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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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汗流浃背地战斗了两个小时之后,鼻腔和肺里都像被灌满了金属的粉尘。房间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从床头柜的下面我打扫出一只白色的绒线手套,那是上一个冬天她找不到的东西,我盯着这纤秀又破落的饰物,将它在卫生间地上拍干净灰尘,扔进垃圾袋里。

然后,我本能地拨通了冯大卫的电话。

他继续留在办公室里,躲避晚高峰东三环的拥堵。现在,大卫的办公室已经不再和员工的连为一体,他在靠东头的落地窗边砌出了一个空间,大概只有十来平米,除了写字台、书柜和沙发,这里唯一令人瞩目的东西是挂上了三个动物标本:一只印尼的红翼果蝠,这个巨大的翼手目动物被两只尖钉继续保持着俯览黑夜的模样;一只是四川麝鹿的头部,它的眼睛还是保持着水分的晶体,让人怀疑那是不是被玻璃球取代了;最后一个看起来是某个灵长目动物的手臂,只比普通签字笔粗一点点,看见它我就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印尼的眼镜猴,从天津海关合法进口的。”冯大卫说,他给我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标志。

听我讲完在桂海的故事,他若有所思:“你是想给自己找个放心,或者是一个彻底远离她的借口是吧?其实你不是的。”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其实这存在两种可能性的,也许你就在那里和她旧梦重温了,要么就干脆带回来了。但她表现得混得比你强,你只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应该会永远消失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的,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被洗脑了!”

洗脑?这个词就像外科手术,不,应该像化学药剂一样,让人心头一震。

“洗脑,你肯定听过,但没有认真研究过。他们应该是用一种更高明的洗脑术,有堂皇的理想,有丰富的物质基础。”

“你觉得能把人洗到什么程度?”

“至少明确了一种世界观,一种至死不会回头的奋斗目标。还影响到亲情、爱情、朋友这些,他们都会用全新的坐标去重新认识。”

我有一点惆怅。他看着我的模样:“你说你已经心安了,我看还不是全部。”

他从书柜里拿出一只黄色的塑料棍子,就像手电筒那么大,上面有几个开关。

“来,你握着。”

“这是什么?”

他打开开关:“先不要问,你闭上眼睛,将它双手握着,举到头部前方,先默数九十秒,在这个过程中,尽量什么都不要想,保持呼吸缓和,心里沉静,暗示自己的大脑要空灵。但一般人很难做到,前三十秒,你可能会继续琢磨我到底在干吗,后六十秒,一般人会开始想自己的事情……来吧,开始吧。按我说的做。”

我双手合十,握着那根棍子——刚才他做出的那些总结,我根本挥之不去,洗脑,罗洪武,那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这些我本该彻底忘却的东西,却伸出无数的触手,在我脑海里纠结成密密麻麻的一团。

九十秒过后,我睁开眼睛,那个黄色塑料棒的尖端,神奇地长出了一只灰色的塑料翅膀。

看着我惊呆的眼神,冯大卫笑了:“其实还不错啊,至少你不痛苦,你不悲伤。”

“这到底是什么?”

“这叫心情棒,我的一个小发明而已。就是用来测试心情的,虽然很小,原理却有点复杂,它会捕捉你那些微弱的生物电、血流,还有一个小孔捕捉你呼吸的气流,用它们得出结论。”

“这很神奇……”

“是的,那个灰色的翅膀是个中等值,证明你对有的事情不满意。如果是黑色的翅膀伸出来,那就很糟糕了,最好的结果是会伸出一朵太阳花。但现在,用这三个东西做象征我觉得有点太俗了,你有空帮我想想是否有更有意思的标志。”

“没有问题啊。”

“我马上会在淘宝店上销售它们,其实就是一个针对年轻人的小玩具,所以得有更时尚、更酷的标志。”

然后他从一只纸箱里找出一根蓝色的心情棒递给我:“这些都是样品,你先拿一只回家玩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心情是一种无法量化的东西,不像血压、脉搏、心率这些,可以从数值得出一些科学结论来。你用数值去衡量心情,肯定是不科学的,有的数值是其他的原因造成的,比如运动,比如饮酒……”

“你说得对,即使这是一个玩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熏香:“这个你可以用,来自印度的迦南熏香。”

第四章

晚上我继续着没有结束的打扫,我擦干净了每一扇玻璃窗户,玻璃上的密封胶泥,甚至还有阳台的外延。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仍然有一种空虚之感,恍然想起,有很久没有认真听音乐和看电影了,是那种完全沉浸似的听,有太长的时间,我要么忙碌于工作,要么忙碌于私事,很久没有获得完全浸泡于音乐中的心情。我找出了几张CD,肖邦的钢琴曲全集,记得上一次已经听完了冗长的波兰舞曲的一半,大概是十余首,然后我回到了他的前十几首奏鸣曲中,从《降B大调变奏曲》一直到《降E大调圆舞曲》,我熄掉了所有的灯,坐在餐桌之前,此时夜色温柔,这些乐曲从另外一个空间降临,犹如颠簸起伏于大海中的船舱。

五六首之后,我觉得我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肖邦固然有着格律的天赋,但他太明确,虽然他说不能用文字解释他的音乐,但他的音乐还是太指向美丽和敏感的地方——也许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演奏者的问题。我开始换CD,舒曼,舒伯特,我简直忘记了这些东西都并不深邃。拉赫玛尼诺夫?要么干脆来点歌剧?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从一些DVD上面刻录了钢琴曲的音轨,我要的东西其实在那里——不是过于熟悉的旋律,而是那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曲目,还有神秘的演奏者,这样才能找到倾听和音乐之间微妙的距离,而不是听到这个小节就马上联想起下一个小节。

那是一张黑白影像的DVD,录制年份不详,一个叫做斯卡拉蒂的瘦削男子,穿着深色的西装,在一盏孤独的枝形吊灯下孤独地演奏,摄像机的机位是固定的,二十分钟,除了他的躯体和琴键,再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他有点秃顶,还留着八字胡,不是一个英俊的演奏者,但他最适合于没有任何灯光修饰的黑夜,没有任何表情的演奏,琴声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如同置身于密封容器中的彻底孤独,这种孤独反而会演化成一种真正的狂欢。

我尝试刻下音轨,是为了试验是否离开了黑白画面,音乐也能获得这种狂欢的体验——结果是正确的,他完全脱离了对击键效果的追求,没有快速的音群,也没有任何缺少意义的浮音。

我终于抵近了这音乐梦境的深处,如同西川在一首诗里所写到的:“我们脸对着脸,相互辨认……一支午夜的钢琴曲归于寂静。对了,是这样,一个人走进我,犹豫了片刻,随后又欲言又止地,退回他所从属的无边阴影。”

我一直听到了子夜,是该为琴声加一点光芒和气味的时候了,于是,我点燃了那支熏香,一抹闪烁的微光,逐渐弥漫为一个温柔的原形光圈,它的边缘有一些淡蓝和淡黄的气流在闪烁,也许还有一点细微的声音,悄悄溶解于琴声之中。它将夜里所看不见的风景都吸收过来,如同一个微观的海市蜃楼,从而让音乐具备了某种形体感。熏香带来茉莉花和薄荷的气味,此刻如同幻境。

我一定微笑了,我再也不能想起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情,这神奇的熏香让夜晚开满了花朵,不觉时间流逝,如同我在这里已经盘桓过了一整个世纪。

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进入到熏香的世界之中,也许是进入到我的睡眠之中,像从一处海滩信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波浪式的长发有一半沉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她穿着薄纱的白裙,整个身躯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拖曳而来,也许是大海的深处。她的眼神是如此晶莹,如同从沙粒中刚刚洗出的珍珠——她看着我,和我在镜中看着自己的感觉一模一样,刹那间就失去了任何距离感。我已经漂浮在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即使由空气所确定的距离,也是不存在的。

她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微笑,眼睛从她的颈部、肩膀,滑落到百褶束胸下的乳房。

她笑了,也许这情景有点可笑,然后我听到她的声音:“是说话的时候了。”

那种幽幽的气息如夜放的百合,微弱却异常清晰。

这个开场白也让我觉得有点滑稽:“你是有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吗?”

她想了一想:“应该是吧,不记得了。”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本来就在这里啊。”

“我也在这里。”

然后,我想,这究竟是哪里,是我的房间?酒吧?水库边的那个树林?还是另一个城市的黄昏?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别想了,我其实一直在你身边的。”

“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啊。对了,你是谁?”

这个问题似乎把她难倒了,现在,是她思索的时候了(我不知不觉忘记自己刚才是在播放音乐,所有的琴声都已经消失),她露出一种奇怪的困惑表情:“我知道我是谁,但是,但是,现在无法告诉你。”

“什么现在,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我指的就是现在,明白吗?我停留在现在了,哪里都去不了。”

我变得更迷惑了:“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停留在现在了?”

“不,不是的,你和我是不同的。”

“我知道了,我不认识你,而你知道我是谁。”

她伸出手来,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她的手指,细腻光洁地沾满了香薰中间的白色光芒:“我就是我啊。”

这种傻傻的模样让我得到了某种快乐:“你很漂亮。”

她嘴角朝上,露出难以遏制的笑容:“以前每天都会遇到人这样说,但是,好久都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了。”

“也许你像我一样,一个人住了好久了。”

“正是的,我想起来了,我确实一个人在住,其实呢,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人,我很想和你说话,但一直说不出来。”

“除了说话,还有别的吗?”

她几乎快笑出声了,一阵细微的娇羞爬上了她的鼻翼和眼角,我几乎听到了她心跳的声音,还有我的心跳,一阵阵颤抖,好像有血液像磷火一样燃烧。她缓缓地伸出了手,眼神更加晶莹,那里面也许有眼泪。

“是啊,我有很久没有说话,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了。”她终于将她美丽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额头上,带给我一阵深入骨髓的电击。我有点紧张,也许我的样子糟糕透顶,头发很干燥,我是早晨刮胡须的,现在也许正是长得最长的时候,还有呢,我的脸上有一个没有完全消去的肿块。然而,她的整个手臂还是围拢了过来,我感觉到那种颤抖了,也许我也是。随着手臂的抬起,她纱裙包裹的肋部线条完全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美丽身躯里最薄弱,也是最温暖的部分。我感觉到她在用力踮起脚尖,胸口的百褶纱也贴近了我的胸口。

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已经互相闻到了湿润的气息,然而还有一种愿望在我的心里挣扎,她是我从梦中雕塑出的女人,将要娇弱地靠紧我,我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喊你一声。”

名字?这个在我这里是顺理成章的问题,反而让她重新困惑起来,她的动作停顿了,仿佛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有的答案,也许会把动作永远终止在这里,我有些后悔,那放在我颈后的双手,慢慢在失去温度。

她露出了一种小女孩似的不解:“如果我抱住你,我就可以不用有名字了。但是,这不对,我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她思考着,重新落入一种深不可测的过去之中,眼神有一明一暗的光芒,在有节奏地不停流动。这光芒又提示我重新回到音乐之中,回旋,漂浮,黑键和白键,沉入茫茫的黑夜,沉入到微尘和小行星组成的星云,一直沉入到星群的漩涡,这是一个时间的容器,既没有沉醉也没有清醒,仿佛世界本来如此,从来不会改变。

然而,我身边的墙壁又发出了有节奏的脚步声,那可能是一个夜归的男子,带着无法解脱的醉意在爬楼梯,脚步声顺着厨房薄弱的墙壁,还有那油漆剥落的房门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

我的神经,每一根都像电火花在闪烁着,我的所有毛发,肯定也在此刻根根竖起。

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是的,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别处,从来没有!

而这个失去了姓名的女子,显然也被脚步声所惊到了,她颤抖着把身躯从我身上挪开,每一寸薄纱,此刻都发出大风吹过的战栗,她用双手捂住脸颊,竭力去克制这种战栗。但那双手太小了,太纤弱了,那种战栗无论如何也无从掩饰。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对不起,我怕,我怕别人,我得走了,走了……”

随着声音的逐渐微弱,她的身躯也越来越小,香薰的光芒在变得越来越强大,似乎是为了刻意驱逐她拼命燃烧着,她被快速燃烧干净的同时,也留不下任何的灰烬,仿佛那就是一具没有任何实在内容的形体。终于,她消失在那弧形光芒的边缘,成为一丝细微的气流或者斑点。

我睁开眼睛,此刻头痛欲裂,餐桌的边缘使得下颚如同被塞了石头一样地疼痛,一根灯芯已经燃尽,瘫倒在一堆蜡水的堆积物中,没有任何的气息。我奋力揉了揉眼皮,睫毛刺到了我的眼睑,眼睛在瞬间恢复了力量——我是在自己的家里,一点没错,但刚才的那个女子呢?她去哪里了?

窗外是淡蓝色的夜幕,像一块巨型的绒布隔着黑夜与白昼的交替,它已经越来越稀薄,麻雀和燕子的鸣叫在零落地响起,我感到了阵阵寒意,凌晨的空气侵袭着房间,还有另一种力量在剥夺我身体里的热度。

这是我的房间,这就是现实和现在。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个夜醉的男子,应该早已上楼了,我想起是真的有那么几个人,总是凌晨归家,他们的响动总是惊扰到我。

我拉开门,一阵更凛冽的空气涌了进来,我打了几个寒战,揉搓着双手,走下了楼。

那辆蓝色清洁车还停在那里,卖早餐的男子还没有出现,没有一个人影,远处建筑物在蛋青色的天幕下,显露出陈年的腐味儿,它们总是这样丑陋,而在街道喧闹起来之前,却没有人会在意这回事。

我很有可能遇上了鬼魂,也许是香薰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我灵魂空虚,或者如老人所说的那样,阳气不盛。我打电话给冯大卫说了这个事情,他乐不可支:“你真会开玩笑,那只能证明你太孤单了,产生了幻觉,香薰不会有那个作用的。”

我有点无地自容,反而怀疑起自己来,我此刻应该振作,不应该失魂落魄地在梦里遇到另外一个女人。也许这里面还有点别的原因,我过得太孤单了,容易发生幻觉,有时候放长假,我几乎连续四五天在屋子里写作,从来不和第二个人说话,这种孤单有时候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当失去了融洽的日常沟通后,总会有别的沟通形式来填补。

我想起了吕晓薇,那些日子我只是说我在桂海采访,收获还不算小。回来的时候只顾得调理自己,一直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有杜路,还有我的同事兼好友王宏和苏雪梅,他们才应该是我真正的伴侣,我应该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活得充实又有朝气,不至于动不动就来什么灵魂出窍。

一个好的习惯,一个健康的爱好,才能支撑起人的一生。

想起这个说法,我有点羞愧,我有那么多健康的爱好——对于它们的每一项,我都曾抱着巨大的热情去投入,钻研到里面的精髓,而不是一般人那样浅尝辄止,我网球打得不错,对音乐对美术都有点研究,我还练习书法,甚至知道了该如何去淘到真正手工制作的小楷笔,如何精确地运用它,只用一两根锋毛,去达到细致入微的效果。专心能让人获得强大的力量,而真正的和谐却应该来自于沟通。能够达到沟通这个效果的,我的爱好里只有厨艺。

厨艺对于我来说是注定失败的一种技艺,无论如何努力我都只能是个失败者。这无关于时间、精力、灵感、金钱,自从我明白一件事情之后,我就知晓了关于厨艺的终极答案。真正的厨艺来自于大自然的恩赐,我们只是顺应自然的造化,而不是从造物中强行勒索什么,因此我的那个答案就是我根本无法获得什么真正的厨艺,因为我既不能获得完全来自花粉的蜂蜜,也不是亲自动手摘去菜叶上的虫子,也不可能自己用烂菜叶去养虫子,喂出一只真正的柴鸡来,用红曲米让腐乳变得鲜红,用黑米给陈醋上色……自从我明白这些事情之后,我们经常讨论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永远失去了儿时的味道,似乎答案已经明确了,那种儿时的味道其实谁都说不清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很多人试图自造食材复制儿时的味道,但得到的永远似是而非,可能在从种植到餐桌的漫长环节里,每一个环节的改变都会让我们彻底丢失了那种味道。

所以充其量我只能做一个合格的厨师,绝对不可以带上那个艺字,只是工业化超市的下一个生产环节而已,根本不能指望什么。有的画家会自己动手制作矿物颜料和植物颜料,但最好的厨师也很难自己去制作所有的原料,他们只能信任别人。我所能做的,是尽量让别人满意罢了,从他们那里找点乐趣和动力。这是我的生活习惯,每当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时候,都会从一个技能入手,从技能的增长中看到更新的世界,那个技能从台球、篮球、长跑、网球、诗歌、电影,一直前进到了厨房,虽然这些技能每一个我都没有穷极彻底,但每一个也从不曾忘个精光。

我头一天晚上去逛街,买好了一些比较少用到的原料,云南的野生红天麻,一块五一克的买了七十克,产地不名的藏红花,两克一百五十块,但能做十次菜,还有九十元一斤的干贝。第二天下午,在我确认好吕晓薇、杜路、王宏、苏雪梅四个人之后,就提前下了班,在超市里把剩下的东西买齐。

杜路永远是第一个敲门的,声音横蛮得没有道理可讲,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和我的关系是多么地铁。那时我的天麻白莲子炖柴鸡正开始香浓起来,我自作主张加了一把干贝,其效果无疑是要吓倒他们。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迷惑的脸色:“我去,你怎么用中药做菜啊。”但对于我来说,这种气味无疑是来自天堂,天麻永远带着一股浓烈的阳光气息,这种生长极其缓慢的块茎一定吸饱了四五年的高原阳光,然后会在烹饪中慢慢释放出来。他带给我四个柚木碗,这正是我需要的,除了一只一品大碗用来盛汤,其他的餐具实在都乏善可陈。

我最担心是吕晓薇第一个来,如果她第一个来肯定会让杜路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她来了肯定不肯闲着,她的表现肯定就是我们的未来:抢过所有洗、涮、切之类的活,只把重要的留给我。这并非我想要的,我的习惯是只允许厨房里待一个人,并非我多么地霸道,而是我在厨房的动作有点夸张,随时会碰到其他人,但这正是我的优势所在——我能统筹得十分精确,在炖汤之后开始做其他菜,把油倒下去还没有烧热的那十几秒之间,也能飞快地拍好一把蒜泥;下锅炒干第一波水气的同时,也能搅匀三个鸡蛋。这样就似乎有两只手在同时做菜,一个小时对付完普通的四菜一汤完全不是问题。

那一头一丝不苟的直发,有点让杜路失望,在吕晓薇进来的一瞬间,我听到杜路说:“你是他同事吧。”“不,我是他同行,经常一起采访的。”然后,他们在外面一直无话可说。杜路只能不停地跑进厨房观察,然后又不停地被我轰出去。等到王宏和苏雪梅同时到来的时候,家里终于真正热闹起来,三个记者不停抱怨着差旅的标准、选题的无聊,还有社会的混乱,偶尔谈起哪个总裁是多么地无耻而好色,杜路就赶紧加入他们的谈话,那些名字他总是知道的。

藏红花蒸水蛋的色彩效果让杜路惊叹不已,因为他学设计,只注重手艺的外观,如果他不来,我根本无需添加藏红花,这种草本植物的雌蕊一克就有一百五十根之多,那小小的十来根几乎很难吃出什么味道,仔细品似乎有一种来自化学制剂的香味,但杜路却对此心驰神往,他非要用“奇香扑鼻”来形容,我只能承认,那种香气肯定来自于颜色,如果下次有机会,我得弄点胭脂虫给他尝尝。

我的手艺立刻征服了这几个北漂迟钝的味觉系统,天麻白莲子炖柴鸡浓郁得霸道;竹荪扒菜胆因为过了不少油,亮得像一块翡翠原石,竹荪有一种缎带式的口感,当它覆盖在翠绿的菜心上时,美丽得如同包扎了一个珍贵的礼品。我用这几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巧妙地掩盖了真实的用心:一道杭椒(我只能买到这种)炒香干,还有一大碗木耳炒肉,我在里面放了不少生姜和剁辣椒,没有这两样东西,我肯定会吃不下饭。

竹荪和藏红花之类马上展现了它震撼的效果,吕晓薇谨小慎微地慢慢品着,似乎开始重新琢磨我这个人。王宏一个劲地夸我,说从来没有想到童老师有这一手——他永远在崇拜我,不浪费任何表达这种崇拜的机会,而内心却一直不求上进,这是我为他感到惋惜的一点。而苏雪梅却不动声色地把每道菜的做法都学了去——她的问题很少,但全部都在关键步骤上,比如蒸蛋的绿色来自于哪里,我不得不承认我放了食用石灰,并告诉她该如何沉淀。

也许我某一天会给吕晓薇做早餐,用前一天剩下的汤头来做面——现在,她一心品味着我的劳动成果,也许想到的是同样的事情,脸上不时泛起一点潮红,也许她也在想象着哪一天穿越春季的沙暴和冬季的冰雪,在天色刚好暗下的时候奔赴一个家的感觉?还在几个月之前,我每天不但要做好李小芹的早餐,而且要让她顺便带上午餐的便当——我从不让她揣着早餐上路,她是我用微薄之力呵护的公主,现在,我终于恢复了将李小芹换成另一个人的能力……这种无法避免的联想顺着劲酒缓慢而甜腻的力道,慢慢上升为一种血液深处的激越,仿佛真能用征服一个胃去征服一次人生。我们三个男人势不可免地喝多了一点,杜路的嗓门越来越大:“嘻嘻,不知道哪个傻妞吃着这么好的东西,偏偏还要走。”

苏雪梅敏锐扑捉到了我眼神里的异样,她端起她的茶杯:“来,让我们祝童老师早日成双成对。”

杜路独自一人摇晃着站了起来:“你呀,你呀,还是早点弄个自己的厨房吧,都帮你搬了三次锅碗瓢盆了。”

等他们全部离开之后,我才恍然想起常青青嘱托我的事情。现在就得去,乘着点半醉的酒劲,不然明天我更难提起心情,毕竟,帮人打扫下房子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给她打了个电话之后,我找出那串钥匙,决定徒步去松榆里。

秋天的夜晚像失去了所有的能量,迅速地寒冷下来,我向西穿过了几条由老式单元楼和单位大院所组成的街道,这些街道都不宽,随时可以飘来羊肉汤和酱肉的气息,但这丝丝缕缕的香味,马上又会被更恶劣的气味所吞没。几个醉汉一路高声咒骂着走过,身上冒着混合着酒精和熟肉等令人作呕的体味,几辆泔水车拖走了他们的残留物,那种强烈地混合着数百种食物和油水的味道,如恶魔般地横扫整个街道,在还没有起风的夜晚,这种味道如同一件湿透的棉袄那样沉重。我瞬间感到了头痛,似乎体内也有这种作呕的东西要炸裂开来,于是我飞快地跑了起来,几乎跳跃着上了一座东三环的天桥——那上面风很大,使得上面的所有行人都行色匆匆,这个城市有太多无法让人停留的地方,人存在于那里,仅仅是为了路过而已。

我深吸了几口气,风吹干净了所有的腐臭味道,天桥上几个小贩佝偻着身体,守候他们绝望而固执的小生意,巨大的车流带着永恒的呼啸和噪声,在脚下奔涌,这绝对是无法驻足的地方,即使在天桥之上,当你被前方数千盏刺目的大灯烫伤额头的时候,也更容易忘记在反方向的危险,有更多的灯柱在汇聚,它们巨大的能量轻易透过你的身体,让你丧失所有的存在感。

我走入一栋巨大的有六个单元门的楼房,它那丑陋的身躯蛮不讲理地从一堆只有六层的楼房中拱了出来,矗立在此的目的,只像是为了做一个巨大的容器,它仅仅是为了收纳而存在,如果能从空中俯瞰,那一定是数千个卑微而固执的生命所构筑的存在,它是黯淡又坚固的蚁巢,我坐上咣咣作响的电梯,我在十四层下了电梯后,陷入了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变成了电梯门的指示灯,我呼救似的死命地跺脚,还是没有唤来照明,那一点红色的按钮在哪里?我努力在黑暗中辨识着,寻找照明的按钮,但什么也没有,我肯定,除非我能等到有人打开房门。于是我大喊了一声:“喂——”走廊突然就亮了,那个失灵的声控装置又活过来了,一个结满了蛛网的白炽灯泡,勉强让人看得清门牌号码。

我一边给常青青打电话,一边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飞快地走到每个房间,打开了门窗,让里面完全死去而腐烂的空气马上消失。风毫无阻挡地从阳台穿行到走廊。我慢慢看清了这里,其实并没有肮脏,她把每个家具都用旧床单或者报纸覆盖好了,一切井然有序,能看出至少半年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动过,蟑螂,还有那种能在微小角落里筑网的金色圆蛛都没有生存下来,风吹起了淡淡的杀虫菊味道。按照常青青的吩咐,我掀开报纸和床单,到阳台上去抖落灰尘,然后检查是否有腐烂之物或者是漏水什么的,等确认一切都安然无恙之后,她要我打开了大衣柜右侧的那扇门。一摞又一摞厚实的织物堆在里面,有的已经很旧了,柔软得已经没有了分量,有的明显是新的,用塑料纸包裹着。我摸到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一块硬硬的橡胶制品,那是她想给我的礼物。

一个硕长的猎豹图案印在上边,那是一只白色的施莱辛格排球,没有打气,平整得就像一块手帕,“那是我在英国打比赛的时候带回来的,很正宗呢,已经放了三十多年,你收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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