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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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是,那个声音说,拉尔夫,你曾经到过更高的地方——洛伊丝也是。不过你快要到了,很快就会准备好的。

赏鸟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灿烂的金丝状光环中,他此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或许是想确定山顶长凳上的老人没有拿着什么钝器悄悄接近他。他看到那一幕后,惊讶地张开了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睁大了眼睛。拉尔夫看到他的光环中突然出现了向外辐射的靛蓝色光芒,知道自己看到了震惊。

他这是怎么啦?他看到了什么?

可是错了。不是赏鸟人看到了什么,而是他没有看到什么。他没有看到拉尔夫,因为拉尔夫已经升到了高处,完全从短命层级消失——就像狗哨吹出的哨音人类听不到一样,他也变成了人类看不到的存在。

如果他们此刻在这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他们。

是谁,拉尔夫?如果谁在这里?

克洛索。拉克西斯。还有阿特洛波斯。

突然,他脑海里的所有碎片开始聚集,犹如某个看似复杂但其实不难的拼图游戏中的碎块。

拉尔夫低声说道:(“哦,我的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

14

六天后,拉尔夫凌晨三点十五分醒来,知道承诺的时刻已经到来。

15

“我想去红苹果便利店买一块冰淇淋。”拉尔夫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充满他体内的恐惧噪声挥之不去,让他无法思考。他一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冰淇淋,但这是去红苹果便利店的合理借口。这是八月的第一周,天气预报员说午后的气温可能会高达三十二摄氏度,傍晚还有雷雨。

拉尔夫认为自己不必担心雷雨。

厨房地板上铺了几张报纸,上面有一个书架,洛伊丝正把它漆成暗红色。她站起身,两手放到背后,伸了个懒腰。拉尔夫可以听到她的脊柱发出轻微的喀喀声。“我和你一起去。要是再继续闻这油漆味,我今晚肯定会头疼。真不知道我干吗要在这样闷热的日子里刷油漆。”

拉尔夫此刻有一万条理由不让洛伊丝陪他去红苹果便利店。“你不需要去,亲爱的。我给你带一根你爱吃的那种椰子冰棒回来。我连罗莎莉都不打算带去,湿气太重。你干吗不去后面的露台上坐一会儿?”

“这种天,你要是把冰棒从便利店带回来,到家时早化了。”她说,“走吧,趁着街道这边还有阴凉……”

她没有再往下说,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慌的神情。拉尔夫已经多年没有能看见她的光环了,但她那灰色的光环这么多年只是稍微暗淡了一点,此刻却开始有大块灰烬般的暗粉色斑点在闪烁。

“拉尔夫,出什么事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没什么。”他说,但是手臂上的伤疤炽热滚烫,报死虫的滴答声到处都是,而且喧闹无比。这是在告诉他有一个约定在等着他,有一个承诺要兑现。

“你一定有事,过去两三个月里一直不对劲,也许不止两三个月。我很傻,明明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因为我害怕。我感到害怕是有道理的,不是吗?我有自己的道理。”

“洛伊丝……”

她突然穿过房间向他走来,速度很快,几乎是在跳跃,后背上的旧伤丝毫没有让她放慢脚步。他还没有来得及拦住她,她就已经抓住他的右臂,拉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

伤疤发出强烈、明亮的红光。

拉尔夫起初希望那只是光环,她看不到。但她抬起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止惊恐,还有别的。拉尔夫觉得那应该是顿悟。

“我的上帝,”她小声说,“是公园里那几个人,名字都很可笑……叫什么克劳瑟和拉西斯……其中一个还把你割伤过。哦,拉尔夫,我的上帝,你准备怎么办?”

“听着,洛伊丝,别激动……”

“你竟敢要我别激动!”她冲着他尖叫起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快,他体内的声音悄声说。你没有时间站在这里争论。事情已经在某个地方开始发生,你听到的报死虫的滴答声不是给你听的。

“我得走了。”他转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慌乱之中,他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缺少了福尔摩斯式悬疑场景中的一个角色:那条本该吠叫的狗——每当家里有人抬高嗓门说话,它总会吠叫抗议——却没有作声。罗莎莉通常所待的纱门旁没有它的踪影……门也开了一条缝。

拉尔夫此刻根本没有去想罗莎莉的事。他感到自己两腿发软,能走到门廊就算不错了,更不用说街道那头的红苹果便利店。他的心怦怦直跳,在他的胸腔内滑动,眼睛向外喷火。

“不!”洛伊丝尖叫起来,“不,拉尔夫,求你了!请不要离开我!”

她追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她手中还握着油漆刷子,甩在他衬衣上的小红点好像鲜血。她哭了起来,那副极度哀伤的表情几乎让他心碎。他不想就这样离开她,也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她。

他转身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洛伊丝,我必须去。”

“你没有睡好,”她含糊不清地说,“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没关系,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现在就走。我们可以只带上罗莎莉和牙刷,然后就动身……”

他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便没有再往下说,而是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他。她的嘴唇在颤抖。

“洛伊丝,听我说。我必须这样做。”

“我已经失去了保罗,不能再失去你!”她恸哭道,“我承受不了!拉尔夫,我承受不了!”

你能,他想。短命人其实要比外表所显现的坚强得多。他们必须坚强。

拉尔夫感觉有几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怀疑这是因为悲伤,但更多是因为疲倦。要是他能让她明白她的努力无济于事,只会给他增加难度……

他后退一步,手臂上的伤疤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搏动,时间正在无情地流逝,这种感觉压倒了一切。

“如果你愿意,那就陪我走一截吧,”他说,“你或许还能助我一臂之力。洛伊丝,我已经过了一辈子,而且是非常幸福的一辈子。可是她的人生尚未真正开始,如果我让那混蛋仅仅因为要和我了结恩怨就夺走她的生命,我的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哪个混蛋?拉尔夫,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娜塔莉·迪普努。她今天上午就会丧命,但是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娜塔莉?拉尔夫,怎么会有人想伤害她呢?”

她一脸惊愕,完全是“傻洛伊丝”的表情……可是她表面傻乎乎的样子底下是否还有其他意思?某种精心算计的东西?拉尔夫认为是的。他意识到洛伊丝根本不像她装出来的那样惊愕。她多年前一直用这种表现骗过了比尔·麦戈文——至少有一段时间也这样骗过了他——现在只是这种老伎俩的再次(而且是精彩的)呈现。

她真正的目的是留住他。她也深爱娜塔莉,可是对她而言,在丈夫与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小姑娘之间进行选择根本不需要考虑。她不会去想年龄或公平问题对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影响。拉尔夫是她丈夫,这一点对于洛伊丝至关重要。

“没有用的,”他深情地说,然后松开她,再次向门口走去,“我做出过承诺,现在时间紧迫。”

“那就打破承诺!”她喊了起来,声音中夹杂的恐惧和怒火把他吓了一跳,“当时的事情我记得不太多,但我记得我们卷进的事情差一点让我们送了命,而且背后的原因我们甚至都不明白。打破承诺,拉尔夫!除非你的承诺比我更重要!”

“那个孩子怎么办?海伦怎么办?娜塔莉现在是她生活中的一切。难道海伦不配让我去遵守承诺吗?”

“我不在乎她应该得到什么!也不在乎她们应该得到什么!”她大叫,然后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化。“好吧,我在乎。可是我们呢,拉尔夫?难道我们就不重要?”她那双会说话的西班牙后裔的黑眼睛在哀求他。如果他久久凝视那双眼睛,他肯定会心软,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我已经决定了,亲爱的。娜塔莉将得到你和我已经得到的东西——七十年左右的日日夜夜。”

她无助地望着他,但是没有再试图阻止他。她开始哭泣。“傻老头!”她轻声说,“刚愎自用的傻老头!”

“是啊,我就是这样,”他说着抬起她的下巴,“但我是一个恪守诺言、刚愎自用的傻老头。和我一起去吧。我希望你一起去。”

“好吧,拉尔夫。”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而且她的皮肤像黏土一样冰凉。她的光环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会有一辆绿色福特轿车撞上她。除非我替代她,否则她会在哈里斯大道上血流满地……而且海伦将亲眼看见这一切。”

16

他们向山丘上的红苹果便利店走去,洛伊丝起初一直落在后面,可当她看到自己这小伎俩无法让他放慢脚步后,只好快步跟上去。拉尔夫在路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了她。她依稀记得延长路那边遭雷击倾斜的那棵橡树下面发生的事,只是在今天早晨之前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当然,拉尔夫最后与阿特洛波斯直面交锋时,她并不在场。拉尔夫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如果拉尔夫继续阻止阿特洛波斯的计划,阿特洛波斯就会让娜塔莉遭遇随机死亡的厄运。他告诉她,他逼迫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做出承诺,推翻阿特洛波斯的计划,拯救娜塔莉。

“我有种感觉……这个决定……是由他们反复提到过的……这座疯狂建筑……这座塔……里的高层做出的。也许……是最高层。”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心跳速度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但他将这主要归咎于自己走路太快,天气过于炎热。他的恐惧略有减少,这要归功于和洛伊丝的这番交流。

他现在可以看见红苹果便利店了。珀赖因太太正好就在半个街区外的公交车站,像检阅部队的将军一样身子站得笔直。她的手臂上挂着购物用的网袋。旁边有遮阳棚,里面比较阴凉,但是珀赖因太太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它似的。即便是在刺眼的阳光中,拉尔夫还是可以看到她西点军校制服般的灰色光环,与一九九三年十月那天傍晚一模一样。海伦和娜塔莉连个影子都没有。

17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埃丝特·珀赖因后来告诉《德里新闻报》的记者,“年轻人,你以为我脑子不管用吗?以为我上了年纪?我认识拉尔夫·罗伯茨有二十多年了。是个好人哪。当然,与他的第一位妻子不是一路人,卡洛琳来自班格尔的萨特维特家族,可拉尔夫的确是个好人。我一眼就认出了绿色福特车上的司机。皮特·沙利文曾经给我送了六年报纸,干得不错。新换的这个莫里森家的孩子不是把报纸扔到我家花圃就是扔到门廊顶上。皮特开的车,拿的是见习司机驾照,他母亲当时就坐在他身旁。我希望他不要为发生的事承担太多责任,因为他是个好孩子,而且真的不是他的责任。我目睹了整个过程,可以发誓。”

“我估计你大概认为我是在瞎扯。不要否认,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了,就像我看你们的报纸能够明白事理一样。无所谓,反正我要说的基本上都说完了。我当时立刻就知道那是拉尔夫,但是有一点你会弄错的,就算你将这写进报道中……你很可能不会把这写进去。拉尔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救了那个小女孩。”

埃丝特·珀赖因用可怕的目光盯着那位毕恭毕敬、沉默不语的年轻记者,就像昆虫学家给蝴蝶注射了氯仿之后用针将它固定一样。

“我不是说他好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年轻人,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这么写的。”

她探身向前,眼睛死死盯着记者的脸,又说了一遍。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救了那小女孩。你听懂了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18

这场车祸第二天登上了《德里新闻报》的头版。埃丝特·珀赖因绘声绘色的叙述为她赢得了一条边栏,还配上了摄影记者汤姆·马修斯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颇似《愤怒的葡萄》中的约德老妈。边栏的标题为:这场悲剧的目击者说“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珀赖因太太看到报纸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19

“我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拉尔夫说,“但只是因为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以及他们所效力的上面层级上的头——不顾一切要阻止艾德。”

“上面层级?什么上面层级?什么建筑?”

“算了。你已经忘了,就算记得也无济于事。洛伊丝,关键在于:他们不是因为艾德一旦撞上市民中心后会造成两千人丧生而阻止他,而是因为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救下一个人……反正他们是这样想的。当我最终让他们明白我要救的孩子与他们要救的孩子同样重要时,我们才达成协议。”

“所以他们才切开你的手臂,对吗?是在你做出承诺之后,也就是你梦中常常念叨的那个承诺。”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像心碎的男孩那样瞥了她一眼。她只是回望着他。

“是的,”他擦了一下额头,“我想是的。”吸进肺里的空气犹如金属碎屑一样沉重,“一命换一命,这就是交易的内容,用我的命去换娜塔莉的命。然后……”

(嘿!别想逃!待着别动,你这流浪狗,不然我会踢你屁股!)

拉尔夫听到这刺耳、可怕而又熟悉的恐吓声时没有再往下说。哈里斯大道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这个声音。他立刻朝街对面望去。

“拉尔夫?什么……”

“嘘!”他把她往后一拉,让她靠着阿普勒鲍姆家门前夏日枯黄的树篱。他现在大汗淋漓,已经顾不得什么礼节。他浑身布满了机油般浓烈的臭汗,他可以感觉到身上的每一个腺体都在把滚烫的分泌物注入他的血液中。他的内裤正试图爬进屁股缝里躲起来。他舌头的味道像烧毁的保险丝。

洛伊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罗莎莉!”她喊叫起来,“罗莎莉,你这不听话的狗!你在那里干什么?”

黑褐色相间的比格犬是她婚后第一个圣诞节送给拉尔夫的礼物,此刻就在街对面,站在(更为恰当的词是“畏缩”)人行道上,身后是海伦和娜塔莉直到艾德大发神经前一直居住的那栋房子。养了它这么多年以来,它第一次让洛伊丝想起了罗莎莉一号。罗莎莉二号看似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但是这并没有减轻洛伊丝突如其来的恐惧。

啊,我造了什么孽?她想。我造了什么孽呀?

“罗莎莉!”她尖叫道,“罗莎莉,到这边来!”

罗莎莉听到了。洛伊丝可以看出它听到了,却没有挪窝。

“拉尔夫?那边出什么事了?”

“嘘!”他又说了一遍。这时,洛伊丝看到街道前面一点的地方出现了新的情况,吓得她屏住了呼吸。她暗自希望这一切只是拉尔夫想象出来的,只是他们以前经历的某种闪回,然而她这最后一线希望已经落空,因为他们的狗旁边有个伴。

六岁大的娜塔莉·迪普努右臂上缠着一根跳绳走了过来,她顺着街道望去,看到了她已经不记得曾经居住过的房子,看到了那里的草坪。她父亲名叫艾德·迪普努,是一个命运不定的家伙,曾经光着膀子坐在喷水器喷出的相互交叉的彩虹中,聆听杰弗森飞机乐队的音乐,约翰·列侬式的眼镜上有一滴血正在干燥。娜塔莉顺着街道望去,快乐地冲着罗莎莉微笑,而罗莎莉大口喘着气,用哀伤、害怕的眼神看着她。

20

阿特洛波斯没有看见我,拉尔夫想。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罗莎莉……和娜塔莉身上……所以没有看见我。

一切都已完美准备就绪,却又那么邪恶可怕。房子在那儿,罗莎莉在那儿,阿特洛波斯当然也在那儿。他歪戴着帽子,很像一九五〇年某部B级片——大概是艾达·卢皮诺导演的片子——中自以为是的新闻记者。但是他这次戴在头上的不是帽檐被咬掉一口的巴拿马草帽,而是一顶波士顿红袜子队的球帽,而且这顶帽子太小,阿特洛波斯已经将帽子后面的调整带放到了最后一格。只有这样,这顶帽子的主人——那个小女孩——才能将它戴在头上。

现在只缺送报纸的皮特登场,然后就是一场完美的表演,拉尔夫想。这将是《失眠》或者说《哈里斯大道的短命界生活》这部三幕悲喜剧的最后一场戏。然后大家谢幕,离开舞台。

比格犬像罗莎莉一号一样害怕阿特洛波斯,这位秃头矮医生之所以没有看见拉尔夫和洛伊丝,主要是因为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防止狗在他准备好之前逃走。娜塔莉过来了,顺着人行道走向全世界她最宠爱的狗——拉尔夫和洛伊丝的罗莎莉。她的跳绳

(三——六——九,鹅喝了酒)

挂在她的手臂上。她穿了件水手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短裙,显得无比美丽却又无比脆弱。她的辫子上下跳跃着。

发生得太快了,拉尔夫想,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一点都不快,拉尔夫!五年前你干得非常漂亮,现在也会干得同样出色。)

听上去像是克洛索的声音,可现在已经来不及回头去看了。一辆绿色汽车正从机场方向沿着哈里斯大道驶来,车速慢得令人痛苦,通常表明司机要么上了年纪要么非常年轻。不管车速是快还是慢,它无疑就是那辆车,一张肮脏的膜像裹尸布那样罩着它。

生活如同车轮,拉尔夫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有这种看法。你自以为已经抛在脑后的东西早晚都会再次露面。不管是好是坏,它们都会再次露面。

罗莎莉又一次徒劳地向前冲,试图挣脱。阿特洛波斯猛地将它往后一拉,帽子从他头上掉了下来。娜塔莉在狗面前蹲下来,轻轻拍拍它。“你迷路了吗,宝贝?你自己跑出来的?没关系,我会带你回家的。”她给了罗莎莉一个拥抱,小胳膊穿过了阿特洛波斯的手臂,美丽的小脸相距他那张丑陋、狞笑的脸只有两英寸。她站起身。“走吧,罗莎莉!走吧,宝贝。”

罗莎莉跟在娜塔莉的身后,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它回头看了一眼狞笑的小矮人,不安地呜呜哼着。哈里斯大道的街对面,海伦从红苹果便利店走了出来,阿特洛波斯给拉尔夫看过的那个情形的最后一个条件已经满足。海伦手里拿着一条面包,头上戴着红袜子队的球帽。

拉尔夫一把搂住洛伊丝,猛烈地亲吻她。“我全心全意地爱你,”他说,“永远别忘了,洛伊丝。”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我爱你,所以才不让你这样做。”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胳膊像两道铁箍,他感到她的乳房在压迫着他,因为她要让双肺吸满空气。

“滚开,你这恶心的混蛋!”她尖叫道,“我看不见你,但是我知道你在那里!滚开!别来纠缠我们!”

娜塔莉猛地站住脚,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洛伊丝。罗莎莉在她身旁停下脚,竖起了耳朵。

“娜塔莉,别走到街上去!”洛伊丝冲着她尖叫,“不要——”

她的双手原本在拉尔夫的脖子后面交叉扣在一起,现在突然空了,她的双臂原本死死抱着他的肩膀,现在也空了。

他如轻烟般消失了。

21

阿特洛波斯朝惊叫的方向望去,看到拉尔夫和洛伊丝正站在哈里斯大道的另一边。更为重要的是,他发现拉尔夫看到了他。他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充满仇恨地咆哮起来。他的一只手飞快地摸向他的秃脑袋——那上面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疤痕,是他自己的手术刀留下的——本能地摆出迟到了五年的防御姿势。

(混蛋,短命鬼!这个小婊子是我的!)

拉尔夫看到娜塔莉又是惊讶又是犹豫不决地望着洛伊丝。他听到洛伊丝在冲着她大喊,要她别走到街上去。这时,他听到了拉克西斯的声音,近在咫尺。

(上来,拉尔夫!尽力往上升!快!)

他感到脑子中央在紧缩,腹部一阵抽搐,整个世界突然间明亮起来,充满了色彩。他朦胧地看到也感觉到洛伊丝的手臂和紧扣的双手向内塌陷,穿过他的躯体刚才所在的地方,然后他离开了她——不对,是被带离了她。他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急流在拖拽着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如果真的有所谓的高阶命定界,那么他已经身处其中,不久将随它一起被冲向下游。

娜塔莉和罗莎莉此刻正站在拉尔夫和比尔·麦戈文曾经共同住过的房子前面,拉尔夫后来把它卖了,搬进了洛伊丝家。娜塔莉满腹狐疑地看着洛伊丝,犹豫不决地向她挥手。“它没事,洛伊丝——瞧,它就在这里。”她轻轻拍拍罗莎莉的脑袋,“我会安全地把它带到街对面的,别担心。”她开始过马路,一边还大声对她母亲说话,“我的棒球帽不见了!大概被人偷走了。”

罗莎莉待在人行道上没有动。娜塔莉不耐烦地转身叫它:“快点,宝贝!”

绿色的轿车朝娜塔莉的方向驶来,但是速度非常慢,起初看似根本不会对她构成威胁。拉尔夫立刻认出了司机,不再怀疑自己的感官,也不再怀疑那是个幻觉。在那一刻,似乎只有他以前的报童开那辆车才对。

“娜塔莉!”洛伊丝大叫,“娜塔莉,不要!”

阿特洛波斯飞奔上前,在罗莎莉二号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滚开,狗杂种!滚!省得我改变主意!)

阿特洛波斯讥笑着给拉尔夫做了最后一个鬼脸,罗莎莉大叫一声,冲到了街上……冲到了年仅十六岁的皮特·沙利文驾驶的福特车的前进路线上。

娜塔莉没有看见汽车,她正看着急得满脸通红、提心吊胆的洛伊丝。娜塔莉终于意识到洛伊丝高声喊叫不是为了罗莎莉,而是为了完全不同的事。

皮特看到了飞奔而来的比格犬,却没有看到小女孩。他猛打方向盘去避开罗莎莉,却将福特车直接对准了娜塔莉。汽车转向时,拉尔夫可以看到挡风玻璃后面那两张脸惊恐万状,似乎还听到了沙利文太太在尖叫。

阿特洛波斯开心地上蹿下跳,表演着下流的恶魔之舞。

(呀,短命鬼!愚蠢的糟老头!我说过会报一箭之仇的!)

仿佛是在慢动作镜头中,海伦丢下了手中的面包。“娜塔莉,小——心!”她尖叫道。

拉尔夫开始奔跑。他的心中再次出现了那种仅靠思想向前运动的清晰感觉。他越来越接近娜塔莉,伸直双手向前冲,心里很清楚她身后逼近的汽车。他的双脚踢起了一道道灿烂的阳光,阳光穿过黑暗的死亡之袋,也射进了他的双眼。他的脑子再度紧缩,最后一次落回到短命人的世界。

他所跌入的世界充满了支离破碎的尖叫声:海伦的尖叫夹杂着洛伊丝的尖叫,还夹杂着福特车轮胎发出的摩擦声。如同违禁藤蔓穿越其中的是阿特洛波斯的嘲笑声。拉尔夫瞥见了娜塔莉睁大的蓝眼睛,使出全身力气撞向她的胸口和腹部,让她屁股朝外飞了出去。她摔进了阴沟,尾椎骨碰到路缘时擦了一下,但是全身没有任何骨折。拉尔夫听到阿特洛波斯在不远处又是愤怒又是怀疑地喊叫着。

两顿重的福特仍然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前进,它撞上了拉尔夫,所有声道戛然而止。他被撞得向后飞,在空中慢慢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反正他感觉很慢——引擎盖上的车标在他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文身似的印记,一条断腿耷拉在身后。在那一瞬间,他看到自己投下了一个X形状的身影,沿着人行道向前滑行。在那一瞬间,他看到自己的上方出现了一团红色的血雾,心想洛伊丝泼溅到他身上的油漆肯定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多。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娜塔莉坐在街道旁哭泣,但是平安无事……他还感觉到阿特洛波斯就站在他身后的人行道上,挥舞着拳头,气得乱蹦乱跳。

对于我这把年纪的老头来说,我刚才的表现应该还不错,拉尔夫想,可我现在真的要好好睡会儿了。

然后,他啪的一声重重落到地上,翻滚了一下——颅骨骨折、背部断裂、胸腔爆裂时,碎骨头刺穿了肺部,肝脏变成了糨糊,肠子先是晃动,然后破裂。

没有痛感。

一点都不痛。

22

洛伊丝永远忘不了拉尔夫落回哈里斯大道上时那可怕的撞击声,也永远忘不了他一路翻滚时身后留下的血迹。她想尖叫却又不敢,某个低沉、真实的声音告诉她,如果她大声尖叫,那么震惊和恐惧再加上这样的高温一定会造成她晕倒在人行道上,而等她苏醒过来时,拉尔夫已经离她而去。

她没有尖叫,而是奔了过去,掉了一只鞋子,隐约意识到皮特·沙利文下了车,汽车几乎正好停在乔·维齐尔的汽车——也是一辆福特——数年前撞上罗莎莉一号后所停的地方。她还隐约意识到皮特在尖叫。

她跑到拉尔夫身旁跪下,看到绿色的福特车已经让他变了模样,她所熟悉的卡其布裤子和溅了油漆的衬衣里面的躯体已经不再是不到一分钟前将她搂在怀里的他。但是他的眼睛还睁着,明亮,意识清醒。

“拉尔夫?”

“我在。”他的声音清晰有力,没有丝毫的困惑或痛苦,“我在,洛伊丝,我听到了。”

她想抱起他,但又犹豫不决,她忽然想起不能随便搬动重伤员,因为那样有可能加重伤势,甚至造成伤员死亡。她又看着他,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仿佛从下半身脱离的上半身,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把他伤得更严重。于是,她抱住他,贴近他,进入这场灾难的各种气味当中:血腥味,他大口喘出的肾上腺素耗尽之后甜酸的丙酮气味。

“你这次成功了,是不是?”洛伊丝问。她亲吻他的脸颊,亲吻着他浸满鲜血的眉毛,亲吻着他血淋淋的前额——那上面的皮肤已经从颅骨上剥落。她开始哭泣。“瞧你这样子!衬衣破了,裤子破了……你以为衣服是树上长出来的吗?”

“他没事吧?”她身后传来了海伦的声音。洛伊丝没有回头,但她看到了投在街面上的几个身影:海伦搂着娜塔莉的肩膀,娜塔莉仍在哭泣,罗莎莉站在海伦的右腿旁。“他救了娜塔莉,我甚至都没有看见他是从哪里过来的。求你了,洛伊丝,告诉我他没……”

身影开始移动,海伦走到能看清拉尔夫的地方,然后把娜塔莉的脸埋进自己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

洛伊丝又往前凑了凑,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想对他说她很想陪他一起过来——她真的很想,可是他在最后一刻的反应太快。他在最后一刻丢下了她。

“我爱你,宝贝。”拉尔夫说。他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他也想抬起左手,可是左手只是软塌塌地在人行道上抽搐了一下。

洛伊丝握住他的手,吻了一下。“我也爱你,拉尔夫。永远爱你。深爱着你。”

“我必须这样做。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明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明白……她只知道他就要离开她了,“是的,我明白。”

他艰难地叹了口气——甜美的丙酮气味再次飘向她——然后微微一笑。

“夏瑟太太?我是说罗伯茨太太。”说话的是皮特,他在急速喘气,“罗伯茨先生没事吧?求求你了,我没有伤着他吧?”

“别过来,皮特,”她没有回头,“拉尔夫没事,只是裤子和衬衣破了一点……是不是,拉尔夫?”

“是的,”他说,“真是这样,你又得唠叨……”

他突然停下来,望着她的左侧。那里没有人,但是拉尔夫还了笑了笑。“拉克西斯。”他说。

他伸出不断颤抖、沾满鲜血的右手。洛伊丝、海伦和皮特·沙利文注视着,那只手在空中一上一下了两次。拉尔夫转动眼睛,这次望着洛伊丝的右侧。他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朝那个方向移动右手。他这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经非常弱小。“你好,克洛索。记住:这……一点……都不痛。对吗?”

拉尔夫似乎在听人说话,然后笑了。

“是的,”他低声说,“怎么着都行。”

他的手再次举到空中,一上一下之后落回到胸前。他那渐渐失去光芒的蓝眼睛看着洛伊丝。

“听我说,”他非常吃力地说道,他两眼通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每天在你身旁醒来,都像是返老还童……看到一切都那么新奇。”他想抬手去摸她的脸,但是没有做到。“每天都是,洛伊丝。”

“我也是那种感觉,拉尔夫——就像返老还童。”

“洛伊丝?”

“什么?”

“那滴答声,”他说。他咽了口口水,又说了一次,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每个字说清楚:“那滴答声。”

“什么滴答声?”

“算了,已经停了。”他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然后,拉尔夫的生命也停止了。

23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站在那里,看着洛伊丝趴在丈夫的遗体上哭泣。克洛索一手握着剪刀,把另一只手举到眼前,惊奇地看着它。

拉尔夫的光环在那里闪闪发光。

克洛索:(他在这里……在这里……多么奇妙!)

拉克西斯也举起右手。与克洛索的左手一样,拉克西斯的右手看上去仿佛有人给他戴了一只蓝色连指手套,遮住了通常包裹着它的绿金色光环。

拉克西斯:(是啊。他这个人真奇妙。)

克洛索:(我们要不要把他给她?)

拉克西斯:(能做到吗?)

克洛索:(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他们走近洛伊丝,各自将拉尔夫握过的那只手贴在洛伊丝的脸上。

24

“妈妈!”娜塔莉·迪普努哭喊着。不知所措的她又像小时候说话时那样口齿不清。“那两个咬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摸罗伊斯?”

“嘘,宝贝。”海伦说,再次将她拉进怀里。洛伊丝·罗伯茨的周围没有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人。她独自跪在街上,身旁的男人救了娜塔莉一命。

25

洛伊丝突然抬起头,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暂时忘记了悲伤,内心充满了(淡蓝色的光)平静祥和的奇妙感觉。在那一刻,哈里斯大道不见了踪影。她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周围弥漫着干草和奶牛的芳香,一个被无数灿烂亮光划破的黑暗空间。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内心勃然生出的强烈快乐感,也不会忘记自己正亲眼看到拉尔夫希望她看到的宇宙景象,一个黑暗背后有着耀眼光芒的宇宙……难道她无法从裂缝中看到吗?

“你会原谅我吗?”皮特在抽泣,“上帝啊,你会原谅我吗?”

“会的,我会的。”洛伊丝平静地说。

她的手轻轻拂过拉尔夫的脸,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将他的头抱在膝盖上,等候警察到来。在洛伊丝看来,拉尔夫仿佛睡着了,而且,她看到他右臂上白色的长伤疤已经消失了。

创作于一九九〇年九月十日至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日

[1]报死虫(deathwatch),一种蛀虫,夏季交配时会发出滴答声,以此来吸引异性,故被视为死亡的前兆。

[2]1磅等于4.5359237千克。

[3]1英里等于1.609344千米。

[4]1英寸等于2.54厘米。

[5]爱德华·戈雷(1925—2000),美国著名封面和插图绘制大师。

[6]“Marlboro”其实是“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tic Occasion”的缩写。万宝路烟最初用马车夫、潜水员、农夫等作为广告的男主角,最后集中到西部牛仔这个形象上:一个目光深沉、皮肤粗糙、浑身散发着豪气的男子汉,在广告中袖管高高卷起,露出多毛的手臂,手指间总是夹着一支袅袅冒烟的万宝路香烟。

[7]里迪克·鲍(1967— ),美国拳击冠军。

[8]迈克·泰森(1966— ),美国拳击冠军。

[9]威尔·罗杰斯(1879—1935),美国著名影星,无声电影时代的幽默大师。

[10]泰德·邦迪,美国连环杀人犯。

[11]加里·库珀,美国电影明星。

[12]鲁伊·洛佩兹,16世纪西班牙的一位神父,象棋大师,创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鲁伊·洛佩兹开局,也被称作西班牙开局。

[13]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吉·罗杰斯均为美国好莱坞歌舞片明星。

[14]维齐尔(Wyzer)与wiser(更加机智)谐音。

[15]艾比尼斯·斯克鲁奇,英国作家狄更斯的作品《圣诞颂歌》中的人物,守财奴。

[16]迪士尼“米老鼠”系列中的反派角色。

[17]1码等于0.9144米。

[18]玛格丽特·蔡斯·史密斯(1898—1995),是美国历史上首位在国会众议院、参议院都获得席位的妇女。

[19]小爵爷方特勒罗伊和汤姆·索亚均为经典儿童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前者为英国作家弗兰西斯·伯内特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后者为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小说《汤姆历险记》中的主角。

[20]理查德·亨德森的昵称。

[21]伊卡博德·克兰内西,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短篇小说《睡谷的传说》中的人物。

[22]乔伊斯·布拉泽斯,美国心理学家。

[23]这里指贝拉·卢戈西(1884—1956),出生于匈牙利的美国演员,以扮演《吸血僵尸》和《狼人》中的恐怖角色而著名。

[24]动画片《杰森一家》中的主人公。

[25]温斯洛·霍默(1836—1910),美国风景画家和版画家。

[26]NBC,(美国)全国广播公司。

[27]此处指美国波士顿椰子林夜总会1942年11月28日发生的火灾,共造成492人丧生。

[28]卡滕伯恩,美国著名电台评论员。

[29]格伦·米勒(1904—1944),美国乐手,因所乘飞机被击落而去世,所组建的格伦·米勒乐队为爵士乐和大乐队时代的领军乐队之一。

[30]格劳乔·马克斯,美国著名喜剧演员。

[31]欧洲童话,蓝胡子公爵结婚多次,无人知道他的妻子们的下落。他又娶了一位邻居的女儿作新娘,婚后一个月,他要到外地旅行,便将收藏财宝和金库的钥匙交给新娘。蓝胡子特别交代,只有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决不能打开。新娘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那间储藏室,发现里面堆着几具女人的尸体,她们是蓝胡子的前妻。蓝胡子回家后,得知新娘已知其秘密,想把她杀掉。但新娘大声呼叫姐姐,请她爬到塔上,让她招呼哥哥们来救她。最终哥哥们赶到,杀死了蓝胡子,兄弟姐妹们靠城堡里的财富,过上了幸福生活。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曾据此创作过歌剧《蓝胡子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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