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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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哈利说,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那你就说吧。”

“那是在莫斯科,我跟费奥多尔交往的时候,对象是和我一起受训的挪威大使馆专员,我跟他完完全全坠入爱河。”

“然后呢?”

“当时他也有女朋友,可是当我们准备跟各自的情人分手时,他的女朋友抢先一步,说她怀孕了。整体来说,我对男人的品位还算不差……”她拉上靴子,噘起上唇,“所以我爱上的这个男人当然不会抛弃他应尽的责任,他申请调回奥斯陆,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就和费奥多尔结婚了。”

“结婚后你很快就怀孕了?”

“对,”她扣上外套扣子,低头看着他,“有时我会纳闷我跟费奥多尔结婚是不是为了忘记他?欧雷克会不会不是爱的结晶,而是相思的结晶?你觉得欧雷克会是相思的结晶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棒的结晶。”

她低头对他露出感激的微笑,弯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哈利。”

“当然不会。”他说,在床上坐起来,看着光秃的墙壁,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然后他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从上方橱柜里拿下一个玻璃杯。等待自来水转凉时,他的视线落在月历那张照片上,欧雷克和身穿天蓝色洋装的萝凯。接着他的视线来到地面。油地毯上有两个湿的靴子脚印,一定是萝凯留下来的。

他穿上外套和靴子,正要离开,却又转过身,从衣柜上方拿起他那把史密斯威森佩枪,塞进外套口袋。

做爱的感觉依然留存在他体内,犹如幸福的颤动、温和的中毒。他走到院子栅门前,突然听见咔嗒一声,他立刻转过身,朝院子里比街上更黑暗的地方望去。他原本打算继续往前走,正要提步前进,却在地上看见脚印,那脚印跟油地毯上的靴子脚印一模一样,于是他往院子里走去。头上窗户透出的黄色光线照在残雪之上发出亮光,这些残雪因为位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尚未融化。而它就伫立在地下储藏室门口,身形歪曲,头斜向一边,双眼是卵石,笑容是小碎石,对着他笑。无声的笑声回荡在砖墙之间,融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他听见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声,在此同时,他已抓起地下室楼梯旁的雪铲,狂暴地挥舞。雪铲尖锐的金属边缘插入头部下方,将雪人的头铲了起来,湿漉漉的冰雪飞溅到墙上。接着又是猛力一铲,雪人的身躯被劈成两半。第三铲则让剩下的部分溃散在院子中央的黑色柏油地上。哈利站在原地不住喘气,这时他又听见背后传来咔嗒一声,犹如左轮手枪扣动扳机的声音。他迅速转身,丢下铲子,拔出黑色左轮手枪,动作一气呵成。

只见木围墙旁的老桦树下站着穆罕默德和萨尔玛,他们睁着带有稚气和恐惧的大眼睛,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位邻居。他们手上拿着干枯的树枝,看起来可以作为雪人优雅的手臂,但萨尔玛出于惊吓,已不小心将树枝折成两半。

“我们……的雪人。”穆罕默德结巴地说。

哈利将左轮手枪放回外套口袋,闭上双眼,暗暗咒骂自己,吞了口口水,命令自己的脑子让手放开枪托。然后他张开眼睛,看见萨尔玛的褐色眼珠里已盈满泪水。

“抱歉,”哈利低声说,“我再帮你们堆一个。”

“我要回家。”萨尔玛低低地、口齿不清地说。

穆罕默德牵起小妹的手,陪她走回家,远远避开哈利。

哈利感觉着握在手中的枪托。他以为那个咔嗒声是击锤拉起的声音,但显然他判断错误;这阶段的击发程序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听见的是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子弹未被击发的声音、活着的声音。他又拔出佩枪,指向地面,扣动扳机。击锤并未移动,直到他将扳机压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心想子弹就要发射时,击锤才升了起来。他放开扳机,击锤回到原位,发出金属咔嗒声。就是这个声音。于是他明白,曾有人将扳机扣到那么后面的位置,使得击锤升起,准备击发。

哈利抬头往二楼他家的窗户望去,只见窗户里黑魆魆的,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艾瑞克·罗西斯无精打采地瞪着办公室窗外,陷入沉思,想着他对碧蒂那双褐色眼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得那么少;想着他得知碧蒂曾和其他男人上床,比起得知她失踪甚至可能死亡的消息还令他难过;想着他宁愿卡米拉死在杀人犯手下,都比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她来得好。但艾瑞克想的大部分是他一定爱过卡米拉,而且依然爱着她。他打过电话给她父母,但他们也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跑去住在奥斯陆西区的女性友人家了,虽然他只耳闻过这些女性友人而从未见过。

他看着傍晚的幽暗逐渐笼罩格鲁谷,黑暗越来越浓,逐渐抹去事物的轮廓。今天的公事都已办完,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栋太大、太空洞的房子里,现在还不想。他身后的壁橱里有个箱子,里头放着各式烈酒,他称之为福利品,是从他们搬过的各类酒柜里搜刮来的。可是壁橱里没有搅拌器。他在咖啡杯里倒了些金酒,啜饮一小口,这时桌上电话响起。他认出来电号码上的法国国码,这个号码不在申诉名单上,于是他接起电话。

他一听呼吸声就知道是妻子打来的,虽然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哪里?”他问道。

“你说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你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凯丝比。”

凯丝比是一家餐馆,距离他们在法国的别墅大约三公里。

“卡米拉,警察在找你。”

“是吗?”

她听起来像是在凉椅上打瞌睡,感觉百无聊赖,正在激起感兴趣的心情,语气礼貌、疏离、冷淡,正是她多年前在布明贺区的阳台上让他一见倾心的那种态度。

“我……”他开口说,却又打住。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觉得我应该在我们的律师打电话给你之前,先知会你一声。”她说。

“我们的律师?”

“我家族的律师,”她说,“他恐怕是这类律师中的佼佼者。他会直接将财产分成两半。我们要房子,而且一定会到手,我也不会隐瞒我要卖掉它。”

这还用说,他心想。

“五天后我就会回家,我想到时候你应该已经搬出去了。”

“这个通知也太突然了吧。”

“你办得到的,我听说没有人比李特费利搬家公司更快更便宜了。”

她说到“李特费利搬家公司”这几个字时,语气透露出极度的嫌恶,以至于他全身紧缩起来,就好像他和霍勒警监说话时那样。他就像一条毯子,用太高的水温洗涤之后缩水了,对她而言变得太小,不再适用。此刻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也十分确定自己比以前都更爱她。他已失去了她,毫无挽回余地,没有任何和解机会。她挂断电话时,他看见了她眯起双眼眺望蔚蓝海岸,脸上戴着一副用二十欧元买来的太阳眼镜,但是戴在她脸上,那副太阳眼镜看起来仿佛是标价三千克朗的古驰、杜嘉班纳,或……他忘了其他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哈利驾车来到奥斯陆西区的霍尔门科伦山,把车子停在运动中心空荡的大停车场里,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他站在滑雪跳台旁的观景崖上,那里只有他和几个不合时节的游客。他们站在看台上,露出空虚的笑容,看着两旁的着陆山坡、下方的池塘、延伸进入峡湾的城市——那座池塘在冬季是干涸的。景观可以带来视野。他们手上没有证据。雪人是如此接近,感觉像是伸手就能抓住。但雪人又再度从他们手中溜走,犹如狡猾的职业拳击手。哈利觉得寒冷、沉重、笨拙。一名游客朝他看来。他的佩枪放在外套里沉甸甸的,使得外套右下角沉了下去。还有尸体,雪人究竟是把尸体藏到哪里去了?尸体就算埋在地下都会再度出现,他会不会是用盐酸销毁尸体?

哈利觉得放弃的感觉开始袭击他。不行,妈的他不会放弃!在FBI研习营里,他们讨论过侦查十年以上最后逮到凶手的案子,破案关键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然而真正的破案关键是他们从不放弃,他们彻底打完十五回合,如果对手仍屹立不摇,他们会大声高喊加开延长赛。

黄昏的薄暮从山下的城市向上蔓延,周围的灯火逐一亮起。

他们必须从已知的地方着手调查,这是个平凡但重要的程序规则,将已经掌握线索的地方视为起点。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得从最难以调查的人开始下手,并且用他想过的最糟、最疯狂的主意。

哈利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回溯电话列表。列表上的电话没几通,所以号码还在,那个曾在莱昂旅馆跟他短暂通话的号码还在。他按下OK键。

波塞脱口秀研究员欧妲·保森立刻接起电话,语气活泼快乐,像是每通电话她都视为带来刺激的新机会。这一次,就某方面来说,她料对了。

21 候诊室

第十八日

这是个令人神经紧绷的房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称之为“候诊室”的原因——坐在这里就像是在等候牙医看诊;也有人称之为“前厅”,仿佛一号摄影棚那两张沙发之间的厚重大门,可以通往某个重要甚或神圣的地方。但是在这栋位于马伦利斯区的NRK国营电视台大楼的平面图上,这个房间只是无趣地被标注为“一号摄影棚休息室”。然而,这是欧妲所知最刺激的一个房间了。

参加波塞脱口秀晚间节目的来宾大部分都到齐了,一如往常,最不知名、出场时间最短的来宾最早到棚。现在来宾坐在沙发上,上好了妆,闲谈时脸颊因紧张而发红,各自啜饮茶或红酒,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向监视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内的摄影棚全景。观众已经入场,舞台监督正在指导观众如何拍手、大笑、欢呼。屏幕上还可以看见主持人的椅子和四张来宾的椅子,椅子是空的,正在等候人物、内容、娱乐。

欧妲喜欢现场播出前这种紧张兴奋的时刻。每周五的这四十分钟节目是最接近世界中心的地方,也是最能够触及全挪威民众的地方。这个时间有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挪威人口会观赏这个节目,对脱口秀而言这个收视率高得疯狂。参与这个节目的人员不只是在这里做节目,他们本身就是节目。这个节目是名人的磁北极,吸引了每件事、每个人。由于名人就如同令人上瘾的毒品,何况除了磁北极之外,罗盘指针只有另一个端点,那就是向下沉沦的磁南极,因此这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紧抓住这份工作不放。像欧妲这样的非固定员工必须“达成使命”才能在下一季还留在团队里,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开心的原因。她是为自己感到开心,因为昨天傍晚编辑会议开始前她接到一通电话,主持人波塞·艾根还对她微笑,说这可是个大独家。这可是她挖到的大独家。

今天晚上的主题是成人游戏。这是典型的波塞脱口秀主题,严肃得恰到好处,又不会过于沉重,所有来宾都有些许发表看法的资格。来宾中有一名女性心理学家曾写过一篇关于这个主题的论文,主要来宾则是亚菲·史德普——他隔天就要庆祝《自由杂志》二十五周年纪念。欧妲上次去史德普家跟他对稿时,他并未排斥将他视为爱玩的大人或花花公子的观点。当欧妲提出一把年纪的《花花公子》杂志创办人休·赫夫纳在自家豪宅里身穿睡袍、抽着烟斗参加永远的单身派对,并拿赫夫纳来和他相提并论时,史德普只是乐得大笑。她发觉史德普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观察她,直到她问起他是否对没有小孩可以继承帝国而感到遗憾。

“你有小孩吗?”史德普反问道。

当欧妲回答说没有时,她惊讶地发现史德普突然对她和他们的谈话失去兴趣。因此她很快地提醒他注意事项,好让谈话告一段落。这些事项包括:抵达时间、梳妆时间、最好不要穿条纹的衣服、节目主题、来宾可能临时更换,因为这是时事节目等等。

史德普从梳妆室里走出来,直接进入一号摄影棚休息室,一双蓝色眼睛充满热切之情,浓密白发经过特别梳理,头发长度正好可以让发梢恣意地上下飞扬,展现叛逆风格。他身穿素色灰西装,每个人都知道这样一套西装价格不菲,但没有人说得出为什么知道。他伸出一只晒黑的手,问候坐在沙发上享用花生和红酒的那位女心理学家。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美丽的心理学家,”他对她说,“希望观众可以注意到你说的话。”

欧妲眼见她迟疑片刻,她虽然很清楚史德普的赞美话语只是开玩笑,但还是面露喜色。欧妲看见她眼中冒出火花,知道这两句话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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