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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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6分。

未来梦商场,残酷的地震后,商场景观电梯悬挂于四楼与五楼间。

电梯缆绳已断裂,电梯如同断头台的闸刀迅速坠落。一股又腥又浓的液体喷溅到莫星儿的脸上,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克制住自己没因恐惧与恶心而大声尖叫,否则那液体会流进口中。同时她全身猛然下坠,长发也往上扬起,宛如从高楼跳下自杀,像一片自由落体的叶子,却没有风影响地心引力——这是多年前曾有过的记忆。

大脑不知转到哪根筋上,不到十分之一秒的瞬间,想起看过的一条微博:电梯突然下坠时该如何逃生?

第一,赶快把每一层楼的按键都按下——但已经来不及了。第二,如果电梯里有扶手,立即紧握它——莫星儿的右手边就是,自然紧紧握住。第三,整个背部跟头部紧贴电梯内墙,呈一条直线,依靠电梯墙壁作为脊椎的防护——幸好她身后已不是玻璃幕墙,而是金属的侧墙。第四,膝盖呈弯曲姿势,因为韧带是人体唯一富含弹性的组织,必须借用膝盖弯曲来承受重击压力。

完成这些动作不过半秒,电梯已撞击到了地底!她感到一记强烈的震动,接着听到大片玻璃的破碎声。耳膜嗡嗡巨响,后背重重地顶到电梯内墙,脚下几乎被震飞腾空起来,内脏也受到猛烈撞击,心脏仿佛被撞出嗓子眼。

电梯完全停止了,心跳却还没有停止,反而跳得更加疯狂。

只要还有心跳!

莫星儿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但战鼓般急促猛烈的心跳,以及后背与脚底的钻心疼痛、几乎散架的骨骼与关节,让她确认自己尚在人间。

走运的是,景观电梯只到未来梦商场一楼,并不像其他几部直梯通达地下四层。所以,实际上她只下坠了四层半的高度,并有坚固的电梯保护。否则,若再多坠四层楼到地下车库,便很可能全身骨折而死!

眼前依然如同古墓,她忍着浑身的痛楚,艰难地爬起来。虽然,电梯门早就打开了,但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生怕一出去就会掉下深渊。她战栗着在地上摸索,发现全是碎玻璃碴,好不容易摸到一件金属物体——她的手机。按下手机的解锁键,屏幕亮起刺眼的光——因为置身黑暗中太久了。

她看到了两条扭曲的人腿。

显然,那不是自己的腿,看起来略有些丰满,黑丝长袜已被污血和排泄物弄脏。两条腿分别散落在靠近电梯门口的位置,还有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无法分辨是人体哪个部分了。莫星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靠手机屏幕的光,看到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已从两只可怜的脚上掉下来,几乎完好无损的脚掌上,扎着几片碎玻璃,大脚趾还在本能地抽搐。

这个倒霉的女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只剩下两条从腹股沟部被切断的腿——上半身还留在五楼。

莫星儿忽然明白,自己脸上那些污秽,不仅有一腔浓黑之血,还有这个可怜女人的排泄物。胃里泛起强烈的恶心感,强忍着没有呕吐在死人的两条残腿上。她扔掉被污血弄脏的外套,用手机照亮敞开的电梯门,大步跨过那摊模糊的血肉,冲入未来梦商场底楼。至此,晚餐连同午餐才一点不剩地吐到了地上。等到吐得胃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才一瘸一拐地离开电梯口。远处有纷杂的呼喊声,原来还有不少幸存者。她往通道没走几步,就找到了卫生间。

女厕里也是漆黑一团,不停传来流水声,马桶都被地震破坏了。她不敢往厕所深处照,担心看到地上趴着一具尸体,只照着进门处的洗手池。谢天谢地,居然还有自来水!也许是水管里残留的。莫星儿不敢用手机照镜子,看自己一脸血污的模样,她把头埋到洗手池中,用冰冷的水冲洗头发和脸,足足洗了十来分钟,感觉要把皮肤洗破了。

用手机照亮镜子里的脸——黑暗漏水的女卫生间里,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照着一个长发女子的脸,不由得想起《午夜凶铃》里对镜梳头的女人。她看到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竟那么陌生可怕,脸色苍白如死人。她细长的十指触摸着自己的脸,紧贴额头湿漉漉的发丝下,隐隐透出一股妖艳。

不,这不是自己!

她痛苦地低头,胳膊与肩膀一阵疼痛,用手一摸又沾满鲜血,难道还没有洗干净?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在流血,侧过身照照,果然在右侧手臂与肩背上发现许多碎玻璃碴。

原来,刚才电梯砸落下来,玻璃幕墙碎裂,有些碎碴扎到了身上。幸好当时她低着头,下意识地护着脸,否则就要破相了!刚才因为精神太过紧张,没有感觉到,现在却疼得要命。

真是运气超好,如果——哪怕只有一块大片碎玻璃,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莫星儿用受伤的那只手艰难地举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绕过来拔出玻璃碴——每一下都会沾上许多血迹,呻吟声在女厕不断回荡。她惊讶于自己如此胆大,若在平时早就吓昏过去了。

肉眼可以看到的玻璃碴都被拔掉了,她脱下上半身的衣服,赤条条暴露在空气中,反正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进来。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俯下来用自来水冲洗伤口——肯定还有许多小玻璃碴残留,必须尽可能清除,否则会受伤更严重。

什么时候能逃出去?什么时候能碰上医生?或者再也逃不出去了?

幸好每处伤口都很细小,很快自动止血结痂。整个过程中,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重新披上满是窟窿的贴身小衣,心里盘算到女装店去找几件漂亮又保暖的衣服,不会再有营业员要开票收钱了吧?

死到临头,怎么还在想这些?能从死亡电梯逃生,说明在冥冥之中,自有某种力量庇佑自己?

浑身湿透跑出厕所,她在一家小店里找到毛巾,躲在黑暗中擦干身体。刚刚回到底楼中庭,脚下就被什么绊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揉着摔疼的膝盖,惊恐地回头——是一具摔得四肢扭曲的尸体,脑袋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地上流了一摊黏糊糊的物质,不知从哪层楼上摔下来的。后退几步,仰头看着中庭,上面隐隐闪着几点微光。想起十几分钟前,自己就是从九楼影城出来,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以这种方式来到底楼。

如此短暂的时光。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莫星儿看了看手机屏幕,依然信号全无。不时有人慌张地跑过,纷纷冲向同一个地方,因此那处光线很集中。她才明白那是未来梦商场的大门,大家都想第一时间逃出去。

许多男人拿着工具,拼尽全力想把堵住大门的废墟挖开。忽然,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有几分眼熟,在应急灯灯光的照耀下,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奋力挖掘通道——莫星儿想了起来,就在地震发生时的电梯里,这个男人正和他的女朋友旁若无人地在她面前热吻。可是,当电梯坠落停在四楼与五楼之间,他却胆怯地抛下女友独自跑了,结果他可怜的女友被突然坠落的电梯切成两段。大概,只有在保护自己的生命时,人们才会表现出英雄般的勇气。

这群心急火燎的男人身后,跟着更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彼此推搡,想要占据一个逃生的最佳位置。

莫星儿没有挤去凑热闹,也自知没这力气。她举着手机往角落照去,看到挂在墙上的固定电话,拿起来听了听,却是一片死寂。

无线与有线通信都已中断,除非有海事卫星电话之类的特殊工具,这栋楼里能找到吗?

沿着墙脚走了十来米,她发现脚下蹲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睡熟的男孩。莫星儿不敢打扰这对母子休息,绕开走远了。

她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头发还是湿的,冷得浑身发抖,真想立即洗个热水澡!

突然,灯光照耀的门厅处,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声响,接着是无数慌张的尖叫声,应急灯立时熄灭。

莫星儿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成两半的声音。

第八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今夜,是周旋早已准备好自杀的日子。

未来梦大酒店,顶层,1919房间。周旋站在敞开的窗台上。茫茫雨幕笼罩的城市天际线上,闪起一片绚烂夺目的极光。

随之而来的是整栋楼的摇晃,如同坐在过山车上,越高处越剧烈,要不是紧紧抓着窗框,早已飞身坠下十九层。周旋仿佛置身另一世界,天尽头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心脏震得几乎要跳出胸口,又随未来梦大厦一同急速下沉。

若无这致命的极光,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地震,周旋早已闭上眼睛,放下一切杂念,纵身一跃,将生命付诸虚空,只待在亲吻地面的刹那,永久告别人间,摆脱三十多年来各种折磨各种欢乐各种无奈。

可是,当他感到心脏竟如此真实地跃动,感到恐惧统治了每寸皮肤,感到血液几乎冲破毛细血管,感到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足以跃过任何障碍…这才感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从心里,从无法掩饰的欲望深处,发现自己那么渴望活下去。

周旋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有力量,在整个人几乎要飞出窗外之时,竟硬生生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奇迹般地手脚并用爬回窗里。

身后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已像子弹般蹿到客房门口。

灯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电视机砸倒在地,大床也被晃到房间另一头。

周旋打开房门冲进走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毯上。当他重新爬起来,在鬼火般的廊灯下,看到对面1918房间冲出一个男人,身后还跟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

男人扫了周旋一眼,目光阴鸷寒冷,不由得让周旋退后半步。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高大挺拔,浓密的眉毛下面,是尤显成熟的单眼皮,让人不由得要多看几眼。

凡是人都知道,或许狗也知道,地震或火灾时不能坐电梯。

周旋率先冲下楼梯,那个男人紧跟在后面,接着是忠诚的拉布拉多犬。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地震来临时,还在高楼的顶楼。

要从十九层楼飞奔到底楼,还要保证中间不出什么意外,比如大楼从中间断成两截,又比如大火烧起来封住了逃生通道,还比如所有人挤到楼梯间里,结果谁都没跑下去甚至人挤人互相踩死…要排除所有这些可能的灾难,才可能保住这条本该被自己结束的性命。

尚未跑下去半层楼,逃生通道闪烁的灯就熄灭了。两个男人一条狗靠手机照亮道路。

想必酒店各层的人们都往这条逃生通道里来了。跑下去数层,周旋转向冲进旁边一道门,却并非酒店楼层的样子,还能看到一家美国公司的牌子,被砸烂在地板上。他并不知道,未来梦大厦的十层到十四层,是对外出租的高级写字楼。幸好是半夜又是周日,不会再有变态的加班狂了吧?

忽然,他听到一声狗叫,接着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你选择的逃生路线很对!”

对方手里多了个手电筒,是从逃生通道的消防箱里拿的。

“下面两层楼梯挤了很多人,差不多堵塞了,必须换一条逃生通道——跟我来!”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他带着拉布拉多犬,往写字楼走廊右侧飞奔而去——看来非常熟悉这栋楼。在走廊间转过许多个弯,经过两个三岔路口,三个十字路口——大概在这里上班的白领都会迷路吧?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安全门前,他按下一组密码,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自动打开了。

“不是都停电了吗?”

“密码系统有独立电源,不受大楼电路影响。”

走进秘密逃生通道,才注意到墙上写着楼层——12。

在狭窄的楼梯间下了好几层,每层楼都要转折两次。跑到差不多九楼,却被一堆废墟阻挡,下去的路被埋得严严实实。

“哎!”男人抚摸着狂叫的拉布拉多犬,“逃生通道应该用最坚固的材料,可惜——”

周旋忍不住问道:“你是这栋大楼的设计师?”

“不是。”

他回到九楼走廊,已是一片开阔空间,旁边是电影院售票窗口,墙上挂着数张电影海报。

九楼,未来梦影城,观众和工作人员都已逃光,地上满是各种垃圾。

周旋心想,若不跟着这个男人以及那条怪怪的拉布拉多犬,他定会在这座黑暗迷宫中失去方向,不是坠入深渊地狱,就是被砸得粉身碎骨。

数分钟后,他们从逃生通道来到底楼,耳边响起嘈杂纷乱的人声,发出回旋的共鸣,此地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哥特式教堂,就差少年唱诗班与管风琴了。

中年男子迅速绕过几个障碍物,踩着满地碎玻璃和物品,接近底楼正中央的位置。周旋看着空旷的头顶,想象平时的九层楼面,自动扶梯上下人来人往,半小时前还灯光如炬,如今只剩几点闪烁的星光——还有幸存者没来得及逃下楼?

不知从哪儿亮起一道刺眼的灯光。周旋瞬间还以为恢复了供电,或是外面的救援队员赶到。拉布拉多犬剧烈地吠叫起来。

“住嘴!丘吉尔!”男人发出低沉骇人的吼声,英国前首相的鼎鼎大名,已被赐予了这条拉布拉多犬。

这条名叫“丘吉尔”的狗,乖乖地趴到地上,仰头看着主人。

男人阴沉的脸,像一张严严实实的铁幕,完全挡住了他的心。如果世界上真有读心术,无疑会在他的面前遭遇滑铁卢。

应急照明灯氤氲闪烁,上百幸存者聚集骚动。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正试图挖开被废墟埋住的门厅,似乎即将掘出一线生机。

神秘男却撇下这些渴望逃生的人,带着丘吉尔退入黑暗。周旋随他穿过紧急通道,来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丘吉尔乱叫起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片狗吠,可能附近有一家宠物店。

“丘吉尔!”男人再度大吼,不怒自威,拉布拉多犬不得不恢复安静,很不情愿地跟在主人脚边。

地下二层还是卡尔福超市。继续往地下三层而去,手电光幽暗,他们穿过寂静如坟墓般的地下车库。很多车位空着,几辆车撞到墙上,可能是晃动太过剧烈,或下车前忘了拉手刹。

这栋大厦还有地下四层。周旋像着了魔似的,跟在丘吉尔之后,深入地宫最深处。地下四层还是车库,停着几辆价值连城的跑车,以及迈巴赫与林肯这样的房车,应该属于某位老板或富家子弟。

这一层异常坚固,几乎看不出地震的痕迹。沿着黑色墙脚走了数十米,那男人推开一道宽敞的大门。拉布拉多犬转了几圈却不肯进去。周旋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汽油泄漏?要爆炸了?刚想跟丘吉尔一起逃命,听到那男人的声音:“别害怕!是柴油,我们要为大楼恢复电力供应。”

淳厚低沉的嗓音带着些磁性,加上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稳住了惊慌失措的人与狗。周旋看到一间仓库般的大屋,应急灯照亮几台奇形怪状的机器。好几个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排成队接着一条油管,正往机器里灌入刺鼻的液体。

是柴油发电机。周旋心里默数了一下,总共有五台!

当神秘的男人出现,穿着工作服的组长立即恭敬地说:“您好,罗先生。”

这时周旋才知道他姓什么。

丘吉尔却还固执地蹲在门口,发出凄凄的哀嚎不敢进去。

这位罗先生低声询问:“情况怎样?”

“大厦内部电路基本没有损坏,是外部电源中断了。可以肯定,整座城市全部停电了。”

“多久可以让柴油发电机启动?”

“不知道,这台机器自从运进来以后,就从没真正用过。”

周旋在柴油发电机的外壳上看到数行醒目文字,全是操作说明和安全警告。他注意到在这个房间里,有大口径的进气与排气管道。柴油发电会大量消耗氧气,同时排出致命废气,必须保证空气流通。发电机旁边还有水泵,若无冷却水供应,随时会发生严重事故。

“柴油储备有多少?”

“所有柴油收集放置在地下四层的油库,供应整个大楼电力,即便关闭中央空调,也只能维持不到十二小时。但是,如果控制使用范围,比如单层楼面用电,双层楼面停电,那么就能使用二十四小时——依此类推,就看我们怎么使用了。”

“进气口和排气口都检查过了吗?”男人仔细地看了看安全注意事项,发觉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正在检查,必须确认安全才能启动柴油机,否则在封闭的地下空间,所有人会被废气闷死。”这个组长很敬业,到这种关头还面不改色,周旋不由肃然起敬。

“你能确保排气口通到室外吗?”

“如果不能排到室外,在商场三、五、七层楼的中庭,还有秘密的备用排气口。”

“直接把废气排到中庭?”

“罗先生,商场中庭空间巨大,从底楼贯通到九楼,废气很快会被稀释,只要不是持续不断排放,顶多有些异味,不会危害人的生命。”

就在他们研究技术问题的同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地下四层的墙壁也在震动,工作人员赶紧停止输油。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5分。

摇晃的应急灯下,所有人面面相觑,只有罗先生镇定地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但我不想骗你们。而且,我也非常感谢大家,在惊天动地的危急关头,还能坚守岗位,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好吧,我告诉你们我的判断——外面的世界,确实毁灭了!”

“什么?”

“天哪!

“啊…”

各种惊叹应声而来,周旋却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对于像他这样半小时前还想自杀的人来说,此时的心情确实难以形容。

“没错,我想我们现在不是在地下四层,而可能是在地下四十层!”

“罗先生,这怎么可能?”

“整栋未来梦大厦可能都被埋到了地下,我只是无法判断距离地面有多远。”

“那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我不知道,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努力争取!”罗先生摆出坚定不移的表情,高大的身躯、强有力的眼神都给人们以心理安慰,“这栋大厦有特殊抗震设计,能抵御10级以上地震。虽然被埋入地下,但基本结构不会被破坏,大厦外墙也可承受巨大压力,只要不自寻死路,我们是可以活下来的。”

不知是谁充满希望地喊了一句:“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根据我的分析,能把这么一栋坚固的大楼全部震到地底,那么这场大地震一定是空前绝后的,可能是地球上最强烈的地震,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周旋也低下头,思量选择今天自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发电机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啜泣声,大概是想到了不知家里的老婆孩子是死是活。

周旋靠近神秘男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叫罗浩然,未来梦大厦的主人。”

第九章

“Fuck You!”史泰格先生涨红的脖子深处,涌出一句地球人皆懂的脏话。

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员工更衣室。这片狭小封闭的空间内,一排排金属更衣柜仿佛殡仪馆储藏骨灰盒的架子。

陶冶低头站在角落,默默地忍受外籍上司的咒骂,耳中再度灌入一连串肮脏的英文单词——至少他对此还没有麻木。

一分钟前,他悄悄回到更衣室,还没来得及脱下超市工作服,就看到史泰格先生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他鼻子大骂——无非又是说他偷懒要早下班之类。

史泰格先生平日的最大爱好,就是强迫陶冶半夜加班。至于他管辖的其他员工,要么是给他送礼的男员工,要么是半夜敲他公寓房门的女员工。陶冶既不会请客送礼,也不可能做变性手术,便免不了受这洋鬼子欺负。

此刻,更衣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史泰格先生来到陶冶面前,命令他今晚再加班两个钟头。这回陶冶没有再屈服,他早已忍受到了极限,不愿留到子夜零点以后,更不愿忍受那些僵尸和幽灵在暗地里活动的可能。他紧紧握起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血液燃烧着涌上头顶,额头青筋几乎爆裂。

“No!”当陶冶第一次仰起头在史泰格先生面前说话时,地面开始了晃动…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六十秒后。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下的海底,寂静到让人发疯的夜晚。

陶冶渐渐浮出了水面。睁开眼睛,眼前的卡尔福超市更衣室依旧是黑暗的海洋,耳边不断响起巨大轰鸣——难道整座城市已沉没到了海底?

不,海里怎会有呛鼻的灰尘?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四周满是尘埃,背后有沉重的压力,肋骨几乎要被压断,连喘气都极困难——要不是这种几近窒息的痛苦,说不定就会永远昏睡下去,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更衣室脆弱的墙壁倒塌了,天崩地裂的刹那间,陶冶正位于一排柜子边,倒塌的墙壁被柜子挡住,没有直接砸到身上,但柜子也倒下来,正好把他压在底下。

五脏六腑要被压出来了!

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死挣扎。幸好双手没被压住,茫然地往前挥舞,抓到几个破碎的水泥块,还有更衣箱里掉出来的衣服和鞋子、打碎了的瓶瓶罐罐…好不容易摸到个固定物,像是另一面倒塌的更衣柜。陶冶费尽全身力量,想从柜子底下抽身出来。好在这些年做超市理货员,每天不停搬运货品,把肌肉锻炼得超乎常人,一下子挣脱了沉重的柜子。

背后的皮都擦破了,胸口和脊椎关节发出声响。满是灰尘的黑暗中,他大口呼吸几下,接着咳嗽起来,但总比被压住而憋死强。更衣室的墙壁早已倒塌,史泰格先生要么逃了出去,要么被压死在墙下——陶冶丝毫不会同情他。

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废墟,地下散布着各种金属物件,他弯腰摸到一个炒锅,是卖场的厨具货架倒了。摸瞎般走了几步,无法想象超市被破坏成什么样子。遭到核武器攻击?还是毁灭性的地震加海啸?抑或外星人入侵?

远远看到几处有微弱亮光,但愿是军方救援的士兵,却又响起尖叫声与呼救声,才明白那是手机的屏幕光。他摸了摸口袋——估计手机还被埋在更衣室里。

几秒钟的沮丧后,陶冶振作精神,暂且忘却背上的疼痛,向右摸去。在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卖场,他没日没夜地干了三年,无数个恐怖的子夜,独自游荡在迷宫般的货架间,与地底幽灵们玩捉迷藏——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超市,就算闭着眼睛,也能从卖场一端走到另一端,凭记忆精确地拿起货架上的商品。

他小心地越过那些锅碗瓢盆,跨过横倒在地上的清洁工具货架,从满地的插座和电线上爬过去,最后绕过几十张折叠椅与小板凳,摸到了一堆手电筒!

电池货架也在附近,他收集了上百只干电池,装进所有的照明设备,正负极几乎一次都没搞错。

陶冶打开几支手电筒,照亮周围的世界——比想象中稍好一些,至少没有残缺的死人尸体,也没有烧焦的爆炸痕迹。不知道何时再来余震,天花板什么时候砸下来,但在顾客和同事们安全撤离之前,自己不能像胆小鬼那样逃跑。他用足力气大声呼喊,看附近有没有求救的幸存者。

收银台旁有手机的光亮,他绕过一具尸体和乱七八糟的商品,照出一对母子的脸。

地震前遇到的那对日本母子。

是她?

虽然,长发早已经零乱,脸色也显得苍白,眼神在手电光束中很是惊恐,这张脸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陶冶羞涩地问:“你…你还好吗?”

“谢谢!我们都没事!”这个年轻母亲的中文很好,但带着日本人的腔调,这种时刻还很有礼貌地鞠躬。同时她借助手电光,仔细检查儿子有没有受伤。

“请等一等!”他将一支手电交到日本女人手中。她再次向陶冶深深鞠躬,打开手电照亮他的脸。她的目光里闪烁着感激,显然还记得他的脸。

陶冶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转身回到废墟中,打开所有的手电,依次放到超市各个角落。他又把干电池装入其他电器,四处亮起微弱的光。那些拿着手机乱转的幸存者,还有几分钟前准备下班的同事们,都借着陶冶带来的光,纷纷逃出墓穴般的地底。

他决定守到最后一个活人逃出去为止。

几分钟后,整个超市地下二层寂静无声,陶冶将几支手电筒绑在一起,照着那对日本母子消失在收银台外。

当他确认这里除自己外再无活人,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地下棺材后,又特意从箱包货架上挑了一个背包,塞了些矿泉水和袋装食品,还有不同型号的手电与干电池,又拿了几副口罩和手套。

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刚到收银台出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救命”。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图书柜台。陶冶转身奔过去。所有的书架都被震倒了,地上铺满各种养生书和生活书,手电所照最醒目处却是吴寒雷教授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这堆散落在地上的畅销书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只手!

陶冶以为是只断手,这在地震中倒不罕见。不过这只手又动了起来,几根手指剧烈敲打着图书封面,指着封面上气场强大的作者的照片。

他才发现倒塌的书架底下压着一个人,只有后脑勺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他急忙去搬书架,卸下残留的书本,减轻重量后勉强移动几厘米。正是这么一点点缝隙,让压在底下的人爬了出来。

那人颤抖着爬上书堆。陶冶的手电照亮他的脸,却发现在哪里见过。

是个中年男人,纷乱的黑发间有一绺白发,刚才的墨镜不见了,已换上原来的眼镜,不过一个镜片已经碎了。陶冶掏出矿泉水递给他,他一气喝了大半瓶,猛烈地咳嗽了几下。

陶冶这时注意到脚下那些畅销书的封面,作者照片与眼前的幸存者,赫然是同一张脸。

“你是——吴教授?”

天下何人不识君!这位声名赫赫的教授虚弱地点头:“是…我是…吴寒雷…”

“啊…真的是吴教授…认识你…你很高兴…”陶冶紧张得不会说话了,没想到亲手救了吴寒雷教授,当今人气最高的学者。

教授喘了几口气,看了看强拆工地般的超市,口齿清晰地叹息:“唉!世界末日到了!”

第十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2分。

十八岁的丁紫把晚餐呕吐在地上,少年适时地递过几张餐巾纸。她慌张地擦了擦嘴,不敢再把手机对准电梯口——那里趴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严格来说,是半个女人,她的下半截已随着电梯下到底楼。

未来梦大厦,五楼。

黑暗空旷的商场走廊犹如墓道,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呼救声同时传遍五楼中庭。丁紫把手机往另一边照去,显露出一排大型游艺机,是“汤米熊欢乐世界”,钓鱼机、跳舞机、赛车机…想起几个月前的圣诞夜,陪海美一起来疯玩。

丁紫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尴尬地扭过头去,不想被少年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显然,海美不可能在这里,更不指望她会从四楼跑上五楼来找自己。

“我要往楼下去!”她找到最近的逃生通道,少年抢先走在前面,确认楼梯深处没有危险。

丁紫突然问:“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少年冷冷地回答一句。

她有了些挫败感,便把语气放得更温柔些:“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由着丁紫的手机光束穿过他覆盖双眼的浓密黑发,照亮一双早熟的瞳孔,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小光。”

“哎?”

“你就叫我小光好了。”

“小光?这个名字不错,我喜欢。”

这样的直白让少年产生几分羞怯,他径直推开沉重的安全门,来到商场四楼的走廊。

“你从哪里来的?”丁紫不想把他放走,怕他混入逃难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转眼就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她喋喋不休的追问,少年骤然回头,黑暗中射出狼似的目光:“不要问得太多!”

她害怕地后退两步:“我让你感到讨厌了?”

“没有。”

“那你能带着我逃出去吗?”

“不,我们逃不出去了。”

“你说什么?我们逃不出去了?”

他不再说第二遍,却让前面那句话更为沉重,像石头砸伤了丁紫的心脏。他不像是急着要逃出去的样子,而是在四楼商场柜台间游荡,用手机扫射各个角落,像在搜索可能被困住或受伤的人。她跟着少年一路走着,高喊海美的名字,期望她在四楼等待自己。

逛到楼层另一头,跨过满地的碎玻璃和倒下的柜台,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穿着一件淑女装,从体形和发型来看都很年轻。不过,她的背后插着一大片玻璃,鲜血把整件衣服染红,十之八九已没命。

丁紫颤抖着奔过去,顾不得会看到什么可怕景象,大胆地把倒地的女子翻过来,用手机照亮对方的脸。她却闭起了眼睛,不敢看高中最要好的同学的脸,不敢看可能是自己唯一朋友的眼睛——如果还睁着的话。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她不是你的朋友。”

小光的声音。他呼出的温热的气流触碰她的耳鬓,从耳根传到脚底。

刹那间,丁紫松开手,任由尸体倒在地上,刚才的勇气烟消云散,再也不敢看死人一眼。

“小光,你怎么知道不是海美?”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口上虽问,其实心中已确信无疑,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同时,也看到了你身边的女孩,我还记得她的脸——放心,现在躺在地上的绝不是她!”少年把她拉起来,迅速离开那具可怜的尸体。

“谢谢你!”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机仍向旁边扫去。

“你还在找人吗?”

小光带着她绕过商场中庭,又把另外一面的商店找了一遍,除了满地的破烂废墟,并无其他人的踪影。确认没有海美,他们通过逃生通道来到三楼,看到下面亮起灰白的灯光。

丁紫兴奋地扑到中庭栏杆边。但愿来了救援人员,至少大楼恢复了供电!她看到底楼商场出口处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应急灯灯光照射范围内,男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挖掘。其他地方依旧被黑色覆盖,灯光不过是大海中的孤岛。但她有了逃出这座坟墓的希望。

地震中所有的幸存者都跑到商场底楼准备逃命,海美想必也藏身其中。丁紫跑下楼梯,小光却远远地站在后面。她大喊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下去?”

“下去有什么用?”少年缓慢地走近几步,在微弱的光里,露出长发底下阴郁的眼睛。

“你想死在这里吗?”

“如果,你真的要下去,我可以陪你一起走。”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她听着却很贴心,联想起耽美小说里常有的对白。

等到小光走到身边,他们肩并肩地走到二楼,听到一阵刺耳的“救命”声。丁紫惊恐地要往底楼走,小光则停下脚步,推开逃生通道内的一道安全门。

不敢一个人下去,更不想让小光一个人走,丁紫只能跟在他身后。大型商场的公共厕所通常与逃生通道连在一起,“救命”声是从女厕门口发出的。厕所大门已损坏倒地,压着一个不停挣扎的人,身着女清洁工制服。

丁紫的心跳开始加速,与小光一同低头去看。沉重的门板底下,果然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瞪大眼睛喊道:“快救救我!谢谢!谢谢!”

少年抢先去搬沉重的大门,可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无法挪动。

“快过来帮忙!”

随着他的呵斥,丁紫才惊慌地伸出双手,脸色吓得苍白,却低头不敢让他看到。

终于,女清洁工爬了出来。两人同时松手,门板砸落地上的瞬间,黑暗的逃生通道里回荡起震耳欲聋的声响。

女清洁工虚弱地倒在地上,嘴里还没忘说声“谢谢”。想是地震发生时正好在打扫厕所,刚要夺路而逃,就被倒下的大门压住了。小光把她扶起来,却被一支手电的光刺到眼睛,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对面走来一个人,一张二十多岁的脸,还有一身落满灰尘的保安制服。

“是你们把她救了出来?”保安带着浓重的内地口音,一听就是从农村来的。

“是。”小光坦然地回答。丁紫却躲到他背后,把脸藏在阴影中。

保安认识女清洁工,跟她说了几句话,看来并无大恙,只是脚踝有些扭伤。少年也不想引人注意,低头绕开保安和女清洁工,和丁紫一同走下楼梯。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44分。

丁紫与小光来到未来梦商场一楼。大部分地方仍漆黑一团,只有星星点点的手机屏幕光与手电光束。数层楼面坠下来的东西堆积在底楼中庭,形成一片废墟。

商场门口围着许多人,在应急照明灯下挖掘逃生通道。丁紫焦急地冲上去,借着灯光寻找海美。晚上十点的未来梦商场,不可能还有她们这样的高中女生。可是,那么多拥挤的男男女女,比晚高峰的地铁还热闹,既有准备下班的商铺店员,也有倒霉的晚走的顾客,或许还有进商场躲雨伤不起的路人。

忽然,人群发出一片尖叫,接着响起掌声与欢呼,大家前呼后拥地挤上去。似乎是奋力挖掘的男人们已挖出了一条出路,或看到了外面的救援人员。丁紫被人流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却感到胳膊被一只手抓住了。

丁紫恐惧地叫了一声,怕被人趁机揩油。她下意识地挥拳向身后打去,没想到手腕又被紧紧握住。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硬生生被往后拖了十来米,加上大家都往前捅去,就这样脱离了人群。闪烁的应急灯下,她看到一双年轻而冷酷的眼睛。

“小光!”她喊出少年名字的同时,身后发出隆隆的巨响,随着一片更为凄厉的尖叫声——混杂不少男人的惨叫,一阵冷风带着灰尘掠过后背,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是惊天动地。小光非但没放开她,反而抓得更紧,重重地将她按倒在地。

接着是更多的呼救声,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各种物体破碎和断裂的声音。为避免被人踩到,他们摸到一个墙角,蜷缩着紧紧挨在一起。

这里是地狱。

混乱持续了至少五分钟,直到大部分人安静下来——丁紫心想,大概永远地安静了吧。

丁紫和小光重新起身,各自用手机照着对方的脸,看起来都没受伤。不计其数的人乱七八糟地躺着,不少人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还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更有人僵硬地挺在地上——幸好她的胃里已没有东西可以再吐出来了。

她倚靠在少年的肩上,蹑手蹑脚绕过几具尸体,用手机照亮商场的出口处——门厅彻底看不到了,只有堆积到二楼的瓦砾废墟。在这堆破石烂砖以及扭曲裸露的钢筋之中,露出死人的肢体,显然是刚才拼命往外挖掘的男人们。

根本就没有什么救援队。男人们挖到一定深度,挖空的部分承受不了上部重压,结果发生坍塌。冲在前头的人被废墟吞噬,再也没有存活的可能。那些准备跟着逃出去的人吓得往后逃窜,应急照明灯正好熄灭,漆黑中发生了更大的悲剧——踩踏!

最要命的悲剧!地上的死者都是被身边的人踩死的。这样的死法,肉体上一定非常痛苦,内心里也是悲哀与无奈。

终于,丁紫蹲下来干呕了几下。她擦了擦嘴角,继续大胆地用手机去照地下——她希望不要照到海美的脸,即便照到,也希望没有被踩得血肉模糊。

手机屏幕光太微弱了,看不清死了多少人,有些痛苦的受伤者,多是骨折之类的重伤,也不知去救哪一个才好。他们没有急救知识,只能随便抬起一个伤者,手忙脚乱地搬到旁边。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因为体形瘦削才搬得动。他穿着一件沾满血迹的白衬衫,鼻梁上架着副破碎的眼镜,胸口吊着某跨国公司的工作证,看来是九层以上写字楼里的白领。除了左臂在流血,看起来并无明显外伤,他喘了口气说:“外…外面…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第十一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50分。

“外…外面…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陶冶举着两支手电筒,穿过黑暗的底楼中庭,尽量避免踩到尸体,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光线照出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搀扶着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衬衫、胸口居然还有公司吊牌的男子。

距离地震发生已过半个小时。

五分钟前,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陶冶,与《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吴寒雷教授,最后撤离了地下二层。刚到底楼,便发生了商场大门坍塌的灾难,幸好两人及时退到墙角,否则非死即伤。

陶冶的背包里装满了手电筒和矿泉水,一边肩膀上还挎着从店长办公室里翻出来的急救包。那对年轻男女回过头来,本能地遮挡刺眼的手电光。等他们将手放下来,陶冶才惊艳于这两人的漂亮——穿着运动装的女生,看来是高中生的脸上有一双过分成熟的眼睛,目光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男生长长碎碎的黑发底下隐藏着乌黑的双目,配上高挺的鼻子、白净的脸颊,看来不会超过二十岁。

“有人受伤了吗?”陶冶大胆地蹲下来,靠近墙角的男人。

“你是医生?”帅到让陶冶也不免多看几眼的少年沉声问道。

“不,但我带了急救包。”

陶冶拿出绷带与酒精,虽没受过专业训练,但这些年看美剧《迷失》与《越狱》,也学会了不少急救手段。那对少男少女帮着他忙活,给受伤男子清理伤口并消毒,小心翼翼地缠绕绷带。

白领男子连声道谢:“我叫许鹏飞…在十二楼的美国公司上班…请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我叫陶冶,在卡尔福超市上班。”老实巴交的陶冶自报了家门。那对年轻男女却沉默不语,互相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许鹏飞抓着他的手说:“我会报答你的!”

陶冶留给他一瓶矿泉水:“不要乱动,我去看看其他受伤的人,有事你就大声叫我。”

他走入伤亡最惨重的地方,四下检查,地上的尸体大多血肉模糊,也有人奄奄一息,仅靠他贫乏的急救知识是肯定救不回来的。

陶冶蹲在一个将要死去的女人面前。她大概三十来岁,衣服已被血浸透,看不出职业和身份,只有左手还有些知觉。他紧紧握住那只手,发觉她正渐渐变冷。他的另一只手抓着手电照亮她的眼睛,仿佛要给她生命最后的光亮和温暖。她感激地眨了眨眼睛,眼角似乎有两滴混浊的液体滑出。她用尽全部力气,挤出无力震动声带的气声——“我…只是…进来…躲雨的…”

说完这句万分悲催的话,她的眼珠便不再转动,慢慢变得暗淡无光。陶冶想抽出手,却发现已被她紧紧攥住,怎么也抽不出了。

难道,这个女人从没真正爱过一个男人,于是把生命中触摸到的最后一个男人,当成唯一爱过的人,直至生命结束也不放走?

冷汗,滴落到刚刚死去的女子脸上,陶冶慌乱地拉扯自己的手,却始终无法从死人手中挣脱。他用力去掰死人的手指,那坚硬无比的感觉就像自行车的环形锁。但他又不敢用更大的力气,害怕会把死人的手指掰断。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处于几十具尸体中间,一只手还被死人牢牢抓着,如果背后有人拍你肩膀,你可以想象那感觉…毫无防备的陶冶惨叫起来,战栗着倒在另一个死人身上。

一秒钟内,他恢复了勇气,猛然抬起手电筒,想要照亮某具僵尸的脸。但手电的光晕中心,却是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

他记得这张脸,地震发生前后的超市地下二层,两次见到过这张脸。虽然,现在每过一分钟都好像过了一天,但这张脸记忆犹新,以至于他确信自己将再也无法忘怀。

“你——怎么了?”

没错,就是她的声音,陶冶清晰地记得她带有日本腔的汉语。

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尴尬的样子,更不想让她看到那个死人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低声道:“我没事,请不要靠近我,这里都是尸体。”

“我已经看到了。”这个日本女人大胆地跨过一具尸体,蹲下来靠近陶冶。

“不要!”陶冶不知该怎么拒绝她。

而她的双手已伸到他的手上,相比抓紧他的死人的手,她的手是多么温暖。不但温暖,而且有力。她在帮陶冶掰开那几根死人的手指。

陶冶害怕地闭上眼睛,只感到自己的手不住颤抖,他感受到她靠近自己的脸颊的温度,嗅到她长发飘散出的气味。

几秒钟后,他听到一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还好,他没有感觉疼痛。

陶冶的手恢复自由了,而那只死人的手,有两根手指被掰断了。

眼前的日本女子严肃地双手合十向尸体鞠躬,嘴里用日语念念有词,可能是佛教的祈祷词。

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把两根僵硬的死人手指掰断的。或许,她从前也做过相同的事?

陶冶颤抖着站起来,手腕还残留死人的指痕。他低声问道:“你儿子呢?”

这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漂亮妈妈指了指墙边黑暗的角落,那里闪烁着微弱的手机屏幕光,隐约照出一个男孩的身影。

“快回去吧。”终于,轮到陶冶来保护她了,穿过一路的尸体和废墟。他仔细地看着四周,期待还能发现一两个生还者。

他们来到墙边,陶冶看着六七岁大的日本男孩——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错觉,这孩子的肤色过分地苍白,就像…那些倒在地上的死人!

陶冶皱起眉头,放慢语速向这对日本母子说:“你们待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就回来。”他给母子俩留下两瓶矿泉水,便举着手电向中庭另一边走去。在地下二层工作了三年,自然对头顶的商场了如指掌,他知道底楼有家店铺专卖各种小礼品,其中有家庭装饰用的蜡烛。陶冶很快找到了——粗大的红蜡烛、细长的白蜡烛,以及高级餐厅常用的小蜡烛杯、家用的大蜡烛台…他从店里挖出一个大购物袋,装了许多。

回到墙角里的日本母子身边,他在地上立起一个金属烛台,将几根白蜡烛插到上面,用打火机点燃。

烛光,先是像几只夏夜的萤火虫,随后如一串夜空下的流星,最后变成几团跳动的火焰。

看着自己亲手点亮的烛光,陶冶忽感难以形容的疲惫,无力地坐倒在日本女人身边。为节约有限的电池,陶冶暂时关了手电,身边的日本女人也关闭手机。笼罩他们的只有那几点烛光,如古老地宫中的长明灯,将要为墓主人守候一千年,直至盗墓贼或考古队员光临。

“非常感谢!”她深深低头致意,烛光照亮她略带湿润的眼睛。

“别客气,我叫陶冶。陶瓷的陶,冶金的冶。”他相信对方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日本女人回答:“我叫玉田洋子,这是我的儿子,他叫正太。”

“正太?”陶冶看着这个白到有些可怕的男孩,不禁笑了一声,“果然是个正太。”

“请多多关照。”

没想到男孩的中国话说得比妈妈更好,简直和中国小孩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在中国长大的。正太应该也很累了,倒在妈妈怀里,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睡着了。玉田洋子亲吻儿子苍白的脸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陶冶。

他没说话,怕吵醒刚睡着的孩子。

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感激。为那几点温暖的烛光?还是为地下二层超市里给他们以帮助?或是单纯地感激他能在此时此地坐在自己身边?烛火照耀下,玉田洋子的脸颊仿佛涂抹了一层亮亮的又异常柔和的颜料,像一层神秘的轻纱,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目光。

忽然,他颤了一下。地板并没有震动,墙壁也没有晃动,附近除了那些尸体以外,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活动——是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仍可看到她那张脸。于是,他再度睁开眼睛,她还是那副表情——藏在朦胧的烛光下的眼睛,依然无法猜透。

他把头靠在墙上,全身放松下来。他暗中期待她也能完全放松下来,慢慢把身体倒向一边——他这一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仅此而已,他不是那种一下子想要很多的小孩。

可惜,他明白自己终究在幻想。她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抱着儿子,偶尔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烛火跳动了几下。陶冶警觉地将头转向一边,听到几个人的说话声。他相信还有不少幸存者藏在黑暗中。玉田洋子也睁开眼睛。他对她低声耳语:“我过去看看,你守着正太不要动。”

陶冶打开手电,带上急救包,沿着墙根走到那些人跟前,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世界末日!”

“什么?”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裹着一件大大的羊毛披风御寒,仍在瑟瑟发抖。陶冶敢肯定这是从底楼的品牌女装店里拿出来的。“你说的是真的?”

“没错。”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吴寒雷教授。他的面色严肃冷峻,眼镜的一块镜片碎了,但毫不妨碍他像在电视上那样侃侃而谈。

“什么世界末日?全是骗人的鬼话!”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拿着大号手电筒,焦虑地看着外面黑暗的世界。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打扮像是清洁工,看上去受了些轻伤,皱着眉头不说话。

“不,我们要相信吴教授!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了!”地上还躺着一个伤者,左臂上绑着陶冶亲手包扎的绷带,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那对容貌俊美的少男少女不知去了哪里。

“我知道,虽然大家都喜欢看我的书,热衷于听我的末日演讲,但真到了世界末日的关头,却又不敢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吴寒雷冷眼看了他们许久,直到许鹏飞加入,才苦笑一声,“这很正常!每个人都留恋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即便灾难已到面前,仍然妄想还能化险为夷,不过是可怜的自我安慰。”

“你是说我们已死到临头?”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说话了,她双眼恐惧地看着吴教授。

“未必吧——不过,外面的世界确实已毁灭了!我们不要奢望会有人来救援,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在这个地下空间里,尽量地生存下去!”

“不可能!你说世界末日就末日了?是不是《2012》看太多了?”

“关于世界末日的理论,你们可以仔细看我的学术著作——全中国已经有一千万人看过我的书了,如果加上手机版和其他电子版,那么可能超过了一亿人!”

“我相信吴教授书里写的都是真的,那些最权威的数据都不会说谎,就连美国官方最权威的科学家也证实了吴教授的计算结果!”许鹏飞又插了一句,想来是吴寒雷教授的忠实读者。

教授淡定地解释道:“我的论据可不是什么玛雅预言,而是根据最近几年来地球上的反常气候,以及全世界各地发生的怪异地质灾害,加上对地球以及太阳系过去几十亿年来的数据分析的结果。我不相信诺查丹玛斯,也不相信任何邪恶组织,更不相信电影里的胡说八道,我只相信宇宙间唯一正确的标准——科学。”

羊毛披风里的女子不依不饶:“你说的都是些大话空话,凭什么一个钟头前,我还好好地在九楼的电影院里看恐怖片,现在整栋大楼就真的变成了恐怖片中的场景?”

第十二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20分。

烛台上的三支白蜡烛已烧了小半,缓缓流下的烛泪冷却凝结。

黑色的中庭深处不时吹来阴冷的风,烛光在微弱的风中不断颤抖摇曳,背后墙上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歇斯底里。

玉田洋子紧抱熟睡的儿子,两眼痴痴地看着三点烛火,想象自己的脸也被烛光笼罩,发出动物油脂般的温润反光——这并不是想象。

她还想象——自己苍白的脸颊,在冬日清晨的暗光中冻得发红。钻出厚厚的被窝,看到遥远的窗外,蒙蒙亮的天际线上,亮起某种美到极致的奇异光芒——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

那一年,她十三岁。

寂静的清晨过后,身下的榻榻米剧烈晃动,半分钟后她家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在残垣断壁中恢复意识,庆幸自己居然还能爬行。一道横梁架在头顶,替她遮挡了致命的木石砖瓦。寒冷刺骨的空气中,她面对灰色的苍穹,爬到一堵倒塌的墙边。她看到一个女人血肉模糊的身体,还有一个埋在瓦砾中的男人。泪水模糊了双眼,干枯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竭力伸出一只手,穿过一大堆散落的书本,抓住爸爸还能活动的手指。

还记得爸爸看着她的眼睛几秒钟后变得混浊暗淡。她无法抱住被压在废墟下的爸爸。当她听到搜救人员的叫喊声,想要爬出这片坟墓,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被死去的爸爸牢牢握紧,无论如何不能动弹,几根弯曲的手指,竟如钢铁般坚硬,不舍得放走女儿。

她知道这也不是想象。

十七年后。

玉田洋子摊开右手,掌心在烛光下发出白得耀眼的反光——刚才为帮助那年轻的中国人,自己这只柔软细长的手,竟掰断了两根死人的手指…突然,刺眼的亮光在头顶闪起,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同时没忘记挡住正太的脸。光线闪烁几下,发出蛇行般的“咝咝”声,随后又响起“嘭嘭”声。接着,整个未来梦大厦的中庭亮起各种灯光,包括楼上各条走廊。

被黑暗笼罩了一个小时,与刚才微弱的烛光相比,眼前竟那么明亮,如白昼降临深夜。

谁拯救了地球?

商场底楼各角落都传出欢呼雀跃声,好像死人都已复活,披盔戴甲的救援队员即将从天而降。

正太睁开眼睛,玉田洋子将他抱得更紧了,害怕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只要再亮几度,就会让他灰飞烟灭。她并未注意到,现在灯光的亮度远不及灾难降临之前。最亮的几排灯都没开,并且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的灯亮了,均匀分布在商场各处,感觉电力已经恢复,这是眼球在黑暗中过久的缘故。灯光照亮开阔的商场中庭,惨不忍睹的废墟中躺着数十具尸体。玉田洋子似乎已对死亡麻木,只是蒙住儿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一幕。

电路不太稳定,几盏灯的灯光还不时跳动,每次一明一暗,都像打开一扇旋转门。

一些活人从墙根钻出来,灯光照出劫后余生惊恐的脸,如从核爆废墟中走出来的行尸走肉。玉田洋子看到了陶冶的脸,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中国男子,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超市工作服,身后带着好几个幸存者。他大声喊道:“喂!还有人活着吗?大家可以出来了!”

更多的人从阴影中爬出来,有的不住哭泣与战栗,有的互相拥抱搀扶,有的身上被鲜血染红,还有的只能在地上爬,恐怕受了重伤或骨折。

玉田洋子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三十来个幸存者,包括躺在地上还没死的,看来情况没想象中那么糟糕。除了陶冶,她又认出一个人,就是常在电视与广告里看到的那位著名的吴教授,最近他的名字与照片已登陆日本各大报纸头版,许多相信世界末日的日本人都极度崇拜他。

教授后面跟着几张陌生面孔——裹在披风里的年轻女子,虽然头发和脸上布满灰尘,但眉眼之间不失为美人。穿着保安制服的二十来岁男子,一看就知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他搀扶着一个看起来受了伤的女清洁工,典型的中国中年妇女,脸上写满沧桑与辛苦。受伤的还有个挂着吊牌的男人,年龄与玉田洋子相仿,从穿着气质来看像个白领,手臂上缠着绷带。

更远处有一对年轻男女。男生细碎的长发遮盖住双眼,很有日剧美少年的感觉,女生紧跟左右,倒像藤井树与藤井树的相配。只不过,当男生想要靠近陶冶和教授那群人时,女生却皱起眉头站定。仍想与男生独处于一角?冷峻的青春少年不再往前动弹一步,目光越过一堆尸骨未寒的死者,撞上玉田洋子的视线。

擅长观察并分析眼前的每一个人,是她从小跟父亲学会的本领,她也有一双时而迷醉时而冷酷的眼睛。

玉田洋子下意识地垂首,下巴抵住七岁儿子的额头,不再看那对少男少女。

商场里的人自各个方向往这里聚拢,大概是看到陶冶的背包最大,手里还拿着包扎用的绷带,怀疑他就是上面派下来的救援人员。

陶冶向洋子和正太挥了挥手,洋子本以为他会快步走来,他却在原地半蹲下去,笨拙地给墙边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包扎伤口。

不知何时,烛火悄悄熄灭了。

明亮的灯光下,她却想着黑暗中跳跃的烛光,还有投在她脸上的影子。

幸存者们大都认出了吴教授,围绕在他和陶冶身边又哭又闹。有的人是吴教授的忠实读者,坚信世界末日说,这样的灾难更验证了他的预言。有人绝望地低头叹息,认为再也没有逃生希望。但大多数人求生欲望十足,想从吴教授口中问出还有一线生机的可能性,即便只是自我安慰。

“教授,快点告诉我!怎么才能逃出去?”

“我,不知道。”吴教授无奈地叹息,他不再像电视里那样风度翩翩口若悬河,而是呆若木鸡地低着头,不敢面对自己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教授,你不要藏着掖着,我知道你肯定有逃生绝招,只是不愿说给大家听,因为只有一两个人才能够逃出去,是吧?”追问他的年轻男人身材瘦长皮肤白净,穿着一件紧身休闲西装,虽已脏得看不出颜色,但从剪裁与做工来看,应该是正版的迪奥男装。他手腕上露出一块尚完好无损的手表,可以肯定是瑞士的百达翡丽——虽然中国多出各种山寨奢侈品,但玉田洋子的眼光很精确,那身迪奥与百达翡丽都属正版。她想起大学时代的男友、后来的丈夫,当年也是穿着迪奥戴着百达翡丽的清瘦男生,因为他的父亲是某大商社的社长。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中国所谓的“富二代”。

“你太高估我了。”教授苦笑了一声。

年轻的富二代却对着他耳语了一番,周围的人们愤怒地看着他,却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其实,他说的并非什么秘密:“吴教授,只要你告诉我逃生的方法,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两千万?美元?一个亿?我爸爸可以把他的上市公司一半的股份送给你!”

吴教授不住摇头,四周响起一片嘘声。穿迪奥的年轻人回头大喝:“你们给我滚远点!”

盛气凌人口出狂言的他惹怒了所有幸存者,几只手同时伸过来,看样子要把他暴打一顿。他那细瘦身材,怎是这些憋了一肚子火的拳手们的对手?

陶冶从地上跳起来,拦在富二代身前,大声吼道:“你们还是把打架的力气用来逃命吧!”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喂!有人在顶楼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所有人激动地抬起头来。三楼中庭栏杆边上站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一看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物业人员。他往上挥了一下手,便转身消失不见了。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随后像小宇宙爆发似的,争先恐后地冲向逃生通道。这一回他们不是往下面跑,而是向着十九层顶楼而去。

既然大楼已恢复供电,救援人员一定会很快赶到。刚才底楼出口的坍塌说明,大楼确实被埋到了地下。但顶楼可能还在地面以上,那是最容易被救援的地方,也最容易逃出去。说不定所有幸存的大厦工作人员都已冲到顶楼逃生了,只留下这些傻瓜还在底楼等死——这不都互相踩死了那么多人了吗?

一眨眼工夫,大部分腿脚灵便的人已冲到了楼上。

吴教授还留在原地,富二代也惊魂未定,保安想要跑却必须搀扶女清洁工,结果没跑出几步远,受伤的白领捂着胳膊也只跑到楼梯口。

至于陶冶,他走到玉田洋子身边,向她伸出手说:“跟我走吧。”

她伸出了手,握着这个年轻男子的掌心,被他有力的胳膊拉起来。

她仍蒙着正太的眼睛,将他抱在怀里,吃力地往楼梯走去。常年独自一人带孩子,玉田洋子的耐力也变得惊人,抱着七岁的儿子走了两层楼梯,方才有些气喘。陶冶从她手里接过正太。

两个人抱着小孩都跑不快。前头是受伤的白领,后面是扶着女清洁工的保安。至于裹着披风的年轻女子,似乎故意落在后头,东张西望提心吊胆,不知受到过什么惊吓。最后,是一步一顿的富二代,大概是害怕逃上去以后被那群愤怒的人打下来。教授却不知去哪儿了,更别提那对神秘的少男少女。

当其他人都冲到十几层楼上时,这伙人拖泥带水只到了七楼。大楼再次晃动了一下,大家习惯性地趴倒在地,或就近找墙根抱头蹲下,个个都成了地震逃生高手。

晃动只维持了不到两秒。

“等一等!”亲身经历过两次大地震的玉田洋子,说出一句纯熟的中国话。她从陶冶手中接过正太。七楼有一家户外用品商店,橱窗玻璃大多已经碎了。她抱着儿子走进那家店,绕过满地尘屑,在一堆帐篷、睡袋和登山杖间找到一个类似手表的东西,没有表带,只有个仪表盘。

“你在干什么?”陶冶紧跟着问了一句。

她轻声回答:“这家户外用品商店,有许多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不是很快就要逃出去了吗?还要这些干吗?”插话的是裹着羊毛披风的年轻女子,她正好踩在一顶帐篷上面。

玉田洋子不想争论,她毕竟是日本人,中国话说得再好,也不可能说得过中国人。她把儿子交到陶冶手中,低头调了一下那块手表似的东西,很快上面显示出了结果。她怔住了,手中的仪器掉到地上。

“怎么了?”陶冶帮她捡起来。幸好这块“手表”造得结实,看来一点都没损坏。

她为自己的失态鞠躬道歉:“对不起。”又仔细看了看“手表”,终于完全死心了,紧蹙双眉说:“我们,现在,距离地面——一百五十米!”

“什么?”保安、女清洁工、受伤的白领,还有裹着披风的女孩,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两个字。

“让我看看!”穿迪奥的富二代挤了过来,“啊!我认识这个东西,登山时常用的海拔仪,去年我在阿尔卑斯上就用过这个,能准确测量出海拔高度。现在,这个海拔仪上显示——不,不可能,怎么回事?”

可惜,他没有看错。

海拔仪上显示的是——150米。

这就是他们目前所在的精确海拔高度,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米!

鉴于这座城市位于中国东部沿海,未来梦大厦所在地面海拔只有三四米。而这里是大厦的七层,总共十九层楼的建筑物,以上的十二层——就算每层楼有四米高,也不可能超过五十米,这意味着整个未来梦大厦已深深陷入地底,埋葬在比坟墓更深的地方。

假设建筑整体结构还未被破坏,此刻大厦楼顶距离地面至少有一百米。

第十三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25分。

“嘭——嘭——嘭——”周旋听到一阵骇人的声音,原本地宫般黑暗的头顶,突然射出几道耀眼的光芒,几乎刺伤早已适应晦暗光线的瞳孔,让他恨不得钻入水泥地下,埋葬于更深一层的暗与黑的地底。

未来梦大厦,地下四层,柴油发电机室。

周旋挡着眼睛,困难地调整视线焦距,确认头顶的四盏大灯全亮了。耳边响起兴奋的欢呼声和击掌祝贺声,还有大楼主人的喝止声:“镇定!”

这个叫罗浩然的男人一言九鼎,几乎要开派对的人们立时鸦雀无声。只有拉布拉多犬丘吉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吓得发出“呜呜”哀嚎,躲在主人背后夹紧尾巴。

白色灯光不再闪烁,织成一张透明的网,照亮他的脸庞,并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墙上。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鼻尖几乎看不到油腻,目光寒冷,不怒自威:“第一,我们还没有逃出去!第二,我们还在地下最深处。”

“罗先生,那我们快点上去吧!”组长代所有工作人员说出了心里话。

“等一等,整个大楼的电力都恢复了吗?”

“没有,柴油机发出的电力有限,只能供应一部分电源,但能保证所有楼层与通道照明。”

他们的主人微微点头:“这栋楼设计得很好。”他又转到柴油发电机另一边,脸也随之隐入阴影。

数十分钟前,听到“罗浩然”这三个字,周旋便开始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包括网络、电视、报纸、纳斯达克、富豪榜、红十字会…甚至财经图书,关于这个本该如雷贯耳的名字、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却一无所获。周旋已绞尽脑汁,无论是这个并不普通的名字,还是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均令他确信无疑——自己从没听说过罗浩然这个人。

“走。”大厦主人终于发出指示,包括忠诚的拉布拉多犬,大家走出柴油发电机室。他们没有前往电梯口,因为罗浩然命令关闭所有电梯电源。周旋跟着这群人走上楼梯,每个人都背着工作包,并从楼道边的应急工具箱里取出各种逃生用具,甚至有电动冲击钻,看到这吓人的玩意儿,心想还有木有电锯惊魂。

连走了几层楼梯,进入商场三楼逃生通道,组长裤兜里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他慌张地掏出来按下通话键,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组…组长…我…我…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周围所有人一下子停住脚步,安静地围拢在组长周围,这个看起来淳朴老实的男人,战栗着紧握住对讲机——在电话中断手机信号消失的情况下,已成为未来梦大厦仅有的通信工具——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直勾勾地盯着罗浩然。

终于,主人点头轻声说:“问他在哪里。”

组长这才按下通话键说:“兄弟,你在哪里?”

“我…我在…在顶楼…十九层…这里…能够…逃出去…”

他在十九层!

组长激动地点头,对罗浩然说:“罗先生,我听得出他的声音,是我们组的同事!”

对讲机那头又传来声音:“罗…罗先生…跟你在一起吗?”

其实,那边应该听不到刚才组长对罗浩然说的话,却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也可能是因为丘吉尔叫了几声。

罗浩然点头示意,组长才敢回答:“对!罗先生在我们身边,还有好多人都在!”

“快点上来…我们…有救了…”

对讲机那头没有声音了,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兴奋。罗浩然依然毫无表情,只是轻声说出两个字:“上去。”

除了丘吉尔,没有谁敢走到罗浩然前面,基本保持原有队形。最后一个人没忘记冲到三楼中庭边,往下大喊一声:“喂!有人在顶楼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数分钟后,每个人都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尤其扛着电钻与铁铲的几个,连拉布拉多犬也伸出了舌头。唯独罗浩然几乎面不改色,只有额头微微沁出汗珠,好像衣服里藏着一具钢铁之躯。周旋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标的楼层数——18。

4月1日。星期日。夜,23点40分。

一个多小时前,他刚从未来梦大厦的顶楼十九层,一路逃难到最深的地下四层。如今却用了更短的时间,再度跨越二十多层楼,几乎回到出发的原点——人生不就是如此?从起点出发,又回到起点,一如刚想从十九层跳楼自杀,却被杀人无数的灾难救了回来。

突然,丘吉尔发出狂暴的吠叫。或许因为这条狗一贯神经质,大家都没理睬它,继续往酒店顶层冲去。只有罗浩然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狗,丘吉尔已从狂吠变成了哀嚎,围绕着主人的双腿乱转。他用力拍了拍狗脖子,厉声叫骂道:“畜生!”然而,无论主人怎么拖拽,拉布拉多犬倔强地留在原地不动,四只爪子像在地上生根。

其他所有人都已冲上十九层楼,楼顶传来汇合的欢呼声,接着响起电钻钻破墙壁的噪音——《德州电锯杀人狂》第N部?

周旋没有跑上去,始终跟着罗浩然和丘吉尔,相信这样最安全。当罗浩然就要放弃他的狗,准备赶上手下,指挥大家从顶楼逃出去时,拉布拉多犬掉头往楼下跑了。

“丘吉尔!”这回叫它名字的是周旋,他紧拧眉毛看着罗浩然,等待这座大楼的主人作出抉择。

罗浩然犹豫了片刻。他的目光照例那样寒冷,让人绝无可能猜出隐藏的秘密。他看着已跑下半层楼的丘吉尔,看着它恐惧地将尾巴夹在股间,发出阵阵哀嚎,仿佛在主人葬礼上哀悼。

头顶的灯光闪了一下。

罗浩然作出了抉择——没有往逃生的十九层顶楼冲去,而是朝相反方向,跟着他的拉布拉多犬,向楼下狂奔而去。至于周旋,连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地跟在罗浩然后头,飞快地往十七楼跑去。

丘吉尔并未跑远,有意等待着主人,看到他来到自己跟前,才继续夹着尾巴跑向十六楼。周旋紧跟在罗浩然身后,重新冲向黑暗的地底,似乎头顶才是地狱。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冲出许多从底楼来的幸存者。这些人一个个充满逃生希望,虽然浑身都是尘土污垢与血迹,仍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今晚来不及离去的顾客,哪些是倒霉的晚下班的工作人员。

周旋和罗浩然识相地各自退到一边,身体紧贴着墙壁,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丘吉尔也蜷缩在角落中,以免被狂躁的人们踩到。

人们对周旋和罗浩然视而不见,争先恐后地从他们之间穿过,继续往顶楼冲去。周旋在心底默默数了一下,大约十二个人。周旋与罗浩然对视了一眼。楼道中充满那些人的脚步声,宛如影子紧随着他们的耳朵。

周旋真想把耳朵蒙起来。是怕听到他们顺利逃出绝境的欢呼声?还是怕听到外面救援人员的广播声?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这样背道而驰南辕北辙,是逃生还是自杀?

罗浩然的脸依然如同一片沙漠,没有任何变化。

丘吉尔坚定不移地往下跑去,罗浩然跟着他的狗,周旋也只得被那条狗牵着鼻子走。他们一路穿过酒店与写字楼,逃到九楼的电影院。周旋忍不住又想:顶楼那些人大概已逃出去了吧?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再也不愿相信一条狗的判断了。

就在这一瞬间,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脚下剧烈颤抖,整栋大楼就像被送上了按摩椅,并且调到最强的震动档!

周旋下意识地趴倒在地,在天旋地转的刹那,奋力向墙根滚了两滚,确保自己远离中庭。耳边的影子变成拳头,重重捶击他的颅腔,以至于大脑里开了一场交响音乐会: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低音提琴、单簧管、双簧管、长笛、短笛等一齐奏响。

第十四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01分。

头顶射灯再度一明一暗,脚底再度地震般的颤抖。莫星儿下意识地趴倒在地,身上裹着一件国际品牌的羊毛披风,印着九百九十八元的吊牌还没来得及撕下,若非逃难时路过底楼那家女装店,恐怕要在寒冷的地底冻僵了。背后还有些疼痛,那是在景观电梯坠落时,碎玻璃扎到身上导致的,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一个多小时没照镜子了,自己变成什么样了?但愿不要像恐怖片里血流满面的女鬼。头发散乱在眼前,怎么梳理都没用,不过地下大多数幸存的女人都是这副鬼样。

莫星儿暗暗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老天被这个女人的气场吓到,整座大楼的摇晃与巨响应声而止。她惊讶地从地上爬起来,将乱发捋到脑后,看着头顶那盏灯恢复正常。

未来梦大厦,七楼,户外用品商店。

她看到那个日本女人抱着儿子爬起来,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也在,受伤的白领一脸病容,女清洁工与保安互相搀扶。穿着迪奥男装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地躲在角落发抖。

“刚才…”还是白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是…余震…吗?”

“也许是的吧。”日本女人轻声用汉语回答,看来她早已习惯了各种地震。不过,她的神情也颇恐惧,似乎从未遭遇过这么大的灾难,低头抱紧儿子——这个大约七岁、穿着短裤的男孩皮肤像死人般苍白,只有嘴唇是鲜艳的,让莫星儿联想起《暮光之城》。

穿着超市制服的男子满脸灰尘,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让莫星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他大胆地走到中庭栏杆边,往上望了望说:“我们上楼看一看吧?或许,楼上已经打通了逃生的路。”

提议虽然冒险,但说到“逃生”二字,即刻获得大家赞同。

这群被困在地下一百五十米深处的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七楼的户外用品商店,各自带上一些用得到的小物件,走进通往更高楼层的通道。

莫星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很快来到九楼电影院门口。

在被震得面目全非的售票窗口与卖爆米花的柜台前,她想起今晚——不,手机上的时间已到4月2日0点11分——那是昨晚,不到两小时前的昨晚,自己刚走出未来梦影城,脑中还残留美国恐怖片《血腥小镇》里种种噩梦般的画面,以及一群老鼠在她鞋子上蹭来蹭去的感觉,便在景观电梯里遭遇地震直接坠入地狱。她不敢去看那空荡荡的观光电梯口。

耳边传来年轻保安充满乡土气的口音:“别落下啊,快点往楼上走!”

转眼,前头传来几个男人捶胸顿足之声——从九楼通往十楼的逃生通道全被废墟封住了,其中还有钢筋混凝土,天花板露出纯粹的钢铁架构,就像一个人的血肉都已腐烂,直接露出了森森白骨。

保安再度发出恐惧的叹息:“我的老天爷啊,连承重墙也垮塌了!”

“怎么办?”中年女清洁工、手臂裹着绷带的白领,还有戴着百达翡丽的富二代,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所有人又跟着保安转到九楼对面的另一条逃生通道,仍然是相同的情况——感觉不仅是一层楼梯坍塌了。

回到九楼电影院门口,这里是商场中庭的最高层,再往上就是一个高大宽阔的弧形圆顶,有些像室内体育馆或大会堂的穹顶。看上去还没什么问题,只是差不多所有的灯都掉下去了,阴影中似有几道裂缝…不知是被震的还是压的。

小男孩在妈妈怀里挣扎了几下,遭到一顿日语训斥。男孩发出悲哀的哭声,却不像一般小孩的哭闹,而是成年人那样痛入肺腑的悲伤,仿佛哀悼已化作幽灵的人们。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男孩,看着他的眼泪坠落到妈妈身上,莫星儿的眼泪也几乎要被催出来了。

忽然,莫星儿看到地上窜过一群黑色的影子。一眨眼的工夫,一只老鼠从她脚边跑过,长长细细的尾巴扫到了她的鞋帮上。

随着自己的一声尖叫,她听到了急促的狗叫声。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在一张东倒西歪的电影海报跟前,站着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夹紧尾巴向他们乱叫,旁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莫星儿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以及那双永远看不清瞳孔背后是什么的眼睛…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在大脑先是空白继而模糊最后清晰的几秒间,她觉得全身僵住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涌上心口——比老鼠尾巴扫过脚面更大的恐惧。

两个人隔着数十米,但在她身边的灯光照耀下,她的脸庞也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虽然,他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泄露,可她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想自己永远不会把那个秘密说出去。

那个人的颤抖转瞬即逝,他让拉布拉多犬安静下来,抬头说:“还有一个人需要救援!”莫星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家专卖儿童玩具的小店里传出男人的叫喊声。

他们立刻走进玩具店,柜台与橱窗的狭窄空间中紧紧卡着一个男人。他的头朝着外边,双脚被压在底下,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柜台不知被什么卡住了,保安和超市帅哥一起用力去搬,都没能搬动哪怕一厘米。

“如果可以搬得动,我早就救他出来了!”中年男人发出有磁性的声音,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脑袋:“如果丘吉尔够聪明,我早就让它跳进去按下开关了!”

原来,这个柜子之所以无法移动,一方面是可能卡住了,另一方面是柜子底下有个开关,一旦锁死就再也难以动弹,一般是为了防盗用的。

莫星儿看了看被困住的男人,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不过三十多岁,却有一双过分成熟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特别,绝非祈求别人救他,而是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任何接近都会伤害到他。

一般人看到这种目光都会退避三舍,尤其这种困于死地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困兽犹斗搞出什么意外同归于尽。不过,他的目光却激起了莫星儿的某种冲动。她又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除了七岁的日本男孩,就属自己身材最苗条娇小了。

第十五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01分。

天崩地裂的巨响持续了几分钟,周旋不敢睁眼看这个世界,不敢想象自己临死前会看到的可怕景象。不过,身上并未有什么刻骨的痛苦,也没有动脉猛跳血溅五步的惨相。

只是,当他想要站起来时,却发现再也动弹不得了。

天知道是怎么滚到这个地方来的。头顶的橱窗里摆着变形金刚与哆拉A梦,自然是电影院旁边有小孩生意可做。身体被一只沉重的柜子卡住,柜子略微倾斜,与墙面形成三角形,如同坚固的牢笼。他大声呼喊几下,终于听到丘吉尔的回应,接着罗浩然来了,却无法搬动柜子。

隔了数分钟,他看到一群陌生的面孔,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

几秒钟后,她消失不见了。

当周旋闭上眼睛听天由命时,柜子开始晃动。在狭窄空间内,多了一个猫似的玲珑身体,随后一只手按在他的膝盖上,一个轻柔的女声道:“不要乱动。”

似有羊毛流苏摩擦他的脚面,随即柜子底下的开关被打开了。

“OK!”女子的声音从脚边传来。外面众人一齐用力,很快就把柜子搬开,救出了被困的周旋。

他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在哆拉A梦公仔旁边,站起一个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大约二十五六岁,乱乱的头发下面有双明亮的眼睛。她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周旋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自己撑地爬起来,咳嗽几下说了声:“谢谢。”

他没有靠近那群陌生人,长久以来他面对陌生人时都有一种不安全感,何况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这栋大楼的主人罗浩然,他走到那一人一犬身边:“发生什么了?”

“所有上楼的路都被封死了。”罗浩然看了看九楼中庭的穹顶,“为什么电影院要放在九楼?因为这一层的建筑结构最坚固,既可承受中庭跨度,更能容纳多个电影放映厅。这样一个钢铁穹顶,相当于一层牢固的装甲,把未来梦大厦分为两段。”

周旋还是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但罗浩然让他相信,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大厦的主人依旧仰望穹顶,是否在牵挂已经冲到顶楼的那些人?

其余的人都离他几步之遥,刚才救出他的女孩更是远远地躲到阴影中。

罗浩然没再多看他们一眼,拍了拍拉布拉多犬的脖子,沿着逃生通道往下走去。周旋紧跟在后面,纵然前头是刀山火海。

从十九层逃到地下四层,又从地下四层逃上十八层,再度直线往地下而去,像在旋转门内外转了几圈。之前两次上下爬楼梯,周旋都不明方位一味跟从,这回却熟悉许多,像在自家走上走下——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来到未来梦商场底楼中庭,丘吉尔再度狂吠。周旋几乎跪倒在地。眼中尽是满地堆积的尸体。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刚才那么多渴望逃生的人如今大半已化作鬼魂,只剩残破的躯体,像一堆垃圾。

周旋看着那些死人的脸,每一个都曾有过笑容与泪水、希望与绝望,曾伤害别人或被别人伤害…想象他们的父母为他们的出生而幸福,为他们的长大而烦恼,为他们的死亡而痛苦——如果外面不是世界末日的话。

罗浩然仍旧没有表情,眼神也丝毫没有变化。作为这栋大厦的主人,遇到这样地狱般的场景,目睹那么多人死在自己的地盘,没发疯就已算坚强了。

在商场底楼的墙脚边,还有几个或躺在地上或靠在墙上的人,他们都受了重伤,连爬楼梯的力气都没有。唯独一个人看起来安然无恙,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镜片已经碎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孔显得十分白净,不像其他人那样满面尘垢,大概是去哪里洗过脸了。

周旋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总感觉何时见过——今晚?

哦,应该说是昨晚,现在已是4月2日凌晨。就是两个多小时前,他走进未来梦大酒店的电梯,在液晶屏上看到某本畅销书的广告——最近总是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也依稀记得那位学者的大名——吴…他情不自禁地挠了挠头,就是想不起那个红得发紫的名字。两年来他一直计划自杀,并不在乎地球人集体关注的末日话题。

可以想象,十几分钟前,当有人高喊顶楼发现了逃出去的路,底楼所有活人——只要没有缺胳膊断腿,统统激动地冲了上去,唯独这个人留在底楼,居然还有闲情整理形象,还是一身知识分子范儿,难道本来就不想逃出去?就像周旋本来就想死在这里?

他听到几个重伤者凄惨的呼喊:“刚才怎么了?外面来救我们了吗?”

周旋看了看罗浩然,大厦的主人绕过伤者,走向中庭旁边的走廊,身后除了拉布拉多犬,还跟着楼上逃下来的那些人——抱小孩的年轻妈妈,穿着超市工作服的男人,身穿覆满灰尘的迪奥男装的男子,绑着绷带的白领,保安和女清洁工,最后是裹着披风的女子。没想到,那个叫吴什么的“大师”,也跟着他们而去。

进了走廊,罗浩然推开一道大门,门上写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

里面又有道门,门口贴着“监控室”三个字,罗浩然在密码门上按了指纹,又输入一组复杂的密码才打开。他并不介意身后跟进来一群人,有意要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

监控室里布满各种高科技设备,令人眼花缭乱。罗浩然坐在一台电脑前,输入几行指令,将大屏幕分隔为数十块小屏幕,但只有下半部分亮着,上半部分显示为雪花,应当是电影院以上各楼层。

除了卫生间与更衣室,整栋大楼几乎各处都有摄像头。不过,周旋没有发现酒店楼层的监控画面,也没有写字楼的,倒是看到了空荡荡的酒店大堂,虽然同属底楼,却在大厦另一边。

罗浩然依旧毫无表情。他身后那么多眼睛齐刷刷看着监控画面——很多个画面里都看到了尸体,从九楼电影院到八楼餐厅,还有七楼到二楼的那些商店,有些尸体和假人混在一起难以分辨。除了宠物店里逃出来乱窜的猫狗,小屏幕里还能动的活人,就是留在底楼的那几个重伤员了。

“我看到他们了!”有人叫了一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说话的是那个一瘸一拐的女清洁工。

保安训斥道:“乱叫什么啊!你看到鬼了?”

“是跟你一起救我的那两个孩子!”她指了指大屏幕的左下方。文字显示为地下一层,画面里是大超市,其中有一对年轻的男女。从穿着打扮和发型来看,无疑是90后,他们如幽灵般游荡在废墟般的卖场中,女孩紧挨着男孩寸步不离,男孩步履轻松如闲庭信步。女孩不断顺手牵羊取下货架上的东西,似乎是巧克力之类的零食,好像就在自家似的,拿下来就拆开放入嘴中——劫后余生的地震灾难中,这也不能算是抢劫吧?

罗浩然又对着电脑输入一行指令,大屏幕的画面完全变了,不再分隔为小屏幕,直接出现了酒店楼层——文字显示为十九层走廊。

那是周旋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两小时前他刚走进那道走廊,开房准备跳楼自杀。不过,他注意到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屏幕角落里显示着监控的时间:4月1日23:55。

那是几十分钟前的昨晚——工作人员们跑上十九层顶楼,拿着各种挖掘工具,满怀即将逃生的希望,罗浩然与周旋却在丘吉尔的警告下,紧急下楼撤退的时间!

果然,大屏幕上的十九层酒店走廊里,出现了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他们打开一扇小门,发现被水泥碎块堵满了,便用冲击钻和铁铲开始挖掘。也有人不停地回望,也许疑惑大楼的主人和他讨厌的狗为何还没上来。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大屏幕前观看的人们也死寂无声。很快要逃出生天的监控画面中,酒店走廊灯光一明一暗。周旋感到莫名恐惧,就像恐怖片里即将出现女鬼。罗浩然保持着冷静——除了点鼠标的右手食指指尖微微颤动。

终于,监控画面里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突然抛下各自手中工具,转头向摄像头方向逃命,个个露出惊恐异常的表情,就像正在做噩梦的小男孩。

他们看到了什么?

恐惧如同瘟疫,通过监控室的大屏幕,通过每双死里逃生的眼睛,穿越数十分钟的时间距离,传递到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心里。

第一个受不了的是周旋。如果不是丘吉尔的疯狂,他也会和那些可怜的人一起,疯狂地冲上十九层楼,然后将自己疯狂的脸映在疯狂的摄像头和大屏幕中。

他回头看到房间里所有人都无声地大睁着眼睛,年轻的妈妈紧紧蒙住儿子的脸。随即大家都有了剧烈反应——保安握紧拳头放在胸前,中年女清洁工闭上双眼,绑着绷带的白领作呕吐状,年轻的超市员工剧烈颤抖,穿着迪奥男装的富二代干脆倒在地上,抱小孩的年轻妈妈后退了一大步,刚救过他的女子厉声尖叫,那位经常露面于各种媒体的“大师”则长叹一声…等到周旋转回头再看屏幕,已变成一片纷纷的雪花。

对于错过了那最可怕的一幕,他表示既追悔莫及又谢天谢地,反正已把自己当成死人。

罗浩然关闭了大屏幕。黑黑的液晶屏模糊地映出所有人的脸庞,一个个面面相觑。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沉声总结:“各位,不仅是顶楼,九楼中庭穹顶以上的部分,包括所有的酒店客房以及写字楼,都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

周旋想起后来从十八楼往下逃,遇到从底下上来的一群人。毫无疑问,那些与自己南辕北辙的人,早已葬身于从十九层到十层间的地狱中了。

全灭。

罗浩然说得没错,因为九楼有中庭和电影院,穹顶造得尤其坚固,才能撑住上面坍塌下来的重压,否则这里也会变成坟墓了。

忽然,周旋听到一阵轻轻的哭声。女清洁工蹲在角落里哭泣,倒是裹着羊毛披风的女孩抱着她安慰。

一片绝望的氛围中,那位“大师”说出了更让人绝望的话:“根据我的经验,整栋大楼都已深深陷入地下,至少有一百多米的深度。我们生存的这个星球,可能遭遇了人类有史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

周旋发现每个人都认识“大师”,只有自己依然有眼不识泰山。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小伙子与抱小孩的年轻妈妈频频点头,似乎“大师”也验证了他们发现的某个事实。

监控室的一角放着本被摸得很旧的书,封面上赫然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师”,书名《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作者署名为“吴寒雷”。

周旋拍了下脑袋,他想起来了。怎么把这个名字忘了呢?这些年最炙手可热的学者,天天都有电视台和网络在报道这位世界末日预言家,把早年“百家讲坛”那几位的风头全给抢了。 这本书之所以出现于此,大概是监控室管理员正在看吧,可见早已洛阳纸贵,深入到每个角落。

“不,我不信!”周旋丝毫不留情面,“这确实是一场大地震,但不会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胳膊上绑着绷带的白领代替教授回答:“我们在七楼的户外用品商店已经用海拔仪测量过了,七楼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米,意味着大厦楼顶——假设还有十九层楼的话,已被埋在地下一百米深处。如果以每层高四米计算,我们现在所处的底楼,大约埋在地底一百七十米!”

“那你认为外面的世界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因此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不仅仅是严重破坏,即便是最乐观的判断,人类没有灭绝,也是倒退到了石器时代。”吴教授语气平静,就像在作学术报告,“对于地球人来说,这就是世界末日。”

这一结论让在场所有人备感绝望,但也符合最近两个小时来的种种迹象,包括未来梦大厦十楼以上的毁灭。

“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穿着迪奥男装的富二代几乎要哭出来了。

“是。”吴寒雷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低头靠在墙上,他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教授,你的意思是——外面的人很可能都死光了?”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人一边问一边咬破了嘴唇。

“我…很遗憾…”

“爸爸妈妈…”年轻人抱着脑袋,哽咽着跪倒在地,喃喃自语,“不——我的老家离这里有上千公里,怎么可能也…”

“别说上千公里,就算是上万公里也不能幸免。”

这回周旋扮演了打假斗士的角色:“说出理由!不要耸人听闻!”

吴寒雷教授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解释:“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处于中国东部沿海的冲积平原,自古以来就不是地震高发区,也远离任何地震带,这一点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没错。”生于斯长于斯的周旋微微点头。他在这座城市从小长到大,就没遇到过什么地震。小时候有一次来了地震警告,大伙都跑到空地上避难,过节似的热闹非凡,结果什么伤亡也没有,房子丝毫未受影响。汶川大地震时,全国有明显震感,当时他正在高层建筑,也仅感到一阵轻微晃动,当其他人奔向楼梯惊慌逃命,他胸有成竹地上网搜索地震消息。

“非但如此,在以本市为圆心半径五百公里范围内,历史上从未记载过任何大地震,最高纪录发生在明朝崇祯年间,也不过里氏4.8级而已。”到底是著名学者,吴教授引经据典的功夫一流,“而这场地震的强度,竟能把一栋十九层的异常坚固的大楼,震入地底一百多米,根据我多年来对各种自然灾难的研究,本地的震级至少在里氏10级!而日本大地震也不过里氏9级。要知道地震震级每增加一级,其释放的能量就会增加三十二倍。”

“什么?”年轻的保安下巴快要掉下来了。

“是这样的。”抱着小孩的妈妈说话了,原来是日本人,“我亲身经历过日本大地震,感觉现在要比当时严重得多。”

“对,我们现在经历的地震,威力起码是日本大地震的三十多倍!但是,不要以为这场地震只是10级——”吴教授像一部计算机,冷静分析发生的一切,“刚才我们都已知道,这座城市及其附近几百公里内,从没发生过里氏4.8级以上地震。那么如此剧烈的地震,其震源地一定在遥远的千里之外,最有可能就是日本——”

吴教授看了一眼那对日本母子,年轻的妈妈低下头来,默默接受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不过,我也无法判断到底在哪里。除了日本,震源也可能在太平洋火山地震带的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甚至太平洋另一端的加利福尼亚。如果,是发生在北美西海岸断裂带上的地震,传到中国已在里氏10级,那么美国的震级会到多大?就连上帝也不敢想象了吧!假设这次地震大到这种程度——事实上我已对此深信不疑,整个地球会变成怎样?打个比方来说,就是引爆了埋在地下一万米深处的原子弹!”

教授的这段分析,所有人听得不寒而栗,不少人流下眼泪,既为幸存的自己,也为外面的家人。

忽然,周旋想起地震发生前的刹那,自己打开窗户要跳楼自杀时,看到地平线尽头那绚烂夺目的核爆式的光芒…他改变了刚才的态度:“教授,请再说一下具体情况。”

“首先,美国肯定全部毁灭了,北美大陆可能从地球上消失,太平洋与大西洋连成一块大洋,情况绝对要比电影《2012》更为惨烈;其次,地震会波及地球的每个角落,地球另一边达到了这种程度,就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会逃过这场劫难;再次,由于北美西海岸断裂带紧挨着太平洋,将产生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海啸,正面穿越太平洋最宽阔的部分,正好冲击到中国东部沿海。”

手臂绑着绷带的白领激动起来:“教授,你的意思是——半个中国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现在还没有,海啸传递需要时间,太平洋海啸传播每小时两百到一千多公里——我们必须按照最高标准来计算,并且很可能会超过这一速度。中国东海岸到美国西海岸的直线距离大约为一万两千公里,以每小时一千五百公里的速度计算,也就是八个小时!这个速度确实惊人,比坐飞机还快得多,但这就是科学!”

“八小时后?不,是六个小时,就算已发出了海啸预警,那么多人口和家庭,那么大的城市,怎么撤离得了?”

“是,等到今天清晨,很可能我们头顶都已变成了太平洋的一部分!”吴教授摘下碎了一个镜片的眼镜,梳理又已纷乱的头发,“人类上古史有过的大洪水时代,今天重新降临到我们头上。只不过,这回灾难更为严重,@文·人·书·屋@在这么剧烈的地壳运动影响下,全世界各地,尤其环太平洋地区,许多巨大的活火山都会产生活动乃至剧烈喷发,不知道富士山会不会——”

“请不要说了!”年轻的日本妈妈抱紧孩子,退到监控室的角落。

“对不起,我只是在推测最糟糕的可能性。但从目前情况分析,这一可能性已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恐怕只有生活在青藏高原上、住在帐篷里的牧民们才能逃过一劫。否则要么淹死,要么压死,要么在接下来的各种核泄漏、化工泄漏、重金属泄漏中被毒死。”

“看来电影里还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我们都没办法上船了!”穿迪奥的富二代捶胸顿足。

在大家都变得乱糟糟时,周旋注意到罗浩然——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始终安静地站在监控电脑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吴教授,听着那些可怕的分析抑或事实。

突然,罗浩然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好吧,我相信科学的判断,外面的世界已全部毁灭,不可能再有人来拯救我们了,这座大厦内还活着的人,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第十六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0点44分。

只亮了一半的昏暗灯光下,隔着满目狼藉的超市货架,她看到一双细碎黑发下的眼睛。

一双让人无法捉摸的,有几分冷酷的,有时又明亮得刺她眼睛的眼睛。

小光。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与他的这双眼睛,以及他这个人在她眼前出现时的感觉,很搭。

实在忍不住了,丁紫给了他一个微笑。在离此不远的高中校园里,她还没给过别的男生这样的微笑。

少年照旧没有表情,只是眉毛扬了扬,绕过货架来到她跟前。十八岁的高三女生丁紫,随手拿起货架上一袋话梅,毫无顾忌地拆开包装,掏出一粒塞到嘴里,酸得几乎要掉下牙齿。但她喜欢这种刺激的味觉,有舌头飞起来的幻觉。她心满意足地托起话梅袋子,放到同龄的小光鼻子底下说:“很好吃哦!”

“我们不是来找这些的。”

一小时前,丁紫和小光游荡在未来梦商场底楼中庭。这对大胆的少男少女,在无法计算的尸体堆中,救出几个重伤的人。他们给伤员简单包扎,给每个人喝了干净的水,从超市药品柜台找到止痛药分配出去。丁紫情绪低落,不知这些人能支撑多久,假如外面的救援迟迟不来,说不定会一个接着一个痛苦地死去。

当大家都往顶楼冲上去时,丁紫却看到吴教授平静地留在原地,小光竟也无动于衷,仍蹲在地上照顾重伤员们。

“你,不想逃走吗?”

少年平静地回答:“留在这里挺好的,为什么要逃出去?”

“留在这里等死?”

“你觉得出去更好吗?我敢打赌,在这里会省掉你的很多烦恼。”

“凭什么?”

“我猜你不会喜欢外面的世界,还不如留在这里,总比你在外面每天做噩梦好吧。”

“留在这里就不会做噩梦吗?”

“嗯,这是两种噩梦,相比在这里面对死人的噩梦,我敢肯定你更恐惧面对活人的噩梦,难道你以前没有过吗?”

小光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戳中了她心窝里的秘密,让她不禁低头怯生生地回答:“好吧,我承认。”刹那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地下?

他们在底楼悉心照料五个重伤员,但一直没有同吴教授说话,那位著名学者去卫生间洗了脸,又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就差一间化妆室了。

时间走到4月2日0点01分,再度发生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天动地的摇晃。

小光拉着她趴倒在地上。

再度平复后,看到所有伤员都安然无恙,丁紫皱起眉头:“我还是担心海美,不知她被困在哪里,刚才的余震会不会伤到她。”

随后,他们跟重伤员一一道别,前往地下一层,去寻找她的同学兼死党海美。

进入卡尔福超市前,经过一个宠物商店,只剩几只可怜的猫狗,其余动物都逃散到大楼各处去了。宠物店前的地上,躺着一个脖子被碎玻璃切断的死人,还穿着宠物店的工作服。刚才看过太多尸体,丁紫已经麻木了。

超市地下一层,她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乱七八糟地洒落在地上,或东倒西歪地陈列在货架上。她控制不住双手,拿起感兴趣的东西,通常是女孩子爱吃的小零食,还有五花八门的小装饰品,光手机贴就往包里装了不少。

终于,小光露出一点无奈,大概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她依然有逛街购物的欲望。

在这一层超市逛了半小时,其间小光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十八岁男生饿不起,正好到了宵夜时间,就用超市里的电热水壶烧了矿泉水,吃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完全丢掉了酷哥形象,搞得很是尴尬。

丁紫躺在一张标价三千六百元的真皮按摩椅上,接通电源尽情享受腰背部分的电动按摩,嘴巴里吃着日本进口的糖果,胸前挂着柜台里拿的K金项链,耳边iPod里放着AKB48的音乐,微笑地看着小光吃面的样子。

如果,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地下…最起码商场里那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玩的穿的就随便她享用了,记得两周前还真的做过一个类似的梦。

两人享用完夜宵(丁紫的夜宵就是无数的零食),来到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这里跟上面差不多,地上还躺着几具尸体。

在这更加静谧的空旷世界,丁紫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充满疑惑地走过去,居然是——植物大战僵尸!小光却提高警惕,侧身走在她前面,以防从阴影中跳出一具僵尸。

循声穿过超市最后一排货架,丁紫看到一扇紧闭的小门,植物大战僵尸之声正是从门内传出。

小光重重地敲了敲门,植物与僵尸停战了。他又用力转了转把手,发现被锁住了。丁紫喊了一声:“放心吧,我们是来救你的。”

两秒钟后,小门轻轻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海美!”

踏破铁鞋无觅处,同学兼死党海美就藏身在这间小屋之内。

两个高中女生抱在一起,各自经历了九死一生,海美忍不住掉下眼泪。丁紫刚要为她擦拭,她却像个小孩破涕为笑,拉着最好的朋友走进小屋。

房间不超过十平方米,堆满各种东西,中间还放着一张充气床垫,上面扔着海美的iPad,刚才是趴在床垫上玩游戏。

“末日生存?”丁紫目瞪口呆地看着死党的小屋——墙边堆着几箱矿泉水,上面有几十支手电筒、麻袋装的干电池、ZIPPO打火机以及大大小小的蜡烛。还有各种衣服,特别是用来御寒的毛衣与羽绒服,大概预感到地下会越来越冷。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地上有十几双鞋子,甚至还有双红色的高跟鞋,以及几打厚厚的短袜与长筒袜,难道要在这里搞末日派对?最后,丁紫的目光落到几件吊着标签的男装上面。

“不要乱想哦,这是留给将来靠得住的男人的——男人也是末日生存的必需品嘛。”海美心满意足地摸着男装,又看了一眼丁紫背后的小光。

“你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老婆,我觉得这就是世界末日,我们谁都逃不出去了,只有躲在这里等死,能多活一天就算是赚到了!”

“你说外面的世界都完了?”

“没有人能幸存下来!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海美指了指头顶的一道房梁说,“你看,整个地下二层,就属这个房间最坚固,没有一点被震过的痕迹。只要把门锁紧,就算外面丧尸出动,也可以保证安全。”

“所以,你把能吃的能喝的搬了这么多进来?”

海美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打开房间角落里的电冰箱:“你不知道我把这个家伙从家用电器区搬过来费了多大力气!”

冰箱里塞满了各种饮料与食品,有海美最爱喝的几种果汁,甚至还有新鲜的水果!另外还有腊肉、香肠、巧克力、口香糖…至于大米、面粉、方便面之类可以长久保存的,都直接放在地上。丁紫还看到了青岛啤酒、进口红酒、绍兴黄酒,以及两瓶五粮液,尽管平日里海美滴酒不沾。

“嘿!”海美拿起一瓶五粮液说,“白酒消毒,红酒活血,黄酒可是奢侈品——万一可以炒菜呢?啤酒嘛,万一水喝光了,就喝啤酒解渴,可以再多活一两天。”

“好吧,反正门外就是那么大的超市,所有宝贝都归你了。”

海美拿出一个小木箱,里面装满各种药品,特别是关键时刻救命的抗生素。墙角有两把小铁锹,一是为挖洞逃生,二是碰到色狼还可自卫。在她的气垫床旁边,放着几把瑞士军刀。

丁紫佩服死党的好心情:“你还用这个来修指甲?”

“错,你不知道瑞士军刀是万能刀吗?世界末日,人手一把。”

海美说完拿起一台小收音机,却收不到任何节目,连短波也是沙沙的噪音。一来怕是真到了世界末日,地球上所有电台都完蛋了,二来因为在深深的地底,也接收不到地面信号。

墙边还摆着一堆手表和钟,想必为了随时搞清楚自己创造了多少分钟的末日生存纪录。

最后,是海美留给自己的一本书,名叫《谋杀似水年华》,虽已看过好几遍了。

丁紫被这书名刺了一下眼睛。

“海美,你是不是整天就盼望着真来世界末日?”

“是,所以我才潜心研究末日生存手册,就为了能比别人多活几个钟头。”

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朋友,居然是个隐蔽的末日控!

终于,小光说话了:“我想到外面透透气。”

“海美,你也出来走走吧。”丁紫跟着少年退到超市卖场,忧虑地看着死党,“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

犹豫片刻,海美走出她的“末日堡垒”,小心地把门锁好。她连钥匙也搞到了,这个老巢绝对不能被别人占据。

“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毁灭了,你不担心你的爸爸妈妈?”丁紫问了一句。

海美低头说:“是,我很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也一定很担心我吧。”

“假如,你有机会逃出去,还会留在这里吗?”

“不会吧。”海美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没再逞能说想一个人留在地底做鲁滨孙,“丁紫,那么你呢?”

这句反问让丁紫不知所措,她转头看了看小光的眼睛,在他那寒冷的目光中,她无法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

正迷惘自己会如何选择,丁紫听到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小光拉着两个女生躲在货架后。

三个男人闯入卡尔福超市的地下二层——为首的就是那个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年轻人,其次是大楼的保安,最后是个穿着T恤的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全都戴着口罩与手套,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样子,使少男少女们不敢出来。

三个男人在超市转了一圈,竟在寻找地上的死人,然后各自拖起一具尸体,往收银口外而去。

难道…丧尸…食人?丁紫下意识地张开嘴,小光伸手拼命堵住,还是没能掩住她发出的凄厉尖叫。

第十七章

又梦到了那个屋顶,寒冷潮湿的空气中,乌云低低地压在头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天空。妈妈的风衣把他全身包裹起来,遮挡住了阴暗的光线,却无法阻止肮脏咸涩的海水打到脸上。年轻的妈妈浑身战栗,卷起被打湿了的衣袖。他能摸到她的鸡皮疙瘩。他想大喊出来,在咆哮的巨浪中,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汹涌而来的海水间,除了自己所在的屋顶,其他全部化作乌有,包括那个在浪涛间浮沉的黑影。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梦,醒了。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01分。

七岁的玉田正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妈妈怀中。妈妈困倦已极,支撑不住睡着了,双手牢牢抱着他。他们蜷缩在未来梦商场二楼,远离中庭的童装店角落里,这样就看不到幸存的男人们搬运尸体了。

正太轻轻抬起妈妈的手,从她腋下钻出来,幸好没把她惊醒。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给她涂抹上一层奇异的色泽,像画里的人物。妈妈很漂亮,虽然最近几年来为了自己,几乎没怎么打扮过,但他想假如自己是个大人,一定会拼命追求妈妈的。悄悄走出童装店,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观察,以免妈妈突然醒来,惊慌失措地把他抓回去。

终于,他逃出了妈妈的手心,来到二楼中庭边上。底楼堆积的尸体已经消失,留下乱七八糟的废墟和满地血迹。他听到二楼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立即躲到旁边一家品牌女鞋店里。隔着各种颜色的高跟鞋,男孩看到两个男人从对面商店里拖出两具尸体。他记得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在超市上班的,还有一个穿着保安的制服。他们把两具尸体拖到墙边的电梯口,打开电梯,把尸体扔进去。保安往电梯里按了个钮,但两个活人没有进去,电梯里只有两个死人,迅速关门降落下去了。

正太明白,他们在清理尸体,搬下楼梯太费劲了,索性就让尸体们坐电梯,而活人照旧走楼梯,就算电梯出事也没危险。

正太不敢被大人们发现,尤其不敢被那个在超市上班的男人看到。虽然,正太丝毫不讨厌他,相反还觉得他是可靠的,但只要被他看到,自己就一定会被送回到妈妈身边。

男孩轻手轻脚地来到底楼,发现一个活人也没有,恐怕都像妈妈那样,各自到楼上占据一家商店休息。只有电梯显示灯还在不停地闪,成为上上下下的金属棺材。

当他想要往地下一层去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喂,小孩!”正太害怕地缩成一团,刚想要往前飞奔,一个人影已拦在面前。他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然而,男孩并不害怕这双眼睛,反而感到几分亲切,大概是这双眼睛与这地底的环境很配。

“你是谁?”七岁的正太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面的男生稍有些意外,撩起遮挡眼睛的细碎长发,半蹲下来说:“我叫小光。”

“小光是谁?”男孩汉语说得非常好,对方应该没听出他是个日本人。

“小光就是我。”

“哥哥,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小光慢慢地吐出这五个字,神情严肃地看着男孩,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或说谎的样子。

本来,正太的第一反应是:你骗人!毕竟他已不是小小孩,过几个月就要去读小学了。可是,看着小光诚恳的眼睛,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正太继续盘问小光。

他老实地回答:“我是来这里杀人的。”

“杀谁呢?”

“要是告诉了你,那还杀得掉吗?”小光总算露出一丝微笑,“我是一个杀手。”

七岁的男孩从十八岁的少年眼睛里发现——他并没有说谎。

“哦,那我为你保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就在正太认真回答时,小光背后又多了两个女孩,不知是否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男孩感觉她们年纪都不大,便冷静地打招呼道:“姐姐。”

“哇!”其中一个女生很是兴奋,抱住小光亲了一下,“这个正太的嘴好甜。”

估计很多小孩都会管高三女生叫阿姨吧。

“我是正太。”这下他终于单纯了一回,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两个高三女生都没明白过来,只觉得这男孩好会说话。

“你的妈妈在哪里?”另一个女生问了一句。

正太心里一慌,害怕一说出口,他们就会把他送回去。

“在——”男孩往他们身后指了指。三个人都回过头去,正太却一转身跑进黑暗的走廊。

后面传来女孩们的叫声,正太钻进一扇小门,发现有道通往地下的楼梯,便下到地下一层的卡尔福超市门口。

旁边传来一阵“吱吱”声,正太走进超市门外的宠物商店,看到一条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正夹紧了尾巴转圈。地上躺着一条狗,也是拉布拉多,纯白色的,但已不能动了,肚子也丝毫没有起伏,半堵墙砸在狗的头部,已把它活活砸死了。七岁的孩子,明白什么是死亡。他看着地上死去的拉布拉多犬,感到一阵悲哀——更甚于一个小时前在底楼看到尸体堆积的时刻。

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向着地上死去的同类狂吠,口中喷溅无数涎液。它嗅着同类的尸体,又用爪子去挠,用嘴巴去咬,似乎这样就能将死者唤醒。直到它最终确信无疑:地上这条纯白色的拉布拉多犬已走进了死神的花园。于是,它开始真正像人类痛哭那样哀嚎。

这样的撕心裂肺令正太也悲从中来,他第一次看到狗流下眼泪,一年前妈妈也没有哭得如此伤心过。

忽然,正太摸了摸这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的后背。普通人看到如此悲伤的狗,不敢靠近更不敢去摸,这个七岁的男孩却胆大得出奇,似已预知到这条狗绝不会伤人。果不其然,当正太摸着它背上柔顺的皮毛,替它掸掉灰尘,它乖乖地回过头来。没有愤怒,只有眼里悲伤的泪水。男孩也哭了。

正太的眼泪落到脚背。狗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鞋面,感受着人类的泪水的味道。然后,它把头埋在了男孩的怀里。

男孩紧紧抱着这条狗,就像抱着失散多年的亲人,安慰它在这场灾难中的痛苦,抚摸着它发出气味的皮毛,感受它暖暖的体温,以及胸口快速的心跳。狗伸出舌头,舔了舔男孩的脸,从现在起它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男孩在它的耳边说:“别哭了,你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它会很幸福的,不用为它担心。”

狗听懂了他的话,对男孩“嗯嗯”了两声,摇了摇尾巴。

“你能带我去其他地方吗?”

拉布拉多犬明白他说的话,回头看了看那只死去的同类,发出最后一声哀嚎。

穿过空旷无人的楼道,它来到卡尔福超市的地下二层。正太记得这个地方,正是地震发生时自己所在之处。

他的新朋友又闻到了什么重要的气味,带他经过一条通道,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地下三层。这里是停车场,车位上停着各种车,有的已碰撞在了一起,有的还在发出警报声。他跟着狗在停车场里转了一圈。有条宽阔的车道通往下面更深的地方。男孩心想,会不会通往地心呢?

拉布拉多犬叫了一声,便往下冲去,正太只得紧跟在后面。原来,还有地下四层,依然是停车场。这里比楼上更显空旷阴森,一大半车位都空着。正太一路跟着狗狂奔,听到某种机器运转的声音,并闻到一阵呛鼻的柴油味。

不,不仅仅是这种味道。小孩子的鼻子尤为敏感,他停下来想要呕吐,拉布拉多犬也乱吠一通。

因为,它看到了地狱。

七岁的男孩抬起头来,他也看到了地狱。

第十八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19分19秒。

自杀失败转为逃生后,周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了三个小时,走遍了未来梦大厦——十楼以下的残存部分,包括一条隐蔽的通道,通往未来梦大酒店。酒店大门被堵死了,被震碎的窗户铺在大理石地板上。为节约燃料,罗浩然中断了酒店供电。周旋举着应急照明灯,独自搜索可能的幸存者。除了前台有一具被吊灯砸死的尸体,大堂空无一人。周旋手中的强光照亮死者的脸,尽管血肉模糊,却能分辨出一张还算标致的脸。他记得这张脸——给他办理入住的前台小姐。周旋没忘记自己给过她一个微笑,因为他最喜欢“19”这个数字,为得到1919房间作为自杀之地而深感欣慰。

未来梦大厦底楼分为两部分,三分之二是商场中庭,其余三分之一给了未来梦大酒店,专用电梯跳过商场与写字楼,直达十五楼以上的酒店客房。写字楼进出口在商场与酒店之间,总共只有几层楼,也没必要单独再设大堂。可以想象,地震发生时,任何人都没可能乘电梯逃到底楼,而正在酒店大堂的人们,除了这个不幸的遇难者,都逃到了商场中庭——怪不得那一大堆踩踏而亡的尸体中,还有几个穿着酒店制服。

周旋离开这鬼地方,用尼龙绳拖着那具尸体,像恐怖片里的变态杀手,冷酷无情地处理被自己杀死的人。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熟练的屠夫,在屠宰场里拖着死去的牲畜前往冷库。

他对死人麻木了,亲手搬运了十几具尸体,身首异处支离破碎白骨森森血流遍地惨不忍睹…直接用手搬用肩扛用铲子铲绑绳子拖装麻袋拉(比如那个上半身在五楼,下半身在底楼观光电梯里的女子)…开始戴着一副口罩,但闷得喘不过气来,在看多了内脏、骨头和体液以后,索性把口罩摘了,直面人生的各种惨淡结局。他时常捡到死者的手机、钱包、项链、银行卡,以及断指上的戒指…若在以往遇到地震灾难,遇难者遗物都得妥善保管,但现在谁要这些东西都没用了,就直接抛回死人堆中。

差不多搞清了幸存者的姓名:超市员工陶冶、大厦保安杨兵,还有这座楼的主人罗浩然——他打开电梯电源开关,规定只准死人乘坐,以免再次余震而产生危险。周旋跟着这些还没死的男人,一起挥汗如雨地将尸体搬进电梯。不过,没人让吴寒雷教授去搬尸体,还有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打死他都不愿碰死人,早就逃到楼上没了踪影。

周旋独自来到八楼搜索尸体。这里有一些奢侈品牌,混杂着几家中档的餐厅,还有一家大型健身中心。回廊尽头是“巴黎形象公社”高级美发店,数张发型奇特酷潮的灯箱照片,还在店门口的橱窗上亮着。

不可能再有人了吧?不过,就算是为了找死人,他也得入内检查一下,免得将来尸体发臭,令活人难受。周旋小心地跨进美发店大门,这里受破坏比较严重,椅子倒了一地,镜子大多破碎,发型师拼命向顾客推销的洗发水护发素满地都是。就在他要往美发店的阴影深处走去时,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哭泣声。

是女孩子嘤嘤的哭声,又像某种小动物的哀嚎。

周旋开灯照出一张小小的惊恐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还像个小孩,却涂着淡淡的口红,又沾染不少灰尘和污迹,让人难以分辨年龄。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与女童般的脸盘极不相称,倒是很像日本漫画里的少女形象。

不过,最让周旋钻心的,是她那恐惧到极点的眼神,似乎只要动一动手指,整座大楼就会崩塌化为乌有。她往里缩了缩,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小得就像一只被撑大了的篮球,轻轻一托就可以扔进篮筐。她的头低着,只有眼睛往上盯着他。

死死地盯着他。

周旋不知所措地沉默着,直到她对他眨了眨眼睛。

随着她的上眼皮触碰到下眼皮,两滴泪水滑落下来。他向她伸出了手。

足足半分钟,她才抓住他的手。女孩好轻,还是周旋搬尸体锻炼了臂力?他轻而易举地把她拉起来,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走出店门。

回到商场回廊,他轻声问道:“你是谁?”

对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阿香。”

“你是这家店里的人?”周旋看她穿着一件黑色制服,头发染成红色,看起来不像顾客,更像店里的洗头妹。

“我是学徒。”

没错,这就是洗头妹的代名词。

阿香说话时不住颤抖,也不敢抬头看他。

周旋回头看了看美发店,随口问了一句:“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老板早就结账回家了,我是店里最后一个下班的。”

晚下班的伤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带着微微的颤音,周旋几乎要耳朵贴过去才能听到。她还带有明显的乡下口音,似乎刚在哪里听到过。

走过漫长的走廊,空旷死寂的商场六楼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为了节约电源,大多数店铺都在黑暗中,只亮着一列稀疏的廊灯,照出周旋高高的人影,以及小学六年级女生般的阿香。

往下走了几层楼梯,在三楼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丘吉尔…丘吉尔…”

第一声带有君临天下的威严,第二声却藏了些许焦灼。

通道门口的灯光下,周旋看到了罗浩然的脸,照旧阴沉肃穆不露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八十年代银幕上常见的高仓健。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已换上一身阿玛尼西服,与他的体形气质特别相配。

“丘吉尔又跑去哪里了?”周旋知道那条拉布拉多犬,虽然忠诚却也很活络,经常眼睛一眨就没影了。

“不知道,我已经找很久了。”罗浩然冷静地说。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刚从楼上下来,它应该不会在上面。”

“她是谁?”大楼的主人冷冷地盯着阿香,她仍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在八楼‘巴黎形象公社’发现的又一个幸存者,她叫阿香,是——”本来想直截了当说洗头妹的,但为了给她点面子,周旋还是顿了顿又道,“店里的学徒。楼上都仔细搜查过了,无论死人还是活人,她是唯一一个。”

罗浩然并没有多看她第二眼,已从逃生通道下至二楼。

周旋带着阿香跟在后头,却在走廊里撞见了好几个人。打头的是超市员工陶冶,接着是大楼保安杨兵,裹着羊毛披风的莫星儿,还有那个日本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周旋拍着脑袋想了几秒钟,才浮起“玉田洋子”四个字。这个年轻的妈妈,脸色比死人更白,颤抖着四处张望,对着中庭用日语大喊一个词。听她反复叫了几声,周旋大致已经猜出——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罗浩然在找狗,她在找儿子,还有谁在找谁?

陶冶简单地说了情况。除了搬运尸体和搜索幸存者的男人以外,其余的女人加老弱病残,大多分散在二楼各个店铺里休息。另有五个重伤员不能走楼梯,被大家用门板当担架,抬到底楼的哈根达斯店休息。陪伴他们的是手臂轻伤的白领许鹏飞,还有行走不便的女清洁工于萍乡。

陶冶、保安杨兵,还有玉田洋子,他们往楼上去寻找正太——不排除男孩从其他的通道跑上去了;周旋与罗浩然则往楼下去寻找;阿香留在二楼交给莫星儿照顾。

周旋与罗浩然快步来到底楼,迎面碰到了三个少男少女。他知道那两个女生分别叫丁紫与海美,至于那个高高帅帅的美少年,却死活不肯说出全名,只抛出“小光”两个字,天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是大名还是小名是QQ名还是微博名。几十分钟前,周旋等人在地下二层超市搬运尸体,恰好遭遇这三人,却被当成了丧尸。

“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小男孩?”

“几分钟前,刚刚跑没影了。”说话的是两个少女中更漂亮的那个,“还有,楼下有狗叫!”

罗浩然立即往地下的卡尔福超市跑去,周旋也紧跟在后头,他们都没听到丁紫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这栋大楼里不止一条狗…”

“还有猫…还有老鼠…还有…”

两个大男人已冲到地下一层,在超市外面的宠物店里,他们确实看到了一条狗,也是拉布拉多犬,却早被压死了——周旋也看到过的,确认它不是丘吉尔。先处理人的尸体,动物尸体下一步再说吧。

又一阵剧烈的犬吠自地穴核心处传来。几乎,可以肯定,丘吉尔的声音!

他们即刻冲下楼梯,来到地下四层,未来梦大厦最底部。

他们,也看到了地狱。

在充满柴油气味的发电室左侧,一处没有任何车辆的空地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尸体。

死者的地狱。

周旋对这个地狱并不陌生,其中许多个死人,是他最近一小时内亲手从楼上搬进电梯再送到此处的。其他几个男人也都参与了清理尸体,包括大厦的主人罗浩然。

这主意是吴寒雷教授提出的——各个楼层,尤其是底楼中庭,躺着那么多死尸,极易腐烂,滋生蝇蛆与细菌,污染幸存者们的生存环境。教授研究过世界各国对于重大地震等灾难的应对方式,若没条件将尸体火化,就应当迅速集体深埋。但是,未来梦大厦已成为巨大的坟墓,如再往地下挖,可能导致建筑整体坍塌。焚烧尸体更加危险,在封闭空间内烟雾会令人窒息,稍有不慎还会引起火灾,到时候就从地狱升级为炼狱了。

罗浩然建议把尸体集中在地下四层,这里与楼上相对隔绝,空气也不太流通,再加上有柴油发电机工作,除了必要的设备维护以外,一般人也不会靠近。集中到大厦的最深处,也差不多接近于深埋,人伦上也算对得起死者,总比暴尸于大庭广众之下好吧。

周旋统计过尸体,总共七十二名死者,女性略多于男性,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年纪最小的像是打工的大学生——基本符合晚上十点钟还在未来梦大厦的人群结构。

又一次面对地下四层的地狱,周旋微微颤抖了一下,罗浩然却纹丝不动。

同样面对地狱的,还有七岁的日本男孩与拉布拉多犬丘吉尔。

丘吉尔一看到主人,马上停止嚎叫,夹紧的尾巴摇晃起来,飞奔到主人身边。主人重重地打了它的脑袋,警告它不要再到处乱跑。

穿短裤的小男孩痴痴地停在原地,看着死者的地狱。

突然,男孩被一只大手蒙住了眼睛。

周旋的手。

他将正太抱在怀中,不让这孩子看到死人,跟着罗浩然与丘吉尔离开地下四层。

回到地下三层的车库,周旋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刚才的柴油气味和尸体的怪味一下子淡了许多。他放开蒙住男孩眼睛的手。这个七岁的日本男孩,脸色像刚才那些死人般苍白,没有半丝血色,看着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其实,只要稍微多些血色,正太是一个眉清目秀惹人喜爱的孩子。男孩的神色不怎么惊恐,一双酷似他妈妈的眼睛放射出成年人似的目光,指向周旋身后的某个地方。

周旋转过头来,同时丘吉尔发出又一串吼叫声,他们都看到了——一个男人,上身穿着件破烂不堪的厚外套,下身是打着补丁的牛仔裤(不是装饰用的补丁,那一看就是真补丁,带着油腻的污黑肮脏)。蓬头垢面,留着浓密的胡须,黑黑的脸上只有眼睛是亮的,粗看倒有几分神似犀利哥。

男人蜷缩在两辆汽车间的空隙里,啃着一只大大的烟熏火腿,想必是从楼上卡尔福超市的熟食柜台拿的。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发现,满脸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加一个男孩及一条狗。

周旋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看起来像流浪汉的男人抓着烟熏火腿闪到汽车之后,一眨眼就消失无踪了。

至少,在幸存者统计名单上,又加上了一个流浪汉。

第十九章

如果第十九章就是未来梦大厦的第十九层楼,那么周旋本应选择在本章死去。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49分。

七岁的正太回到妈妈怀中;罗浩然给丘吉尔套上了一副狗链;莫星儿依旧裹着羊毛披风;保安杨兵还没换掉制服;陶冶换上了新衣服,却还是超市工作服;富二代郭小军扔了原来的脏衣服,穿着一套从专卖店的假人身上扒下来的新迪奥西装;吴寒雷教授戴着少了一块镜片的眼镜,其他方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最吸引女人眼球的小光,跟丁紫、海美两个女高中生坐在哈根达斯店的柜台后面,仿佛正在给大家做冰激凌。最后是刚被救出的洗头妹阿香,以及早就换上厚外套的周旋。

以上的十三个幸存者,不管男女老幼,至少身体健康没有受伤。

此外,还有两个受了轻伤的幸存者,就是商场的女清洁工于萍乡,还有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白领许鹏飞——他上班的办公室已在十楼以上化为乌有了。

用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上,躺着三男二女五个无法动弹的重伤者。虽然每个人都被包扎过也吃过一些药,但幸存者中并没有医生,没人能给他们做外科手术,更没人能接上他们断掉的骨头。担架上不时响起哀叹与哭泣声,以及痛恨老天不公的谩骂声。

最后,还得加上一个藏身地底的流浪汉。

周旋做了一张统计表,现在大楼内确认有二十一名幸存者。

除了流浪汉以外,每个人的名字都作了登记,包括不知从哪儿来的少年“小光”。

当然,除了二十一个幸存的活人以外,还有一些幸存的动物,比如罗浩然身边的丘吉尔。鉴于地下一层有家宠物商店,很多宠物都已逃散出去,不知在大楼哪个角落里,还隐藏着什么猫猫狗狗的。当然,楼上肯定还有许多老鼠!

动物的生命力永远比人类更强大。让周旋备感忧心的是,当人类缺少必要的工具时,在与动物的生存竞争中就毫无优势可言。每当想到这种性命攸关的问题,他总是习惯性地看向吴教授。

“不要对外面抱有什么希望。”吴教授端着一杯热茶,想是幸存者中某位粉丝殷勤地从超市找来好茶叶,以免他在凌晨时分困倦不堪,“因为,我们这些人,已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假如还能再活几天。”

“假如还能再活几天?”穿着崭新的迪奥西服的郭小军不禁轻轻抽泣。

“假如,我们能够再活七天,那就绝不只活六天!”周旋想起三个半钟头前,当他打开十九楼酒店窗户时,下定决心能早死一分钟就绝不多活六十秒。此刻的求生欲望却如此强烈,哪怕黄沙埋到了鼻尖,都想打个喷嚏再喘口气!

柜台后面传出几声轻笑——是那个叫海美的少女,看到周旋转过头来,便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们在这样一场世界末日的浩劫中活到现在,已是上天眷顾的奇迹。”教授苦中作乐安慰大家,“虽然,我们在外面的亲人基本没有生还可能,我也很痛苦。你们也都有父母妻子丈夫儿女等深爱之人吧。”

这番话说得催人泪下,又有人轻声哭泣起来。教授坐在哈根达斯店面的座位上,端着茶杯凝神半晌,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更像六十岁的人。

“我老家在内陆山区,说不定洪水淹不到他们。”陶冶还没放弃希望,虽然一边说一边嘴唇颤抖。

郭小军抱头痛哭:“今晚,我老爸在游艇上跟他的明星小三开派对,必死无疑了!”

“人生是什么?”周旋想起一本书里看到过的话,“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莫星儿坐得离他最近,不禁插话:“你在说什么?”

“生与死,本就那么简单,谁都有死的那一天,不要那么悲伤。”周旋嘴上说着这句话,心里却觉得可笑,这种话不该由他这个刚刚自杀失败的人来说。

“各位,我们还能在这里掉眼泪,已经比外面的亲人们幸运多了!”教授在重复他书里的内容,“当地面发生巨大的灾难,比如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核泄漏…暴露在地球表面是极难存活下来的,只有躲藏在地下空间才是安全的。”

“处于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周旋心想自己可以去电视上做广告了。其实,他说每一句话都很虚弱。又想到了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还有二十一个人活在地下,尚不包括动物,每一秒钟都在消耗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地下一百多米的深处,不可能与地面交换空气——就算交换也是被污染的有毒气体。并且,地下四层的柴油发电机也在消耗大量氧气,并且排放有毒废气,全部集中在大厦的封闭空间内…如果氧气耗尽,即便储存再多的食物与燃料——哪儿用得着七天?也许只能活七个钟头,甚至七分钟!

周旋想着想着,脸色发白,转过头,看到罗浩然的眼睛。

终于,他第一次从这栋大楼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恐惧。

第丘吉尔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点59分。

没错,我也是第一次从我的主人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情绪。

我的名字叫丘吉尔。

我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我的主人叫罗浩然,他是这座大厦的主人。

我是三岁的公犬,正值一条狗的花样年华,和其他拉布拉多犬一样忠诚又调皮,也像其他成年狗那样对异性蠢蠢欲动,却又不像它们那样多情又滥情。我只喜欢莫妮卡,一条毛色雪白的拉布拉多犬,长得又萌又迷人,是我心中的女王。它住在地下一层的宠物店,每次主人牵着我经过,店主都会把门关紧;如果莫妮卡出去散步,恰遇我也跟着主人溜达,店主就会紧握绳子,不准我靠近半步——晕,难道我脑门上贴着“色狼”俩字?我只能远远看着它销魂的眼神,格格般的身姿,步步惊心走来,又痛苦地甩着尾巴被拖走。我活了三个春秋,从未与异性一亲芳泽,无数夜晚忍耐激情与冲动,只想把那一刻留给最心爱的——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莫妮卡,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等到世界末日也来了!

一个多钟头前,我想去寻找莫妮卡,却被主人强行喝止。当我头一回背叛主人,逃出他的视线,冲到地下一层的宠物店,却发现莫妮卡已被压死在废墟下!

我的生命之光。

我的欲望之火。

我的罪恶。

我的灵魂。

莫-妮-卡:先是唇音,舌尖再向上,最后舌根与上颚深处摩擦。

即便世界末日降临到我的头顶,最终审判打断我的脊梁,我也再不会反抗。因为,莫妮卡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回想我的一生,自打出生就跟随主人,住进未来梦大酒店顶楼总统套房。我的主人除了开会与出差,常年居住于此。每个楼层,每个店铺,每个角落,我都了如指掌。每天短暂的放风,就是到大厦外的狭窄绿地,呼吸这座城市肮脏的空气。

悲催的我只有三岁,一生才过去四分之一,就撞上了世界末日。

二十四小时前,我惴惴不安,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烦躁慌乱地夹紧尾巴。我还看到老鼠反常地窜到酒店,惹得我大声吠叫想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赶走。你知道我们要比你们敏感许多倍,不仅仅是鼻子,而是所有感觉器官,我们能感知即将发生的灾难,而你们还像一群蠢蛋歌舞升平地等死!从清晨开始,我就向老天祈祷,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我还想多活几年,还想有朝一日,与我的莫妮卡成就燕好。

可是。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如今,差不多将近四个小时过去,我们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无论是幸存者们的科学与理性分析,还是我这条狗天生的动物磁场反应,都已确认——我靠,世界末日,终于到了!

第二部 罗生门

《马太福音》第28章

28:1过了安息日,星期日黎明的时候,抹大拉的马利亚跟另一个马利亚一起到坟地去看。

28:2忽然有强烈的地震,主的天使从天上降下来,把石头滚开,坐在上面。

28:3他的容貌像闪电,他的衣服像雪一样的洁白。

28:4守卫们惊吓得浑身发抖,像死人一般。

28:5那天使向妇女们说:“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们要找那被钉十字架的耶稣。

28:6他不在这里,照他所说的,他已经复活了。你们过来,看安放他的地方。

28:7你们赶快去告诉他的门徒:‘他已经从死里复活了,他要比你们先到加利利去;在那里,你们会见到他!’要记住我告诉你们的这些话。”

28:8妇女们就急忙离开了坟地,又惊讶又极欢喜,跑去报告他的门徒。

28:9忽然,耶稣在路上出现,对她们说:“愿你们平安!”她们上前,抱住他的脚拜他。

28:10耶稣对她们说:“不要害怕,去告诉我的弟兄,叫他们到加利利去;在那里,他们会见到我。”

28:16十一个门徒到了加利利境内,到耶稣吩咐他们去的那座山上。

28:17他们一见到耶稣,就都向他下拜;可是还有人心里疑惑。

28:18耶稣走近他们,对他们说:“上帝已经把天上和人间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28:19所以,你们要往世界各地去,使所有的人都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

28:20并且教导他们遵守我所给你们的一切命令。记住!我要常跟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

(现代译,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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