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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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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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二黑之间的事儿,把我和李斌他们紧紧联系了起来。即便我和石榴并不想轻易入伙,但事后我细细一想,这半年所有发生的事情,几乎每件事情的过程当中都或多或少的有李斌他们参与其中,每件事的背后都隐隐约约有这几位的影子。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只靠我和石榴两个人绝对成不了大气候,一定得借助李斌的现有力量,才可在城里占有一席之地,通常管这种情形叫“借横”。李斌对我和石榴也是所谓的“求贤若渴”,我们也就心照不宣一拍即合,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近。李斌也确实有当大哥的范儿,我实话实说,一点儿都不夸张,李斌长得有几分像周润发,真的,也是大高个,小圆乎脸儿,一笑透着一肚子坏主意,当初在我们那一带第一个穿日本风衣的就是他,一脑袋油丝麻花的怀卷儿头,派头十足,要不最后城里有名的漂亮姐“大公鸡”玩命追李斌呢!

不过对于投靠李斌,石榴心里始终不太情愿,怎奈我的主意已定,石榴也就顺水推舟,跟着我一起混在李斌身边。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放不下,当初从李斌手里接了一顶将校呢帽子,如今天天和他混在一起,老觉得欠他一份人情。这其中也包括李斌这一段时间为我出头平事儿,不论他在其中起的作用大小,他也都到场了。于是我也想送他点儿东西报答一下,思忖再三,我决定找一顶成色好一点儿的羊剪绒军帽献给李斌,权当我和石榴加入李斌团伙的觐见礼。这也就有了咱们一开头说的,我在南项胡同抢了西头老哑巴的剪绒帽子。当时我可想不到,为了这一顶羊剪绒军帽,居然引发了“城里”同“西头”之间的一场大战!

咱们还是先说人物,被我下了帽子的叫“老哑巴”。别看外号叫老哑巴,其实此人并不在语言上存在任何障碍,只因小时开口说话较晚,才得了这么一个外号。按过去迷信的话说——“贵人语话迟”,长大之后的老哑巴非但不是哑巴,反而一张嘴生得能说会道,嘴皮子不饶人,因为这嘴欠,也没少给他身子惹祸!说到他的长相,倒也眉清目秀,清秀中又透出一股贼气,搁到如今也是一帅哥,但在八十年代,审美标准崇尚浓眉大眼,长成他这样的并不吃香。

老哑巴家住西关街上的一条小胡同,那个地方叫“南小道子”,并且认识在西关街一带赫赫有名的“小林彪”,老哑巴一直视小林彪为自己的大哥。小林彪也是外号,此人手下门徒众多,但过命的知己并没几个,大都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地位提名报号,打着小林彪的旗号在外面为虎作伥。那些打着小林彪旗号的人在外面招摇,其实根本不认识小林彪。老哑巴跟他们不一样,老哑巴在小林彪跟前那是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小林彪对老哑巴也算极为爱惜,所以一段时期之内,老哑巴在西头一带终日摇旗呐喊、目中无人,再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嘴上狠劲儿十足,遇事儿那是连打带吓唬,也就很少有人敢惹他,更别说下他的羊剪绒帽子了。那个年代头上要是顶着一顶成色尚好的羊剪绒帽子,就在大街上你都甭问,那一准是称霸一方的主儿,最损也在道儿上有一号。没有一定的路数和把握,你也不敢在街面上顶着一顶成色好的羊剪绒帽子出门。在自己家门口你都不见得待得住,更别说出了家门口去一个自己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没两下子你就最好别充那大尾巴鹰,把帽子放家里方为上策!

在当时来说,老哑巴目中无人有恃无恐,在外嘴欠惹祸都不忘提一句自己是“西头”人!提到“西头”,咱就得说一说老天津卫口中的西头是怎么回事儿,是一个什么概念。前面咱说了“人物”,再说一说“地缘”——天津卫老西头。顾名思义就是以前的西城门以西马路为界向西一带。泛指“西关街、西营门、西市大街、南大道、西大弯子”这一大片区域。之所以过去老有那么一批人时不常地就提自己是“西头人”,其潜在的心理是因为西头历来是英雄好汉辈出之地。

要说远的,首当其冲就是清末民初的李金鳌——人称“李二爷”,那时西头掩骨会一带“锅伙”四起,人才辈出,累累英名,无不为后世传颂。天津卫西头民风彪悍,有的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在民间口口相传。后有津门评书艺人于枢海将这些光辉事迹编纂为评书,名曰“沽上英雄谱”,俗称“混混儿论”,另有别名叫“朋友道儿”,曾在民国时期广为流传,成为坊间民巷争相口传之茶余饭后的话语作料儿,天津卫稍微上点儿岁数的,谁没听过“李金鳌二次折腿”?正所谓“朋友有道儿,混混儿有论”,折胳膊断腿朋友道儿,三刀六洞混混儿论。这话怎么讲呢?在天津卫当玩儿闹,出去开逛是为了交朋友,为了哥们儿义气,你得舍得折胳膊断腿。流氓打架才见了面直接动手,当混混儿有文武论,一个对一个,讲究玩文的还是玩武的,玩文的是拿刀剁自己。我剁个指头,你就得剁只手。你剁了手,我再剁条胳膊下去,不敢玩那你就栽了。玩武的是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个顶个滚钉板,肩并肩下油锅,没有这个狠劲儿,不敢玩死签儿,你可成不了混混儿。所以在老时年间,混混儿又叫“耍人儿的”,耍的不是别人,耍的是他自己这一百多斤。出来开逛的都玩儿造型,可以从打扮上看出是不是耍儿。清朝大耍儿,讲究花鞋大辫子。八十年代初则是羊剪绒军帽、四个兜军褂、帆布军挎包,玩儿的就是造型。天津卫西头是个出大耍儿的地方,在我们那个年代只要是一提“我西头的”,这句话一出口,说话之人无不透出那么有自信,那么有底气,那么有优越感,那么谁都不敢惹!我惹谁不好,惹上了这么一位——西头老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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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正好是老哑巴的一个哥儿们,和针市街的“嘎巴”打了起来,被嘎巴及嘎巴手下几个小兄弟一通狂扁,最后弄得是头破血流,被扔在了针市街的胡同里。老哑巴的哥儿们叫“红发”,不是红头发,打麻将的那个红发。他身上倒还好,没有致命的伤口,可是架不住时间一长,红发从针市街的东口往西口走,快走到民族文化宫那儿了,流血太多,头脑发昏,浑身乏力,往墙边一溜坐到地上了。有过路的出于好心,就问红发的地址或家人。红发告诉了人家老哑巴的电话,于是老哑巴便和“老鲶鱼”一起赶来了。二人将红发送到了二中心医院,等到红发住了院,都安置好了,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俩人准备回家,刚一出医院门口,正好遇见我和宝杰在二中心门口等着头戴羊剪绒帽子的人,也就有了那段下帽子的情节。

前面的情节已经交代完了,再说后面的。老哑巴被我把帽子下了之后,一直在忙活红发的事儿,那跟我没关系,在这儿就不说了。只说在此期间,老哑巴始终也没放下找我寻仇的事儿,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丢了帽子事儿小,丢了面子事儿大。双方都在心高气傲的阶段,我在劫他帽子的时候已经给他留下了名号,所以老哑巴找我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几经三番老哑巴终于把我的情况打听清楚了,便开始谋划着怎么把我“办了”!过完年的三月份,也是冤家路窄,在城里的板桥胡同,我走单了,其实那一阵我早已经把抢帽子这事儿扔脖子后边去了,正在为自己近一段时间内的声名鹊起而沾沾自喜,心里不免轻敌,心里一膨胀便开始目中无人桀骜不驯,谁也不放在眼里。合该让倒霉催的,刚在南门脸和几位南门的哥们儿弟兄喝完酒,喝完了大酒,我一个人醉意十足地往西门里走。刚刚走到板桥胡同中间,恰与老哑巴狭路相逢。醉眼歪斜的我,根本就没认出来老哑巴。老哑巴一行四人走到跟前,把我围在当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脑袋后面已经挨了一板儿砖。砸得我眼前一黑,当时就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了。板桥胡同是一趟比较宽的小街,这几位怕人多眼杂,便把我往旁边的丁家胡同架。此时我已经昏昏沉沉有些不省人事了,心里明白是遇到冤家了,可是两脚不听使唤,被他们四人连拉带拽,弄到一小胡同里的犄角旮旯处,才将我在地上放平。老哑巴一脚踩在我的脖子上,踩得我只能出来半口气,这一憋,也就把我憋清醒了,但还是认不出眼前是哪路冤家找上门来了。

老哑巴在我脸上踩了一脚,咬牙切齿地发着狠儿说:“我靠的!可你妈逮着你了,还认得我吗?啊!西头老哑巴就是我,我那顶羊剪绒帽子呢?你也不称二两棉花访访去,你也是活腻了,敢动我头顶上的帽子!今儿个你既然落我手里了,我不废了你就对不起我西头老哑巴的名号!”说完话,老哑巴把脚抬起来,又踩在我的脸上,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吗?我帽子呢?”老哑巴这脚一从我脖子上挪开,我终于能喘口长气了,嗓子眼儿一个劲儿地发痒,一阵咳嗽不止,咳嗽得眼泪都下来了,等到一口气喘匀了,我这脑袋才算清醒了一点儿,哦!原来是一个月前的因果报应啊,今天终于找上门来了,看这意思今天是祸躲不过了,那就没说的了,这一百来斤就交给人家吧!我把脖子一梗,说道:“老哑巴是吗?你还想要帽子是吗?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这是城里,不是西头,今儿个你要动了我,你还打算出去吗?我让你出不了西门你信吗?”我依然说着大话压着寒气儿吓唬他,企图让老哑巴按照我的思路走:一旦对上话茬子,三言两语话一递过来,弄得好了就得盘道提人儿,如此一来,境况也许会有所改观,然后我再答应还他帽子,来一个缓兵之计,只要现在放我归山,以后你老哑巴会让我弄成什么样,可就两说着了!我想得挺好,但老哑巴根本就不上套儿!

老哑巴根本不理会我说什么,他踩着我的脸,恶狠狠地说:“都到了这会儿了,你还嘴硬是吗?你可真是你妈不知死了,你不是吹牛×吗?你现在倒给我亮出点玩意儿来,让我也看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小BK的我今天弄你个心服口服!哥儿几个别留情面,给我招呼吧!”老哑巴话一撂音儿,哥儿四个跟上足了弦赛的,拳打——那是掏心拳,脚踢——那是绝户脚,耳光——那是双峰贯耳!这就是打臭贼的面儿,我在地上卷曲着双手护住脑袋,胳膊肘紧紧夹住脸部,就这样搂头盖脸也没少挨踢。打了得有那么四五分钟,哥儿几个打累了,一个个气喘吁吁。老哑巴从腰里一拽,掏出一把剔骨刀来。此时我侧身躺在地上,老哑巴让他们一块儿来的一个大胖子压着我,大胖子一屁股就坐在我腰上了。我肏,这大胖子二百来斤,这一屁股坐得我的腰差点没折了。我这口气喘不出来,拼命挣扎,好让自己把气喘出来。起身是甭想了,能喘气就不错了。我俩眼紧紧盯着老哑巴手里那把剔骨刀,那小刀不大,却透着那么锋利,那么寒光逼人,那么摄人魂魄,要尖儿有尖儿,要刃儿有刃儿,刀刃瓦蓝瓦蓝的,横过来都能刮胡子了!一脸狠毒相的老哑巴,一低身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顿时就彻底醒酒了,魂儿差点从脑袋后面飞出去,心说不好,老哑巴真要玩儿狠的了——他要挑断我的大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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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哑巴还真是心狠手毒的货,“挑大筋”这事儿以前我就有所耳闻,脚后跟上的一条大筋据说连着颈椎,只要大筋一断,这人的头以后就算彻底抬不起来了。想象一下老哑巴这一刀下去以后,从此我的脑袋只能在胸口耷拉着,只见地不见天地过上一辈子,豁出命去也不能挨他这一刀,那也太“尿气”了。一闪念的想法,充斥着我的神经中枢,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可别小看人在关键时刻激发出来的潜能,你平常也许搬不起你自己体重相当的或一倍于你体重的东西,但在危急关头你是绝对可以一鼓作气地抬起来这个重量。在这个绝对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必须先把身上的胖子掀掉!求生的本能使我在一瞬之间,看准了胖子肥嘟嘟熊掌一般的双手。他的双手摁在我的胸前,我一只胳膊从他两手之间穿过,胳膊肘一打弯,圈住胖子的一只手,我的另一只有残的胳膊拉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腕,使劲往外一带。胖子的全身力量都集中在他的两只胳膊上了,我这一角力,胖子一只胳膊摁空了,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前扑在我上身了。我连头带脸地被胖子这一堆赘肉盖在底下,那一瞬间我仿佛“苏亚雷斯”附体,一张嘴咬住了胖子的肩膀,上下颌一使劲儿,只听胖子大叫一声,他一胳膊肘撞在了我的脸上,一股咸腥的血液从我鼻子和嘴里流出。我一抬手,用两只手指头一下戳在胖子的双眼上,狠命往里抠。这下胖子算彻底忍不住了,嘴里大叫着骂着脏话,同时抬手去捂双眼。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身子连扭带翻,终于把大胖子从身上掀了下去。

大胖子歪歪斜斜地倒在我身边,我上半身算是解放出来了。此时老哑巴和那俩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我的双脚上。胖子的一声大叫,转移了他们仨人的目光。老哑巴一看我要翻身了,急忙用剔骨刀往我脚踝上扎。我连忙摆动两条小腿,可是想躲也躲不开,眼看那明晃晃的尖刀,一下一下捅在我脚上。好在我脚上是一双“校官靴”,那时军工产品的质量真说得过去,厚厚的牛皮阻隔着老哑巴的刀刃,一刀一刀地攮下去,连小腿带脚踝接连被攮了十几刀。腿上的刀伤很深,但是校官靴厚厚的牛皮,以及我拼命地挣扎,使老哑巴的剔骨刀没能穿透我的脚踝。那两位一看这阵势,一下子又扑了过来,他俩要是真的再一次压住我,我也就再没力气挣脱了。我急中生智,使出吃奶的力气在老哑巴身下一扭身,双手着了地,用力一撑,这算行了!我双膀用力,上半身抬起,任凭对方连踢带踹的打击,我也顾不得护住脸部和双眼,终于从老哑巴身下挣脱出来,乱战之中顾不得脚上的伤痛,我一咬牙站了起来,急忙往身后倒退几步用力倚住墙。老哑巴一看挑大筋这招使不成了,那他也不会放过我,手里的刀子上下翻飞,在我身上乱捅起来,屁股、大腿、胳膊一刀一刀地捅下去,只捅得他们自己的人都已经害怕了,围住我的那几位,都在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挨了那么多刀,一时间脑子还算清楚,冒出一个念头:我得装死。这个想法一出现,我立即顺着墙往下溜,就在溜下去的同时,老哑巴的剔骨刀在我的腰部停住了。我坐在了地上,老哑巴最后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我的脸上,随后还不忘往我身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个不知死的玩意儿,敢下我的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是西头老哑巴。”他带来的那三位赶紧往后拉着他。老哑巴嘴里依然不依不饶地骂着脏活,抬头往左右看了看,迅速收起刀子,骂骂咧咧地往胡同外走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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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真的把我给整惨了,曹县人过年——要了我狗命了!长那么大这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办。当时的感觉,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开始我没太感觉特别严重,只是心里一直庆幸,没让老哑巴挑断我的大筋。老哑巴一行四人走远后,我抬头看看他们远去的方向,才发现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指手画脚地互相介绍着过程,说话的人是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听的人是俯首帖耳、聚精会神,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还有一位大嫂子指着我教育自己的孩子:“宝贝儿,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不学好的下场,小小的年纪不学好,你看都让人给捅成蜂窝煤啦,谁家摊上这么个孩子算完啦,还能指望着他得继?不惹来杀身之祸就算烧高香啦!”

人们围着我,叽叽喳喳不停地议论着。我当时是觉得别在这现眼了,都是住得不远的家门口子,再待下去太栽面儿了,就想起身回家,我手往后背,撑着墙根儿缓缓站起身来。人群不自主地往后撤了一步,我试了试迈开脚步,每走一步就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真可以说是痛彻心扉,走出没几步,渐渐地开始双腿发飘,软面条一般的两条腿已经不足以支撑身体,扶着墙的手也开始颤抖,止不住哆嗦,身不由己地再一次坐倒在地。

三月底的津城,春风已渐和煦,暖暖地在人脸上如鹅毛一般拂过,而我此时却感觉到从心里往外的寒冷,冷得我直打寒战,嗓子眼儿里黏黏的、干干的,渴得无法忍受。我无力地瘫在地上,望着离我十几步以外的人群,影像一点点由清楚变重影,最后变模糊,心里一阵阵的恐惧袭来。我心想我可能够呛了,说不定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困意渐浓,我使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向人群伸出手,张了张口,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旋即失去了意识,恍恍惚惚感觉到了有人在推我的肩膀,还有人冲我喊着:“别闭眼啊,清醒点儿,千万不能睡过去啊!”

仿佛好好地睡了一大觉,我醒了,睁开眼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见了头上的吊瓶,随后又看见了自己的亲属家人,以及一顶顶蓝色的大檐帽。我的意识霎时又回来了,我靠!我得救了!依旧是口干舌燥,我舔舔嘴唇,说不出来话,但我示意着想要喝水。老娘眼里噙着泪摇摇头,俯下身子对着我的耳边说:“大夫说了先不能喝水,再忍会儿吧!”我无奈地点了点头,有人出门去找来了大夫。大夫过来查看我的情况,从床头拿下病例开始记录着什么,然后就开始往外轰围在我病床周围的人们。大伙一个个都无奈地出去了,老娘也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病房里除了仪器里传出微弱的“嘀嘀”声以外,不再有任何动静。我努力回想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刚才清醒时见到的大檐帽,心里又不由得一沉:我靠,我怎么和他们说呢?

呛人的来苏水味儿,一阵阵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因为涉及了刑事案件我被“幸运”关照,从重症病房转入一个单间治疗。两天后除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之外,“元神”已经恢复如初。一次大难不死换来了暂时的平静,被捅在板桥胡同里昏死过去后的一切经过,也在家人的叙述中渐渐地在我心里清晰起来。

那天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后,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胆大的爷们儿上前观察一番,发觉我并没有彻底咽气,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便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西门里大街上,截了一辆刚从东门里垃圾装运站卸载完的大解放汽车,直接就把我拉到了公安医院。还有几人去了派出所报警。您瞧我这命,都濒临死亡了才混上坐垃圾的专车,不过咱老天津卫自古就不乏古道热肠之人,如果不是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那些平日在街面胡同里家不长里不短地说东道西传老婆舌头、自己利益受损时撒泼打滚儿坐地炮的大娘们,和一贯贫嘴呱舌胡骂乱卷的大老爷们儿们在关键时刻的仗义出手,我肯定会在那个初春的下午血尽人亡早早地上阎王殿报到了。真的,那个时候在咱老天津卫的市井中生活的人们,貌是世俗,下里巴人,成天仨饱俩倒混日子,可是关键时刻一到,真没有几个孬种尿海,一个个嘴里数落着你骂着你,手里却帮你办着可挽回你一条命的事儿,绝没人含糊,这就是咱们身边的,也许你都没正眼看过的街坊四邻——家门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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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伤情吧,由脚脖子往上,脚踝、腿肚子、大腿根儿、屁股蛋子到腰,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一共二十一处伤口,也就是说捅在身上的有二十一刀,全集中在腰部以下,万幸没有伤及筋骨,都是皮肉之伤,也搭着前一阵子我身上一直断断续续有伤,这次又差点儿被捅成筛子,造成创伤性贫血,需要输血、输蛋白,也就这样治疗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帽花不断地来调查,我一直以自己当天喝大了后路遇这几人,是我挑衅后被打、被捅,打我的人我一概谁都不认识为由,将调查对付过去,再后来派出所也就不来医院调查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天的情形时不时地一幕幕还在眼前晃悠,每当伤口隐隐作痛,我心里不禁地要骂:“靠!老哑巴我还真就看不起你了,嘴里口口声声地报号西头老哑巴,堵我走单儿,四个打我一个,还在我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我不佩服你,你老哑巴要是真‘够杠儿’,咱俩可以定事儿,要么一个对一个单挑,你趁我不备出黑手是吗?你等着,等我缓过来的,你不捅了我二十一刀吗?我必定以一倍的数目奉还于你,四十二刀!绝对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地还给你,你没挑了我的大筋,弄不好你老哑巴的大筋得让我给你断了,我就认识一句话,那就是一人投命,万夫足惧……”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闷到了晚上的探视时间,家里来送饭了。我心里有事儿,有一口没一口地风卷残云般吃下去家里送来的排骨汤和排骨。等我吃碗饭,老娘出去刷碗了,就在这阵儿,病房门口有人扒头,不大点儿的小脑袋,顺顺溜溜的三齐头,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神——小石榴来了。

我也知道他差不多该到了,见他在门口扒头,冲他一招手,让他过来说话。石榴还是没敢进来,小声在病房门口问我:“有帽花吗?”我说:“帽花好几天没来了,你快进来吧!”石榴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走到床边告诉我:“我过来探探道,后面还有一批人呢,我喊他们去。”扭身又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老几位悉数到齐了。李斌、宝杰、老三、国栋、小义子、亮子、司令,秃神瞎鬼地聚了一屋。哥儿几个手里提着水果罐头、麦乳精、香烟、点心之类一应俱全的慰问品,足足堆了一床头柜。只有宝杰不靠谱,给我拎了两瓶直沽高粱!

病房里人一多,叽叽喳喳的可就热闹了。我老娘回来一看都是一帮神头鬼脸的主儿,不禁有些不放心。宝杰和石榴都和我老娘比较熟络,便在一边劝我妈先回家。老娘一看离探视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也吃完饭了,在我再三的催促下,老娘才不放心地走了。

老娘一走这帮人的话匣子算打开了,屋里一乱,楼道里的一位小护士进来吆喝:“你们都小声点儿,别的病号还得休息哪!”宝杰一回头,对着小护士凶神恶煞般地一立眼眉,瞪着俩牛眼大声喊道:“干吗?出去!”小护士才红着脸扭头出去,不再理我们了,我们几人放肆地哈哈大笑。

现在屋里清净了,这才开始话入正题。我跟他们大伙说了这场事儿的前因后果。老三想想说:“老哑巴在西头还是真有一号,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人,此人号称——过手必残,也就是只要从他手里办过的冤家对头,都必然被他弄残,有名的心黑手狠。

前年,南头窑有一个刚立起点儿来的‘五群’,因为在澡堂子和老哑巴相遇,老哑巴嘴欠,拿五群找乐。五群忍无可忍,跟他翻脸了。俩人约好出来比画,结果刚到外面,在五群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也是一把剔骨刀直接从五群的眼上豁开一大口子。五群的右眼差点儿瞎了,至今还落个大疤瘌眼呢,而且老哑巴和别人定事儿,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别人一般也都摸不着他的脉。主要是小林彪挺捧他,不过小林彪也掌控不了老哑巴。这事儿咱得从长计议,总之不太好办。”

李斌此时拿出他一贯的主事儿、拍板儿作风,用命令般的口气告诉我:“你给我好好养伤,别的什么也别想,等我先摸摸他老哑巴的路数再说,这期间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你给我留点儿时间,你这场事儿我主了!”看着李斌脸上发狠的神色,我没再言语,把话题岔开聊了聊别的事儿,足足聊了两个钟头,哥儿几个才在护士的一再催促下鱼贯出门,走在楼道里还在嚷嚷:“好好养着啊!”

李斌他们怎么去安排,咱先撂下不提,我先说这么一位“爷”。我在医院养伤期间结识了一个朋友,后来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很长一段时期中,他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先交代一下此人的情况,此人大名“刘庆民”,小名“老蔫儿”,比我年长四岁,为了在外观上让各位有个比较直观的认识,我简单描述一下:老蔫儿身高大约一米七十五往上一点儿,一头又黑又硬的短发,长相如“四郊五县”般的淳朴,酷似万梓良,脸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顶着白头儿的“青春痘”,掉了两颗上门牙,不知道是不是缺齿少牙的缘故,老蔫儿大部分时间不苟言笑,甚至不太说话,他常年都是一身草绿军装,一伸出胳膊便可看见两只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疤痕,那是用烟头儿烫的几个“死签儿”,老蔫儿的身世也充满了各种传奇和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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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蔫儿的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进城干部,后来我去过老蔫儿家,墙上挂满了他爹进津时和以后照的相片,身上挂着各种手枪、军功章,威武至极。他爹那时在公安口负点儿责,家住河北区十月影院附近的一个军属大院。老蔫儿上边有三个哥哥和四个姐姐,他在家行小,上面的几个哥哥姐姐都被他老爹安排进了部队里,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西安,有的在锦州,都已经混上了一官半职。

原本老蔫儿在家行小,很得父母之宠爱,他爸爸也想照方抓药般地将他送到部队锤炼一番再提干升职,如果没出意外也就算把老蔫儿以后的前程安排好了,只管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便可功成名就地在部队,再混到离休终了一生。他爸找了老部下疏通关系,没费劲儿就把老蔫儿送进了山西太原的一个部队。老蔫儿别看他是干部子弟,身上却没有一般的少爷羔子的嚣张和狂妄,原因是他老爸的严加管束和棍棒教育,他爸在家里管束这几个孩子依然延续着在部队管束士兵的一贯“军阀作风”,这也造成了老蔫儿不苟言笑、不善言辞、逆来顺受的脾气。

老蔫儿到部队后参加新兵训练,因为老兵欺生,屡次欺负新兵,老蔫儿顶看不惯这个,又因在新兵班的一次班会上顶撞班长,让班长记恨上了。在一次中午在食堂集体进餐时,班长挑唆几个老兵对老蔫儿挑衅,并在全连面前加以训诫,将老蔫儿收拾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同时也把老蔫儿心底埋藏已久的野性和压抑的青春叛逆给激发出来了。在当天的夜里,老蔫儿手提一壶开水,一点儿没遭贱,一股脑儿地倒在了班长的身上。好在班长身盖棉被,烫伤不算严重。老蔫儿随后被关禁闭,并要被送军事法庭。

事情被他爸的老部下压了下来,又通知了他爸,老部下在电话里请教老首长:“这事儿您看该咋办?”老头子大骂老蔫儿这不忠不孝之逆子,并义正词严地发话:“他小子送前线去,接受战火的洗礼和锻造,要是他命大,能全须全影地回来,也就算成人了,残了回来有国家养着,命短回不来了就算我这儿子给国家养了!”于是老爷子部下悉数照办,一个月后,老蔫儿的身影便出现在自卫反击战的“法卡山”阵地上,然而,他老爹再一次失算了,老蔫儿既没有立功也没有光荣伤残,更没有给他爸作脸为国捐躯,而是在一次急行军时开了小差!

您要问老蔫儿为什么开小差,是不是怕死啊?其实真的不然,老蔫儿真不是怕死的主儿,他的出身也决定了他体内没有怕死的基因,那行伍出身的一大家子哪个都是行军打仗、马革裹尸的人物,之所以老蔫儿那么不给他爹作脸,是因为老蔫儿有着他一个天生的心理缺陷——他晕血!

这晕血可不是怕死怕战,跟那个没关系,这是一种心理反应,只要见了血,那是抑制不住的天旋地转狂呕不止。和平年代,老蔫儿家境优越,养尊处优的生活有什么机会让他流血呢?高干子弟不像咱似的一个个比土豆都皮实,哪儿划个口子、破个窟窿用嘴嘬两口往地上一吐就算完事儿,那老蔫儿在家可是宝贝儿,除非来例假,要不见血的机会几乎没有。

据老蔫儿自己后来跟我说在入伍体检时在验血环节上,他一见自己的鲜血顺着针管儿一点点地被护士抽出时只觉得天翻地覆,面色苍白双唇无色,他只能将目光转移他处,强忍着才对付过去。在急行军的时候,看到这一路上一辆辆军用卡车拉着伤员从前线撤下来,车上的伤员们一个个血染军服浸透绷带,老蔫儿顿觉两腿发软气喘不匀。他强忍着不看,可越是不想看,他的眼光越往伤员身上瞅,直到一副抬着伤员的担架在他面前停下来,看到担架上的伤员衣服都已经炸飞了,双手抱着自己被炸下的小腿,小腿的创面里还流着绛紫色的血浆,他老蔫儿是彻底崩溃了,一腔热乎乎的军粮夺口而出,直喷到了前面的战友的后背上后,面无血色地昏死过去了。

战友报告给班长后,班长留下两个战士照顾他,随后疾行而去。这俩战士一开始还给老蔫儿喂喂水,喝点药,等老蔫儿见缓了,仨人坐在路边休息。内心的恐惧牢牢地占据着老蔫儿的心,他决定逃跑,机缘巧合,眼前的公路已经在前期的战斗中被炸毁,路面上炮弹坑遍布,后续部队的机动化装备施展不开,有一辆军车陷入了弹坑,看护他的两名战士上前帮忙推车。老蔫儿一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抱头顺着身后的山坡滚了下去,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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