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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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城中街巷房舍的格局,都与灵州城没什么区别,只是尺寸极其微小,活像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摆设。也不知使用了人间的多少筷子,才搭造出了这座筷子城。

再看城中街市上,更是一派灯火阑珊的景象,在街头巷尾点了许多蜡烛,灯光朦胧恍惚,照得层层叠叠的筷子楼阁分外阴森,烛光中就见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老鼠,在高低错落的房舍门窗之间爬进爬出。

因为本地花猫从不捕鼠,使得灵州地区的鼠患已经延续了近百年,始终难以根治。虽然群鼠常常在灵州城中招摇过市,但是出于天性,它们仍是有几分怕人怕猫,可这座筷子城里的大群老鼠,却一个个目露凶光,根本不把城门处的二人一猫放在眼里。有许多明目张胆的硕鼠,就在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眼前来来回回地爬动。

张小辫儿看得直吐舌头,抡起手来赶开了身前的几只大老鼠,暗道:哪来的这许多大耗子,莫非是进了灵州耗子的老窝?

常言道“天上没云不下雨,世间无理不成事”,在乡下多有老鼠嫁女、老鼠出殡的民间传说,但谁又曾亲眼见过?耗子们怎么可能做出人的举动来?一想到群鼠竟然偷窃了千家万户的筷子,在地洞中筑造城池,并且在里面学着人的模样起居过活,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人皆是不寒而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岂有此理。

张小辫儿心说这世道可真是要天下大乱了,难不成老鼠们也要学着粤寇的样子起兵造反——在地洞中自立一个朝廷?可老鼠只是搬仓窃粮之物,哪会有筑造城池的心智?看情形多半是天地间反常之兆,不知又要有什么大灾难降临了,乱世之中保身为上,等三爷得上一注横财,就赶紧卷了金银远远躲开才是。

这时孙大麻子忍不住惊呼一声,指着城中对张小辫儿叫道:“三弟你快往里边瞧,耗子们可不是只偷筷子,你瞧你瞧…他们竟然还偷小孩子。这群大耗子成精了!”

张小辫儿往前一看,果然在正对着城门的一条街巷当中,有那么数百只大老鼠,乌泱乌泱地聚作一团,正托着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小孩往深处挪动。那小孩哇哇大哭,手脚乱蹬着不停挣扎。

那群偷小孩的老鼠当中,为首有一只老耗子,全身皮毛斑秃泛白,眯着一双狡黠异常的小眼睛,不时爬到小孩身上,用它的老鼠尾巴尖挠那小孩的痒。光屁股小孩大概只有一岁左右,时而大哭大闹,时而又被鼠尾搔得咿呀而笑,想必群鼠正是用这种手段止住哭闹声,把小孩子从别人家中偷运至此。

张小辫儿看得明白,不胜惊奇,低声骂道:“这群死不绝的鼠辈,怎把你家三爷偷鸡的手艺都学去了!”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儿道:“听说灵州城总丢小孩,常常闹得满城风雨,都道拍花子的手段厉害。俺还以为是街中的谣传,原来祸根却在这槐园底下的‘筷子城’里。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孩儿,被群鼠们偷进了城中哪里还能活命,咱俩得赶紧把他救出来才是。”

张小辫儿虽不知群鼠偷来小孩想做什么,但料来不是好事,以他的性子,头一件是好利,其次就是好事,平时见着个风吹草动,就立刻削尖脑袋钻了进去凑些热闹,又常自夸胆识过人,性喜任侠,凡是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的勾当,就没有他张小辫儿不想掺和的。此时他激于一时意气用事,要充英雄好汉,便把到槐园里寻求大富贵的事端撂在了脑后,打算钻进城门洞里,去救那被老鼠偷拐来的小孩。

谁知筷子城的城门洞太过狭窄,张小辫身子骨虽然瘦小,却也钻不得,眼睁睁看着群鼠将小孩越带越远,很快消失在了城内,不多时连哭闹之声也全都没有了。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二人见失了先机,便想用蛮力拆掉城门楼子破墙而入。谁知那些筷子间都用鳔胶粘得牢了,虽不比砖石坚固,可只凭他们两个,手中又没有锹镐之类的利器,要拆毁推倒却也十分费力。

张小辫儿心中焦躁,猛然一拍自己脑门,心道:可真是急得糊涂了,何不翻城进去?想到这里,他急忙挑灯去照城头,只见整座筷子城都藏在地洞里,城墙与上边的岩层间果然留有一大块缝隙。

张小辫儿拽起孙大麻子,向上打个手势,当下里二人手脚并用,攀着半人多高的筷子墙翻入城中。落脚处“吱吱”几声惨叫,两人提起灯笼低头看看脚底下,原来一窝刚离娘胎的小耗子都被他们两人的鞋底子踏作了肉饼,血肉模糊烂成一团。张小辫儿赶紧抬脚把鞋子在旁边的筷子墙上蹭了几蹭,口中叫道:“莫怪莫怪,要怪也只能怪母耗子没把你们生对地方。”

孙大麻子也抡棒子在地上乱敲,把四周的老鼠都驱散赶开,二人在城中放眼打量。群鼠盘踞的筷子城里,每幢房屋楼阁中都躲着几只老鼠,满坑满谷的难以计数,低矮的房舍似是绵延无际,星星点点燃着不知多少灯台和残蜡,可深远处烛光微弱,看不清筷子城究竟有多大规模。

两人一时不知该向哪里去找那个被群鼠偷去的小孩,只好往城池深处屋宇密集的地方而行。张小辫儿发现躲在怀中的黑猫吓得全身颤抖,不免心觉古怪。群鼠偷筷子筑城已是物性反常的天下奇闻,想不到连灵州的猫儿都惧怕老鼠,这老鼠城里莫非还有什么凶险尚未显露不成?如此境界,不得不仔细提防些个,可别让三爷“吃不成羊肉惹身膻”,到头来不但没能发财暴富,反倒折了老本,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想到此处,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二人在两侧筷子房舍林立的狭窄街市中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迎面一阵阴风吹至,随风飘来一股异香,味道浓浓厚厚,与地洞里阴冷腥秽的气息截然不同。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虽用衣服遮了口鼻,仍是挡不住香气冲入脑中,两人同时把蒙面的衣襟放下,猛用鼻子嗅了两嗅,说道:“似乎是炖肉的香气啊,可炖的什么肉这么香?牛肉还是狗肉?”

他们俩许久未曾动过正荤,连那炖牛肉究竟是什么味道都快忘掉了,腹中正是匮乏时节,闻到城中肉香扑鼻,不禁被勾得食指大动,连忙吞了吞口水,用破袖子抹去嘴角流下来的馋涎,不知不觉就举步朝着前边肉香最浓处走去。

转了两个弯子,就来到一座高大异常的筷子楼前。这座楼阁高约一丈开外,搭建在十字街心,周围的房屋都比它矮许多,楼中灯火全无。用筷子拼凑成的门窗紧紧闭着,楼门前边的街上摆着好大一口蒸锅,锅底下是个下陷的灶坑,也不知那锅里装的什么,从虚掩的锅盖缝隙里,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只用鼻子一闻,便已知道满城飘散的肉香正是来自这口锅中,心想:这是谁在炖肉?难道筷子城里除了大群老鼠,竟然还有别的人居住?锅中肉香难以抵挡,二人也顾不上多想,看四周除了老鼠就是老鼠,再没别的异状,就紧走几步来到蒸锅近前。

张小辫儿把鼻子凑在锅前,深深嗅了一嗅,眉飞色舞地赞道:“好香好香!众所周知,在灵州城里,最有名的馆子是八仙楼,可八仙楼的厨子虽然惯做南北大菜,却也未必整治得出如此一锅好肉。”说着话忍不住就伸手去揭锅盖。管它是谁家的肉,先吃个痛快再说。

孙大麻子拦住他说:“咱们都是清白汉子,岂能吃这没来路的东西?”

张小辫儿道:“咱们兄弟自然是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不知究竟是谁在筷子城里居住,可也不能白吃人家的…”他边说边在身上一通乱摸。在金棺村被兵火毁掉之后,他们曾在废墟和死人堆里,找了些干粮和盘缠,此时还剩下两枚老钱,就顺手掏出一枚来摆在灶旁,对孙大麻子道:“现下给过钱了,又如何说?”

孙大麻子嘴上虽然用强,但肚子里咕咕作响,口水早已流下半尺多长,也不问一个老钱能值什么,咧着大嘴叫道:“既然如此,自是再没什么好说…”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用棍子挑开锅盖,想同张小辫儿二人大快朵颐。

任凭是铁打的汉子也难忍腹中饥饿,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被锅中肉香吸引,把别的事情统统扔在了脑后,等把锅盖揭开来,拨散热腾腾的白汽看去,只往锅里瞧了这一眼,二人就险些把肚子里隔年的饭食都呕出来。原来那锅里蒸熟了光溜溜的四个肥嫩小孩,看样子都只一两岁大,全是童男童女。

正所谓“难躲的是债,怕见的是怪”,孙大麻子长这么大,仗着胆壮心直,又有一身武艺,从没真正怕过什么,这回可是真从心底里怕了,寒意透骨,从顶阳骨直凉到了脚底板,吓得他赶紧一缩手把锅盖子扔回去:“俺的娘啊,这是清蒸活人!谁敢吃?”

张小辫儿心道:“别看锅里的东西又能当菜又能当饭,可绝不是给活人吃的,多半是槐园凶宅里藏着些不得了的东西,多年来修炼成精,竟能役使群鼠到城里去偷小孩子。咱爷儿们身上纵有些奢遮的手段,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趁着正主儿还没现身,再不逃命,更待何时?”对孙大麻子使个眼色,两人当下就想脚底抹油开溜,但此时再想逃出筷子城,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正是:“飞蛾扑火谁相救,釜底穷鱼怎逃生?”欲知后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说。

第八章 活烹人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误入筷子城,发现这城中古怪颇多,在一座筷子楼前的大锅里,竟然蒸熟了四个白花花的肥嫩小孩,小衣服小鞋扔了一地,吓得二人魂魄飞扬,这才觉得锅中热腾腾的肉香格外恶心,险些将苦胆都呕了出来。

两人正要逃出城去,却听筷子楼后哐啷啷一阵锁链声响,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蠢蠢蠕动,自远而近,来得好快。锅灶四周聚集的大群老鼠,也纷纷躲入街道两侧的房舍之中。

张小辫儿常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贼智向来机敏,见状不妙,立刻吹熄了手中提的灯笼,同孙大麻子两人俯身藏在一排低矮的楼阁后面。那些用各种筷子搭造的房屋高低错落,恰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形,又可以从间隙中偷眼窥视前街上的动静。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知道眼下生死攸关,容不得作耍了,虽然屏住呼吸潜伏不动,但仍止不住心脏怦怦地狂跳,同时更有几分好奇,想看看是谁躲在筷子城里吃孩子肉。

此时那城中的老鼠们,也都在探头缩脑地向外张望着。四下里一时寂然无声,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就从那座筷子楼后爬出黑乎乎一团事物,附近烛光昏暗,也看不十分真切,好半天都没瞧出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张小辫儿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去看,原来在那零零星星的残烛灯影笼罩下,出现了一个身裹鼠皮的怪人,身前身后如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许多大老鼠。那人秃着个头,额头上边有戒疤的痕迹,看来像是个僧人。

这僧人生得好似肉磙子一般,胖得连脖子都没了,一颗倒三角形的大秃脑袋上,只有头顶有一绺头发,扎成了一个童子般的发鬏儿,胡乱缠着几圈红线绳,从后脑勺看整个儿就像颗大鸭梨儿,却又像个道童,一张肥肥白白的大脸上小鼻子小眼,五官全都挤作了一堆儿,要不是在灯底下看去还有几分人模样,活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大白耗子。

那和尚身裹一件倒打毛的火鼠皮袄,破破烂烂不知在地洞里钻了多少年月,皮毛都已磨得又秃又平了,里面则只挂了条极肥极宽的大红肚兜,上面绣着鲜艳活泼的鸳鸯戏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保养的,全身肌肤光润洁白,吹弹可破,好似能滴下水来。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见是个胖大的僧人,提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但看那僧人装束举止都格外诡异,僧不像僧,道不像道,又想到锅中的几个小孩,不免惧意又增,寻思这和尚多半是哪方妖物所化,莫非专吃人肉?灵州地面上多有“老鼠和尚吃人”的传说,未知真假,难道正是应在此间?

正诧异之际,就见那穿火鼠皮的僧人已爬到了筷子楼前,停下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他似乎常年不见天日,身上裸露出的皮肉,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身后像老鼠尾巴似的拖挂着几百条小孩子戴的长命锁,有铜的也有银的,稍微一动就哐啷哐啷地跟着乱响。

那人歇了好一阵子,缓缓起身,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念有词,像是在学鼠叫般自言自语,同时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打开筷子楼的楼门。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藏在暗处偷眼张望,一看筷子楼中的事物,竟是一团珠光宝气,晃得人眼前发花,什么金锭银锭、玉石玛瑙,在那座楼中塞得满满当当。

这时恰有一群老鼠搬运银子过来。张小辫儿曾亲眼见过老鼠偷鸡蛋的情形:一只老鼠仰面倒地,用四个爪子把鸡蛋抱在怀中,别的老鼠衔住它的尾巴拖拽,如此一来,便可把鸡蛋运回鼠穴。此刻看在眼里,原来筷子城里的大群老鼠,正是用这法子偷运金银,将一锭锭大银送至楼下,都由那僧人拾起来纳入筷子楼里。

张小辫儿见财起意,便觉口干舌燥,看得心里动火,眼珠子发蓝,心想那林中老鬼果然没骗三爷,槐园里真有好一桩奢遮的富贵,只是如何才能取到手中?眼见现下时机未到,只得先行忍耐,继续躲在房舍后面静观其变。

那地洞里的僧人似乎能驱役老鼠,筷子城中的大小老鼠,无不听他指挥,一趟趟地往返奔走,不断运来银子和竹筷。那人每捡起一块银子,便在脸上反复摩擦,叽叽地偷笑一阵,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进筷子楼里。那张怪脸上的神态极是贪婪可憎。

不久搬完了银子,重新关上楼门,又全神贯注地拿筷子堆砌楼阁。那人大概不会行走,只能和不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手足着地。过了好一阵子,他用手揉了揉肚子,似乎觉得有些饿了,便爬到蒸锅前,用鼻子猛嗅肉香,脸上喜动颜色,嘴边垂下一串馋涎。

那人揭开锅盖,从中拽出一个蒸熟的小孩,倒拎在手里看了看,随即扯胳膊拽大腿,把骨肉都扔在地上。四周的老鼠们纷纷从房舍中钻出来,扑过去争相夺食,那人咯咯怪笑了两声,把手中剩下的小孩脑壳捧住吸吮汁水。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看得又是惊恐又是恶心,只好闭了眼不再去窥探,可那吸溜的嘬脑浆子声,以及群鼠嘁嘁喳喳啃咬人肉的响动,仍是不住地钻进二人耳朵里来。

张小辫儿只好用手去堵自己的耳朵,不料他躲得时间太久,又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腿脚血脉不畅,四肢多已麻木了,一抬手便使身体失去了重心,竟向前扑倒在地。他怀中藏的那只黑猫,本是吓得蜷成一团,这时正好被他压了一下,吃不住疼,立刻发出“喵呜”一声惨叫。

正在分吃死孩子的群鼠忽然听到猫叫,都是一怔,无数双鼠目齐刷刷盯了过来。那身裹火鼠皮袄不僧不道的怪人儿,也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神色木然,嘴角边挂着肉汁,两只小眼睛不住向四周打量。

张小辫儿暗暗叫苦:“乖乖不得了,这回泄露了踪迹,多半也得被抓到锅里活活清蒸了。老天爷不开眼,怎地偏让张三爷如此命蹙?”

孙大麻子见被破了行藏,仗着血勇之气,还欲做困兽之斗,握起手中棍棒想要上前放对,谁知那身穿火鼠袄的僧人,在喉头里发出咕咕咯咯一阵轻响,筷子城里的无数巨鼠倾巢而出,同时涌向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的藏身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常言道得好,“好汉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耗子多了啃死猫”,那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大量老鼠环攻过来,岂是孙大麻子能招架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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