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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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会不会突然有把剪刀伸出,将收网的拉绳剪断呢?这一点齐君元从没有想过,他很自信,就算是有人发现了网,却不一定能发现收网的绳。就算有人看出他是收网的人,却不一定能够阻止收网的结局。

客随意

这次的猎物是瀖州户部监行使顾子敬,为什么要杀他,齐君元并不知道。作为离恨谷的谷生,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问自己杀人的目的和意义。也或许当他横下心成为谷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今后人生的意义。那是有令必杀,一杀即成。

离恨谷,这个名称涵盖的意思其实有好几层。首先这名称表明了这是一个地方,一个山谷,这个概念只要不是白痴都可以直接从文字上知道。另外,这名称还代表着一个组织,一个神秘且庞大的刺客组织。知道这一点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穷人、富人,官道、江湖道,只要是身负深仇大恨,都有可能了解离恨谷的实际意思。否则齐君元也不会走这条复仇的捷径,成为谷生。再有,这个名称的离恨并不是说因为离别、离世而恨,而是说一个绝世刺客心有遗恨。齐君元知道这一点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天发生的一切让他感觉像做梦。

齐君元老家在吴越国西目县。西目县药市的药商姚霸儿父子,仗着舅子是朝中从三品的上都刺史,强行夺走齐家祖辈烧制的“瑶池霓霞盘”。这“瑶池霓霞盘”是发生窑变后意外所得,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授神瓷。然后在齐家人为此事与姚霸儿父子的争斗中,他们放火烧了齐家瓷器作坊,烧死齐家老少四口人,齐君元未在家中而逃过此劫。当时齐君元年少,家中又无权势,而他自己也只是会些祖传的绘瓷制瓷技艺,要想报仇比登天还难。后来有人给支招让他找离恨谷,他便跋山涉水一路寻来。没想到明明已是在别人指点的范围之内了,却怎么都找不到山谷所在。反是在峻岭密林中失去了方向,连出路都找不到了。最后又累又困昏倒在杂草丛中。

醒来后,他是在一个大“鸟窝”里。这“鸟窝”的形状、大小、摆设和一般人家没太大区别,但它确确实实是建在大树上。鸟窝里有很多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灰袍子的老人。老人并不问齐君元此行的目的,而是先让他进行选择。选择一:做谷生。做谷生后,立刻就有人替他报仇,但他从此要完全效命于离恨谷。所学、所为都要听从离恨谷安排,否则以叛逃罪名清理。齐君元知道,这相当于卖身求复仇。选择二:做谷客。做谷客的话,会有人传授其绝妙的刺杀技艺,待其练熟之后,自己出山复仇。但谷客在复仇成功之后,必须替离恨谷办三件事情。三件事情是什么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也不知道。但离恨谷一旦配对到他最合适、最有把握的“诉恨帖”时,会随时发“露芒笺”召唤他行动。如果三件事情做完了,“离恨谷”还有需要他做的刺活,那在刺活成功后会付给他超乎想象的酬劳。谷生、谷客除了在所属形式上有较大区别,修习的技艺层次差别也很大。严格意义上讲,谷生才算得上真正的刺客,他们所学的技艺可以让刺杀成为一种艺术。而谷客一般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只能算是个杀手。但不管是刺客,还是杀手,他们都是离恨谷最为可靠的成员。

齐君元选择做谷生。因为他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另外他怕等自己杀人技艺学成时,那姚霸儿已经老死了。

选择刚定,地点名字问清,立刻就有灰鹞传书而出。夜半时分,灰鹞回来,带回来的东西有一大块皮肉。齐君元一眼就认得这是姚霸儿脖颈左侧的皮肉,因为那上面有个长毛的紫红胎记。另外,还有一只耳朵,一只挂着大个儿扭花紫金耳环的耳朵。齐君元认得,这是姚霸儿大儿子的独特饰物。

到离恨谷的第一天,齐君元的仇就报了。所以第二天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离恨谷的谷生,也理所当然地知道了几件事。

第一件,离恨谷的谷生、谷客遍布天下。站在街市之上,你旁边的绸布店老板、要饭乞丐、煮茶老妪等人都有可能是。只要需要,他们随时可以用看似普通的双手,使出最厉害的招数和技法来扼杀别人的生命。

第二件,离恨谷不需要谷生、谷客任何承诺和担保,因为离恨谷有上面的条件给自己做保障。

第三件,离恨谷会根据每个谷生和谷客自身的特质、特点传授刺杀技艺。谷生和谷客在学好这些技艺的同时,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自由选择学习离恨谷的任何技艺。这一条看似宽松,其实只是对极少数天资独特的人才有用。因为离恨谷针对性传授的技艺内容很全面,要能学好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就拿齐君元来说,他家祖传技艺是烧制瓷器、塑捏瓷胎、瓷器绘画。这让齐君元拥有了一双修长灵巧的手,也让他比别人更细心、耐心,所以传授给他的技艺大部分都是工器属的。但成为一个优秀的刺客首先是要夯实基础,这基础知识中包含了六属全部的入门技艺。其中涉及功夫技击、毒药迷药、机关暗器、计谋布局、易容恐吓,对了,还有用声色魅惑,要没这方面的训练,齐君元也无法三下五除二就让那个在床笫间糊口的花船姑神魂颠倒。当这几方面都达到一定层次后,才会让他专心研习工器属的技艺。

齐君元应该算是个独特的人才,他在研习工器属技艺的同时,还加修了玄计属的技艺,另外,功劲属和行毒属的技艺他也下工夫刻意进行了提高。只有吓诈属和色诱属的技艺他觉得可用处极少,没有深研。

齐君元学了这么多,天资好是一个方面,胆小谨慎是另一个方面。他认为,杀人的人首先要做到不要被别人杀了,所以多学些不是要拥有更多杀人的方法,而是要知道别人会用怎样的方法来杀自己。且不管初衷是什么,齐君元的刺杀技艺确确实实到了一个极高的境界。技成之后,只由前辈带领参与了两次刺局,并且两次刺杀都很成功。随后他便完全独立执行刺局了。

离恨谷不同于其他杀手门派、刺客组织,那些门派组织的杀手、刺客首先是要博取江湖名号,因为名号越响越容易招揽到赚取大钱的刺活。离恨谷的谷生、谷客却是没有名号的,只有组织中便于谷生、谷客相互间便于识辨身份的隐号。隐号和名号恰恰相反,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的。只有别人不知道不了解自己,那么刺局的成功才会更有把握。另外,隐号的内容其实是与每个谷生、谷客的技艺特点有所关联的,内部人从隐号的意思、所在分属,以及技艺特征,就能判断出某个同门身份的真实性。

齐君元的隐号叫“随意”,意思有两层,一个是所有的刺局都会随他的心意达到该达到的结果;还有就是说任何环境中的任何器物,他都可以随心意将其当成杀人器具。

第四件,便是知道了离恨谷的祖师爷是谁,参悟出“离恨”由何而来。离恨谷的祖师爷就是“离”,千古第一刺客——要离。《吴氏春秋·阖闾内传》中便记载有要离刺庆忌的历史事件。

要离受吴王阖闾之请,刺杀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他自断左臂投逃庆忌,说是吴王阖闾所为。走时他还授计阖闾杀死自己的妻子。断臂杀妻的苦肉计博得了庆忌的信任。有一次庆忌战局获胜,在太湖战舰上庆功畅饮。要离抓住时机独臂持戟猛刺庆忌,戟透胸背,然后纵身跳船欲逃。但才跃出便被庆忌抓住,倒提着沉溺水中三次才拎上来。要离上来后与庆忌相视大笑,然后两人进行了一番勇士之辩。最后要离口辩胜了庆忌,庆忌吩咐手下放要离回国,这才倒地而亡。

要离回到吴国,拒受阖闾金殿庆封,独自归隐山林,写下一部《离刺遗恨》后自刎,以死谢其妻,庆忌成全了他的千古第一刺。《离刺遗恨》中收录了众多奇妙的刺杀技艺,也记下他在刺杀庆忌中的几大不足和失误,以诫后人。

要离的后人创立了离恨谷,将《离刺遗恨》中的技艺发扬光大。在经过多少代的发展和完善后,离恨谷的技艺已然比《离刺遗恨》中初始记录的那些技艺更加神妙。但要离刺庆忌留下的几大恨处却是永不更变的诫训。这遗恨诫训谷里前辈并不告诉后辈谷生、谷客,而是要他们自己去参悟。参悟出了遗恨,才有资格去执行刺局。参悟不出,就算技艺学得再好,也都没有资格出谷执行任务。

齐君元到离恨谷的第三天就从要离刺庆忌的故事里悟出了所有遗恨,并因此被工器属的师父带去拜见了离恨谷谷主。其实齐君元觉得几种遗恨是非常容易悟出的,只要是从一个正常人的思路去想,从一个追求完美的角度去想,就能把那些成为遗恨的不足找出来。

但是离恨谷的前辈们并不这样认为,包括如神仙般睿智的谷主。他们都觉得齐君元是个天授的奇才,心性、思路与祖师爷最为接近。假以时日,定可成为天下第一等的刺客,甚至离恨谷下一代谷主的重担,都有可能要落在他的肩上。

齐君元记得就是在那一刻,自己眼前陡然一亮,仇恨了结之后便失去的激情、希望、目标,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他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参悟出离恨何在,所以他也立刻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去做,并且怎么才能做到最好。突然间出现了专门为他开启的大门,让他的心情难以自抑,不由气息微喘、心跳如鼓。

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声就是这样的,沉重、杂乱,像胡乱敲击着的大鼓。

齐君元猛然回头,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那响声不是自己当初的心跳,而是沉重的脚步登踏楼梯的声响。

皆杀器

脚步沉重,但不失敏捷和速度,说明上来的人并不壮硕肥胖,而是身上带有重物。脚步杂乱,是因为上来的不止一个人,同样沉重的脚步应该有四个。脚步落点乱,声音却不乱,说明上来的四个人提足落脚的轻重很一致,这是受过统一且严格的训练才会有的现象。

齐君元丝毫不掩饰好奇的表情朝楼梯口看去。这是普通人正常的表现,也是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表现,因为这样做的样子和其他茶客没有任何区别。

上来的是四个巡街铁甲卫,他们果然都不壮硕肥胖,而是个个精健如豹。脚步沉重是真的,因为他们身上穿着短袂铁甲,铁质护腕护肩,然后还带了枣木鱼皮鞘的阔面长刀,铁壳鞘弯把短匕,这些加起来体重陡然便重了几十斤。

为了使杀人的任务顺利完成并且顺利脱身,之前齐君元对瀖州官兵的配置做过详细了解。一般而言,州城的巡街卫都属于刺史衙门统管,但瀖州却不是这样。因为此地是枢纽重城,内外城陆路有八门四闸,水路有四门八闸四栅,城防的重点位置多,驻守需要的兵卒多。所以军事上专设了都督府,统辖左右龙虎营。左龙营为管理水道的水军,右虎营有马步军两队,负责城防守卫。而瀖州巡街铁甲卫虽然在右虎营步军队名下,但它实际是直属都督府管辖的近卫军,负责城内巡查,各府衙重要部位的保护,以及协助瀖州各级官员配备的卫士做好官员的安全保护。所以巡街铁甲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佳兵士,再经过严格训练和考核。他们有很强的单兵格斗能力,多人和整组人员阵列式的群攻群防则更加厉害。而且这些铁甲卫不只是打斗格杀的莽夫,巡查、辨疑、觅踪等技艺都不输给六扇门。

很巧,四个巡街铁甲卫就坐在齐君元背后的一张桌子上。腰间的长刀都从系环上摘下,横放在桌边,用左胳膊压着。这是标准的快抽刀状态,是防备突袭和准备突袭的最实用的状态之一。但是到茶楼来还将刀如此摆置,这是铁甲卫严格训练养成的习惯呢?还是他们到茶楼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喝茶,而是想突袭哪一个?

齐君元用咽下一口茶水的时间将自己这两天半所有的行动细节都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刺客有别于普通人,所以行为上肯定会有异样表现存在的。“离恨谷”传授的基础技艺中有很多掩盖异样表现的方法,但这些方法不管训练到怎样的极致程度,最终仍是被动的。因为不正常的现象终究存在,所做的一切掩盖其实只是为了放大别人的疏忽。

茶水落下肚子的同时,齐君元自信地做出判断,自己没有漏洞。整个过程中他逃过所有诧异的或停留时间稍长的目光,就是和他待了一天的花船姑都没能够完全看清他的特征。齐君元觉得,除非是此地有个比自己更厉害的高手,才有可能捕获到自己的踪迹,而且还不让自己觉察到他捕获自己的目光。可真要是那样的高手盯上了自己,又何必借助这些巡街铁甲卫来对自己动手?

一个铁甲卫站起来推开椅子,然后迈步朝齐君元走来。齐君元的心一下收紧,拳头也一下子握得紧紧的。

但那铁甲卫不是冲着齐君元来的,而是慢悠悠转到齐君元桌子的另一面,站在了半开的窗户前。

齐君元的心放松了,身体放松了,拳头也放松了。拳头可以杀人,但它不是最有效的杀人武器,放松它可以拿取武器。身体的动作首先需要做到协调,放松身体是为了更快、更及时地反应和行动。心是思维和判断的节点,放松它是为了找到最佳、最有效的攻击方法,以及一击成功的自信。

这次齐君元没有咽下一口茶水,所以他刚刚的判断比咽下口茶水用的时间更短。铁甲卫擅长群攻群斗,而现在这四个铁甲卫的位置对自己正好形成“尖斛扣盖”的阵势。桌边的三个铁甲卫是“尖斛”,可以角状对自己三面攻杀。而走到窗前的铁甲卫是要扣的盖子,他既封住窗户,防止自己跳楼逃走。同时还可以沿墙面对自己进行干扰,带动整个阵势移动,将自己逼向角落。那样的话,自己最后只能直接面对四人的攻击。然后如果楼下再有其他铁甲卫增援,或者打斗引来街上的巡卫和兵卒,那么脱出的机会就渺茫了。

“要抢先动手,用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手段。”齐君元心中暗自告诉自己。“最快、最直接,那不能从身上再掏武器了,而是以自己现在的姿势为起点,做一套最为简便连贯的动作,在动作过程中获取到武器,然后将所有攻击实现。”

齐君元此时不准备使用自己携带的武器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自己的武器比较特别,那样就算顺利脱出,自己的特点也会暴露。

很快,齐君元就把可用的武器也全都找到了。在离恨谷学习杀技,最开始的基础课就是如何使用武器,不仅是自己熟悉的独门武器,而是所有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所以等到他真正开始执行刺活时,他已经可以将身边的一切器物当成杀人武器。有人说,当拥有快马和利刃时,杀人就变成了一种快乐。但齐君元不是这样,在他看来,用最不可能成为武器的武器杀人,那才是一种快乐。

不过找到武器虽然重要,把招数、步骤都考虑到位则更加重要。

“第一轮出招可以在小二上茶的瞬间,自己倒踢金斗,用座下官帽椅的椅背翘角撞向背后左侧铁甲卫的太阳穴,这一下就算不能将其击晕,至少也可以让他昏茫刹那,不能动弹。然后左手将左侧一面横放的长刀刀鞘直撞正面朝向自己的铁甲卫胸腹,让其疼痛弯腰,上身前倾。同时右手拿小二托盘里的茶壶直拍右侧铁甲卫的后脑,这一下重者昏迷,轻者会和左边的一样,昏茫不能动弹。这些做完,马上后退,推动自己喝茶的那张桌子撞击窗前的铁甲卫,将他抵住在墙面上。同时将左手拿住的长刀从刀鞘中抽出。”

想到这里,茶馆小二已经一手托茶盘,一手提铜壶,蹦跶着上了二楼。

“第二轮出招,右手用自己桌上的筷子插进被抵在墙面上的铁甲卫的眼睛,直贯入脑,让其立时毙命。用脚踢小二手中的铜壶,让壶嘴从右侧铁甲卫下颌斜插入,直贯入脑,让其立时毙命。身形往前,把左手抽出的刀刃口外推,横切左侧铁甲卫的脖颈,让其立时毙命。右手拿桌面上破碎的茶壶瓷片,划过正面铁甲卫的左颈脉,让其立时毙命。”

很简单,杀死这四个铁甲卫只需两个步骤,眨眼的工夫就解决了。

而这个时候,茶馆小二离铁甲卫的桌子只剩三步,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所提铜壶中开水的热气。

齐君元的双手搭在桌边,屁股也已经离开椅面,呈平端马步状。其势犹如箭在弦上。

一声唱歌般的吆喝,阻止了一场杀戮。瀖州的茶楼很有特色,小二在上茶上点心时都会吆喝几句。以半说半唱的形式把客人点的东西报一遍,这和北方酒楼报菜名有些相似。

“一壶毛芽春花,三位爷闻香忘家。一壶红崖青顶,刘爷你专好独品。四色点心,糕团果饼,四位爷吃个满意舒心啰——”

小二吆喝未止,齐君元已经将屁股重新落在了椅子上,双手也从桌边撤回到椅把。他决定不动手了,因为这四个铁甲卫不是针对自己而来,他们可能真是差事跑累了偷闲来喝点茶。

齐君元做出这样的判断很简单,如果是针对自己的,那么来的要是头脑简单的铁甲卫,可能上来就会动手。而脑子活络有点策略的铁甲卫,会先点些茶水、点心,借机靠近自己坐了,等自己放松警觉时,再抓准了点儿突然动手。这四位上来的情形和后者有点像,但如果四人真是来执行任务抓捕自己的,那么他们对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应该是很随便的,因为心思全不在茶水、点心上。而事实上,这四个人点了两种茶,照顾到其中一人的特别喜好,如此细致周到只能说明他们真是来喝茶的,而不是接命令要到茶楼上抓捕什么人的。

几个铁甲卫边喝着茶水吃着点心边小声说着话,齐君元离他们很近,虽然不能将每句话都听清,但大概听出四个铁甲卫是在发牢骚。

其实这就是整体素质的一种体现,如果是龙虎营的兵卒,在这种场合发牢骚肯定是大呼小叫,甚至会骂街骂娘。而这种激愤的发泄会让其思维能力和观察力、判断力都等同于醉酒后的状态,所以说的骂的内容中往往会透露出不该透露的信息。而铁甲卫在这些方面都有专门的要求,并且经过一定训练。只喝茶不喝酒就是严格的要求之一,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乱说话也是要求之一,而骂街发牢骚就属于当众乱说话。像他们现在这样在公共场合交首轻语,则是经过训练的,距离、音量、语速等条件,可以保证到同伴听清,而旁边人却不行。这也就是坐在他们背后的是齐君元,换个人的话,就算是大概地听出些内容也是不可能的。

“你说这刺史衙门内防间也真是的,就一封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信件,他们就相信了有人要在三桥大街对小小的户部监行使下手。这要是什么人捣乱、搅事,那我们不就被当猴子耍了。”

亦拈来

齐君元面色不变、心中大惊。看来这四个铁甲卫来到此处的确和自己有关系,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要对户部监行使顾子敬下手的人是自己。奇怪!自己接到的“露芒笺”(离恨谷的刺杀命令)是工器属执掌直下的,又是走的天道,中间环节应该不会出现问题。那么刺杀顾子敬的消息又是从何处泄露的?自己一路之上和到这里之后的两天半里也未曾露出丝毫异常迹象,而且就算有人看出自己迹象可疑,但他们又怎么能确定自己是为顾子敬而来?或许此处还有其他派别的刺局也是针对顾子敬的,刚好与自己此趟活儿凑在一起了。可刺行中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就是,为了一个从五品的官儿,你们说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害得我们这些轮歇班次的还要到这三桥大街来走街占位。”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撤回去,营中的午饭肯定是赶不上了。”

那个单点了一壶红崖青顶的铁甲卫似乎见识要比其他三个要多些:“你们可别小看这顾子敬顾大人,他的来路肯定非同一般。你们谁在其他地方见过从五品的官员还用双骑开道,双骑断后的?护卫两侧双队,内为长杆钩矛队,外为藤牌快刀队,整个是龙出水的布局。还有护卫队领队的云骑校尉,那就已经是六品的级别。只比顾大人的从五品小半级,却要给他来开道保驾。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有些怪异?”

旁边一个铁甲卫抢上话头:“不过这次内防间做得的确有些荒唐,让我们二班次占据沿街各重要点位倒也罢了。但就因为那书信中提及刺客脚穿棉帮硬薄底的塌鞋,他们便让第三班次的全部兄弟们大张旗鼓沿街寻查所有穿这种鞋的人。这鞋很是常见,街上穿这种鞋的人不知有多少,都不知道从何查起。再说那刺客要换了鞋怎么办?”

齐君元听到这里时已如炸雷击顶,他们说的就是自己!自己“浮面”(暴露的意思)了。什么时候不知道,被谁托出面的也不知道,但浮出水的尖点子是自己的鞋子。他慢慢将脚往桌底下缩了缩,因为今天脚上穿的仍是那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不过问题的关键不是这鞋子,而是谁暗中通报了刺史府内防间。将自己已然织好、布好的网铰坏的是把什么剪子?这把藏在暗处的剪子会不会随时扎向自己?

“不是荒唐,而是谨慎。巡查塌鞋其实是给刺客震慑,让他不敢轻易出手。占住点位是让刺客就算不惧震慑执意而杀,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出手位置。而且顾大人回宅后便不再上衙堂,我听说……”说话的铁甲卫停住了话头左右看了,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凑近的四个脑袋才能听得清楚。

齐君元没办法听清了,那声音真的太低。就算他极力凝聚心神,忘却周围其他所有干扰,也只听到“转到”、“闭城”这两个词。但这已经够了,一个好的刺客完全可以从这两个词推断出目标在知晓有人要对自己下手后的反应和措施。“转到”,是表明顾子敬知道自己成了刺杀目标后会立刻转移到其他更安全的地方;“闭城”,则意味着瀖洲城所有门、闸、栅都会关闭,然后在如同盖瓮般的城里将刺客揪出来。

自己两天半时间搜罗到的所有信息都白费了吗?不,还有用,但只有一次机会可用,就是顾子敬中午从衙堂回来的这一趟。不过街道两边所有可利用的位置都被铁甲卫占住,自己没有合适的出刺位,而且也没时间准备最为有效的攻击器具。所以获取的那些信息必须重新梳理,针对眼下情况,在最短时间内总结出一个尽量稳妥可行的刺局。

齐君元挺起了身体,再次扫视了下熙攘的街道。街道上的变化不大,只多了些三三两两如同在闲逛的巡街铁甲卫。两边各具特色的店铺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正常地营业和劳作。但这似乎没有变化的后面,隐含着一张网。这网不是捕获猎物的网,而是锁拿猎手的网。

齐君元的脑海里也有一张网,但他这张网却是已经被拆解分割了。两天来获取的所有信息铺开、排列、剔除、组合、再铺开、再排列、再剔除。针对眼下的局势和境地,将自己心中所学全都运用起来。脑海中渐渐有条索儿形成,将街上现有可利用的所有条件都贯穿起来。网的确可以抓住猎物,但有些时候,几缕棕麻搓成的细麻绳也可以把猎物瞬间勒死。细麻绳就是一个新的刺杀方案,只是相比之下没有原来预想的那么牢靠。

匆忙间一蹴而就的刺杀方案,只有眨眼即逝的一次机会。而且必须将时间、速度、位置、高度、角度、韧度、流量等因素都配合到位,这才有可能在那个眨眼即逝的机会里完美一杀。

“咣——”远远已经可以听见顾子敬护卫马队开道的铜锣声。那锣声亮而不散,劲而不颤。持锣锤的手是一击三叠收的手法,提铜锣的手是着力即卸、卸后反进的手法。第一天齐君元在花船上时,就已经通过锣声判断出敲锣开道的是个高手,一个擅长阴阳手或“鬼附肉身”技法的高手。而此时的锣声则是告诉齐君元,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加考虑了。再迟缓一点或受到其他任何干扰,那个眨眼即逝的机会便一去不回了。

齐君元站了起来。

四个铁甲卫几乎也同时站了起来。

齐君元站起来没有动。

四个铁甲卫却是各持佩刀移动脚步离开了茶桌。

铁甲卫走向齐君元,靠近了齐君元。齐君元全身筋肌已经绷紧,并在转息之间再次确认身边可用来应对攻杀的最佳武器。椅子、茶壶、茶杯、筷子、筷子筒都可成为杀器,但他这次却是以最快的反应、最微小的动作把双手撑在茶桌边沿上。因为接下来要应对的是四个训练有素、力大刀沉的铁甲卫,所以选用的武器应该遮挡面积大。可以让他从容躲挡几面的攻杀,找出空隙及时进行反攻,并在其他铁甲卫赶来之前掩护自己顺利逃遁。各种权衡之下,面前茶桌的利用价值是最高的。

铁甲卫走近齐君元身边。齐君元强行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紧张和抢先出手的欲望,他暗自对自己说:“等等,再等等!”

铁甲卫走过了齐君元的身边。其中两人占据了中间临街栏杆,另两人各占据了两侧窗户。原来他们并未发现穿棉帮硬薄底塌鞋的刺客就在身边,只是要占住茶楼二层临街的可攻击位。

一个占住靠近齐君元这边窗户的铁甲卫突然转身,他意识到齐君元也是刚刚站起来的,于是警疑地喝问一句:“没见过官家行街?”

齐君元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用刚学会的一些简单瀖洲话回答“见过”或“没见过”都不妥,两三字的回答很像是在调侃对方,有可能会激怒铁甲卫。但如果回答多了,一旦露出外地口音,那是绝对瞒不过铁甲卫的。但是齐君元又必须马上有所表示才行,沉默应对别人审视的目光,最终会被认为是在默认一些什么东西。

这是个很关键的瞬间,齐君元连灵机一动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下意识去应对,而幸好他应对的方法是正确的。齐君元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那铁甲卫一个不屑的表情,同时鼻腔中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桌子往楼梯口走去。这是个极为正常的反应,很多人在遭受训斥又无抗争能力时,为维护自己尚存的尊严和骨气,都会有这样类似的反应。这反应是对那问题最合适的回答,无须说话。而哼一声的口音可能全天下都一样,自然地甩袖而去也毫无可疑之处。

齐君元不急不缓地下了楼,从针对自己而来的铁甲卫眼皮子底下走脱。走脱并不是奔逃,所以步伐不用急。更何况他现在的行动是在完成一个妙到毫巅的刺招,急了、缓了都会乱了时间、节奏,与那个瞬间即逝的机会衔接不上。

他第一天在桥下花船上就已经了解到顾子敬马车队行进的速度,而这个速度没有意外情况是不会变的,因为牵拉辕马的也是一个高手,是个会“钢砥柱”功法的高手。从听到的开道锣声可辨算出顾子敬的马车和自己的距离,由这距离和已知的速度,齐君元可以准确推算出顾子敬进入自己选择下手的位置还需要多少时间。这时间他是用自己平稳不变的心跳计算的。因为心跳的节奏可以让他更加准确合理地安排好自己每个步子的大小,以及每个动作的迟缓和步骤间的连贯。

“嗨,茶钱。”齐君元从背后拍了一下小二的左肩,同时将一枚铁钱高高抛起。铁钱还在空中翻转,小二就已经认出它的价值超过实际茶钱很多,于是喜颠颠地仰头伸手去接。而就在这个瞬间,齐君元已经将小二搭在右肩上的布巾摘下,拢进自己的衣袖。

出了茶馆,齐君元躲开街上逛荡的铁甲卫,贴着店铺大门不急不缓地往右边魁星桥方向走去。经过隔壁肉铺时,他将袍裳轻提,同时身体朝着肉案微微一扭。随着扭动,腰间晃闪出了一只小钢钩,那钢钩将肉案上杆秤的秤砣给钩挂带走了。钩绳立收,袍裳往下一放,谁都不会发现到他的腰里还挂着一个秤砣。

走过制伞店门口时,他脚尖一挑,躺在地上的一支伞骨便竖起来了。然后单腿迅速高抬再落下,那伞骨便进了他的裤管。小腿内外一摆,伞骨下端便撑住了塌鞋硬底的边沿。接下来的步伐没有丝毫改变,继续按原速度往前走,所不同的是齐君元的裤管中已经多了一支伞骨。

削刮得很光滑、很轻巧的伞骨拿在手中都感觉不出多少分量,但齐君元只凭小腿的接触便判断出这伞骨比自己要求的韧性大了点,这个细节将影响计划中一个步骤的要求。所以在接下来的几步里,他继续凭小腿感觉量算,看是否可以减短伞骨长度来弥补韧度上的不如意。量算的结果很快出来,于是在他在走下乐器店前的台阶时,裤腿在阶角上撞压了下,一小截断下的伞骨从裤管中掉落阶下,长短和齐君元心中量算的不差分毫。

即兴局

下了台阶,齐君元先走到魁星桥下的河边,临到河边一个大迈步,那断了一截的伞骨便从裤管中甩出,掉落在流动的河水中了。然后他转身朝着玉器店走去,在店门口那些半成品的玉器中东看看、西摸摸。于是一只浑圆的玉石球进了袖管,包在了茶馆小二的布巾里。

齐君元在磨玉石的水动磨轮前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是将包住玉石球的布巾放在水槽中吸足了水,还以为他是觉得这磨轮好玩呢。

当丢下河的那支伞骨随河水出现在水槽进水口时,齐君元立刻将吸足水的布巾连带玉石球塞入水槽前的圆管口,同时将那圆管往上抬起了一寸。因为有湿透了的布巾作为填充物,那玉石球塞得紧紧的。而这时候那支随河水流下的伞骨已经卡在了水槽中,撑住了杠杆一侧的挡板。这一侧的水槽便始终有水缓缓流下,但是被玉石球和布巾堵住,出不了圆管,全积聚在挡板前面。另一侧的水槽因为有伞骨撑住挡板,水无法流下,全积聚在这侧挡板的后面。

齐君元转到了水槽的另一边,这过程中将腰间的秤砣摘下。他朝步升桥那边闭单目瞄了一下,测算出距离角度,同时也测算需要的杠杆长度。然后将秤砣挂绳收了一个扣,挂在那一侧挡板的杠杆头上。

此时顾子敬的车队,已经走上步升桥,正准备过桥顶。

水槽中的水越聚越多,但是无法推开玉石球也无法推开被伞骨撑住的挡板。

齐君元也在往桥上走,但他上的是大街这一头的魁星桥。顾子敬的马车上到那边桥顶时,齐君元也已经站在了这边桥的中间,并且回头朝顾子敬的车队看了一眼。

就在齐君元看了一眼重新回转视线的过程中,他恍惚发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双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它冷漠、毒狠得简直就不像是人的眼睛。那些巡街铁甲卫不会拥有这样冷漠、毒狠的双眼,拥有这双眼必须是经过长期艰苦严格的杀戮训练,因为这眼睛中的视线是从死亡的角度、分割躯体的角度来审视别人的。眼睛肯定属于一个很会杀人的人,而这双眼睛此时审视的是齐君元,并且丝毫不掩饰其携带的危险和威胁。

齐君元猛然再次回头,迅速扫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扫视两边店铺门口的伙计和顾客,想捕获到这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已经隐去,再找不到踪迹。一般而言,急切间隐去暗中盯视的目光多少会让人显得不自然,特别是自己还被对方发现了。所以齐君元没有找到眼睛后,便立刻在那些人的表情和动作上寻找,但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街上除了自己似乎都很自然,感觉根本就没一个人有闲暇看他一眼。齐君元心里开始慌了,他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早有预谋的对手,就是一斗豆子中另外一颗比自己更像豆子的豆子。

此时顾子敬的马车已经开始下步升桥了。

磨轮水槽里的水越聚越多,撑住挡板的伞骨在水的推压力作用下已经开始弯曲。

齐君元站在桥上没有动,他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处境。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中,还是在别人的布局之中?抑或已经是在生死顷刻的杀招之下?但他清楚的是,不管是出于哪种情形,他的任何行动都是没有意义的。除非能发现到威胁的所在和它准确的形态,才有机会去躲避、去反击。

另一边的马车已经下了一半步升桥。

水槽里积聚的水快漫出水槽了,撑住挡板的伞骨弯曲到了极点,中间段已经有竹丝崩起,即将断裂。

齐君元仍然没有找到针对自己的威胁,这让他完全陷入紧张和恐惧中,完全顾及不上外在的失态。而此时有两个巡街的铁甲卫发现了他,熙攘的大街上,唯独他呆滞地站在桥中间,这已经非常惹人注目,更何况他脚上还穿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

两个铁甲卫倏然分开,侧身横刀鞘握刀柄,以交叉小碎步沿桥两边的栏杆快速向齐君元靠近。这是与普通捕快和兵卒不同的地方,一般捕快、兵卒发现到可疑对象肯定会大声警告,恐吓对方不要轻举妄动。但铁甲卫却是不发声响地迅速靠近,先行制住可疑对象再说。

齐君元没有感觉到铁甲卫的逼近,也或许根本没在乎铁甲卫的逼近,因为与一显即隐的眼睛相比,两个铁甲卫逼迫而至的威胁力太微不足道了。

玉石磨轮转动缓了,并且慢慢停了下来。磨玉石的匠人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叶轮,发现水流停了。他在位置坐着看不到水槽尾端圆管,所以第二个动作是很自然地回头看看水槽。水槽有水,而且很多,已经满溢出来。就在他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水槽中很含糊地发出“咯嘣”一声响。漫溢出的水重重往下一落,整个水槽猛然一震。

伞骨断了,挡板被打开部分,积聚的水冲下,推压被玉石球堵住而积聚的河水。骤增的压力不能使管口玉石压缩却可以让潮湿的布巾压缩,而压缩之后那玉石球在水的高压作用下便会激飞而出,随着已经被抬高一寸的圆管往对面乐器店直射而去。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像一道遒劲的疾风从街上刮过,让时间停滞,让河水停流。街上所有的人都足足定格了三秒,所有的人声都寂静下来。然后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朝巨响发出的方向望去,包括距离齐君元只剩三级桥阶的两个铁甲卫。

离得近的人可以看到乐器店门口仍旧嗡嗡作响、轻微摇晃的大铜钟,离得更近的人还可以看到铜钟上的凹坑和石粉留下的痕印。而铜钟下掉落的几块碎石块只有磨玉的师父认得出,那是上好的贺山青白玉,与自己加工了一半的玉摆件“清白传世圆满来”是同一种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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