的傻洛伊丝”般查看全身,拉尔夫忍不住笑了起来。洛伊丝也试探着冲他一笑。

(“还好,肯定没事。”)

(“你去那里干什么?有可能会送命的!”)

洛伊丝似乎年轻了一点,拉尔夫猜想这肯定与那位近在咫尺的酒鬼有关。她望着他的眼睛。

(“拉尔夫,我可能有点古板,可要是你以为我在未来二十多年中会动不动昏倒尖叫,就像我朋友米娜时刻不离手的那些玫瑰小说中女主人公的闺蜜那样,那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个女人交往吧。”)

他一时目瞪口呆,然后拉着她站起来,紧紧拥抱她。洛伊丝也拥抱他。她非常温暖,非常真实。拉尔夫想到了孤独与失眠之间的相似之处——两者都不易察觉、与日俱增并且带来问题,既是绝望的朋友,也是爱情的敌人——然后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开始亲吻她。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一直站在山顶望着,像两个将圣诞节奖金全都押在一位不被看好的拳击手身上的劳工一样焦急。他们冲下山,来到拉尔夫和洛伊丝站着的地方,看到这两个人又把额头贴在一起,如热恋中的少年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荒蛮之地的另一边响起了警笛声,宛如噩梦中听到的声音。埋葬了艾德·迪普努狂热理想的地方腾起了一根火柱,耀眼明亮,让人无法直视。拉尔夫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爆炸声,随即想起了自己的汽车,废弃在了那片废墟中。他觉得没关系,反正他已经老了,不能再开车了。

7

克洛索:(你们两个没事吧?)

拉尔夫:(“我们很好。洛伊丝把我拉了出来,救了我一命。”)

拉克西斯:(是的。我们看到她走了进去,真是太勇敢了。)

你们也感到很困惑,对吗,拉克西斯先生?拉尔夫想。你们看到了,而且很钦佩……但是我认为你们根本想不到她怎么能或者为什么有勇气那样做。我认为对你和你朋友而言,救人的想法肯定像爱情的概念一样陌生。

拉尔夫第一次可怜这些矮小的秃头医生,也明白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讽刺:他们知道自己被派来清除的那些短命人有着强大的内心生活,但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种生活多么真实,也无法理解驱动短命人的各种情感,无法理解随之而产生的不同行为——时而高尚,时而愚蠢。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也曾研究过托付给他们的短命界,但他们的研究颇似维多利亚时期一些富有、胆怯的英国人研究探险者带回来的地图,而这些探险者多数还是这些富有、胆怯的人出资的。这些慈善家用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和柔软的手指摸索着地图上那些他们永远不会航行的河流,还有那些他们永远不会去狩猎的丛林。他们生活在胆战心惊的困惑中,将探险家们的描述视为想象。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抓了他们的差,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他们,但他们既不明白冒险所带来的快乐,也不明白失去所带来的悲痛——他们在情感方面最强烈的流露就是始终害怕拉尔夫和洛伊丝直接对付血色之王宠爱的化学研究员,竭尽全力后还是会像两只老苍蝇那样被一掌拍死。这些秃头矮医生的寿命的确很长,尽管他们有着明亮的蜻蜓色光环,但拉尔夫怀疑他们过着黯淡的生活。他从洛伊丝怀里这个避风港望着他们孩童般光滑的脸庞,想起第一次在凌晨时分看到他们走出梅·洛克家时自己是多么害怕他们。他在那之后发现,一旦相识,更不用说了解他们,恐惧就会自然消失,而他现在是既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不安地回头望着他,但拉尔夫一点也不想给他们安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应该让他们体会现在的感觉。

拉尔夫:(“是啊,她很勇敢,我非常爱她,我们会非常幸福地在一起,直到……”)

他停下来,怀中的洛伊丝动了一下。他又是好笑又是宽慰地意识到她快要睡着了。

(“直到什么,拉尔夫?”)

(“直到你说了算。我想对于短命界来说,总会有一个极限,这也没什么。”)

拉克西斯:(我们该说再见了。)

拉尔夫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想起了《游侠传奇》广播连续剧,几乎每一集结尾处都有类似的台词。他向拉克西斯伸出手,却又好笑又可气地看到那矮人居然往后退缩。

拉尔夫:(“等一等……别这么急着告别呀。”)

克洛索有点担心:(有什么不对劲吗?)

(“那倒没有,可是我头上鼓了个包,肋骨受了伤,还差一点被活活烤焦,我觉得我有权确认一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结束了。是不是?你们的男孩安全了吗?”)

克洛索露出笑脸,明显松了口气:(是的,你感觉不到吗?十八年后,这个男孩临死前将会拯救两个人的生命……其中一人绝对不能死,否则随机与命定界之间的平衡将会被打破。)

洛伊丝:(“管它呢。我只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变成普普通通的短命人。”)

拉克西斯:(不仅可以,而且必定变成短命人,洛伊丝。如果你和拉尔夫继续待在这个层级上,恐怕就真回不到短命界去了。)

拉尔夫感到洛伊丝将他拥抱得更紧了。

(“那我可不愿意。”)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扭头望着对方,难以察觉地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那眼神在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上面层级的生活呢?然后,他们转身面对拉尔夫和洛伊丝。

拉克西斯:(我们真的要走了。我很抱歉,可是……)

拉尔夫:(“等一下,两位邻居——你们还不能走。”)

他们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而拉尔夫则慢慢将毛衣袖子推上去,露出前臂上那条高低不平的白色疤痕。袖口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上面沾了一些液体,也许是鲶鱼的黏液,他不愿意去想。

(“别一副像是得了便秘的样子,伙计们。我只想提醒你们,你们做出过承诺,别把这忘了。”)

克洛索如释重负:(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拉尔夫。那曾经是你的武器,现在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们不会忘记。)

拉尔夫开始相信一切真的已经过去,可说来也怪,他心中又有一点感到遗憾。真实的生活——这一层级下面的生活——现在反而很像海市蜃楼,他明白了拉克西斯那句话的意思:如果他们继续待在这个层级上,恐怕将无法回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拉克西斯:(我们真的必须走了。再见了,拉尔夫和洛伊丝。我们将永远牢记你们的帮助。)

拉尔夫:(“我们当时真的能选择吗?真的可以吗?”)

拉克西斯柔声说道:(我们告诉过你,不是吗?短命界都有做出选择的机会。我们觉得那很可怕……但是也很美好。)

拉尔夫:(“我说……你们握过手吗?”)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吃了一惊。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拉尔夫感觉到他们在那一瞬间用某种简略形式的心灵感应迅速进行了对话。他们回头看着拉尔夫时,脸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尴尬笑容——只有那些觉得自己如果今年夏天没有勇气在游乐园坐过山车就成不了男子汉的少年才会有这种笑容。

克洛索:(我们当然多次观察到你们有这个习俗,可是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

拉尔夫看着洛伊丝,发现她在微笑……但他觉得还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

他先把手伸给拉克西斯,因为拉克西斯似乎不像他的同事那样神经质。

(把手伸过来,拉克西斯。)

拉克西斯久久盯着拉尔夫的手,拉尔夫开始认为他可能真的做不到,尽管他非常想。然后,他羞怯地伸出小手,让拉尔夫的大手握住它。他们的光环交织、融合在一起时,拉尔夫的肌肤感觉到了一股麻痛的震颤……他看到一连串快速变化、美丽的银色图案,让他想起了艾德丝巾上的那些日语文字。

他缓慢、郑重其事地摇了两下拉克西斯的手,然后松开。拉克西斯原先忧虑的表情变成了傻笑。他扭头望着克洛索。

(他握手的时候毫无防备!我感觉到了。很奇妙!)

克洛索慢慢伸出手,就在即将碰到拉尔夫的手那一刻,他像即将要打针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拉克西斯在和洛伊丝握手,而且像歌舞剧演员返场加演那样咧嘴笑着。

克洛索鼓起勇气,抓住了拉尔夫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拉尔夫开怀大笑。

(“别紧张,克洛索。”)

克洛索缩回手,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才恰当。

(谢谢你,拉尔夫。只要别人伸出手,我就要握住它。对吗?)

拉尔夫放声大笑。克洛索正和洛伊丝握手,听到笑声后报以一个困惑的微笑。拉尔夫拍拍他的后背。

(“你说对了,克洛索——完全正确。”)

他搂住洛伊丝,最后一次好奇地打量着两位矮小的秃头医生。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吗?”)

克洛索:(会的,拉尔夫。)

拉尔夫:(那好。七十年后再见,我没有意见。你们干吗不把这记到日程表中?)

他们只是报以政治家式的微笑,拉尔夫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向他们弯腰致意,然后搂住洛伊丝的肩膀,目送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慢慢走下山。拉克西斯打开有点弯曲的、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门,克洛索站在“女厕”门口。拉克西斯微笑着挥了挥手。克洛索举起那把长剪刀,行了一个古怪的军礼。

拉尔夫和洛伊丝也向他们挥手。

两位秃头医生各自进去后,关上了门。

洛伊丝擦去泪水,扭头问拉尔夫。

(“就这样完了?结束了?”)

拉尔夫点点头。

(“我们现在干什么?”)

他向她伸出胳膊。

(“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小姐?”)

她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

(“谢谢你,先生。当然可以。”)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斯特拉福德公园。抵达哈里斯大道后,他们回到了短命界层级,悄无声息地溜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甚至根本都没有意识到。

8

德里市一片惊恐慌乱。警笛呜鸣,人们从二楼窗户大声喊叫,看看下面的人行道上是否有自己的朋友。在每个街角,人们聚集在一起,望着河谷对岸的大火。

拉尔夫和洛伊丝毫不关心周围的骚乱与呼喊声。他们慢慢走到上哩丘,疲惫感不断向他们袭来,宛如有一袋袋沙子轻轻扔过来,堆在他们身上。红苹果便利店停车场的白色灯光似乎遥不可及,尽管拉尔夫知道那就在三个街区之外,而且还是很短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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