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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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

“对的,我只得了第四名,我没有入围,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因为我认定,我有了你……”

我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我快结婚了。”

“那关我什么事啊,你后来对我挺好的,你以为我没有入围不高兴了,你骑着摩托车,带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我高兴,去哪里都行。你还记得不,我们一起去看了我的三个同学,省交通厅一个,林学院一个,还有树木岭的那个。”

我说:“是的,许静!”

“我们一起在森林小屋吃的晚饭呢,然后你说你回报社值夜班,你就想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

“我知道,你得上班,但你永远不明白我多么舍不得你,我想抱着你的后背,一直坐在摩托车上,随便你带我去哪里,然而你要上什么鬼班,编什么大样。”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淌了出来,在这个夜晚点燃无数思绪的花火,唉,我是真的记得呢,后来的事情就像录像带一样,无论我什么时候拿出来,我都可以精确到每分每秒。我送了这个晚饭后一直发呆的女孩去了火车站,在充满霉味和汗味的售票大厅里,我用记者证抢下了去西阳市的最后一张坐票,然后像勋章一样,从无边际的学生和民工模样排队者中举起,远远地朝向她,我踮起脚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这可悲的职业在那个年代让我骄傲。

我的骄傲似乎永远与她无关,她呆立着像一根木头一样,眼睛根本没有望向我,直到我穿越重重人海,走到她的身边。

那一瞬间她失魂落魄,无法阻挡这告别的发生,除了比赛,她也许再也没有借口来找我,抢到火车票的我如同一个胜利者一样,要将她押解回乡。那破败拥挤的候车室,那两百瓦的三十多个大型白炽灯,那弥漫的烟雾和咳嗽,摆满行李和疲惫双腿的长椅,成为我们最后的告别之处。

我们绕过密密麻麻的编织袋行李大包,脱下的臭鞋,来不及收走的矿泉水瓶子,我紧张不安地带着她穿过我们最后的障碍,我一边看表一边安慰她:你明年可以继续来博一次,我们提早点打点。一趟列车进站了,一个穿着蓝衣,带着红袖章的女人用高音喇叭在大吼着:“各位旅客注意秩序,不要拥挤。”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令人厌恶。当她看见拥挤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个小孩,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的时候,就赶紧扔下高音喇叭过去帮忙,这时候她又显得不是那么可恶了。

“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了。”

那好吧,我最后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四十分,离我的夜班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我说我得走了,你找个地方坐下吧。

她说我不想坐,火车只有半个小时就来了,就这么站着吧。

我说那好吧,我走了。

当我走出候车室大门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她:她站在那里倦容满面,依然不看向我,也不看向任何地方,在一片昏黄蓝黑的洪流之中,她的明黄色毛衣是如此醒目,像被水流托住的一片秋叶,她那一刻其实已经下了决心,任由时间之流将她冲向任何地方。

她把外套夹在自己的胳膊下,我担心那件外套会随时掉下来。

美军占领费卢杰大部分城区;

神秘病毒在非洲感染三千人;

世界最长跨海大桥通车……

我处理好了一堆距离甚远的稿件,然后又开始打电话,为今晚的时评约稿,在我打完三个电话之后,沈潜答应来写新世纪的饥荒危机这个题目。

在最后两条稿件到来之前,我有时间来看一下新编辑系统的考试资料,同时为明天改版会议打一下腹稿。

我盯着电脑屏幕,明天即将登上报纸的六千多字黑压压地扑过来,我开始了复杂的检阅,保证它们不能错一个字,也不能会错一个意思。

在这强度最大的劳动到来之前,我情不自禁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边看稿件,边回想有什么遗漏的。这是我非常好的工作习惯,可以一心二用,我可以一边写通讯,一边在脑子里把今晚的版面设计好,也可以一边电话采访,一边从目录中检索出国际趣味。

现在我的任务是,千万不要有遗漏的东西,中央会议,尤其是和本省有关的,领导的排名,还有明天的采访车安排,还有明年会议的通知,还有即将到来的实习生……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转动这些业务,确认它们一定会妥当,或者到时候肯定会妥当,我才会嬉皮笑脸地走到排版间,走到值班总编那里确定头条。

我唯一可能遗漏的,就是我的烟灰不会弹了,它们会自动跌落在桌子上,然后我得用纸巾擦去它们。

在我打扫第一块烟灰的时候,我还是在想,我真的没有遗漏什么吗?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

一阵巨大的不安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我遗漏的到底是什么?

那该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个实习生的电话?我拿起手机,他就在短信里面呢。

那到底是什么啊。我焦急地突然站了起来,摸索起自己的口袋,钱包在,钥匙在,回家路上买的香烟也在……

那到底是什么?我打开钱包,我的身份证在,我所有的银行卡也在,我的纸币也在,我焦虑地拨开那几张绿色红色的百元钞票,拨开那堆零钱——

那张火车票静静躺在那里:K1013次,长沙至西阳,21点17分开,座号6车79。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22点45.

一阵汗水从我前额冒出,我大叫小苏,小苏。

小苏说,我在这儿啊。

我说:“稿子我都选好了,你帮我盯一下版样,然后送给滕总。注意,千万别出错啊——”

她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没有给我火车票,你明白不。”

我说:我不知道呢,我把自己给吓死了,我飞快地奔向火车站,我看见你还站在那里,和离开时候的表情,姿势都一模一样。

她说:“是的,我都站傻了,我哭都哭不出来,我以为你走了我会哭,但我就是哭不出来,就是傻傻站着,看着一拨又一拨登车的人群从我这里挤过去。我不知道我站了多少时间。”

“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就是一个多小时。”

“是啊,已经很久了,好吧,我看见你突然又跑进来,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这回事,总之,我把那张可怜的火车票递上去的同时,紧紧抱住了她。

她带着深不可测的怨恨说:“你肯定是存心的,你故意赶走我,然后自己把火车票藏了起来。”

然后,我们离开了那里,我不想再回头看了,而她却回头看了一眼,那里混乱的人群和弥漫的灯火肯定将持续到黎明,她说:“以后如果你胆敢抛弃我,我就继续站在这里等你!”

当我们回顾完这些往事之后,实际上已经快黎明了。我沉入到一种半明半暗的记忆之中,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白色的流云,在最后一丝白色的流云被染成粉红色之前,在第一滴露水降临树梢之前,我彻底摆脱昏暗之夜,前进到一种明亮的梦中。这种梦境往往具备高度的视觉感和极为清晰的记忆,经验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喜欢从凌晨开始打扫房间,全然不管其他人是睡着了还是需要赶路,她沉溺于早晨的劳动,这是夜晚的神灵和白昼的神灵交换位置的时刻,她诡异的身影悄悄潜入到我的梦境之中,我坚信除了她,世上并无人可以这样做,因此我从未恐惧。然而,这个明亮的梦境势必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地方——每次我倍感压力的时候,它都会来到那里,耀眼的教室,堆积如山的试卷,我满怀恐惧地陷入试卷的海洋,微积分,地理,海淀模拟,黄冈模拟,当我在做着黄冈语文试卷的同时,我还在担忧那六册《历史》课本,我需要确认,如果我集中注意力默想,它们当中的每一章,每一个年份数字,是不是还在我的脑海里。

这些可怕的试卷不断挤压我的梦境,终于酝酿成为一场集体高歌和集体冲刺的狂欢,我身边每一个同学都在狂喜着加入一场战争,他们所有的面孔都因为大声朗诵而在扭曲,有上百张面孔,上千张试卷,这些面孔最终漂浮起来,试卷也漂浮起来,他们像两种不同的气体在互相融合,旋转着,上升着,进入彼此的身体,最后汇聚为一团薰衣草颜色的云雾,让人再也无法呼吸。

我努力想挣脱这团云雾,我开始咳嗽,肺部疼痛,然后整个胸口也开始疼痛,如同被淹没进了混凝土的巨坑,我想挣扎,大叫,我明白,如果我能喊出来我肯定会醒来,我能醒来,一切的恶果将离我而去。

我奋力伸出手,在混凝土的泥沼中拉住绝望的墙壁……

“童明!”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将我拖了起来,我的胸口确实发出一阵剧痛。

这剧痛让最可怕的梦境也彻底被杀死,李小芹蜷缩在被子里,几乎是用一种极其寒冷的悲鸣在喊:“厨,厨房……”

我一跃而起冲向了厨房,拉亮了白炽灯,排风扇像刚刚被人关掉,正在有气无力地做最后几圈转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烟味,弥漫进我的鼻孔,但一切如此洁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灶台一尘不染,炒锅漆黑油亮,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我高喊了几声:“谁啊?谁啊?”

我一脚踢开了卫生间的门,以为会有什么小动物藏在里面,但什么都没有,那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在以两秒一滴的速度淌下水滴。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吧,到底还有什么细节,在我的左侧,在那堵贴满了洁白马赛克瓷片的墙壁后面,我似乎听到了几声脚步,我知道在那堵墙的后面,就是楼梯。

我拉开门,我只穿着内裤,不顾羞耻地冲了出去,我跑下两层楼,来到单元门口,探出头去。

这凌晨的景象正和我梦中的相似——天边有几块褐色的斑点,当它们变成白色的时候,黎明就真的快到来了,一个灰衣的男子,推着早餐车沉重地向街边走去,车身上写着包子、油条、豆浆、花卷、肉夹馍等等的价格。他将这辆装满粮食的车吃力地推上一个小台阶,旁边还有一辆蓝色的手推清洁车,那辆车的主人也会在清晨开始工作。我转向另一边,看见肖阿姨在花坛边站着,也许她准备锻炼,但不忘记抽上这一天的第一支烟,就着凌晨清冽的空气,这正是肺部最敏感的时候,她没有看见我。

顺着那辆早餐车目力的尽头,有几个男女的身影正在走向一片朦胧之中,也许他们将要奔赴的是第一班地铁……

我无法走出这个单元门,哪怕一步。

第二章

一盘炒藕片,被我处理得温润如玉,碟子里没有任何水分,也没有任何油迹——它们都被恰到好处地吸收到了藕片里,我的秘诀是加一点水,不然干炒只要有油,它必定会呈现或多或少的焦黑,如果加上的话,你也难保它们不会发生彼此的粘连,我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用一汤匙水,在藕片刚刚炒散的时候放进去,然后盖上锅盖,十秒钟,从此再也不用加水。

何姨享受着我的美味,她把一片藕总是分成两次吃下去,先得把它咬断,感觉那里面毫无抵抗力的脆感,她说,想不到从前肮脏野蛮的小子厨艺这么好。我知道势必会有这一天的降临,他们来看望女儿,这对我不是考试,而是一场精神上的浩劫——除了做饭,我什么地方也无法令他们满意,小芹来了已经七个月了,她也无法将这浩劫推迟得更长。我希望何姨能喜欢我,她能为一场爱情的诞生而感到宽慰,李叔我是不发愁的,他的态度总是只要女儿快乐就好,如果他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愁容,他永远不必担心发生了什么。

何姨说:“想不到你们条件这么艰苦……”

小芹马上出来帮我抵挡:“这在北京已经是很幸福啦,我们离上班的地方都不到一个小时的路。”

何姨狐疑地望着我:“都是这么远吗?”

我说:“也有很近的,但近也不意味着花的时间会少点。”

她无奈地伸出筷子,又开始品尝我做的青椒焖鳜鱼。这道菜让她发出礼貌的微笑:“还不错喔,就是那个辣椒……”

我说:“一般都只有海南辣椒卖呢,我们那种螺丝椒都没有的,丁字椒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湖藕也不会有吧?”

“也没有,我买到过的都是假的,虽然外面有凹槽,关节也没有须,里面丝也很长,但就是怎么炖都发硬,也没有那种糯甜的感觉。”

藕断丝连这个成语,其实就是形容湖藕的,而不是塘藕,只有湖藕的丝才可能拉出很长,我至今不明白它们的生长环境是如何造就了它们的不同,塘藕是水上盆景的铺垫之物,而湖藕则承受着洪水泛滥的野蛮。

李叔微笑着不停喝酒,何姨继续着她的询问,所幸,每一个地方,从收入到交通,从业余活动到朋友圈,她都只问一两句,然后就转到别的地方,这容易给人造成一种无所谓的假象,但我猜到这很难无所谓。

在我准备打扫厨房的时候,小芹递给我一个袋子:“这里面是你的换洗衣物,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我说:“没事,我也好久没有去杜路家里睡觉了,好好带你爸爸妈妈玩几天吧。”

“哎,”她突然贴近我的耳朵,头发上淡淡的香味,让我瞬间是那么不舍,“万一,万一厨房里又那个该怎么办。”

我说:“不用管它,它自己会消失,这个房子没有烟道,排风扇是直接对着外面的,外面的风会把响动和气味也带进来,就这么回事!”

那几天我和杜路每天要打四个小时的《穿越火线》,然后又回头重温《反恐精英》,我们配合娴熟,我虚晃一下,他就跳出来用狙击步枪点杀对手,我们肆无忌惮在半夜大吼,踩着敌人的尸体,在弹尽粮绝之后举起匕首,如同回到我们刚来北京时的屌丝岁月,不同之处是他有了房子,我有了固定的女友。

我们重返“红魔之夜”歌厅,他带来几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说是要为我的爱情祝福,然后让我买单。有一个女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她总是刻意和我们这群痛饮的人保持着不远的距离。她偶尔坐到高脚椅上唱歌,然后坐回来,和我们喝上半杯,然后又坐过去。她穿着低胸蕾丝吊带白衫,黑色阔脚麻质裤,黄色镶着水钻的高跟凉鞋。她大概很明白这一点,坐得远一点,反而会有人更喜欢看着她,她的肩头、臀部,还有耳后那一小片洁白的皮肤,都显露着一种暴露的技巧,那没有什么直接的诱惑,而是一种呈现的习惯,如何在众生颠倒之际,不使夜晚过渡沉溺。

她喜欢唱戴佩妮和江美琪,这两个既不大众也不小众的歌手都和她有点类似,都善于在给你亲切感的同时也保留着独立性,如同你在商场或者街角经常遇到,飘然而过的美丽女子,没有男人陪伴的孤芳自赏,也从来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去猜测。

她歌唱,令她醉倒的不是科罗娜,而是歌词: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许美好

都在发黄的信纸上闪耀

那是青春失去记号

莫怪读了心还会跳

你是否也还记得那一段美好

也许写给你的信早扔掉

这样才好你的年少

你已在别处都得到……

她有点摇晃地从高脚椅上下来,然后坐到我的身边,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这是这一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她一口能喝干一杯,她之所以坐到我身边,是因为用余光看见我也在一字不漏地跟着她哼那首歌。此时我身上已经皮肤发红,熏烈的烟草味道让自己都不敢闻自己的衣服,酒杯里已经肮脏不堪,她看着酒杯里残留的一点泡沫,似乎在寻找一点微醉之际的记忆,那些记忆也许被拖得太久,埋藏得太深,在大功率音箱无休止的回旋中,在微风之上消失无踪。

所以她只能继续,如同黎明依旧固执闪烁的霓虹。

而我此刻无比想念小芹,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不再和我讨论什么的时候,她是我怀里抱紧的小小的一盆龙舌兰,没有什么能比这只有两尺的拥抱更为寂寞。

我的回家之夜下起了一阵中雨,这个地方的雨从来不会像江南那样弥漫得一塌糊涂,雨仍然是雨,在雨水不到的地方依然干燥,这个世界泾渭分明,干燥和湿润的交界,则是热和冷的交替。烧烤店的焦香在雨的缝隙中通行无碍,单元楼上垂着的那种叫做老虎爪的藤本植物,因为有着屋檐的遮挡,甚至还洗不去一丝灰烬。那些拥挤的阳台之上,有很多人家没有收拾衣服,丝袜,牛仔裤,吊带背心都还继续挂在哪里,它们在雨幕中确定很多外来者的存在,雨在这个城市并非风景,只要它停止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从未发生一样。

是她打电话叫我回来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意图,到底是送她父母还是我们需要出去玩一次。当我敲开房门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神情肃穆地聚集在餐厅里,何姨的脚下是两个行李包,有一个是我的,蓝色的耐克。

何姨眼神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你出去之后,我们在这里说了两天。”

什么,是什么事情需要说两天?

她说:“对不起,我死也不能让小芹和你在一起。”

然后她将她的火焰全部喷发了出来:“她为了你,把国税局的男朋友也抛弃了,还有学校里的事业单位工作。你知道那个工作是我们多少钱买来的吗?五万块!现在十五万都买不回,而你——你给她找的所谓的工作,要多少年才能挣回来!”

我说:“不可能的,她明年,明年一定会很好——”

小芹也急了:“妈,好好和他说。”

她同时打断了我们两个人的话:“什么明年?你答应过她的没有一分钱做到,她的户口呢?她的前途呢?她的房子呢?”

“我没有说过这些,我只是说……”

“你只是花言巧语把她骗来是吧?你知道她将来会多惨吗?她的编制已经取消了,她根本回不去了。”

然后这个女人,这个用尽所有生命去战斗,用尽所有生命去争取一家人生存的矮个子女人,几乎是用她一生最大的力量,一手提起一个行李袋,把两袋行李向我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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