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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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五月末的初夏,是我眼中北京最宜人的季节。没有北方春秋两季漫天的风沙,也没有江南初夏时连绵不断的阴雨,阳光明媚而不毒辣,校园里花红柳绿,走到哪里都能保持一个好的心情。
 
  在这个季节,一天当中,清晨时分无疑又是最美妙的。凉爽的气温,柔和的晨光,清新的空气,简直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锻炼时刻了。
 
  段明就是西大操场晨练大军中的一员。进入这所学校以来,他一直保持着多年来养成的良好生活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围着操场跑15~20分钟,然后才去食堂吃饭,开始一天的学习和工作。
 
  一般来说,去西操跑步的人有两类,一类是段明这样,常年坚持的长跑爱好者;另一类则是基于某种原因临时加入晨练大军的人。段明发现这几天第二类人明显多了起来,宽阔的西操甚至略微显得有些拥挤了。可能是本科生的期末体育考核快开始了吧?段明猜测。不过跑步的人多了,而且里面有不少女生,倒是使这项本来有些乏味的运动增添了些许色彩。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些“业余选手”的加入刺激了段明的表现欲,他今天的运动状态特别好,很快就跑完了十圈,歇下来才感觉强度有些偏大,出了不少汗。于是他便去取自己的水杯喝水。
 
  随身带一个水杯是段明的习惯,有这个习惯的人在学校里可不少。尤其现在天热了起来,晨练时带水杯的人就更多。跑步的时候,大家会自发的把水杯集中放置在操场一侧球门附近,谁口渴了便在那儿取自己的水杯喝上两口。
 
  段明现在用的水杯是两个月前在学生超市里买的,银白杯身,黑色杯盖。同一样式的水杯在学校里简直流行到泛滥的程度,上个月段明就曾在锻炼的时候错用了别人的水杯,搞得自己十分尴尬。从那次以后,他就在自己的水杯腰部系了一条黑色的带子作为区别。这个方法看起来简单,但却十分管用,就象今天,他一眼就从五、六个银白色水杯中找到了自己的那只,打开杯盖,然后大口喝了起来。
 
  ……
 
  【1】
 
  “哐!”宿舍门被重重地推开,撞在壁柜上。
 
  我从睡梦中被吵醒,睁开惺松的眼睛,看了眼床头的闹钟,破口骂道:“靠!猴X你丫个烂人,尽大清早的折腾,还让人睡觉么?”
 
  “都快十点了,还他妈睡,你真是头猪!”猴子穿着一身运动服从外面进来,一副风急火燎的样子。这小子为了追一个本科小女生,这两天居然每天早起陪人家跑步。
 
  想起早晨也是被他的闹钟吵走了好梦,我心中更是不爽,没好气的说:“你丫真行,六点出去,跑了三个多钟头,有那么大乐趣吗?你也不怕累死!”
 
  “跑什么步!告诉你,死人了!”猴子大声嚷嚷着,对门的土狼和小强立刻被他成功地吸引了过来。
 
  “什么死人了?说清楚点。”我虽然早已习惯了猴子这咋咋呼呼的性格,但他的这句话还是让我吃惊不小!
 
  猴子发现他的话引起了足够的关注,很有成就感地咽了口唾沫:“我刚从校医院回来,西操一个跑步的哥们死了。”
 
  “怎……怎么回事?运动猝……猝死吗?”土狼一激动就有些结巴。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哥们倒下去的时候,我可就在他旁边!”说到这里,猴子很有力的挥了一下手,似乎他曾经掌握着那人的命运,“当时一点征兆也没有,人看着特精神,正喝着水呢,突然就倒在地上!我和周围的几个人赶紧过去看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靠,有这么快吗?你又夸张了吧!”我立刻表示怀疑。
 
  “我亲手摸的,我会不知道?”猴子对我的怀疑显得非常不屑,“我们立刻拦了辆车就往医院送。医生一看就摇头,已经死透了!”
 
  我以前一直鄙视猴子的语文水平,但我得承认,“死透”这两个字恰到好处的烘托了当时的气氛。屋里出现短暂的寂静,虽然素不相识,但大家还是身边对一个鲜活生命的突然逝去感到悲凉。
 
  “死因到底是什么?”小强打破了沉默。
 
  “这个……不知道,医生没说。”猴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的出来,他对自己没有得到这关键性的情报感到非常遗憾。不过他紧接着便岔开了话题,开始描述起事情发生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比如死者倒下的时候,近到头发几乎擦到他的脚尖等等。
 
  我知道话说到这个程度,就表示猴子所了解的情况已经全说完了,你即使再呆一两个小时,也只能听到他那些添油加醋的废话。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上网看看呢?
 
  在我们这个学校里,网络已经成为大家获取信息的最主要的途径。每个学生都可以在自己宿舍里方便的上网,把所掌握的信息象现实中写通知一样发布在网络的电子公告牌(简称BBS)上,其他人通过浏览电子公告牌,立刻便可获得这些信息。现在离出事已经有三个多小时,早该有现场目击者把相关情况发布在本校的BBS上了。
 
  我打开电脑,进入BBS,果然关于此事的讨论已经排在了本日十大话题的首位:今晨西操一男同学晨练中意外死亡!
 
  我找到该话题系列的首贴,发布于七点零三分,是网名“sulfer”的同学对此事的描述:
 
  “太可怕了,眼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眼前结束!
 
  死者是一个男同学,似乎每天都会来跑步,常到西操晨练的同学应该见过他的。今天我到西操的时候,他正好从我身边跑过,于是我就跟在他后面。这样我跑到第四圈的时候,他停下来,好像要去喝水的样子。我大概又跑出一百米左右,突然听见有人喊‘救人!’什么的。我循声看过去,那个同学已经倒在了北侧的球门旁边(就是大家通常放水杯的地方),附近的几个同学有叫人的,有上去察看的,其中有一个似乎懂一点急救知识,按着倒地者的胸口做人工呼吸。我靠近路边,连忙拦下一辆轿车,司机非常配合,招呼那几个同学把倒地者抬上车,直奔校医院。
 
  但是我骑车赶到校医院的时候,听说那个男同学已经死亡!
 
  沉痛哀悼!”
 
  后面的上百篇帖子大部分都是一些询问,感叹等等,没有什么内容。我按了下Ctrl+G(BBS中用于查找有价值的文章),发现被版主作了保留标记的除了首贴外,还有另外两篇,都是刚发布不久,时间分别是九点五十二分和十点零九分。
 
  九点五十二分的那篇文章作者网名为“lseven”,内容如下:
 
  “我就是sulfer同学文中提到的给死者做人工呼吸的人,刚刚从医院回来,说说我了解的情况。
 
  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出事地点休息,喝水。然后一个男同学走了过来,很随意的拿起水杯喝水,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但是一口水还没喝完,他突然倒在了地上!我学过急救,赶紧过去察看,并且立刻进行人工呼吸(由于情况不明,我只是按了几下他的胸口,没有做对口呼吸)。不过我的努力一点用也没有,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然后我和两个同学一块把他送往校医院(我认为他已经死了,后来医生证明了我的判断)。
 
  事情非常蹊跷,到医院不久,就有警察来了,询问了我们一些情况。和我一块去医院的两个同学还去公安局作记录,我因为中午有学术会议,先走了。回来的路上看到现场也被保护起来了,会不会是喝的水有问题?”
 
  喝的水有问题?难道是投毒案?想到这里,我不禁摇了摇头,太离奇了,校园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运动猝死的可能性大一点,记得前两年湖北有个学生就曾在3000m的测试中突然死亡,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这两篇文章里描述的情况和猴子的话基本吻合。不过猴子显然不知道后来警察来调查的事情,想必他也就是跟着看了些热闹。所谓死者倒在他脚下,亲自送往医院等等,都是在描述所听闻的情节了。
 
  此时又有六、七个同学围在了我们宿舍,或惊讶或兴奋地听着猴子愈发夸张的描述。我懒得揭穿他,继续往下看,第三篇被标记的文章非常简短,由网友“raineed”发布:
 
  “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是化学系2002届的博士生段明。”
 
  居然是一个系的师兄!我大为惊讶。我从大一进校开始,本科四年,然后直硕两年,却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看来是今年春天刚刚从外校考进来的博士生。
 
  段明。这个符号曾经代表过一个生命,他也许曾和我在食堂的同一餐桌上吃饭,也许就是某次骑车时从我身边超过的兄弟,也许昨天他还在网上阅读我发表的文章……现在,这个生命消失了。
 
  我呆坐在电脑前,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的身体里萦绕。段明倒地的那一刻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并没有亲眼见过的场景会给自己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也许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地点对我来说太熟悉了?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我决定去西操事发地点看一看。
 
  到了西操,只见两个警察正在北侧球门附近和几个同学交谈着。后来我知道这几个同学都是现场的目击者,一直在现场守候,直到警察到来。
 
  操场上有一个班的本科学生正在上足球课,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南侧的半个场地内,显得很拥挤。
 
  事发地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痕迹,我走到离警察大约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心里琢磨是否需要走的更近一点。
 
  正在犹犹豫豫之间,那两个警察已经注意到了我,其中一个突然向我一挥手,打了个招呼:“喂!10号!”
 
  我一愣,上下一打量,原来是我在西操踢球时的一个球友。我们也谈不上熟识,不过在球场上经常相遇。我们俩的球技在校园里算是比较拔尖的,因此一块踢球的时候常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通过球衣的号码来称呼对方,早已成为我们的习惯,我是“10号”,他是“8号”。有几次踢完球大家还坐成一圈聊过天,不过他从没有介绍过自己,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年轻的警察。
 
  遇见了熟人,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笑呵呵的走上前,用很熟络的语气说道:“呵!你是警官啊?有什么情况需要了解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你别说,我还真有要你帮忙的地方。”“8号”撇下别人,和我单独聊起来,“不过现在不便说,这样吧,你留个电话,我一会和你联系。”说着把手里的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然后连同笔一块递到我手里。
 
  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于是在号码后又添上了“周远驰”三个字。
 
  他接回纸笔,晗首一笑,仿佛我们俩刚刚在球场上打出漂亮的配合,然后从记录本上撕下一页纸来,也写上自己的名字,递给我说:“我叫张雨!”
 
  【2】
 
  回到宿舍,猴子正在联网对战“帝国时代-征服者”,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家伙又要输了。
 
  果然,他见我进来,立刻忿忿的说:“我靠,又碰到那个玩僧侣快攻的家伙了!靠,死了死了!”
 
  “你这头猪,吃了多少次亏了,你多造点小马候着丫不就完了?”我凑到电脑前,只见猴子的村民在对方一群僧侣的轮番召唤下,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投奔敌人去了。
 
  “我哪知道他要玩僧侣快攻。”猴子一脸的无辜,“这家伙换了新账号。”
 
  我看了看对方的名称:“smth_胡一刀”,果然是个新建的账号。
 
  “怕什么,退出再来。这次用小马候着,玩死他。”
 
  “他不会那么笨,再看到我肯定会改变打法……对了,我也换一个新账号!”猴子说着,退出游戏,重新登了一个叫“雪儿”的名字,然后找到“胡一刀”的游戏,又加了进去。
 
  我满怀敬仰的看着他,说:“靠,傻归傻,你小子有时候还真是有点想法。”
 
  猴子“嘿嘿”的奸笑两声,正蓄势待发的等待游戏开始,突然屏幕一闪:“雪儿”被踢出了游戏。
 
  “搞什么?”猴子嘀咕了一句,再次加入,然后在聊天区输入:为什么踢我?
 
  对方回答:你的网络地址和刚才的傻×一样,又来装什么小姑娘,变态!然后屏幕又是一闪……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正想就势调侃猴子两句,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是张雨打来的,问我吃过了没有。我如实回答没吃,于是他约我在学校里的京西餐厅见面。
 
  京西餐厅离我住的26#搂也就两三百米远,我懒得骑车,便一路晃了过去。
 
  进了餐厅,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张雨。这会他没穿警服,一副十足的学生打扮。
 
  我走过去,打着招呼:“呵呵,你还是这身装扮好啊,早上我可差点认不出你。”
 
  张雨挥挥手,示意我坐在对面:“我也喜欢这样的装扮,总在学校里呆着,和你们学生处得久了,被你们同化了。”
 
  “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你到底是……?”我一脸询问的表情。
 
  “我是校派出所的民警。”他从衣兜里把证件拿了出来,想要递给我。
 
  “得了,不用看了。”我“呵呵”一笑,想起一块踢球时的情景,这样的场面确实有些滑稽。
 
  “怎么了,找我?是不是上午的那件事?”
 
  他也笑了:“这样吧,咱们先点些吃的,我请你。”
 
  我装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不用吧,AA。”那语气自己听了都有些虚伪。
 
  “没关系,我可以在办案经费里报销的。”
 
  “那行,我就不客气了。”我“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我这个平头学生终于也能吃上一顿公款。”
 
  我点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张雨又加了一个汤,要了两瓶啤酒,我们边吃边聊起来。
 
  “你是化学系的学生吧?”张雨看似随意地问着。
 
  “哦?你怎么知道?”我略微有些奇怪,印象中,我从没和他说起过这方面的事情,平时出去踢球也没有任何地方能显出自己的系别。
 
  知道自己的判断准确,张雨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解释道:“观察和分析的结果。这么多次一起踢球,我发现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同学,你们俩经常一块前来,我估计你们是同班同学。有一次你在踢球的时候,他骑车从操场边经过,和你打招呼,告诉你他正要去系馆完成一个实验。这时我在一旁看着,目送他骑出我的视线,从他前进的方向,判断出他是前往化学馆。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你们都是化学系的学生。”
 
  “厉害厉害!”我伸出拇指,“果然是专业人员,你说的那个家伙和我一个宿舍的,叫猴子。”
 
  张雨点了点头,接着说:“所以我想找你协助调查上午的死亡事件。”
 
  “哦,便衣探案,够酷够酷,我一定配合!”我端起酒杯,作势要敬他。
 
  他很爽快的把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说:“得了,我没你想的那么神气。案子已经被区公安局接过去了,象我这样的小片警哪有资格探案。这次我因为熟悉校园情况,所以也进了专案组协助调查,主要到你们学生中间了解一下情况,小跑腿的而已。”
 
  “专案组?”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行,有什么要问的?没准我能帮你立个大功呢!”
 
  “嗯。死者段明是你们系的博士生,你和他熟悉吗?”
 
  我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熟悉。我属于本校直读的研究生,他是今年刚考进来的博士,平时不住在一栋楼里,也不在同一个教研组,所以我也是今天才听说这个名字。”
 
  这个情况似乎出乎张雨的意料,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干笑着说:“嘿嘿,有点丢人,他好歹也算我的师兄啊……都怪平时我到系里去的次数不多……”
 
  “师兄?”张雨沉吟了一下,问:“你多大岁数?”
 
  “25啊,怎么了?”
 
  “段明的年龄是21岁,你是他的师兄才对。”
 
  “21?”我一愣,惊讶的说:“怎么会呢?照这么算起来,他14、5岁就上大学了?”
 
  “对!他曾经是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学生。”看起来张雨对段明的了解还要比我详尽一些。
 
  “哦!”我恍然大悟。21岁,一个年轻的博士,曾经是一个家庭的骄傲,现在却只能留下令人悲痛的回忆了!
 
  张雨端起杯子喝上一口,又问:“现在你们学生之间对这件事反应怎么样?”
 
  “讨论的比较多,网上几乎都在说这个事情。不过没几个人了解情况,大家都在猜测死因。”我看着他,语气里带有明显的刺探和询问。
 
  张雨沉默了片刻,忽然把话题一转,问我:“有一次大家踢完球聊天的时候,你曾提到过某学校一起化学试验事故,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氰化钾中毒?”
 
  “哦,你说的是那件事情吧!”他这么一提我立刻想了起来,那是我高中同学告诉我的一件事。我的同学当时在另一个城市的化工大学读研,他实验室里有一个女孩,很漂亮,也很骄傲。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男生苦追这个女孩,但女孩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一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男生到实验室接这个女孩,要请她吃晚饭。女孩随手拿起一个正在涮洗的实验烧杯,往里面注了半杯水,打趣说:“请我吃饭可以,只要你先把这个喝了。”实验里包括我同学在内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那个男生面子过不去,一赌气,抢过烧杯,把那半杯水真的喝了下去!大家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已经抽搐着倒在地上,在一分钟之内停止了呼吸。原来那女孩随手拿起的那个烧杯,恰恰在试验中盛放过剧毒的氰化钾溶液!这件事曾让我唏嘘不已。那女孩不仅在心理上倍受煎熬,而且因为违反实验室操作规程且造成重大事故遭到开除学籍的处分。
 
  张雨仔细倾听着我的回忆,末了,他提出一个疑问:“你估计一下,如果是涮杯子的水,那里面的毒液浓度大概是多大?”
 
  “这个……很难说。”我挠了挠头,“怎么也得比原溶液稀释1000倍以上吧。假设原溶液是0.1mol/L的,那么涮洗液的浓度最多达到10的负4次方mol/L量级……如果不是第一遍涮洗,浓度还要再低吧。”
 
  “可怕的毒性!”张雨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然后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表情严肃的对我说:“在今天死者饮用过的水中,也检测出了氰化钾。”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但这话还是让我吃惊不小,氰化钾是严格控制的药品,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不过段明是化学系的博士,有机会接触这种剧毒药品,如果他违规边喝水边操作试验,是不是有可能因为间接接触使微量药品进入水杯,造成一起试验事故?
 
  “检测出的氰化钾溶液浓度大概多大?”我问。
 
  张雨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在揣摩我是否具有承受答案的心理准备,然后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根据我们的检测,那是氰化钾的饱和溶液,水杯底尚有少量未溶固体粉末。”
 
  我倒吸一口冷气。一水杯氰化钾的饱和溶液!这足够把全校上万师生全部毒死了!难怪段明连一口水还没咽完就倒地身亡,任何人用屁股思考也不会把这件事解释成意外事故了,这只能是一次可怕的毒杀!
 
  我看着桌上的酒菜,似乎上面都在泛着氰化钾令人恐怖的色彩。我的胃口顿时大减。
 
  “那现在,凶手……有什么线索吗?”想到要在校园里吃食堂,喝从水房打来的开水,我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操起心来,“万一是个变态杀人狂,只要把等量的药品加在十五食堂的免费汤里……我靠!”
 
  “不用太担心,这个案子上面还是很重视的。现在市里的刑侦技术专家正在对现场留下的水杯做痕迹学分析,另外在排查氰化钾的可能来源,即使一时抓不到凶手,控制事态发展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我也说嘛,如果只靠你这样进行福尔摩斯式的探访,那手段也太落后了。”话刚说出我便有些后悔了,这么说会不会打击到对方的工作热情?
 
  还好张雨只是笑了笑,说:“你也别太小看我的工作了,探访也是很重要的。我的任务就是到段明周围的同学中间了解情况,没准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能不能发现线索就得看能耐了。这工作说简单就简单,说难也难啊。”
 
  “那我能帮什么忙?尽管说吧!”我连忙表现得积极一点,以弥补刚才的失语。
 
  张雨释然地往椅背上一靠,说:“其实也没什么麻烦的。就是想请你带我到段明的实验室和宿舍周围转一转,了解一下情况,你们那是科研重地,你比较熟悉情况,我们尽量不干扰教授和同学们工作和学习。”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了下来,想到要到系里的老师和同学面前当一回“狐假虎威”的侦探,我心里禁不住有些兴奋,但随即又想到这些人中可能就隐藏着那个疯狂的凶手,那兴奋中又夹杂了一些紧张和不安。
 
  【3】
 
  酒足饭饱以后,还没到1点,正是大多数同学回宿舍吃饭午休的时间,我们决定先去宿舍楼找段明的舍友和周围同学了解了解情况。我们系外考的博士生住在新建的33号宿舍楼,在楼长那里查了一下,段明宿舍是215房间。
 
  33号楼外表看起来不错,走道宽敞明亮,水房厕所的硬件设施也很好,不过据说工程质量很差。原本每间屋是按三个人居住的面积设计的,后来因承重不够,加厚了墙体,实际的面积只能供两人居住,这件事也一度在同学们之间产生很大反响。
 
  来到215房间的门口,屋里亮着灯,但房门锁着。我敲了敲门,等了一会,里面没有回应,正要再敲时,门开了,一个瘦瘦的男生站在门后,冷冷的打量着我们。
 
  这就是段明的舍友,章坚。第一次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倒不是因为他凌乱的发式和古板的衣着,他的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这种气质把他紧紧的包裹住,似乎在他的身边筑起一层厚厚的壁垒,让人无法接近。
 
  张雨拿出证件亮了一下,自我介绍说:“我是校派出所的,来调查一下段明的事情。”
 
  章坚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然后径自跑到屋里的电脑前坐下,继续自己手里的事情,把我们晾在了一边。
 
  “段明今天上午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语气自然也不太和善。
 
  “我知道。”章坚的声音异常冷漠,话语中又夹杂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说话的同时,他转过头,两道目光直直的射向我,似乎在嘲笑我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我并不是一个内向的人,从不畏惧和陌生人打交道。但当章坚的目光突然射过来时,我立刻感受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寒意,不由自主的把眼睛躲闪了开去。
 
  章坚不再理我,继续在自己的电脑上忙活着。
 
  张雨进屋后没有说话,目光很认真的在周围扫来扫去。
 
  我被章坚的态度激怒了,气势咄咄地追问:“你的他的死一点就都不关心吗?!”冷冷的目光又射了过来,我这次做好了准备,没有退缩,迎着那目光对视着。
 
  “他是怎么死的?”片刻的沉默之后,章坚终于主动开口了,他的双手依然没有离开键盘。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张雨,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
 
  张雨接过问题:“氰化钾中毒。他的水杯里的水含有高浓度的氰化钾。”
 
  作为一个化学系的博士生,章坚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沉思。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分析出其内心的惊讶或惶恐。但我是徒劳的,他面无表情,把内心世界牢牢的隐藏着,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套子中,外人根本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现在请你配合一下,回答我一些问题,可以吗?”张雨一边说,一边拿出了笔和记录本,“今天早晨,段明是什么时候离开寝室的?”
 
  “今天早晨,今天早晨……”章坚木然的嘟嚷着,显然还在考虑别的事情,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说:“对不起,我的实验仪器还开着,现在我必须回去取样了,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说着,他拿起一个文件夹,急匆匆地便往外走。
 
  我和张雨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留住他。
 
  就在章坚刚要走出门口时,对面的门也开了。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从216房间里走出来,正好和他面面相对。两个人都怔了一下,随即,章坚扭过头来,对我们说:“请你们走的时候把门锁一下。”然后看也不看对门的小伙子一眼,一个人扬长而去。
 
  我们张雨面面相觑,倒是那个小伙子似乎见怪不怪,打量了我们几眼,问:“你们俩是章坚的家人?还是朋友?”
 
  “都不是,我是校派出所的警察,我们……”
 
  张雨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那个小伙子打断了:“你们一定是来调查段明的事情吧!”他显得很激动,抢到我们面前,“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死了?”
 
  “现在初步确定是氰化钾中毒。”
 
  “氰化钾?!”小伙子一脸惊恐,“太可怕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现在都很危险了!”
 
  张雨听出他话里有隐情,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是段明的同学吗?”
 
  小伙子点点头,说:“我叫张小东。刚才章坚和你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说,他赶着去实验室取样去了。”我回答。
 
  张小东深深吸了口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段明是被人毒死,最大的嫌疑就是章坚。他当然什么都不说……你们应该立刻把他控制起来!”
 
  “为什么?”张雨惊讶的问,“他们之间有很深的矛盾吗?”
 
  张小东苦笑了一下,说:“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章坚对我们很多人都恨之入骨!”
 
  我皱了皱眉头,同学之间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难免有个小磨小擦的,但至于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吗?
 
  张雨也是一脸不解的表情,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说清楚一点吗?”
 
  “主要还是由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引起的,性格不合。”张小东开始讲述,“章坚你们刚才也应该领教,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感觉他是那种从小苦大的孩子,后来也听说了他的经历,确实很辛酸。家在农村,比较穷,书念的也不容易,光考博就考了三年。你们没见到他刚进校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快耗枯了一样。后来每每见到其人,我总能联想到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情境——这种感觉是我这样的城市娃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或许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体会到了太多不公,太多不幸,有太少的人恰当地给以其关爱,这一切的都写在他的脸上,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我们试图接近他,他总是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你,看得你发毛。这样时间一长,也就没人搭理他了。”说到这里,张小东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起刚才和章坚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我也不禁叹了口气:“我们没有体会过他的经历,是无法理解他的。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人,一定有过很深的痛苦。”
 
  张小东赞同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段明则完全是另外一种人,聪明,骄傲,从小一帆风顺,几乎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而且他是从少年班上来的,年龄小,有时候不知道体谅别人,甚至有些孩子气,这样两人之间就经常产生一些摩擦。”
 
  张雨“嗯”了一声,问:“那具体体现在哪些事情上呢?”
 
  “具体的?”张小东侧过脑袋想了想,“比如说吧,章坚体质不太好,睡眠很轻。因此他睡觉的时候非常反感有灯光或者杂声。段明却精力充沛,经常看书、用电脑到很晚,有时候还带朋友回宿舍聊天,章坚对这些意见很大,两个人吵过好几次。”
 
  “还有别的事吗?”
 
  “多了。比如章坚反对段明学习时间在宿舍里看电视,还有卫生问题等等。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两人吵起来我们劝一劝也就算了。矛盾真正激化是一个多月前的一件事情——这次把我们也牵扯了进去。”张小东说到这里,非常懊恼的“唉”了一声。
 
  “哦?是怎么回事?”张雨显然对这个情节很感兴趣。
 
  “这个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张小东顿了一下,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嗯,这要从章坚上网聊天说起了。”
 
  我有些诧异地耸了耸眉毛:“他这样的人也喜欢上网聊天吗?”
 
  张小东听出了我的潜台词,笑了笑说:“可能正是因为现实中朋友太少吧,大约两个月以前,章坚迷上了上网聊天,并且很快在网上泡了一个女生。”
 
  我点点头,这话是有道理的,一个人在网上往往会表现出与现实中截然相反的形象,所以说章坚喜欢上网并且能够迷住小女生倒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张小东见我不再说话,就继续讲述着:“那一阵他整天神神怪怪的,窝在电脑面前,有时候连饭都不吃了。我们开始还以为他在忙工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和一个网名叫‘小月’的女网友聊天。”
 
  听到这里,我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插话道:“以章坚的性格,和女生聊天这么隐私的事情,怎么会让你们了解的这么清楚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张小东咧着嘴,一脸沮丧的表情,“本来这事章坚一直隐藏的很好,我们虽然猜测他在聊天,可谁也没有深究。但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段明很神秘的把我和我宿舍的凌永生叫到他们屋,说有好东西给我们看。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原来段明在自己的电脑上用黑客软件窃取了章坚电脑上的一个加密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保存着章坚和网友‘小月’的聊天记录,里面不乏一些卿卿我我的词句,段明得意之余,还挑了一些‘精彩’的部分绘声绘色的朗读起来。”
 
  张雨皱了皱眉头:“这个行为就比较过分了。”
 
  张小东也点头表示赞同:“当时我们觉得不妥,正要阻止,章坚恰好从外面回来了。他明白怎么回事后,气的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冲过来拨开我们,对着段明的脸就是一巴掌!段明原本理亏,但这一巴掌也被打火了,立刻反手还击,两个人便扭成了一团。章坚身体处于劣势,但他就象疯了一样,抓住段明又撕又扯,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怕极了!我和凌永生连忙上前,废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开。章坚先是拼命挣扎,终于气力有限,被我们制服了,但我们无法控制他可怕的眼神,那眼神挨个从我们脸上扫过,似乎在说:‘好啊,你们来吧,你们全世界都与我为敌吧!’”
 
  听到这里,想像章坚当时暴怒,我心里说不出是惧怕还是悲凉,叹了口气,说:“其实即使聊天记录被人看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可能还是以前积怨太多,一起爆发了。”
 
  “有这个原因吧。不过这些也就罢了,他最后说的话才真正让人害怕。”虽然事隔已久,但张小东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脸上还是隐隐透出一些惊恐的神色。
 
  “他说什么了?”张雨似乎也被张小东的情绪所感染,小心地问了一句。
 
  “有仇必报!有仇必报!”张小东学着章坚当时的神态,两眼圆睁,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来。
 
  一股寒意爬上了我的脊梁,我终于明白张小东在听说段明中毒死亡后,惊慌失措的原因了:“这么说,如果他要报仇,那么对象除了段明,还有你和凌永生。”
 
  张小东点点头,神色沉重的说:“自从这件事之后,章坚再也没有上网聊过天,他的第一次网恋就这样结束了。可以想像,他这样的人,对这种感情会看得有多重要!这笔帐显然都记在了我们头上,我后来每次见到他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点燃了他这个火药桶。”
 
  “那么你认为段明的死亡就是和这件事有关吗?”其实从张小东的反应来看,我的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多此一举了。
 
  “我觉得很有可能。他们住在一个宿舍……”
 
  “现在还不能下这样的论断。”张雨打断了张小东的话,“你说的只能证明章坚可能有作案的动机而已,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证据。章坚有可能接触到氰化钾这样的剧毒药品吗?”
 
  张小东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要问问系里管药品的老师了。”
 
  张雨冲我一挥手,果断地说:“走,我们现在就去系里!”
 
  【4】
 
  系里管药品的老师姓钟,是个亲切热心的阿姨,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我以前做实验,要配纳氏试剂,曾到她那里领过氯化贡,因此熟门熟路的,进了系馆,直接往左拐,最里面的一间屋,便是药品库了。
 
  我和张雨赶到的时候,钟老师刚刚上班,正在摆弄一些瓶瓶罐罐。看见我们进来,她立刻笑呵呵的对我说:“又要开什么药品?稍微等一下,让我先把本科生下午的实验准备好。”
 
  “不是,钟老师。”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是校派出所的警察,想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哦?出了什么事情吗?”钟老师惊讶的看着我们俩,看起来她还不知道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张雨很有礼貌的先给钟老师问了个好,然后向她解释道:“是这样。今天上午你们系有个博士生死于氰化钾中毒,我想来了解一下您这儿有没有这种药品,如果有的话,药品的管理情况是怎样的?”
 
  “氰化钾中毒?这个可不得了!”钟老师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问:“是哪个学生?”
 
  “段明,2002年入学的博士生,您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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